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懷清
有這樣一首詠雪的打油詩:“天地一籠統(tǒng),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边@四句話把冬雪籠罩的天地萬物,形象地呈現(xiàn)在了我們眼前。其實,每個人兒時的冬天似乎都那么漫長,都那么溫馨,我也不曾例外。人在兒時的有些經(jīng)歷可能直接影響其一生的言行,以我為例,北支河的冬雪以及與之有關(guān)的動人往事,對我來說有著難以名狀的甜與美。
如今細想,我兒時見到的最大的河就是我們漢川的北支河。北支河西起天門市凈潭鄉(xiāng),東接民樂渠和汈汊湖東干渠,全長46.8公里,寬50~60米,縱貫大半個漢川市。北支河曾經(jīng)是古漢江的主河道,從我的老家北邊流過,步行2公里即到。每個人都有對某一條河流的特別記憶,令我至今不能忘懷的是,兒時見過的最大的雪,就是落在這條北支河里的。
我們美麗富饒的江漢平原雖然號稱魚米之鄉(xiāng),但是在我的記憶中,20世紀80年代以前,在我那水資源非常豐沛的老家卻沒有養(yǎng)魚之說。那時所有的溝渠塘堰里面,隨處可見土生野長的魚蝦龜鱉,隨便到有水的地方轉(zhuǎn)一轉(zhuǎn),都不會空手而歸。成年人對于家門口的魚蝦,猶如兔子對于窩邊草一樣,是不屑一顧的。他們的注意力在遙遠的江湖。每年秋收過后,父母都會隨同村里的漁民一起,到漢江、長江,到洞庭湖、鄱陽湖去討生活,老家的俗話叫討業(yè)事,直到小年前后才回家鄉(xiāng)過年。然后,次年正月十五前后,走完親戚,等小孩們都上學(xué)了,他們再次出發(fā)去那些地方討業(yè)事,等到插早秧前回來務(wù)農(nóng)。如此為了生計輪轉(zhuǎn)往復(fù)。
在我10歲那年,父母照例在小年后回來。與往年不同的是,那年是一個枯水年,家門口的小河完全干涸,父母的漁船撐不進家門口,只得暫時??吭诒敝Ш舆叀D菚r的漁船是僅次于房子的第二號家當(dāng),父親就安排我和大我3歲的二哥去照看。
那天是臘月二十五的下午,父親帶著我和二哥,從烤著柴火的溫暖的家里出來,走進下得正緊的風(fēng)雪中。迎著凜冽北風(fēng),在積雪厚及腳背、杳無人跡、看不出道路輪廓的雪地里,向北迤邐而行。到了我家的漁船邊,父親手把手地教我們支好拖子,那是一種捕撈魚蝦螺蚌的傳統(tǒng)工具。用尼龍繩編織成口徑2~3米、長2米左右、尾端收口的密眼大網(wǎng)兜。使用時上端用竹竿固定,以便浮在水面,下面系上鐵塊石頭,利于緊貼河底。再在竹竿的兩端系上繩子,用人力牽引著在河中拖行,把在河底休眠的魚蝦螺蚌納入網(wǎng)兜中,讓我們拖魚蝦。
我滿腹疑慮地問父親:“這么大的風(fēng)雪,這么冷的天,我們會不會凍?。俊鄙袂橐幌驀烂C的父親用難得的溫和語氣說:“做事的時候是不會覺得冷的。”我還是不放心,問:“這樣的天氣,能拖到魚蝦嗎?”父親依然溫和地說:“試一試你們就知道了?!?/p>
按照父親的指點,我們小哥倆支好拖子,逆著水流的方向拖行。每隔50米左右就把拖子收攏來,清點收獲成果。盡管每次拖到的魚蝦都不多,但好在每一次都有收獲。拖了兩個多小時,收獲了兩三斤小魚小蝦。這時候,渾身發(fā)熱了,父親讓我們停下來,說今天的收獲相當(dāng)豐富。表示要親自做一頓飯,對我們今天優(yōu)良的表現(xiàn)進行獎勵。
父親還會做飯?印象中從沒見他拿過鍋鏟。在家時,除了吃飯和睡覺,其他時間總是在用毛筆抄寫舊得發(fā)黃的經(jīng)書。對于父親做飯,我們充滿了疑惑和好奇。
漁船上的炊具是現(xiàn)成的。父親吩咐我們把魚剖好,把蝦清理干凈,把蘿卜切成絲,分別放在兩個碗里備用。然后,他親自動手,把米煮到八九成熟,我們老家稱作飯生子。接著,連米帶湯一起倒進筲箕里,筲箕下面用湯碗接住米湯。再把魚蝦放進鍋里煎,等到煎出微微的金黃色后,加鹽、水、蘿卜,蓋上鍋蓋用小火煮。等到看不見有明顯的湯汁后,把瀝干的飯生子倒進去,堆成小山形。用筷子在飯堆上插一些氣窟窿,順著鍋沿點一些水,加一把大火,燒到能夠聞到飯香,就熄火,揭開鍋蓋。一鍋鏟鏟下去,盛到碗里,正好飯在下面,菜在上面。我們吃幾口飯菜,喝一口米湯。那餐飯,吃得至今都口齒留香。
我請教父親,這是一種什么烹飪方式。父親說:“這叫船家飯菜一鍋悶。其中最關(guān)鍵的一條是,煎魚蝦時不要隨便翻面,也不要煎煳了,火候的掌握很重要。以后你們長大了,會學(xué)到‘治大國若烹小鮮’之類的話,都是從日常生活中提煉出來的大道理?!?/p>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吃素的,怎么能吃魚蝦呢?對于這個問題,父親非常坦然地回答說:“你們要學(xué)會觀察。我把我碗里的魚蝦都給你們了,我吃的是蘿卜。對于肉邊菜,吃齋之人是可以吃的。”
那一次在風(fēng)雪中的北支河里拖拖子,以及父親親手做的那餐飯,所說的那些話,如同在我的身體里面種下了一些種子,對我的人生產(chǎn)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讓我學(xué)會了面對事物如何觀察聯(lián)想,怎樣設(shè)身處地地待人處事。
比如讀《水滸傳》中《林教頭風(fēng)雪山神廟》一章,看到“正是嚴冬天氣,彤云密布,朔風(fēng)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起一天大雪來。那雪早下得密了”“那雪正下得緊”“那雪正下得猛”……縱然是在盛夏酷暑時節(jié),讀到這些文字,都感覺渾身涼颼颼的,從頭涼到腳。倒不是下雪時真有多冷,下雪不冷化雪冷的常識,相信很多人都有體會和感受。設(shè)身處地地講,我認為林沖感覺冷,除了天氣原因,更多的是心理和情感方面的。那時他孤身一人,身邊沒有父親兄弟,被逼無奈,無路可走,當(dāng)然感覺到冷。同樣大雪紛飛,有父親和哥哥在身邊作為依靠,我感覺落到大地上、落進北支河、落在我身上的雪都是暖融融的。
讀牛郎織女的故事,看到天兵天將押著織女飛上天空,牛郎挑著一雙兒女在后面追趕,眼看就要趕上了,這時王母娘娘駕到,拔下頭上的金簪一劃,霎時間一條天河橫亙在牛郎和織女中間,無法跨越。只有每年七夕節(jié),才能在鵲橋上“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對于這個故事的一些細節(jié),我表示強烈質(zhì)疑。我認為當(dāng)時王母娘娘拔下的應(yīng)該是銀簪,而非金簪,不是用“金簪一劃”,而是把“銀簪一扔”,化作銀河,把牛郎織女隔開。如果是金簪,則天河應(yīng)該稱作金河,而非銀河。金簪和銀簪我都見過,都是長不到1拃、寬約1厘米、厚不足1毫米,上面都雕刻有精美的纏枝紋或波浪紋。把一個銀簪無限放大,就是一條銀河。我還堅信,王母娘娘肯定有一支碧玉簪遺落到了人間,化為北支河。大雪落進北支河時,河面呈現(xiàn)出的碧綠通透的色澤,唯有巧奪天工的王母娘娘的碧玉簪才能散發(fā)出來。
人們常說父愛如山,我還要說父親亦是一條滔滔流淌的河。不久前回老家給離世10年的父親上墳,經(jīng)過碧玉簪化作的北支河,童年往事涌上心頭,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是那么懷念與父兄在一起,感受大雪落到北支河時的甜美時光。那猶如鋪滿夢境的北支河冬雪,溫馨著我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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