墨菲定律

在與一葦和母親可凡的關(guān)系當(dāng)中，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什么。心理師、父親的老同學(xué)、叔叔、朋友，還是她叫的哥哥，或別的。

和很多早期的同行一樣，我也是半路出家的。從鶴崗辭掉廠部宣傳科的工作來到北京之后，我還做了不少年頭跟煤有瓜葛的生意，譬如勞保用品、小型機械啥的，都是跟人合伙，拿小頭。后來煤礦關(guān)的越來越多，慢慢地終究做不下去了，以前賺的些許都賠了進去，一直沒在北京扎下根來，家庭也破裂了。有一段我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出了問題，晚上睡不著覺，從單人床上起身成了登長白山一樣的事。有一次這樣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之后，身體輕飄得像張紙，肚子卻咕咕雷鳴起來，我意識到再這樣下去不行了。

病急亂投醫(yī)去看了兩次心理醫(yī)生，當(dāng)時還是個新鮮東西，覺得效果也不是很大。后來忽然想到，現(xiàn)在心理出問題的人多，這倒是個有前途的行當(dāng)。好在大學(xué)學(xué)的是中文，又愛看些心理小說，轉(zhuǎn)起方向來倒不算是太匪夷所思。那時候國家還有二級心理師考試，我用兩年考了個證書，在北京三環(huán)之外租了個稍微大點的房間兼作住處和工作室，就算轉(zhuǎn)行開張了。

十多年下來，我沒能靠這行在北京買房子扎根，只是掙一口飯吃。心理學(xué)的理論一直在變，女客戶是大多數(shù)，往往喜歡挑女心理師，還興起能量療愈的一派，桌上擺個水晶球，一手覆在球上，隨便打量幾眼客戶，就算是接通了能量場，看透了來人的前世今生。這總讓我想起小時候見過的跳大神。

我像是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常常感覺過氣了半截。近兩年，我從事務(wù)所里出來單干，除了坐等客人上門咨詢，我也學(xué)習(xí)別人建了一個微信群讀書會，通過帶領(lǐng)人一起讀某一本書，一面收點會費，一面培養(yǎng)粉絲。一葦媽媽加入那段時間，我們在讀的是《墨菲定律》。

起先我沒在意可凡的加入，她是群里兩個鶴崗老鄉(xiāng)拉進來的。不怎么發(fā)言，只是靜靜地潛水。直到半年多以后，到了要交下一季會費的時候，我逐個清點群里的成員，到了她的名字，默默打算將本來不算長的名單劃去一格了。沒料到可凡不但續(xù)了費，還提出找我做一次心理咨詢。

因為是第一次，我估摸著報了一個不高不低的價位，約好在我的住處兼工作室見面。這時因為北京的房租漲價，我已經(jīng)又往外遷了兩環(huán)，到天通苑二區(qū)地鐵步行十來分鐘的地方租房了。顧客下了地鐵，走到稍微不耐煩的時候，也就到了。

可凡出現(xiàn)的時候我有些吃驚，看上去像在哪里見過。她面容白皙但是皺紋偏多，約略看得出年輕時的清秀，個子不低，穿一件淺色外套，里面是恒源祥羊毛衫。頭發(fā)看得出用心捯飭過，卻被北京無處不在的風(fēng)吹亂了，馬尾上還落了一粒楊絮，遠看像是雞毛。我看著她心想，也許我們在鶴崗的公交站牌下一起等過車，或者共同在一個菜攤前停留，僅此而已。但當(dāng)初她的面容一定是有些出挑，給我留下了印象。

咨詢進行得有些費事。她敘述起來語無倫次，總是陷在自己的某個思路里，看不到同一件事情可以作完全別樣的解釋，每當(dāng)這時候，我面前總像并非一個人，而是一只落網(wǎng)的飛蟲，或者動物園鐵籠中兜圈子的熊。我自己的心情也變得郁悶起來，因為在客人身上看到了自己。身為咨詢師又不能太干預(yù)，只能順著她說下去，實在不行的時候才表現(xiàn)得不經(jīng)意地提醒一下，這主要是為了時間。兩小時的咨詢收費九百塊，雖然我的時間并非如此緊缺，卻也不能隨意延長。

她敘述的線索在眼下和過往之間纏繞，好久之后我總算理出了一點頭緒。她早年在鶴崗結(jié)過一次婚，生下了女兒，沒幾年就由于男方的大男子主義和養(yǎng)小三離婚了。以后她帶著女兒過，沒有再成家，甚至沒有再找過男人。女兒考上大學(xué)后，她跟著親戚來到北京，做醫(yī)療銷售代表和物業(yè)管理之類的工作，把女兒一葦送去了日本留學(xué)。女兒半年前從日本回來，和她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很大問題，像是變了一個人。

聽她說著以往的經(jīng)歷，我又產(chǎn)生了某種熟悉感。似乎她生活中的哪個線頭，和我已經(jīng)在那個小城拋離多年的記憶某處是連綴在一起的。她是從小城考到沈陽去的大學(xué)生，在那一代人里面屬于拔尖的，畢業(yè)后分配回到鶴崗，和當(dāng)?shù)罔F礦上的一個人結(jié)婚。夫妻倆一起下海做生意，發(fā)了家，由于丈夫用度上的毫無節(jié)制，后來又破產(chǎn)了，欠下了很多債務(wù)。也許是因為在東北有太多這樣的情節(jié)，一遍遍地上演，沒有誰是純粹置身事外的看客。

丈夫早已不再聯(lián)絡(luò)，她現(xiàn)在最頭疼的是女兒的事情。女兒從小學(xué)到高中都是乖巧聽話的別家孩子，也順利地考上了省城一座不錯的大學(xué)。去日本留學(xué)期間，母女定期聯(lián)系，也沒有特別表現(xiàn)出什么異樣。回國之后，一葦卻表現(xiàn)得事事忤逆，從找工作到交男友、日常生活習(xí)慣，你叫她往東，她一定往西。找關(guān)系讓她去面試，她故意穿成吊兒郎當(dāng)?shù)难b束，用開玩笑的語氣回答問題，把面試搞砸了，回來還顯得很開心，像是很有面子一樣。進了一家外貿(mào)公司，沒兩個月就出來了，說是不想在日本人的公司干。自己說要找別的工作，卻又不見下文。外出時候不打招呼，問她見什么朋友不回答，好的壞的一概不知。

在家的時候，習(xí)慣把房間門關(guān)起來，一整天不出門刷手機，只有吃飯的時候會打照面。偶爾進去一看，亂得不像個女孩子的房間了，還有一種昏昏沉沉的氣味，一點不像是年輕人該有的朝氣。多問她兩句，就吵起來?？煞舱f，她不知道怎么會這樣。說到這里，她似乎會像很多女人一樣流淚，準(zhǔn)備去拎包里掏餐巾紙了，但終究沒有流出淚來，只是眼圈紅了。看起來她終究是個要強的女人。

我只能按通常的理論作一些解釋，知道對她的問題其實是隔靴搔癢。我提醒可凡注意一葦從小經(jīng)歷了父母離婚，在單親家庭長大這一事實，這類孩子的心理相比完整家庭的孩子，不論如何都有更敏感的地方。作為母親，需要和女兒加強溝通，多從一葦?shù)慕嵌认胍幌?，畢竟她已?jīng)成年了。

可凡起身收拾拎包，一邊禮貌地點點頭，我不知道對我的話她聽進去了多少，不過看上去她到底放松了一些，還轉(zhuǎn)臉打量了我一眼。這張臉我到底在哪里見過呢？正打算送可凡出門的時候，她停下來問我，你是不是周北方的同學(xué)？我有些意外地回答是的。她點點頭說，周北方是我的前夫。

她這么一說，我腦子里那些散落的線條算是搭上了。周北方確實是我的同學(xué)，但他比我大上四五歲，高中時留級和我到了一個班里。他沒有考上大學(xué)，復(fù)讀了一年沒有改觀，頂班進了礦務(wù)局下屬的機械廠。他是那種外形輪廓很扎眼的男生，因為大了幾歲，在班級也很有大哥范兒，雖然不受老師重視，卻總有幾個小弟跟隨左右，那時候就經(jīng)常下館子吹扎啤。他下海之后，喝酒成就了他的生意，曾經(jīng)顯赫一時，在同學(xué)圈中召集每年度的飯局，飯局上他的酒量永遠首屈一指，比我們這幾個上了大學(xué)進單位拿死工資，喝不敢喝賭不敢賭的人要瀟灑得多。并且他還找了一位女大學(xué)生做老婆，照片上可凡的容貌更是引人羨慕。

但喝酒和賭博最終也毀了他，聽說他落到妻離子散還坐了幾年牢，坐牢期間結(jié)了婚的小三也離開了。最近幾年他再度出現(xiàn)在同學(xué)微信群里，開頭說是再度創(chuàng)業(yè)成功，不時顯擺幾張坐寶馬赴酒局的照片。后來卻開始找同學(xué)借錢，不過到現(xiàn)在并未借到我頭上，大約他也覺得干個心理咨詢什么的實在沒有多大油水，不過我還是有幾分終究會被他點名的忐忑。

我沒有見過可凡，僅僅是看到過周北方手機里展示給大家的照片。但可凡說，她早就從一個老鄉(xiāng)處知道我是周北方的同學(xué)，這也是她愿意加入微信學(xué)習(xí)群，和眼下來找我咨詢的原因。

我想告訴她，這種熟人間的心理咨詢其實是不合適的，因為咨詢師會有代入感，又牽涉到很多隱私。不過我和周北方上學(xué)期間并不親密，除了同學(xué)圈也沒有更深的交集，長年北漂，這方面的忌諱也就少了一些。倒是有點擔(dān)心，我這間一半像是住處的工作室給她留下了什么印象。

以后我們偶爾在微信上聊幾句天，沒太提到過去在鶴崗的事，她會就課程學(xué)習(xí)里的一些疑點單獨問我。有幾個群友也習(xí)慣像她這樣，后來他們商量之后提出建議，在線上的讀書討論之外，再搞一個定期線下聚會，當(dāng)面交流，參與者另外繳納一筆會費?？煞惨矃⑴c了，雖然我知道她在物業(yè)的工資并不算高。

因為我的住處太過偏遠，大家約定在雍和宮附近的一家星巴克定時聚會，那里平時人多，周末的上座率不高，我們的討論不大會干擾到別人。聚會時大家各點自己的飲料，輪流幫我點一份，閱讀的書目仍然是從《墨菲定律》開頭，漸漸地大家習(xí)慣了坐下來先聊一下家常，再開始讀書?？煞餐莵淼米钤绲囊粋€，在角落里占好位置，就著有些昏黃的燈光讀膝蓋上攤開的書，偶爾會讓我想起她的老大學(xué)生身份。

像加入線上讀書會的經(jīng)過一樣，可凡一開始仍然是最沉默的一個，似乎她額外交了錢的目的只是來這里點杯飲料坐下，當(dāng)面傾聽大家講話。后來在拉家常之中她也漸漸會說上兩句，但仍舊顯得矜持。聚會結(jié)束后各自回家，多數(shù)人是走到雍和宮站分頭搭地鐵，我搭五號線回天通苑，可凡和另兩個人是轉(zhuǎn)二號線，她的住處在上地附近，需要到西直門再轉(zhuǎn)乘十三號線。

有一天在二號線地鐵站臺上，可凡提出跟我一起去搭五號線，到立水橋再轉(zhuǎn)乘十三號線。我覺得她這樣比較繞，但沒有說出來，一起上了晚上十點過了仍然顯得擁擠的五號線地鐵。

地鐵上沒有座位，我們站在過了惠新西街南口不再開啟的車門一邊。地鐵過了惠新西街北口，開始鉆出地面的時候，她背靠著車門問我，如何能讓自己想到前夫時不再憤怒？

她說，自己現(xiàn)在看到女兒的一舉一動，都會想到前夫，忍不住想罵人、吵架。一葦現(xiàn)在越來越像爸爸了，有時候她都覺得女兒是故意的，為了氣她。

車窗外北京的燈火點綴在黑暗的背景中，在可凡身后時而閃過，不足以照亮奧森公園到西山一帶大片的黑暗。黑暗中浮現(xiàn)出了我的那位高中同窗的臉。在班上他一直是中心，而我只是個小不點兒，甚至可以說受到過他的欺負，當(dāng)然對他來說可能是不經(jīng)意的，就像人會不經(jīng)意地伸手去按一下樹皮上的一只昆蟲。后來聽說他的沒落，心里也會像風(fēng)吹的水面，掠過一點輕微的皺紋。

這樣的聯(lián)想其實是不專業(yè)的。確實我和可凡在這時并不是在進行心理咨詢，像是兩個老友在聊天，她也沒有因此付費，但她畢竟是我的忠實客戶。我把心思收回來，問道，一葦和她爸感情好嗎？

不好。小時候他也還算疼她，但沒多久就鬧離婚，他很少回家來，都是我撫養(yǎng)她。再后來，一葦不愿意見她爸，現(xiàn)在更是不愿意人提到她爸。

那你就不能說她像她爸了。你不能在她身上找她爸的影子，對她的傷害會很大。

但她行為舉止就是像她爸。邋遢沒個邊兒，睡早床，到了快吃午飯時還不起床。屋里一股氣味。說話特別難聽，要不不理你，當(dāng)你在屋頂下不存在。作息顛倒，半夜刷手機，有時候還跟人出去，很晚才回來，身上一股酒氣，說是朋友，不知道是哪來的朋友。越看越像她爸。小時候她不是這個樣子的啊。

我想告訴她，這是心理學(xué)上的投射機制，你是把對于丈夫的怨念投射到了女兒身上，這樣你會怎么看她怎么像她爸。但說得這樣直接并不合適。我只是告訴可凡，人的心理是互動的，共同推動一件事情向前發(fā)展，你越看越像，她就會真的越來越像;你看著不像了，她可能就會越來越不像。這是我們正在學(xué)的墨菲定律。

可凡認真地聽著，沒有回答。燈火和黑暗依舊交替在她的面容背后閃過。

車上變得空了一些，但我們都沒有坐下來?？煞矒Q了個話頭說，她覺得一葦大學(xué)學(xué)的是外語，又到日本留過學(xué)，最合適的就是到外貿(mào)公司，可是她就是不愿意，寧肯去找那些不靠譜的什么文化創(chuàng)業(yè)公司。她還是覺得，女兒在日本遇到了什么事。

車到立水橋的時候，她忘了下車，我提醒了她一下，她才忽然回過神來。“謝謝你免費聽我吐槽，下次再見啊?！蔽艺f都是老鄉(xiāng)沒問題。她沖我微笑了一下，有些急促地跟在別人身后出了車門。

在天通苑下了地鐵，正在過天橋的時候，我接到她的一條微信，說有機會的話，讓一葦找你聊聊吧。我說可以，不過我估計她不大會愿意，現(xiàn)在她處于自我封閉期。

我沿著一區(qū)南邊的街道走回家去，這條街道現(xiàn)在變得安靜，前兩年靠近地鐵站排開了半條街的烤面筋、炒河粉和小螺螄攤子都被清理掉了，再也沒有那種鬧哄哄的喧囂，想到這件事情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遺憾。小區(qū)鐵柵欄有一處鐵條被人掰彎了，辟出一個可以進入的洞，比走到小區(qū)入口進去再繞回來要省一些路，我像別的趕時間的上班族一樣鉆進這個洞，越過綠植區(qū)走向自己租住的樓房。這幾年綠植區(qū)栽了不少桑樹，暗中聞到一種像是酒酢的氣息，忽然想到是桑葚成熟了。我也曾不顧打過農(nóng)藥的警示摘下一捧來吃，享用一點酸酸甜甜的南方滋味，但今晚有些心不在焉。

可凡和她女兒一葦?shù)氖虑?，不知為何占?jù)了我一部分的心理空間，我想到她和周北方那種難解難分的關(guān)系，想到可能會見面的一葦，我老同學(xué)的女兒。我感到某種好奇，這超出了一個咨詢師應(yīng)該有的心理活動。

一葦申請加我的微信，看她的昵稱是“胡不歸”，加上以后她問我，知道這三個字的意思嗎？我說知道。式微式微胡不歸，混得不好干嗎不回去。一葦看似對我的解釋很滿意，哈哈笑起來。交談變得意外的輕松，我們約定在天通苑華聯(lián)廣場一家咖啡館見面。

這里離我的住處不算很遠，我偶爾會來吃一頓快餐，再騎上二十分鐘共享單車回家。那天我掃了一輛小黃車騎到華聯(lián)廣場，外面新開張了一個露天兒童樂園，一些家長正在帶領(lǐng)小孩子玩西瓜大作戰(zhàn)，旁邊矗立的網(wǎng)兜城堡上也有不少孩子在攀上爬下?？磥硖焱ㄔ烦送砩线^夜的人多，周末的白天也在逐漸熱鬧起來了。這意味著很多北漂一族有了下一代。

忽然想到分手了多年的她，如今她大約也漂泊在這座過于廣大的城市里，在北京擁有自己一套房子的愿望，大約實現(xiàn)了吧。我不是那個適合幫助她實現(xiàn)愿望的人，更談不上和她繁衍下一代。她的孩子如今是不是也過了西瓜大作戰(zhàn)的年紀(jì)，在哪座網(wǎng)兜城堡上爬上爬下呢？

走進Costa，一葦已經(jīng)坐在那里，和我想象中的樣子很不相同。她的頭發(fā)焗過油，不過褪掉了一些，顏色正好達不到鮮亮得反常的程度，又有幾分亮眼。一身水紅色的穿著顯得時髦，深V敞口的衣領(lǐng)露出一抹乳溝，顯得有一點過于性感，和她單薄的身板及年齡不大匹配，也引來咖啡館里旁人的目光。她的臉上有一點微笑又捉摸不透的神情，近于某種媚態(tài)，卻又像是很天真，讓人把握不出她的心思。

她的飲料已經(jīng)點過，我另外再給她點了一杯草莓奶昔，試著跟她聊起來，話題閃閃爍爍，不大敢去觸碰有關(guān)父親和日本的話題。她倒似乎經(jīng)過審視，對我落落大方了起來，漸漸說到在鶴崗的一些往事。那個除了冬天的白和其他季節(jié)的黑以外幾乎沒有其他顏色的城市，她沒有任何懷舊之情，小時候只記得家境不錯，比起周圍的人來都要好一些。后來有一天父母突然開始吵架，她腦子里面的第一個印象是父母站在客廳大茶幾的兩頭，因為父親經(jīng)常帶朋友來家里吞云吐霧小菜下酒，茶幾做得特別的大，水晶的煙灰缸里總是摁滿了煙蒂，那天煙灰缸不知怎么到了父親手里，朝另一頭的母親揮舞著，隨時會扔出去，一些積存的煙灰隨風(fēng)飄落到了坐在沙發(fā)上的一葦眼睛里。一葦揉著眼睛卻不敢哭，父親口里吐出一連串罵娘的言辭，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么。茶幾另一頭的母親只是冷冷地盯著他，聲音不高不低地回上兩句，卻對父親具有極大的殺傷力，讓父親更加暴跳如雷，最終卻又徹底泄氣，沖出家門一走了之。一葦?shù)难劬@時已經(jīng)被煙灰扎得流了好多淚水，卻不敢真正地哭，怕哭泣惹得母親更不高興。她明白在這場劇烈的沖突中，盡管父親的聲音更高，動作更嚇人，得勝的卻是母親，父親實際上一敗涂地。一葦除了跟隨母親進退，沒有任何辦法。

后來一葦聽母親說父親找了小三，跟著就是離婚。離婚之后，有段時間父親給生活費，后來說沒錢給了，但還偶爾打電話過來，要一葦去他那里玩，“直到媽媽讓我去跟爸爸要房子”。

媽媽怎么會讓你去要房子？

是啊，那次讓我很恨她。一葦畫過的眼角有點上挑起來說。

九歲那年一葦放暑假，爸爸讓她過去玩一天。臨走前媽媽特意囑咐，爸爸現(xiàn)在不按時給生活費了，他住的房子當(dāng)初說好是給你的，只是讓他一時借住在那里?，F(xiàn)在他跟那個女人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還住那房子，將來這房子就歸了別人了。我打電話他總是不接，你去跟他開口要房子，這房子是你的。

到了父親家里，并沒有見到母親口中那個小三女人。父親陪著她出門去買蛋撻和棉花糖，去了天水湖公園劃船，在大黃鴨船上她提了房子的事。

在劃船的父親臉色立刻就變了，一葦開始擔(dān)心他會把她扔下水去，父親只是沉默地把船劃到了岸邊，當(dāng)天的游玩就此結(jié)束，父親沒有留她吃晚飯就送她上了公交。到家之后母親問一葦有沒有對父親提房子的事，一葦說提了，但沒說船上的事。

以后一葦常常想起父親臉上像是瞬間戴上了面具的表情，感到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情，造成了無法挽回的后果。到了十幾歲的時候，一葦大體上就明白了，幾年間再沒去過父親家。到北京之后，聽說父親試圖再次創(chuàng)業(yè)，因為詐騙罪坐牢了，到了十七歲那年，父親從牢里出來了，母親打聽到那套房子沒有被法院沒收拍賣，又讓一葦主動跟爸爸聯(lián)系，“順帶提一下房子的事情”。

正在吃飯的一葦感到憤怒，把飯碗一摔，忽然間就跟媽媽吵起來了。

媽媽的脾氣很暴烈。小時候她的要求很嚴格，如果有什么方面達不到，她會很嚴厲地責(zé)罵，有時候還會動手。和父親吵了架之后，她的脾氣會變得很差。離婚之后，她的脾氣更糟了，一葦根本不敢有一點違背，這次不知怎么就爆發(fā)出來，連可凡也一時愣住了。

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沒辦好，為什么要指使我？那個房子跟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想要你自己去要，不要拿我當(dāng)槍使！一葦一口氣對母親喊出了這些話，自己都被自己的勇氣嚇住了。她渾身顫抖起來，臉頰不由自主地收緊，等待著母親暴怒的耳光落上來。

意外的是那次可凡并沒有動手打人，只是沖女兒嚷嚷，這本來就是你的房子，你看我們現(xiàn)在還是租房住，沒個自己的地方。一葦說我一點兒都不想要什么房子。爭吵含含糊糊地過去了，可凡沒再對女兒提起這件事，一葦也沒有跟父親聯(lián)系過?？煞膊]有忘記那套已經(jīng)變成了白菜價的房子，在穿過半個北京的五號線地鐵上，她曾經(jīng)兩次對我提起來，只是沒有說到過讓女兒去索要的事情。畢竟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在那套房子里，她曾經(jīng)是真正的女主人。

這套鶴崗的房子對于一葦毫無意義，里面沒有留下跟一葦有關(guān)的東西，除了一個鐵臂阿童木玩偶，日本貨，胸口會發(fā)光會嗚嗚叫，是爸爸有次去日本給一葦帶回來的，這也是爸爸唯一的一次給一葦買玩具。這個阿童木一葦還玩了兩年，直到和媽媽一起離開那套房子，一葦手里拿上了它，被媽媽奪下去扔在沙發(fā)上，說這是你爸爸買的，我們不要。出門的時候一葦最后看了屋里一眼，只見那個玩掉了漆的阿童木孤零零躺在沙發(fā)上。

一葦覺得哪里也不是自己的家。不管是有一套據(jù)說是登記在自己名字下的房子的鶴崗，還是和母親多年租房住的北京，甚至中國，一葦都沒有什么感覺。大學(xué)畢業(yè)之前，她根本不想在東北找工作，連北京也沒興趣，只想走得越遠越好。

上中學(xué)時，一葦?shù)膶W(xué)習(xí)很出色，在這方面沒有違反母親的要求，盡管經(jīng)常會由于玩手機或者偷懶受到批評。她順利地通過了高考，比可凡的母校要高出一檔。在大學(xué)里，一葦成績不錯，和同學(xué)們的關(guān)系也還算好。母親滿足了她去日本留學(xué)的愿望，到了日本之后，看起來日子也還順心。但是回國后一切都變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呢？

聊天的后半段，我委婉地提出這個疑問，盡量避免讓她感覺是母親讓我來問的。一葦卻很坦然地回答了，說是畢業(yè)前不久被性侵過。

當(dāng)時她并沒打算回國，想要在日本找機會實習(xí)，留下來。有一次去一個株式會社應(yīng)聘，在一個特別偏遠的工業(yè)區(qū)，會社在一幢近乎半廢棄的大樓里，走進去時空無一人。她有些害怕，但還是坐電梯到了四樓，敲開了那家會社的門，里面只坐著一個相貌猥瑣的男子，看起來像是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他假模假式地詢問了一葦幾句，很快就跟那些AV片里的情節(jié)一樣，離開了桌子開始對一葦動手動腳，撕開了一葦?shù)囊路腿棺印?/p>

一葦?shù)牧夂苄?，腦子里近乎一片空白，但和AV片里那些性侵實習(xí)生的場面不同的是，這個猥瑣的男人陽痿，沒能真的強奸一葦，但他的手指伸進一葦下體亂捅了一陣，一葦覺得特別疼痛，大喊大叫使勁掙扎。后來他可能覺得害怕和無趣了，放開了一葦，一葦趕緊逃出了辦公室，不敢等電梯，一路從樓梯跌跌撞撞逃下去，離開了那個工業(yè)區(qū)。這件事發(fā)生之后，一葦就不打算留在日本了。

母親旁敲側(cè)擊問過她好幾回，最近兩次甚至是逼問，一葦都沒有回答。除了在日本時的舍友和個別朋友，我是知道這事的第三個人。還好身體沒有留下后遺癥，但她做過好多次還原這個場景的噩夢，這也是她一到日本那種株式會社里上班就受不了的原因。在那之前，她在日本還遭遇過尾隨。就是那種電視上演的癡漢，頭發(fā)亂糟糟的，穿花格子襯衣，等在她下課的地方，一路尾隨她到住處外邊，她嚇得兩腿都在抖，當(dāng)時她住的地方在一片墓地前面，比較偏僻，事后趕緊搬了家。

但是現(xiàn)在，她又想再次回日本去，感覺自己還是挺喜歡那里的。但是可凡說了，不可能再供她回日本，家里根本沒有這筆錢。

可凡跟我說過，回國以來女兒沒掙錢，除了吃住在家里，還額外花了她兩萬塊錢，她自己從物業(yè)公司離職，還要租房，已經(jīng)拿不出更多的錢來了。

假如在國內(nèi)，你想找什么樣的工作呢？

我想找文化藝術(shù)方面的。一葦說。她不喜歡做生意那些事情，很枯燥。在日本，她喜歡那里的文化氣息，自己也喜歡寫點小文章，還畫過一段速寫，只是沒堅持下去?；貒?，也沒有那樣自然的風(fēng)光了。這段時間她認識了一些文化產(chǎn)業(yè)方面的朋友，她打算去試一試，如果能上班掙錢，就可以從家里搬出去，她實在不愿意和可凡待在一塊兒了。

聊天結(jié)束后，我送她上了滴滴快車，自己去坐地鐵。她問你剛才也是坐地鐵來的啊。我說，是的，習(xí)慣了公共交通，你也可以嘗試一下。一葦輕笑了一下。

我跟你說的那件事，是信任你，你一定不要告訴可凡。

鉆進車門的時候，她回過頭來對我說。

一定。我說。

冬天過去，咖啡館的大樓外邊添了兩個花壇和一些游樂設(shè)施，其中有兩個坐上去能轉(zhuǎn)得像帶木格的地球儀一樣的裝置，常常有孩子玩耍。那天可凡早到了一會兒，坐在椅子上曬太陽，我看到她的時候，她在像那些小孩子一樣輕輕轉(zhuǎn)動“地球儀”，看到我連忙停下來。我也去坐了一下，我把一葦想要找到工作搬出去的想法告訴了可凡，說這是好事。住在同一個屋頂下，你們的距離太近了，只有彼此，會在對方身上挑毛病，又相互擺脫不了。這在心理學(xué)上叫作依賴共生?？煞矝]說什么。

后來她問我，在日本是否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沒有明白告訴她，只是說一葦不愿意去日本人的公司，就不要強迫了。至于一葦往文化藝術(shù)方面發(fā)展的想法，可凡覺得很靠不住。

我有同樣的感覺，但還是勸說可凡讓她自己去試一下，不能代替女兒做主，不要總把事情往壞的方面想，“我們讀的墨菲定律不是說了么，你總覺得會發(fā)生一件壞事，那壞事就會發(fā)生。反過來講也一樣?！?/p>

可凡不置可否。但她看起來有點高興地告訴我，她已經(jīng)盡力不再在一葦身上找她爸爸的影子了，看到她有什么缺點，“我就想到你提醒我的，她是她，她爸是她爸，各歸各?！彼€說，想到一葦她爸的時候，自己也盡力做到不怨恨，心里不再有這個人就完事了。“恨他，說明還在乎他。他這樣的人，不值得我在乎?！彼⑽⑿ζ饋碚f，輕輕地轉(zhuǎn)動了一下我們身處其中的地球儀。

這次聚會上，有兩個一起讀書的群友說想考消防工程師證書，國家強制推廣消防認證，這個行業(yè)收入不低旱澇保收，考過了證書的話，只需要掛在企業(yè)名下，并不需要日常去上班，時間自由。只是通過率很低，只有百分之五左右。他們都是半自由狀態(tài)的職業(yè)，打算一起去報培訓(xùn)班，可凡聽了也有意，只是害怕自己記憶力不行了。旁邊的年輕人青云鼓勵她說，你年輕時就是大學(xué)生，有功底，考起來一定不會很難。青云在一家教育創(chuàng)業(yè)公司做培訓(xùn)招生，人很開朗，聽說公司勢頭不錯。過后可凡在微信上跟我說，她想勸說一葦也來參加讀書會，和我還有青云他們都交流一下。

過了一段一葦真的來了，和青云挨坐著，青云的樣子看上去很落魄。原來培訓(xùn)學(xué)校在化學(xué)實驗課上出了一次事故，一位學(xué)生被爆燃的氫氧化鈉嚴重?zé)齻?，鑒定為三級殘疾，學(xué)校賠了幾百萬元，生源也大幅流失，被迫關(guān)閉了，青云的經(jīng)濟陷入窘迫，聚會時點不起飲料，只能喝水，一葦替他點了一杯。

讀書會前半段的氣氛還可以。那天閱讀的內(nèi)容是“習(xí)得性無助”一節(jié)，講了兩個故事：一只鎖在籠中的狗因為一再被電擊到抽搐，當(dāng)籠門終于打開時也忘記了逃跑，只是無助地躺在地上呻吟;一個叫米契爾的人兩次遭遇空難，渾身燒傷下身癱瘓，依舊百折不撓獲得了成功。一葦沒有拿書，青云和她合看一本，跟著大家一段段閱讀和討論書本內(nèi)容，雖然沒有加入討論，聽人講時也還耐心，沒有心不在焉或者忽然會爆發(fā)的感覺。到了后來我問大家還有什么疑問的時候，一葦指著這一節(jié)的副標(biāo)題“沒有絕望的環(huán)境，只有絕望的心態(tài)”說：

“真是這樣嗎？如果狗籠子就是永遠不會開，或者米契爾不只是下身癱瘓，腦子也摔壞了呢？或者當(dāng)場掛了，死得特別難看？我不大理解心理學(xué)的意義是什么，如果生命說到底就是沒有意義的，大家的結(jié)局都是走向死亡，所謂調(diào)整心態(tài)不就是自欺欺人嗎？”

這么大的問題，讓氣氛一時陷入沉默，我能感覺到大家在看著我。我嘗試著解釋說：“我們用不著一下子走那么遠，就像一個人邁步不會立刻就到達地平線?！?/p>

“你怎么知道地平線那邊一定有什么，也許就是什么都沒有呢？小時候你看太陽，不是以為它就落在房子或者山頂后邊，等你到了那邊去看，又在更遠的地方嗎？”一葦說。

“對呀，總在更遠的地方，所以才有希望。如果我們一開始就放棄了，就看不到太陽一直在更遠的地方照耀，并沒有真正落下了?！?/p>

“可我并沒感覺陽光照在我的身上，我總是趕不上趟，待在黑暗的這一邊?！币蝗斦f，“就算陽光照到了我，我可能也受不住，可能待在陰影里還好些?！?/p>

我又想起了沒有力氣起床那段時間的情形。我隱隱產(chǎn)生了一種懷疑，一葦可能是得了抑郁癥。

過了一段，一葦?shù)呐笥讶Τ霈F(xiàn)了一些沉香制品的照片，譬如幾個身穿中式服裝，看起來是儒商模樣的人坐在四合院內(nèi)院熏香喝茶，配文——“別人眼里一寸黃金一寸香，我們就這樣泡水喝”，其中也有一葦喝沉香水的自拍。試著在圖片下評論，一葦口氣愉快地回復(fù)了，原來她入職了一家沉香文化公司，地址就在雍和宮附近，做老板的助理。我告訴了可凡，她對于這個賣沉香的公司和一葦需要陪老板應(yīng)酬感到不放心，仍舊希望我能幫她多了解一些。

我試著跟一葦說自己偶爾會去附近的國子監(jiān)一帶閑逛，到時順路去她公司看看。她高高興興地答應(yīng)了。去的那天，一葦來沉香公司附近的地鐵口接我，給我和她自己各買了一杯奶茶。和第一次見面的扎眼不一樣，她穿著一件有些早于節(jié)令，對她的身量來說顯得過大的羽絨服，使她在衣服里顯得更小，似乎比和我初次見面倒回去了兩歲。

我們捧著奶茶走進沉香文化公司，里面其實是一家比較寬敞的店面，連帶樓上的辦公區(qū)。一葦說一半的門面在清違中拆除了。一樓的玻璃柜臺和壁櫥里陳列著大大小小的沉香制品，標(biāo)價不菲，玻璃盒子上標(biāo)明各種產(chǎn)地，從馬來西亞到東帝汶，一葦說沉香是一種資源枯竭型產(chǎn)物，所以寸香寸金。當(dāng)然這里也有便宜的，幾十塊一小截，拿回去當(dāng)香熏那種，這似乎是店里唯一低端的東西了。兩個店員安安靜靜站在那里，看上去有些無聊。雖然一切裝修得考究，卻沒法改變生意清冷的事實。他們和一葦看起來也不熟，彼此沒有搭什么話。

一葦說自從店面被拆掉了一半后，生意受影響很大。她本人應(yīng)聘的職位是總經(jīng)理助理，來之后跟老總出去談生意應(yīng)酬了兩次，人家覺得她還是比較青澀，職責(zé)調(diào)整為編公號撰寫文案。

一葦說她請了一會兒假，可以陪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們走到了對過的國子監(jiān)街上，晚秋的樹陰仍舊濃密，但發(fā)黃的槐葉正在飄落，地上已經(jīng)鋪了一小層。夕陽從身后將我們的影子也鋪在地上，一葦?shù)挠白庸谀羌^于寬大的羽絨服中，顯得確實像個小孩。一葦說，她在這里并不是很愉快，待遇和當(dāng)初談的有落差，而且自從轉(zhuǎn)為編公號之后，主管老是跟她過不去，似乎是穿小鞋。公號雖然標(biāo)著傳播沉香文化，實際還是賣沉香，有業(yè)績壓力。她雖然自己寫過一些小文章，卻完全不覺得在沉香這么個小眾的題目上，自己能寫出老板和主管要的爆款。

我只能勸她有這么個工作干著，鍛煉文字能力。“將來你對沉香了解多了，也是一種資歷。”一葦沒有再說什么，轉(zhuǎn)頭去看街道兩旁賣佛教文化用品的店面。她帶我走進了其中一間，不時拿起柜臺中的飾品和擺件瀏覽一下，說自己下班后喜歡到這里逛一趟。即使她并不經(jīng)常下手買東西，那些店員對于她仍舊顯得熱情，似乎承認她是一個老練有眼光的顧客。在這里，一葦又顯得成熟了一點。

眼下似乎是個時機，我問一葦?shù)匠料愎镜南⒂袥]有告訴可心，她說沒有。我徑直說，她想讓我問問你，近來為什么完全不跟她聯(lián)系，朋友圈也把她屏蔽了。一葦剛才被店面燈光和鎏金佛像飾品反光涂抹的面容有些暗下來，不過看得出她沒有生氣。“因為她很煩，什么都想知道，又暴力。”她停了下接著說，“性侵的事情已經(jīng)被她知道了。強行逼我問出來的?！?/p>

原來那次我跟可凡說過不要勉強一葦去日企工作后，可凡感覺其中有隱情，回家后使勁追問一葦。開始是問，接著是哭，再后是逼，一葦一直不肯說，可凡就發(fā)飆了，摔砸東西，后來變得歇斯底里，拿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吼：你今晚不說實話，我就抹了自己脖子！見一葦沒有反應(yīng)，她忽然把眼光轉(zhuǎn)向一葦前一段在街上撿回來喂養(yǎng)的小貓，名字叫小布，因為室友過敏放在這邊養(yǎng)?？煞沧プ⌒∝埌训都茉谪埐弊由稀Ｄ阍俨粡埧?，我就先殺貓，再殺自己，都不活了，我他媽的早就活夠了！一葦看見小貓在明晃晃的刀口下瑟縮，嚇得哭了，把日本的事情告訴了可凡。

“我們之間的事，她沖著小貓？她簡直就是個瘋子、懦夫、殺人犯。我再也不會跟她說話了！”一葦蒼白的臉變得發(fā)紅，似乎是那件過大的羽絨服讓她感到熱了。

我不知道怎么勸解好，害怕引起一葦?shù)哪娣葱睦怼Ｕ眠@時經(jīng)過國子監(jiān)的門面，我問一葦有沒有進去看過，里面有歷朝歷代的狀元碑。一葦說沒有。我說可惜這會兒閉館了。“都是文狀元嗎？有沒有武狀元？”走過去之后，一葦忽然問我。

我說，都有，文狀元的地位通常比武狀元高一些。

“為什么呢？”一葦問，“我想當(dāng)武狀元、當(dāng)將軍?！?/p>

我望著她?！拔乙恢毕氘?dāng)將軍?！币蝗斦f，“當(dāng)不了岳飛，也要當(dāng)花木蘭、梁紅玉。我一直覺得自己前世是個英雄，也許是殺氣太重，今世投胎到我媽肚子里，落了這么副單薄的身子骨，連只小貓都保護不了?！?/p>

從國子監(jiān)出來，我將一葦送回了公司，再次叮囑她不要輕易離開，畢竟這里是個正式的公司，還繳納三險。她似乎聽進去了。

過了兩個月，一葦忽然在微信上向我借五千塊錢。

她還是從沉香公司辭職了，堅持要再回日本。留不成學(xué)就辦簽證過去打工，自己借錢交中介費，不想找可凡要。找朋友和同學(xué)借了一圈，還差五千塊，想到了我。

我有點小小的意外，畢竟只是見過幾次面，而且是咨詢師和客戶的關(guān)系。但又似乎不止于此，說起來我畢竟是她爸爸的老同學(xué)，見面時她一直喊我叔叔，在北京又是同樣從鶴崗那個小地方出來的老鄉(xiāng)。但加上這些，也不一定會使她開口。似乎還有一點什么，無法確定，卻是她和我共同感到的。

想到這里，我有些不安起來。我和她們母女之間超過了普通的心理師和顧客的關(guān)系，從業(yè)務(wù)的角度來說，這并不合適。但我還是轉(zhuǎn)賬給了一葦。一葦只是輕輕回了句謝謝。再過了半個月，她在朋友圈曬出一張日本國的勞務(wù)簽證，說是很快要走了。

我約她吃個飯送別一下。地點約在北土城附近，出了地鐵五號線不遠，地鐵線對面延伸元代大都遺留下來的夯土城垣。和我們第一次見面相像，一葦再次穿得很單薄，只是一件深V領(lǐng)的純白小毛衣，看去禁不住這個早春季節(jié)，有一種近乎可憐兮兮的性感，再次讓我想起山里那些成精的小動物。

我特意點了一道日本豆腐。等菜上桌時，我問一葦為何一定要回日本去？“我不是喜歡那邊的人。人對我來說不重要?！彼弥桓曜虞p輕地說，我心里起了小小的震動。在給顧客做咨詢當(dāng)中，我偶爾會聽到人們輕輕地吐出一句話，卻是無聲的驚雷，譬如，“我覺得爸爸是我的，不是媽媽的”，“我希望她遇到車禍癱瘓在床，這樣我就能一直照顧她”。一葦?shù)倪@句話似乎還要嚴重一些。

“叔叔，你跟我父親很熟嗎？”吃飯當(dāng)中一葦問。我躊躇于如何回答她，只好說，雖然算是老同學(xué)，關(guān)系并不熟，很多年沒見過了。

一葦輕輕點了點頭，說，我跟他也不熟，也很多年沒見過了，我也很多年沒有回過鶴崗。她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開水，水汽從她手指和面容前面升起來，讓她有了一絲恍惚的神情，杯身上留下了她的指紋。一時間我也有些恍然，似乎我們是在鶴崗那座老舊的小城里見面，那里的館子都是東北菜，小雞燉蘑菇或者大豐收，人們相互碰撞的啤酒杯上帶著煤黑的指印，冬天玻璃窗上蒙著一層水汽，漆著太熟悉或者老百姓的字樣。也可能開了一兩家老兵、芳華，或者蒙地卡羅字樣的咖啡館，大張玻璃上標(biāo)著啤酒多少錢一扎的廣告，畫著傾倒的大啤酒杯子圖案，生意清淡，桌椅蒙塵。這么多年過去，整個小城沒有變得更漂亮，像一葦?shù)陌职诌@樣的人還留在小城里，指望著在燃煤剩下的灰堆里繼續(xù)翻找一點過去的反光。年輕人早都走光了，連在別處金貴的房子也沒有人要，一幢幢地空著，反射著唯一不缺乏的淡薄陽光。前不久我看到了網(wǎng)上鼓動按揭不起房子的北漂花白菜價去鶴崗圓夢的消息，只想苦笑，反正我這個老家在那里的人，不會去作這樣的打算。

飯后我們在元大都遺留的土垣之下散步，土垣之下桃花零星開放，遮不住干結(jié)了一冬的生荒地土。一葦走在我旁邊，身形弱小，像是宮崎駿筆下借物的小人阿莉埃蒂，顯得有些透明，一陣略為強勁的風(fēng)吹來，不僅她的單薄小毛衣禁不住，似乎還要將她帶走，并不覺得性感，倒是有些可憐。我不知道她再次去日本會遇到什么，又能回避什么，就像那個借物的小人兒，人類孩子的稍微一個閃失，就使她沒法在原來的地方生存下去。一葦自己卻不承認穿薄了，她顯得很有興味，似乎愿意這樣多走一段路程。

已經(jīng)在路旁道過別，走出兩步，她回過來要擁抱一下。擁抱的時候，更覺得她身形的弱小，不便真切去感受。松開后她看著我說，“哥哥，你在北京要好好的。”

一葦突然改換稱呼，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看著她坐進出租車，向我揮手而去。我向著地鐵站走，心里忽然有一種悲哀，剛才擁抱的一絲溫暖感覺，似乎殘余在我的胸前，被北方的風(fēng)吹散。只是這么隱約的一絲，我已很多年沒有得到，得到了又轉(zhuǎn)瞬消逝。下一次見面不知在何時，我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以后我離開了一段北京，到外地參加一個心理師督導(dǎo)班，算是充一下電，前段時間感到特別疲倦?；厝ヒ院罂煞布s我見一面，在龍德廣場的Costa，我可以搭一趟公交過去。

見面時感覺可凡老了一截，頭發(fā)的花白已經(jīng)遮掩不住，不由得想到從第一次線下聚會以來，時間已經(jīng)過去兩年多。在北京，或許由于地方太大，到哪里都需要太多時間，時間的流逝是不知不覺的。季節(jié)已經(jīng)入夏，廣場里這一角的冷氣開得不足，我們坐在門外吹自然風(fēng)聊著?？煞舱f，一葦回日本失敗了。

一葦委托的中介是黑的，可凡懷疑她是在百度里隨意搜來的?？煞踩ゾW(wǎng)上查了這家地址在沈陽的公司，發(fā)現(xiàn)它是借助另一個單位的殼，自己并無資質(zhì)。后來工作簽證果然沒有辦成，一葦卻已經(jīng)交了兩萬五千塊錢，都是她自己借的。

可凡打電話去催要，用了各種辦法包括找當(dāng)?shù)氐年P(guān)系人脈，包括聯(lián)系媒體曝光，最后只退回來兩萬塊錢，白白損失了五千。一葦要那兩萬塊去還賬，可凡問她借錢的來源，說是前單位的同事和朋友。另外短缺的五千塊錢，問她是借誰的，一葦不說。

“我想來想去，她該不會找你借錢吧？那樣我可一定得趕快還你?！蔽艺f沒有。

退款轉(zhuǎn)過去之后，一葦拉黑了母親的微信。前兩天解封了，可凡試探著發(fā)了一條小貓的消息，沒想到回過來的卻是劈頭蓋臉的痛罵，當(dāng)時可凡完全蒙住了。以前母女雖然鬧僵，很久不說話或者爭吵，卻沒有過這樣的斥罵，她平生沒有被人這樣辱罵過。這也是她覺得必須見個人聊聊的原因，想來想去只有我。

可凡把手機遞給我，讓我看一葦那天晚上發(fā)給她的微信語音，密麻麻地有六七十條，都是控訴的語氣，到后來羼雜著污言穢語，有些地方不堪入目。我不想一條條地點開那些語音，聽到那種尖厲變形的聲音，聽上去不像我認識的一葦，不是那個借物的小人，倒是另一類動畫中復(fù)仇的二次元角色。似乎她把積累了二十多年的怨恨，統(tǒng)統(tǒng)凝聚成對生母的致命一擊，不計后果。做心理咨詢這行以來，我了解很多極端的行為，包括一個少年懷揣刀具準(zhǔn)備去捅人報復(fù)社會，卻沒有見過針對親生母親這種不堪入目的詬罵。

短信里提到了九歲時讓她去向生父索要房子的事情，這件事情給一葦?shù)膫Ρ瓤雌饋淼拇蟮枚?。還有可凡每次想到前夫，就拿一葦來撒氣，用她經(jīng)濟上的優(yōu)勢來壓服一葦，而她毫無反抗能力，只能屈服。再有是可凡逼問一葦在日本的性侵事件，當(dāng)時可凡威脅女兒要殺死小貓再自殺，“你是個懦夫、劊子手，不能叫作一個合格的母親，甚至都不能稱為一個人”，末后的一條文字信息說。我想到在十三號線地鐵上，可凡提到一葦越來越像她爸爸時臉上的表情，想到她們從鶴崗到北京相依為命的租居歲月，活在彼此的暈輪效應(yīng)里，已經(jīng)看不到彼此的其他方面。

可凡說，她現(xiàn)在不想把心全放在一葦身上，消防工程師的科目進展緩慢，上次只考過了一門，卻看到新的政府通知，強制的消防認證改為自愿了，這個后半生打算就這樣落了空?！坝袝r我也想找個男人，可是真的又不想湊合?！边@么多年下來，她沒有遇見過多么動心的人，偶爾有的一點曖昧也被她自己打消了，畢竟到了這個年齡，對方大都是有家室的人，她生性不習(xí)慣隨便?！耙а缊猿窒聛?，卻成了這個樣子。想想是不是自己太清高了？”

末了她請我有空時去她那里看看，做頓飯給我吃。自從一葦離家之后，她就很少和人一起吃飯，也沒有什么朋友去過。

我搭上久違的十三號線，往西北繞了一個大彎子，在可凡往常下車的上地站下了車，掃了一輛哈羅單車騎往可凡說的小區(qū)。我遲到了四十分鐘，因為這天有個結(jié)婚不久的女人來工作室咨詢，說好的時間為一個小時，到了鐘點卻剎不住車。她歷數(shù)老公從前談過的戀愛和嫖過的娼，不管是好的壞的，都讓她覺得受到了極大的傷害無法自拔，老公有些大嘴巴，她自己又無法控制地到處去尋找蛛絲馬跡。咨詢當(dāng)中她一直在控訴，我?guī)缀醪宀贿M話，后來不停地抽泣，到了兩個多小時才得以結(jié)束，我也不好多收她的錢。這樣的咨詢到了后來，心理師起不了什么實際的作用，就是充當(dāng)一個樹洞而已。樹洞當(dāng)久了，里面積存的垃圾太多，自己就撐不住了，要找個地方倒掉，卻很難有地方，因此我定期會參加課程接受督導(dǎo)，雖然收費不低。

騎自行車讓我的頭腦清醒了一點，到了紅莊，這是一座老式家屬樓小區(qū)，和北京的很多這類住宅一樣平淡無奇，可凡住的是一套常見的二居室，房間干凈得有些空蕩，沒有多少家具，一葦?shù)姆块g顯得更空，衣物大都帶走了，剩下幾本書，算不上留下了多少往昔的痕跡?？煞驳姆块g里有兩本我推薦的心理學(xué)書籍，新的一本沒有開封。旁邊還有一摞消防工程師考證的教材。

貓咪不知躲到哪兒去了，可凡說它特別膽小，怕見生人，最近做了絕育手術(shù)，更是一腔幽怨，鉆進一個紙箱子躲了兩天，連她伸手去摟也被撓傷。

找了半天，窗臺紙盒的縫隙里，我總算看到了這只叫作小布的貓，露著警惕人的神情，發(fā)出微弱的嗚咽，皮毛下面某處還帶著傷口。感覺到人的窺察，它用力地更往縫隙深處縮，并且伸出爪子來防衛(wèi)，顯示著它是多么需要又防備著人，脖子上的伊麗莎白圈卡住了它，無法藏得更深。

可凡張羅的飯菜很豐盛，下廚房忙了半天，我們只吃了一小半她顯得有些失望。吃飯當(dāng)中可凡提到一件事，那次一葦唯一一次去聚會查經(jīng)后，和青云吃了一頓火鍋。去之前可凡特意囑咐一葦，青云的經(jīng)濟狀況不好，不要讓他掏錢，特意給了一葦三百塊錢，回來后可凡問一葦花了多少錢？一葦說三百多塊，除了給她的另外還加了幾十塊。可凡覺得有些貴了，說了一葦一句，后來又在網(wǎng)上隨便跟青云提過一句，說兩個都是沒有穩(wěn)定收入的人，隨后就被青云拉黑了。“我并沒有怪青云的意思，要是你跟他還有聯(lián)系，方便的時候幫我說一句?！蔽以谑謾C上翻了一下，并沒找到青云的名片，看來被他刪除了?？煞矅@了一口氣說，“這孩子?！?/p>

吃完飯我們坐著聊了一會兒，房間里沒有沙發(fā)，只有兩只高凳子，可凡說，自從前幾年得了腰椎間盤突出，醫(yī)生說不能坐軟的，她就把沙發(fā)處理了。她在廚房張羅時我坐著凳子，一會兒就覺得腰酸，飯后她讓我坐在床上，她坐著一只圓凳跟我聊天，說到這套房子是妹妹早年買的集資房，沒有要房租，不然她在北京要堅持不下去了。

后來可凡也坐到了床上，大約是圓凳子坐久了腰不舒服。她眼睛看著前方，繼續(xù)跟我說著話，我聞到某種香水或者是洗發(fā)液的味道，感到一點她身上殘留的女人味兒，畢竟她其實和我差不多同齡。長久以來，我是第一個來到這間屋子，坐在她床上的男性。我一邊聽她輕聲說話，一邊想象她和一葦沖突的場景，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可凡似乎覺察到了我的心理，解釋說：“我可能是不該逼她說出來，可是實在是懸心。冉老師你知道嗎，我一方面擔(dān)心她被壞人害，還擔(dān)心她真的變壞了。你看她微信的照片，暴露成那個樣子，我簡直不忍心看。假如是職業(yè)需要，那是什么樣的職業(yè)呢？”

她的語氣變慢了，停了一會兒又說：“有句話不知當(dāng)不當(dāng)說……你跟一葦交往，也不能全信她，把她當(dāng)后輩小孩。她的心思復(fù)雜，有時候是在演戲，可能真的是有壞的一面?！?/p>

“按說我當(dāng)媽的不能講這話，可這孩子實在是……”可凡嘆了口氣。

可凡的床也是硬的，沒有墊子。我坐在床沿總有些不自在?？煞财鹕砟昧艘淮伪?，回來后坐得離我更近了。后來她忽然向我倚過來，問：“我可以在你肩膀上靠一會兒嗎？”

我沒有回答她?？煞驳念^靠在我肩膀上，我感到她臉頰和下頜的線條，努力坐得正一些，能夠承擔(dān)她倚靠的重量。屋子里太安靜，我想聽出小布在哪里，但它的響動被什么吸收掉了。眼前浮現(xiàn)出在北土城的殘垣前與一葦擁抱的情形，心里感到強烈的不安。顯然，我和這對母女已經(jīng)陷入危險的共生關(guān)系，這是我職業(yè)上最大的禁忌。自從認識可凡和一葦以來，事情走到今天，已經(jīng)充分顯示了作為一名心理咨詢師，我是怎樣的蹩腳。將來又會走到哪一步呢？我感覺可凡的頭部在我肩上變得越來越重?！艾F(xiàn)在男的都喜歡年紀(jì)小的……假如你想要個伴，會找怎樣的呢？”

聽到這個問題，我的肩頭驟然一緊，可凡也立刻覺察到，移開了她的頭。屋子里的氣氛變得尷尬，過一會兒我喝了口水，可凡要去給我加水，我說不用了，站起身來告辭。

可凡把我送到門口，臉上現(xiàn)出一種近似抱歉又難過的神情。她說：“謝謝你。我很久沒有這樣靠著誰的肩頭了。”

那天讀過短信，我覺得一葦應(yīng)該是躁狂的表現(xiàn)，必須吃藥或者強制送醫(yī)院治療，可凡也認可。但她根本找不到一葦，更別說送她進醫(yī)院，只能請我?guī)兔β?lián)系。

我試著發(fā)了一朵玫瑰給一葦，消息成功地發(fā)送了過去，看來她并沒有拉黑和我的微信聯(lián)系。后來她開始給我發(fā)語音過來，總是一連發(fā)很多條語音，時間一般是在深夜。我如果醒著，也只有偶爾回復(fù)一兩條給她，回復(fù)之后又會引出新的幾十條語音。內(nèi)容大抵是兩類，或者是情緒極度低沉，眼前一片黑暗，對自己身體和人生絕望，控訴社會不公;或者是亢奮，說自己病好了要當(dāng)國際大導(dǎo)演，拍出比宮崎駿更厲害的動畫片，或是競選女首相;如果身體好還想去太空，做宇航員之類。我漸漸感到一葦是得了雙相情感障礙，時而狂躁時而抑郁，當(dāng)她躁狂時我只能保持沉默，等她陷入抑郁，再斟酌說上兩句話。她聽進去了沒有，我不知道，但她一直沒有拉黑我，過一段會發(fā)差不多重復(fù)的語音過來。

我勸一葦去醫(yī)院看病，她回答，“我根本不想治愈。你說總往壞處想，壞的事情就會發(fā)生，還把這個叫什么定律，明明就是迷信，不過我喜歡這個迷信。我就是想看著壞的事情一樁接一樁地發(fā)生，讓我媽應(yīng)付不過來，世上所有的人都應(yīng)付不過來，最后上帝老兒也應(yīng)付不了，看看他造的是個多么糟糕的世界。我就是喜歡這樣，哈哈。”停了一下她又說，“不過，問題在于我并不想出生，到這樣糟糕的世上來，而父母違背我的意志生了我。這個問題心理學(xué)能解決嗎？上帝能解決嗎？”

有一天一葦告訴我，她想小貓了。但她不想看到可凡，希望能由我把貓送過去，由可凡給我一筆報酬。她告訴我，自己住在常營附近的一家蛋殼公寓，三個人合租的房子，但讓我不要透露給可凡。

我還沒有想好是否答應(yīng)，可凡發(fā)信息過來了，一葦暫時取消了對她的屏蔽，把請我送貓的消息告訴了可凡，過后又再次拉黑了她?？煞步o我打了五百塊錢，說不僅是送貓的費用，還有這一段的幫助酬勞，我沒有點接收。

我沒有進屋，站在門外看可凡忙活著把小貓關(guān)進籠子，拾掇了它的一些東西，貓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一直在喵嗚，顯得不愿意離開這里?？煞哺袊@了一句：“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有的地方怎么不如畜生?！蔽覜]有接話。上次來這里之后，我們之間似乎多了一層不自然的東西，讓我不知道對她說什么。

我提上了貓籠子，來到一葦要我保密的地址，由于不能帶寵物進地鐵，我打了一輛滴滴到草房附近。樓房靠近地鐵，外表帶著一些紅黃兩色的框子，看起來比較新潮，大約是專為提供給地鐵一族的年輕人住的。如果一葦像她說的其實一直有工作，那她在上什么班呢？

在對講機里呼叫，開始應(yīng)答的并不是一葦?shù)穆曇?，懷疑地問了我半天，貓在籠子里喵喵叫起來。后來才換成她，給我開了門。我上到第九層，敲門時一葦卻讓我把貓籠放在門外，下到樓底等她。我想她是不希望我看到屋子里的樣子。在微信上她發(fā)給我一兩次室內(nèi)的照片，看得出房間很狹小，像是剛剛?cè)菁{下一個人的蛋殼，只是墻上有一些一葦自己的裝飾，有一串飾件晚上關(guān)燈后會發(fā)出血紅的微光，有些夢魘的感覺，她問我好不好看，我只能含糊地回答。

出現(xiàn)在樓門口的一葦穿得意外地性感，臉上化了腮紅和描眉的妝，似乎有意與上次的見面反襯，把在沉香店工作期間往小長的補了回來。尤其是她深V領(lǐng)露出的乳溝，顯得格外的深邃，完全脫離了一個小孩子的感覺，使我暗自驚訝那里發(fā)生的變化。幾乎是立刻，我想到了自己前一段買的那個充氣娃娃，臉有點熱起來，心里擔(dān)心著被她發(fā)覺什么。

我們一起去附近喝咖啡，落座之后，我感覺到咖啡館里其余的客人的目光。開口聊天，又覺得是和微信上一連發(fā)來幾十條語音的她完全不同的一個人。

一葦說，其實她經(jīng)常戴著面具，可以表現(xiàn)得很乖巧，讓見到的人都很喜歡。不想討人喜歡時，就會表現(xiàn)得很討厭，最好對方越厭惡她越好。在外面，她經(jīng)常就是欺騙性的，可以做到讓公司的人都很喜歡她。

我想到她面對我是否也在扮演，從第一次在咖啡館聊天開始。也許這種扮演并非出于有意，是自動代入了某種心理角色？我問她在公司上班嗎，是什么性質(zhì)的公司？她說是文化類的，我也不好深問。

喝了半杯飲料，她給我看手機上一個男生的照片，似笑非笑地問我，你看他還可以吧，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一葦說他是搞攝影的，“一看就是衣冠禽獸。我喜歡這個類型?！币蝗敽退麆傉劻艘欢螘r間的戀愛，三天前分手了，“他想通了，我也想通了?！?/p>

“他想通了什么？”

“想通了他還年輕，沒有玩夠啊?！?/p>

“那你想通了什么？”

一葦沒有回答。我覺得她眼圈下面化的妝容，不知道是否眼圈發(fā)紅。她的胸部有些過于豐滿而暴露了，從上次在大都城垣遺址告別起，其間經(jīng)歷了什么？可凡感到的某種擔(dān)心，是作為母親無法觸及的，我又能觸及她多少呢？某種程度上說，我也是一個心懷欲念的男人，和她遭遇的那些在本性上并無不同。

喝了一會兒飲料，快到晚飯時間，我們走出咖啡館，去了一家火鍋店，火鍋店是一座改裝的四合院，沒有什么客人，我們在深宅大院般的廳堂上坐下，點了兩份肉和不少素菜。我發(fā)現(xiàn)一葦胃口不錯，和可凡說的平時兩天不能正常吃一頓飯不同。她的精神也不錯，聊到很多事情，后來說到喜歡唱K，我提出吃完火鍋去唱，她挺高興的樣子，說我請你，后來看我在手機上下單了，又要請這頓火鍋。我覺得這頓火鍋不便宜，問她錢從哪兒來，她說自己有錢。吃火鍋期間她去了兩次廁所，我趁她出去上廁所時結(jié)了賬。結(jié)賬間隙接到一個微信加好友通知，通過從前的客戶分享名片，約定后天找我咨詢。這樣不錯，今天的火鍋和唱K費用大部分有出處了。

一葦從廁所回來說自己腎不好，虛，憋不住。身弱壓不住命。

“我請大師看過命局，說是很討男人喜歡，但也容易被男人惦記，在日本的遭遇就是起因于此?！?/p>

“我的命理是那種很偏的格局，叫殺破狼。你聽說過殺破狼嗎？”她拿出手機給我解釋，這個詞包括七殺、破軍和貪狼，不甘于平凡，弄不好會傷身，但也可能很有成就。“我覺得一般的工作很沒意思，又找不到自己喜歡的。”

知道我結(jié)了賬之后，她似責(zé)怪非責(zé)怪地說：“我就知道你會這樣?！?/p>

我下的單在地壇附近的一家麥樂迪，可以走著過去。沒有什么客人，我們踩著發(fā)光的地板下到底層，在一個迷你包里坐下來，這個迷你包可以坐五六個人，周圍的包間大部分都空空蕩蕩，聽不見往昔從門縫漏出各路草根嗓子的嘶吼。落座之后，一葦一定要起身去買水，回來時除了礦泉水還買了兩包零食。一葦坐到點歌臺旁邊，打開屏幕一首首地點唱起來，最初主要是我聽她唱。

她的嗓音不錯，但是麥克的音量被她調(diào)得太高了，一直往上唱，分貝常常高到我的鼓膜接近無法承受的地步，她自己似乎毫無知覺，過了兩曲我不得不悄悄時常捂上耳朵。她點的曲目我不熟悉，類型有些難以確定，常常是唱了一半停下來，不等樂曲結(jié)束就掐掉，進入下一曲。有些歌我覺得她唱得不錯，正在為她鼓掌，她卻全不在意地掐斷。

我覺得耳朵已經(jīng)受到了某種損傷，心想，她的鼓膜和我的不一樣嗎？后來我終于不得不對她提出，把音量關(guān)小一點，這時她才意識到，道了歉。一葦讓我也點幾首，我唱了兩首她毫無反應(yīng)，似乎完全接收不到外界的信息，即使是她自己唱出來的。這就是她會把音量調(diào)那么大的原因嗎？

我下單的是三小時歡唱套餐，由于只有兩個人，到后來她有些唱累了，忽然因為氣力不足，由高亢徑直轉(zhuǎn)為低弱，和她的情緒一樣不可捉摸。她掐斷歌曲的頻率變得越來越快，似乎已經(jīng)沒有耐心唱完任何一首，后來她終于頹然地撂開麥克，靠在沙發(fā)座上喝飲料吃零食。我和她一起吃，她買的零食口感不錯，可能也不便宜。我問你經(jīng)常唱K嗎？她說，有時候會，更常去的是酒吧，和一幫朋友，其實也不算是朋友，就是同事和熟人，在酒吧也會遇到生人來挑事、搭訕什么的。

“有一次一個男的要我跟他走。我要他上桌子給我下跪。他真的上桌子來給我跪下了。”

“那你跟他有發(fā)展嗎？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那會有什么發(fā)展？他就是那種社會上的人，有個文身就覺得自己是地頭蛇了?！?/p>

還有一次是和另一桌發(fā)生沖突，一葦伸手嘩啦一下把他們桌子上的酒水和零食扒拉下去，自己拿起一瓶酒仰脖喝干，哐啷一聲摔碎在臺階上，鄰桌的人說你這么酷，一葦說姐就是這么酷，那桌人也沒敢再挑事兒。

說到這里一葦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換了低沉的語氣說，也有別的時候。有一次她因為唱K時的一點小細節(jié)，得罪了有勢力的人，公司的大客戶，客戶要她全身脫得只剩下內(nèi)衣，跪在大理石茶幾上，兩個客戶站起來解開拉鏈，向她身上滋尿。

“我接受了這個。”一葦?shù)恼Z氣似乎是在解釋沒有什么，“我考慮過，接受了它在我身上發(fā)生?！?/p>

我有會兒說不出話來?？粗媲按虬缧愿?，身量也像是大了一號的一葦，我想到了那個在沉香商店里領(lǐng)我參觀，和走在國子監(jiān)鋪撒槐葉街道上的女孩，有些東西永遠地改變了。

“這些人沒有人性。我不把他們當(dāng)人，他們也不拿我當(dāng)人。我最長的戀愛不超過二十天。我真想給自己也像貓那樣做個絕育手術(shù)，這樣我就不再需要那些臭男人。我是真的特別想死，也是真的想好好活著。精神好人興奮的時候，半夜自己跟自己說話、唱歌，覺得自己是將軍，能領(lǐng)軍打仗，是外交官，可以拯救世界。衰弱下來又覺得自己一無是處，連臭魚爛蝦都不算，連我養(yǎng)的貓都不如，雖說是我在養(yǎng)她。我經(jīng)常給自己算命，查八字，查了又知道這些沒什么用處?！?/p>

過了一會兒，一葦又說自己想死，只是沒有舒服的死法。她幾乎每天都想過了很多種，沒有一種是靠譜的。跳樓怕高，怕死得難看;上吊怕時間長，怕失禁;吃安眠藥怕藥量不夠，睡不過去。日本人最喜歡的燒炭，怕死不了成植物人。沒有一種死是容易的，逼人活著，可是活著明明他媽的更難。她因為說了很多話，顯得特別疲倦，在沙發(fā)上躺了下來，似乎要在這里睡著。

假如她在這里睡下了，我將不知怎樣面對，會發(fā)生什么呢？我感到某種不安的氣氛正在滋生，催著她坐起來，退房出了包間，走了一小段路到地鐵，幫她打了車，在地鐵站口附近看著她離去。她似乎很不情愿離開。

我的耳朵里還在嗡嗡作響。剛才在包廂里聽到她說的那件事情，像她最初唱的驚悚的高音，震蕩了我的耳膜，讓它失去了作出反應(yīng)的能力。

我需要走進地鐵，穿過半個北京城回家，實際只是一處租屋。沒有人會在那間一室戶里等我。心里甚至有點后悔沒有跟她同去，但這是我作為心理咨詢師的底線，盡管我并不是一個好的心理師。更不用提我是一葦?shù)拈L輩、可凡的朋友。

一葦剛才的話，我怎樣告訴可凡？也許永遠都不會。沒有了那只貓的關(guān)聯(lián)，也不知道她們會不會再見面，即使身為母女，同在這座過于龐大空曠的城里。

回到家，我把那個藏在迷你衣柜里的娃娃拿出來，用嘴吹充上了氣，用了一次。以前每次使用的時候我都有些勉強，感覺她不管咋說都是坨塑料。這次娃娃卻似乎活起來，變成了人，我知道這個人是一葦。從面貌、豐滿得有些不協(xié)調(diào)的胸部到嬌小體態(tài)，都和她相象。我有些暴力又溫柔地使用著娃娃，大腦迷迷糊糊地感到一種極度興奮卻又難受的狀態(tài)，像是喝了劣質(zhì)的酒，又被人把酒倒在了身上，酒液似乎又變成了尿液，我和娃娃都沾了滿身，我厭惡自己，也厭惡它，卻又動作得更猛烈，像是要把它捅破，讓它漏氣，一下子失去形狀死去。事后回過神才知道，滿身都是黏糊糊的汗液，和我在娃娃身體里傾瀉的黏液一樣，很難清洗干凈。

我疲疲沓沓地躺在床上，腦子里忽然現(xiàn)出可凡倚靠在我肩頭的場景，和她說的話。兩個場景拼搭在一起，我感到一種罪孽。想到借物小人里那個孤單少年，他最后除了目送阿莉埃蒂順?biāo)麟x開，怎能伸出手去做什么別的呢？

我們那個早已像木乃伊一樣沒有動靜的高中同學(xué)群，有一天忽然蠢蠢欲動起來，傳來一葦爸爸的消息，說他從牢里出來，打算再次創(chuàng)業(yè)。后來我忽然接到一個顯示來自鶴崗的電話，猶豫著接了，是一葦爸爸打來的。他的聲音聽上去老了不少，卻努力維持著高中時那種漫不經(jīng)心又帶著大哥范兒的語調(diào)，問我在北京過得怎么樣。寒暄了半天之后，最后像是要掛電話忽然想起來似的說，對了，我現(xiàn)在新公司正在創(chuàng)業(yè)周轉(zhuǎn)，向你借兩萬塊錢。

預(yù)感終究實現(xiàn)了，我不知道如何回復(fù)他。兩萬塊錢我拿得出，大約他也是特意挑了這么個數(shù)目，讓人沒有充足的理由拒絕。但我確實不想借給他，他的故事在同學(xué)圈里傳得太久。我說我在北京只是維持個生活，每月掙的幾個錢都貼給房東了。他又說只是周轉(zhuǎn)一下，半年后就還我。還描述了如何盈利的前景，顯示他對于新的創(chuàng)業(yè)特別有把握，一如從前。我不知怎樣回復(fù)，他看我仍在猶豫，忽然轉(zhuǎn)而提出，聽說我在北京跟可凡來往多，想請我?guī)兔ο蚩煞厕D(zhuǎn)達，希望她能借他一些錢，“畢竟我是一葦?shù)母赣H。”

我將這件事告訴了可凡。她在電話里斥罵起來，說他是不要臉到什么程度了，想得起來找她來借錢，還說自己是一葦?shù)陌帧ＫB一葦?shù)姆孔佣钾澚?，還要咋的害娘兒倆？我答應(yīng)她不再回復(fù)一葦爸爸，也不會再接他的電話。很多天里我一直忐忑地等待，還好他并沒有再打過來，或許那次通話在看似輕松的語調(diào)背后也耗盡了他的勇氣。至于他出獄后在鶴崗的情形如何，幾個老同學(xué)也沒有再在群里聊起，看來他們都接到了類似的電話，覺得最好的方式是少說為妙。

有天可凡給我發(fā)信息，說一葦通知她愿意去看病了。條件是可凡幫她歸還四萬多塊的欠債。

這些欠債都是她在手機上通過各個小貸平臺借的，一個平臺到期了就在下一個拆借來補窟窿，本金加上利息滾到了這么多?？煞餐耆珱]有想到她欠了這么多，原來她在所謂文化公司的工作沒有底薪，只能靠忽悠客戶投資來提成，剛出社會的小孩哪來的資源，到現(xiàn)在也沒有做成過一單，反倒請飯唱K花銷進去不少。除了在沉香公司那一小段，兩年多來一直在以貸養(yǎng)貸，越陷越深。

可凡手頭沒有這么多現(xiàn)金，是找小姨支援的，不過總算換來了一葦愿意去看心理醫(yī)生。過了半個月左右，一葦恢復(fù)了發(fā)朋友圈狀態(tài)，我問了可凡，知道一葦開始服藥了。她沒有再拉黑可凡的微信，偶爾兩人還能就養(yǎng)貓的話題交流兩句。

一葦發(fā)朋友圈的頻率變得密集起來，內(nèi)容大都是她和小布的照片。她并不像朋友圈里其他那些貓奴一樣自稱“鏟屎官”，而說自己是“媽”，和貓之間有無數(shù)的話說，貓的每一個表情，在她看來都值得發(fā)出來欣賞。小貓看上去也確實乖巧可愛，和我在可凡屋子里那次見到的很不相同，時常是兩張偎依的臉，真有點兒母女的感覺。貓吃頓飯，喝水，玩了一會兒她織著的毛線團，或者是翻起爪子自己洗了個臉，都會讓一葦感到入迷。她跟我說，這種有一個小東西完全依賴你的感覺，是從來沒有過的，“過去總是我依賴別人，還討人嫌?！薄坝袝r候它也會惹我發(fā)脾氣，不肯好好吃飯，或者是把我的襪子咬爛了?？墒撬敲葱?，一掌下去會把它打死，我的氣惱就變成心疼了?！?其中有一張，是小貓爬到了霧中掛的那串燈飾的底部，掛在上面，頭扭轉(zhuǎn)來看人，眼睛亮亮的。這看起來是它最活潑的時候了。

有時候是發(fā)的小貓病懨懨的樣子，只露出半張小臉，依偎在穿睡衣的一葦懷里?！拔译m然是個病人，但比你強大，我要好好照顧你。”朋友圈的配文說。有時候又變成“媽本事不夠，只能讓你有吃喝，你一定要鍛煉身體，好好吃飯，不能生大病，不然媽媽就看不起了?！?/p>

我問她吃藥的效果怎么樣？她說還行，開始副作用比較大，感覺像挨了一悶棍，那個躁狂的自己被一記打倒了，平躺下來，晚上能夠睡著。但又變得嗜睡，頭一天早上能睡到第二天晚上，另一種藥加量之后，才稍微好了些，但又常常會失眠。她想等病情再好轉(zhuǎn)些，辦個卡去健身，好好工作?！皰昙Z食養(yǎng)活小布?！?/p>

兩個多月后的一天夜里，我忽然接到一葦?shù)碾娫?，聲音恍恍惚惚，說她服了一把安眠藥，是平時一個月的量，以為能很快睡過去，再也不用醒過來。現(xiàn)在神志迷迷糊糊的，也沒真正睡過去，心里有些懼怕，因此打電話給我。

我剛剛脫掉了褲子和T恤，只穿著內(nèi)褲在刷牙，滿嘴的泡沫來不及漱干凈，又出去穿上褲子T恤，一邊穿一邊想，怎么辦？她的第一個求救電話是打給我。以往的咨詢業(yè)務(wù)中，我遇到過幾次客戶打電話給我說想自殺的，還有一次是身上揣著菜刀出了門，在公交車上打給我，說是打算去砍人，這種業(yè)內(nèi)叫危機干預(yù)，都被我阻止了下來。但像一葦這樣已經(jīng)服了藥再打電話的，我還沒有遇到過。眼下只能一邊趕過去一邊叫救護車，我需要比救護車先到，不然他們也進不了門。上次我只去過樓下，我讓一葦告訴我門牌號，幸好她還能清楚說出來，說完又加了一句;別讓我媽過來。

電梯里沒有信號，我在等待快車的時候打了120，坐上車之后腦子在緊張地轉(zhuǎn)動，一邊懸心救護車何時到，一葦在這段時間里會不會昏迷過去，到達再也醒不過來的程度，在微信上告訴她要努力醒著，不要睡。一邊在想，光我去不行，怎么辦呢？后來我打了電話給可凡，簡單說了一葦?shù)那樾?，又告訴她最好不要過來，直接去醫(yī)院。

可凡顯然被這個消息嚇住了，只能哦哦地應(yīng)答，但她應(yīng)該聽清了我的話。清退拆違過后，北京最近人有點少了，這個點兒三環(huán)上不算堵車，我趕到一葦住處，救護車還沒有到，一個陌生的女孩給我開了單元門，小間的門虛掩著，推門進去一葦躺在床上，我問她也不回答，有些神志不清了，看來她是起床開了門又睡下的。房間很小，燈光昏暗，墻壁是黃紅兩色的，上面又懸掛著紅綠各色小燈的裝飾，讓屋里顯出一種有些邪魅的氣氛，這時就更令人心里發(fā)瘆。哪里又聞到一股腐爛的味道，通常是老年人的房間才會有，像是多日的外賣垃圾沒有扔出去，或者某個旮旯死去了一個小動物。我想到那只貓，聽到了它膽怯的喵嗚，還活著。我試著把一葦?shù)募绨蚍銎饋恚浘d綿地沒反應(yīng)，只好任她繼續(xù)躺著，紅綠色的燈光落到臉上。又趕緊打電話問120，告訴說車已經(jīng)派出去一會兒，是最近一家醫(yī)院的。我讓他們趕快一點，救命。一邊留神聽著樓下有無救護車的聲音，又擔(dān)心樓高聽不到。似乎過了太久的時間，救護車的警報聲終究響起來了。

接下來的一切倒是順理成章。救援人員麻利地進門，將人抬上擔(dān)架，沒有要求搭手，只是讓我拿上一大包衛(wèi)生紙。臨出門時我順手抄上了一葦?shù)膬杉f衣服，一葦?shù)氖矣汛舸舻乜粗恢腊l(fā)生了什么，似乎也不認識一葦這個人。

路上我接到可凡的信息，我讓她轉(zhuǎn)頭趕往醫(yī)院。在車上開始輸液，護士拿出一張表格讓我填寫，問是你女兒吧？我說是朋友的女兒。在搖晃的燈光和輸液管子的陰影下，護士看我的眼光似乎顯得有些奇怪。

救護車開進了一所顯得陳舊的醫(yī)院，走綠色通道到了急診室，一葦被挪到急救床上，護士開始預(yù)備，這時節(jié)奏反倒顯得慢了下來，畢竟勾兌洗液和調(diào)制設(shè)備這些事都只能按部就班，還要準(zhǔn)備一只大桶倒上清水，讓人有一種反常的松弛感，一葦也意外地睜開了眼睛。我按照護士囑咐握住她的手，這只手小得不夠握，似乎不是成年人而是一只小動物的。一葦在看著我，我不知道她的眼神里有什么。她又轉(zhuǎn)頭看著那些等下要給自己洗胃的儀器，似乎感到某種不安，又聽天由命，還有點好奇。

護士調(diào)理好了，吩咐一葦把舌頭壓住下顎，把管子插到了一葦嘴里，囑咐我按住一葦?shù)氖?，因為往胃里插管的時候會很難受。果然隨著粗黑的橡膠管子深入，一葦劇烈地顫抖起來，喉嚨發(fā)出干嘔，我手上不得不使勁按住她的手，好在她的手本來也沒多大力氣，管子通過了喉腔插入胃里，一葦漸漸平靜下來，機器開始有條不紊地運作，我的手還緊緊按著，護士讓我放松，我看到一葦?shù)氖直成狭粝铝宋抑讣椎钠?。護士囑咐我拿出衛(wèi)生卷紙，擦掉一葦吐到床上的水。我們都看著機器里的水如何通過管子呼嚕呼嚕進入一葦?shù)纳眢w，又從另一根管子中出來，循環(huán)一圈后流入地上的大桶，出來的水仍然幾乎是清的，只是最初有一點點乳白色。護士說病人當(dāng)天應(yīng)該沒吃什么東西，安眠藥很快都被吸收了。

這讓我心里又緊張起來。值班大夫過來瞧了瞧，回到自己辦公室，喊我過去?？吹剿氐纳袂?，我的手腳有些發(fā)軟，似乎他要宣布的肯定是最壞的消息。不過他說，一次吞服的安眠藥片不算太多，沒有生命危險，住院觀察一天，沒有特殊情形可以回去。

一葦被轉(zhuǎn)移到病房，我接到可凡打來的電話，才發(fā)現(xiàn)她給我發(fā)了好多條微信，說她就在醫(yī)院外邊。我穿過來時的綠色通道去見她，走廊里空曠無人，開水箱發(fā)出微微的嗡嗡，“急救”燈箱兩個紅色的字體閃爍?？煞舱驹谕ǖ揽?，戴著口罩，見了我才取下來，露出兩只急切迎上來卻又有些躲閃的眼睛。我對著這雙眼睛轉(zhuǎn)述了醫(yī)生的話，它們才漸漸安定下來，早已不知噙在何處的淚滴開始滾落下來，顯出懊悔和糾結(jié)，“都怪我，又說了那句話。”

“哪句話？”

“說她像她爸爸?！笨煞舱f，“一時沒忍住。她做的事情，我實在難以理解——”

昨天可凡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第一次她沒接，對方隔幾分鐘就打一次，她覺得可能不是推銷電話，就接了，對方上來就問，你是一葦?shù)哪赣H吧，你知不知道她是個騙子，老賴，不要臉？

這句話讓可凡整個蒙了。對方又說，你還不知道吧，你女兒欠了我們公司兩萬多塊小貸，過期了一直不還，我打電話催收她還把我拉黑了！她就是個人渣，癩皮狗！你能不能替她還？否則我要給她的所有熟人和公司打電話，叫大家認清她的人渣面目，還要向有關(guān)部門投訴，停掉她的征信，叫她出門用不成微信支付寶，坐不成高鐵，下不成館子，租不到房子！

掛掉電話，可凡的腦子正在嗡嗡響，又接到一個同樣的催收電話，對方是一家銀行的，說一葦惡意透支了他們的信用卡，欠款兩萬多元逾期不還，他們聯(lián)系不上一葦，準(zhǔn)備向法院起訴，讓她進入征信黑名單?！澳闾嫠胂朕k法吧，我們是為她的前途著想，她還年輕，還要不要找工作、結(jié)婚、出門旅行？”

可凡的頭要爆炸了，上次替一葦清空網(wǎng)貸和信用卡的時候，已經(jīng)一再叮囑她，這是最后一次，萬萬不能再有欠賬，誰知小半年時間她又借了這么多？單是生活花銷不可能有這么大數(shù)目，她究竟做了什么事情？

“我打了電話給一葦，她半天才接，告訴我欠債的原因是她老爸找到她借錢，她自己沒有錢，就去網(wǎng)貸和透支信用卡，借了四萬塊給他！他真是喪盡天良，竟然會找到她，她會借給他！”可凡停了一會兒，接著說，“電話里邊我實在氣昏了，也不知道怎么辦，就罵了她幾句，千不該萬不該，我罵了一葦和她父親是一路貨色，沒救了。當(dāng)時她就掛斷了電話，再打過去就不通了，微信也再次拉黑了我。我心里也生氣，又混亂如麻，就沒再想法聯(lián)系她。沒想到她就服藥了！”

我不知對可凡說什么，也不知道怎樣寬解?？煞矀?cè)臉向走廊張望，問能不能進去探望一下？我想了一下說，怕一葦突然醒過來，一下子又受到更大刺激?？煞草p聲說那就算了。

我想起來說，病房沒安窗紗，可能會有蚊子，你去外面買一盒吧?？煞搽x開去買蚊香了，我趕忙回到觀察病房，一葦還在沉睡中，藥水一滴滴通過管道注入她的手臂脈管。一旁連接的監(jiān)視器上，心率和脈搏、血壓的幾條曲線一高一低地從左向右行進著，像是幾列在操場上不停跑圈的學(xué)生。有一條老是發(fā)出滴滴的警示聲，趁注射液換瓶我問了護士，她說不要緊，可能是觸點沒有貼緊，又擺弄了兩下。病房里似乎沒有蚊子，是否蚊子也喜歡健康的血液。

可凡的蚊香買回來了，我在走廊里接了回來，終究不敢讓她來病房探視，除了怕一葦突然醒來，也擔(dān)心可凡自己失控。我跟她說，你回家吧，在外面待著也沒有什么用。一葦有什么情況，我會隨時告訴你。她點點頭，讓我進去，說她一會兒就走，又把急診費用轉(zhuǎn)給了我。

觀察室另外兩張病床上早先沒有人，剛才來了一對小伙子，其中一個患者我在值班醫(yī)生那里見到過，他沉重地低著頭，一直在向值班醫(yī)生訴苦：“你說我的腎有問題，要我住院，我哪里住得起？”他一遍遍地重復(fù)，似乎并不是他出問題的腎，而是值班醫(yī)生的要求讓他面臨無法擺脫的窘境。值班醫(yī)生大約見怪不怪，只是用平穩(wěn)的語氣告訴他，你不住院不行。當(dāng)時我以為他是孤身前來就診，現(xiàn)在總算還有一位同伴，或許是工友，夜深之際，他們一頭一腳地擠在那張病床上。我的倦意也上來了，在床尾疊著的被褥上靠了一會兒，索性在床邊坐下來，頭靠著床沿打瞌睡，這樣我斜抬眼睛能夠方便地看到懸掛的注射瓶，避免像第一瓶打完時叫護士不及時針管回血，當(dāng)時情形還有些緊張。

半夜一葦醒來了，因為輸液代謝想上廁所。她身上太軟，需要人扶，還要有人在旁邊舉著瓶子。值班護士除了換藥沒有到病房來過，我也沒想到去叫她們。這是件有些麻煩的事情，我不得不扶著一葦進了女廁所。還好這個時段里面沒有人。往后的過程不知道是怎樣完成的，隔間里很難容下兩個人，扶一葦起來時她身體太軟，針頭一下從她手腕脫落，掉到了地上，我慌忙給她插回埋設(shè)的脈管?；氐讲》亢蟾嬖V值班醫(yī)生，醫(yī)生嚴厲地批評了我，說針頭和注射液都被污染了，讓護士另換了一瓶新藥和輸液管子。這是個三十多歲剛剛進入中年的醫(yī)生，大約還在主治醫(yī)師的職稱上苦苦掙扎，因為經(jīng)常值夜班顯得疲憊。他會認為我是個不稱職的單身父親嗎？

一葦沒有跟我說幾句話。從廁所回病房后，她被動地看著護士換藥，和重新在她身上安裝監(jiān)測儀器的電極，似乎他們的忙碌和她無關(guān)。護士走了以后她問：“我是被搶救了嗎？”

我大略告訴了一葦昨夜的經(jīng)過，包括插胃管時她嘔吐的情形。一葦搖搖頭說，不記得了，只知道我到了她那里，伸手試探她的鼻息?！拔艺尜M事，”她說，“死了一半又想活，連累了你。連累了所有人。”

或許是看到“想活”這兩個字在我眼里引起的一線光亮，她接著問我，“你看過一部日本電影沒有？《忍》。”

“里面有個忍者的技能是不死。被人殺死肢解了也會活過來，不用說自殺了，敵人因此罵他是怪物。他說，我不是貪生，只是比較不善于死?！?/p>

“我就是比較不善于死?！?/p>

一葦看著我的臉，似乎在觀察我對這句話的反應(yīng)。過了一下又問;“你是在想我為啥給父親借錢吧？我知道他還不了。也不是因為我是他女兒，在我心里早就不是了。”

沒有等我的回答，她說：“是因為我想到向他開口要房子的情景，覺得恥辱。相比之下，我被催款的銀行和小貸公司罵，被爆通訊錄，都沒有什么。我可以去死，一了百了，只需要給小布找個托付的人家。但是我想到要錢的場景，不再感到恥辱了?！?/p>

一葦再次睡著了，后來我也迷迷糊糊睡過去了。早上接到可凡的微信，說她在醫(yī)院外邊，買好了早餐。一葦還沒醒過來，但臉色比昨夜好了些。我出去拿早餐，看可凡神情疲倦，像是一夜沒睡，身上還微微有種熬夜的氣味，問她，說是打車回去也遠，就在醫(yī)院長椅上靠了一夜。

我不知道說什么，只是讓她這會兒回家休息，一葦應(yīng)該沒有什么事，醫(yī)生說到中午就可以回去了?？煞菜坪踅K究放下心來，臉上的皺紋化開了一些?！斑@孩子，真拿小命不當(dāng)回事。誰知道她會這樣呀。”她有些感慨地說。我發(fā)現(xiàn)，幾天之內(nèi)她老了許多，頭發(fā)添了花白，當(dāng)初殘留的老大學(xué)生派頭消失殆盡了，和我在鶴崗煤建路上天天擦身而過的那些下崗大姐們沒有兩樣。

告別可凡，我拎上早餐回到病房，一葦已經(jīng)醒了，靠在床上看著我，忽然說了一句“哥哥你真好”。

這讓前來撤掉監(jiān)測儀器的護士又多看了我一眼，就是救護車上的那一位，我感覺一葦是故意的。拔掉身上粘的幾處監(jiān)控管線之后，一葦吃飯方便了，看來她挺喜歡吃豆腐腦，并不像一般東北人那樣熱衷大煎餅。如果她知道了這是可凡買來的，肯定會拒絕。我也吃了一點早餐，東西到了嘴里沒有味道，看來是昨晚睡得太不好。一葦吃完早餐又沉沉睡去了，觀察室里再度空了下來。

整個上午，我像是一個身處局外又扮演著某種角色的人，待在一葦?shù)牟〈才赃?，等待時間流逝，不知道跟她說什么，也不想問可凡到底回去沒有。在這里陪伴的，本來應(yīng)當(dāng)是她的父親，可凡自己，或者一個真正的戀人，而不是我這個蹩腳的咨詢師和冒牌的“哥哥”?；蛟S我應(yīng)該立刻抽身離開，讓她們母女處理自己的事情，說到底我的在場又有多大意義？

但我的雙腳被一種莫名的力量纏住，仍然待到了下午，一直到送一葦回家的時候。我扶著身體仍舊軟綿綿的她上了出租車，回到那間蛋殼公寓里，把她依舊安頓在單人床上，想要離開的時候，一葦讓我找找小布。這才想到它獨自在家待了一夜，昨夜救護車和眾人進屋的情形肯定也讓它受到了驚嚇。這會兒它完全躲起來了，跟那次在可凡的房子里一樣，我費了半天力氣才在一個宜家小儲物箱的一堆臟衣服下面找到了它。這些衣服肯定已經(jīng)很久沒洗了，就和那些沒有提出去倒掉的外賣盒子一樣。

我給小布添了食水，換了氣味已經(jīng)過于濃烈的貓砂，找了一只裝衣服的大塑料袋把垃圾整理起來，感覺自己沒有什么事情可做，是離開的時候了。這時一葦讓我在床邊坐坐，陪她一下。

我又感到上次在KTV里的不安，但仍舊坐到了床沿。一葦伸出手來拉住了我的手，我沒有動。

“我知道你想走了”。她說，“這件事情跟你沒關(guān)系，但我把你卷了進來。在這個世界上，我不信任任何人，老師、父親、男朋友、親戚、老板、客戶，包括可凡。我知道我對不起可凡，可是她也對不起我，她把我生下來這件事就得罪了我。她自以為是的母愛，就是傷害，和我父親的虐待一樣。你知道我對可凡最憤怒的地方是什么嗎？”

我沒有出聲。

“我想了很久，并不是她對我那些極端的苛刻，那些自以為是，包括在青云面前叫我丟盡了面子。是讓我去向父親要房子。上次沒有告訴你，我是在一個最不合適的時候?qū)Ω赣H開口的。那天父親帶我去天水湖公園劃黃鴨船，忽然下起了雨，父親和我兩人擠在一把傘下邊，我們擠得很緊，父親的傘很大，能恰恰遮住我們兩個不被淋濕。周圍都是茫茫的湖面，雨滴密麻麻地落到湖面上，濺起無數(shù)這樣的小水泡。雖然被大雨困住了，我卻是很高興的，我和父親從來沒有這樣的時候，我還感到父親也是高興的，他的胸口挨著我的背，他的胸口溫?zé)?。我甚至希望這一刻一直延續(xù)下去。”她停了一下，眼里彌漫起來的霧氣散開了，“可就是在那時，我干了一生中最愚蠢的一件事。我趁著這個機會，不錯，是趁著這個機會，因為可凡派給我的任務(wù)，見到父親后我一直都不敢說，我怕可凡，也怕父親。這個任務(wù)一直壓在我的心頭?？煞策€要求，我一定不能以她的名義要房子，要用我自己的名義，因為按離婚協(xié)議房子是歸我的。那會兒我感到父親心情很好，對我很溫柔，我就想趁著這個機會，把任務(wù)完成了。

“爸爸，你啥時候可以把房子還給媽媽和我呢？”

我的聲調(diào)很隨便，像是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可我感到靠著的父親胸膛立刻就變冷了，我們之間也有了距離。他還在撐著大傘，但從那一刻開始，這把傘忽然變小了，再也籠不住我們兩個人，我感到我的胳膊濕了，肩頭濕了，身上也濕了，簡直整個人都濕透了。我還感到父親的狀況跟我一樣，就像傘忽然有了無數(shù)的窟窿，就像滴到水面上的雨忽然都被風(fēng)改變了軌跡，只是向著身上橫掃。我們冒雨回到了岸上，我感到自己丟盡了臉，搞砸了所有事情。從那一刻開始，我心里極度地痛恨可凡，我知道自己的童年完全成了過去，再也不會有那樣的情景了?！?/p>

一葦眼里蒙上了一層雨霧。我不知道說什么，輕輕地抽出手來，去給她倒了杯水。一葦喝了點水，再次握住我的手，看著我，她眼里的雨霧漸漸消散，閃出了一絲亮光，奇怪地讓我覺得不安，手心出了一層毛毛汗。一葦說：

“我就是這么一個人，任何關(guān)系對我都是負累，盡管我也都需要。因為我需要，所以我試了一下，但還是失敗了?？赡芪易约旱拿√嗔?。

“但是我信任你。我信任你是因為我們之間沒有真實的任何關(guān)系，老師、父親、叔叔、朋友、戀人，包括我喊你的哥哥。我就那么一喊，也知道你心里不會接受。

“但是現(xiàn)在，我想讓你真的做一回哥哥。就一回。過后就作廢，不算數(shù)。你也不用有什么負擔(dān)?！?/p>

她的手臂忽然使勁把我拉過去，倒在她的身邊，雙臂摟住了我的脖子。也不知她哪來的力氣。我感到了她灼熱的呼吸、嘴唇的溫度，和冷冰冰的充氣娃娃完全不同，也許那個借物小人阿莉埃蒂和少年最后的告別時分，缺少的就是這樣一個吻，挽回人世間全部的涼薄。我的頭埋在她胸前，那過于豐滿的雙峰又完全不像是她的，而是那個充氣娃娃的，我搞不清自己身在哪里，是和一葦還是充氣娃娃在一起。她像是完全擺脫了服藥洗胃后的虛弱，極其地亢奮，周身燃燒了起來，我也跟著她焚燒，燒起來的同時卻又有一種極度清醒的不安，似乎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們，這雙眼睛帶著一貫的有些幽怨又責(zé)備的神情。

我想停下來，但不能阻止一葦和我自己的焚燒?？煞驳哪抗鉂u漸模糊了，卻像是化成了一層黏糊糊的液體，涂在我和一葦身上，讓我從頭到腳很不舒服。忽然我看到了一葦在KTV里講的那個場景，一瞬間火焰被澆滅，我和一葦全身涂滿那兩個男人的尿液，感到極度的自我厭惡和恐懼，使勁掙脫了她。一葦像是從一場夢游中醒過來，呆呆地看著我。

“你嫌棄我?！边^了半天她說，“覺得我臟。從KTV那次我就知道了?！?/p>

“你走！”

我離開了蛋殼。電梯里看到先前可凡發(fā)的信息，問是不是出院回家了。說她早上回去打了個盹，剛才做好午飯帶到醫(yī)院去，護士說我們已經(jīng)出院了，還追問她是一葦?shù)氖裁慈耍业降资且蝗數(shù)母绺?，還是別的什么人？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想要過來照顧一葦，畢竟服藥后的身體沒有完全恢復(fù)，但她也知道，一葦不會叫她過來。以后怎么辦，她完全不敢想，感覺自己成了盲人，走完了這一步，不知道下一步在哪兒。

“這件事情從頭到尾，我們娘兒倆真的太辛苦你了。我也是真的沒辦法”。話像說了半截，停了半分鐘，又發(fā)過來下一條語音，語氣吞吞吐吐，“一葦這孩子，真的特別不懂事……我就怕她沒大沒小，被人帶壞了……你掌握分寸……”

電梯里沒有信號，我的腦子里空蕩蕩的，想不出一句回答，可以在出電梯之后應(yīng)付可凡。這時電梯井里什么地方奇怪地哐啷了一聲，轎廂一震，忽然開始加速下墜，腦子立刻由空蕩變得嗡嗡直響，充滿了墜入深淵的恐懼，身體一霎時失去了重量，像是要飄起來，最后卻又會瞬間變重，致命地砸向底板。一瞬間腦子里閃過很多事情，像聽說過的人瀕死時腦子里放快進電影，出現(xiàn)的有老家鶴崗的街道，母親、前妻的形象，但主要的是認識可凡和一葦以來的經(jīng)過，一步步走向今天，我模模糊糊感到一切都不會結(jié)束，只是開端，已經(jīng)無法置身事外。幸好我的生命馬上要結(jié)束了。

不料電梯下墜到半路忽然又停住了，卡在四堵墻壁之間，外面沒有絲毫光線。頭一刻我感到被幽閉的巨大恐慌，急著按操作鍵盤上的警示按鈕，連按了幾遍沒有回音。也許那頭會被人聽見，也許永遠不會。

片刻等待之后，我的心情卻有幾分安穩(wěn)下來，放棄了繼續(xù)按警鈴，坐在電梯底部。在這個絕對封閉的空間里，暫時可以不去想外面的事，等待下一刻或許有人接收到訊號，打開電梯門來救我;或許不會?；蛟S電梯會再度墜落;或許已經(jīng)離井底咫尺之遙。如果我們心里最壞的那個結(jié)果總是會發(fā)生，那我又有什么必要去考慮如何應(yīng)付呢。

奇怪的是，在黑暗之中，我仿佛透過電梯的金屬板和鋼筋水泥墻壁看到了外面的天空，北京的天空在沒有霾的時候很藍，藍得近乎透明和空洞，一個人站在大街上仰頭望著天空，會有一種下墜的暈眩感。這就是當(dāng)年我來到北京第一天的感覺，它在今天實現(xiàn)了。一葦和可凡來到北京的第一天，是否也抬頭仰望過那樣的天空，感到暈眩呢？

作者簡介

袁凌，男，生于陜西平利縣。單向街2019年度青年作家，新京報2017年度致敬作家，騰訊2015年度非虛構(gòu)作家。入選三屆《收獲》文學(xué)排行榜，兩屆豆瓣年度作品、新浪十大好書、華文十大好書、南方都市報十大好書等。出版《生死課》《寂靜的孩子》《世界》《青苔不會消失》《我的九十九次死亡》等書，發(fā)表長篇小說《記憶之城》等。

責(zé)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