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晨光乍現(xiàn)

襲竹

那時候的許疏維，是闖進(jìn)她青春里的一匹馬，沖撞而無畏，是全身上下都刻畫著鋒芒的毛頭小子。

1

周簌簌在街角被人拽住手腕時，簡直要驚叫出聲。

是個黃昏天，陽光已不再暴烈，就那樣松軟地落在樹梢。本該在身后的年輕男子不知何時堵在了她跟前，手還緊緊抓著她。

這樣的時刻，周簌簌卻關(guān)注起自己的臉——今天出門，她沒化妝。她迅速計算著：從包里掏出口紅，再抹出個有氣色的唇妝需要多長時間？大概也就十五秒吧。

可她偏就缺了這十五秒，就在她的手在包里一頓海底撈月，指間夾著口紅費力地浮出海面時，他在猝不及防間閃到她面前，精準(zhǔn)地抓住了她的手。

那支口紅沉沉浮浮，終于又滾回了大海深處。

這男人真沒情商。周簌簌想著，可一抬眼，撞上對方英挺的眉眼，立刻慫了，細(xì)聲問：“你干嘛？”

對方的聲音很是清朗，語聲卻透著無奈，他提醒她：“灑水車?！?/p>

周簌簌這才注意到他的褲腳洇濕了大片，唱著歌兒的灑水車正悠悠緩緩地從他身后駛過，像歲月在穿山過海。他的發(fā)梢棲息著一滴水，光從背后溜過，將它折射成小小的虹霓，直直反饋在她眼里。她的睫毛往下眨了眨，似是被光刺得有些疼。

“抱歉，害你褲子都濕了?！?/p>

許疏維蹲下身，將濕了的褲腳卷起來。再起身時，他的臉上多了點不自然。

“沒事，走吧?！?/p>

兩分鐘前，他們才見了第一面。

周簌簌在兩月前被忽悠著辦了張健身卡，然而她因為這樣那樣的事兒，去健身房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本著不浪費的原則，她將健身卡掛在了二手交易平臺上，而許疏維就是買家。

他們約定在附近地鐵站。

當(dāng)周簌簌聽著許疏維電話里的聲音，她就愣住了。

他的聲音也太好聽了！

她一瞬間覺得自己撿到了寶，然而當(dāng)他遠(yuǎn)遠(yuǎn)地走來，薄薄的光霧里漸漸顯出他卓然的身姿時，說不上來什么原因，她忽然就生出了怯意。

平日里的周簌簌就是一個在路上見到帥哥都不好意思多看的人，更別提是這樣一個奪目的人。最要命的是，她今天是素顏出門！

許疏維走過來時，她正躲在車后面。頭頂?shù)臉淙~在這時動了動，她的長發(fā)被風(fēng)吹到額前，掀起絲絲縷縷的凌亂?？僧?dāng)對方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時，她忽然就平靜了下來。

穿著襯衫西褲的青年站定在她身前，眼里似星辰掠空。而周簌簌主動向他打了招呼，笑容明媚又禮貌。

“你好，我是周簌簌。健身房在對面，我們走過去吧。”

她自顧自往前走，拐過街角時，就發(fā)生了剛才的一幕。

過馬路時，她沒話找話地說：“一會我們簽下轉(zhuǎn)讓協(xié)議，健身卡就是你的了?！彼b作目不斜視地看前方，余光卻不斷地向身旁瞟啊瞟，因此看到了許疏維掏出手機(jī)，打開了二手交易平臺，她一聲“哎”還沒喊出口，他已經(jīng)手快地點了確認(rèn)收貨。

許疏維看著她的模樣笑了，周簌簌說：“哪有你這么手快的，萬一我是騙你的……”

他抬頭，茫然道：“人都在這了，還不能確認(rèn)收貨？”

這話聽著怎么有些奇怪？她還沒想好怎么回話，許疏維又問：“所以你真是騙子？”周簌簌立正站好，小臉嚴(yán)肅認(rèn)真：“我是提醒你?！?/p>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臉上，笑得云淡風(fēng)輕，“嗯，我知道?！?/p>

渾身的勁兒打在了棉花上，周簌簌一下子失了言語。進(jìn)電梯時，她背包上的吊墜因轉(zhuǎn)身的動作在半空中劃出了道淡藍(lán)色的拋物線，在電梯墻上磕出清脆的聲響，將許疏維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像是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忽然喝到了一杯冰甜可樂。電梯門再開時，他的眼睛已經(jīng)變得清澈又黑亮，深藏愉悅的笑意。

簽完協(xié)議正要走時，周簌簌被一個男生叫住了。對方問：“你以后都不來了？那太遺憾了，要不我們加個微信？”

出了健身房，周簌簌提議道：“我們?nèi)ヅ赃叺纳虉?，我賠你一條褲子?！?/p>

許疏維倒也不客氣，大步朝商場走去。周簌簌小跑著跟上時，他突然扭頭：“剛才那人是誰？他為什么跟你那樣說話？是不是在追你？”

陡然被詢問三連，周簌簌全身的細(xì)胞沒有一個反應(yīng)過來。她怔了怔，指著櫥窗里的衣服問：“這條怎么樣？進(jìn)去看看？”

許疏維沒說話，她以為他沒聽見，正想再問一遍，他卻開口了：“他經(jīng)常這樣騷擾你嗎？”

她默了幾秒，抬頭，與他四目相對。

“我覺得，你更像在騷擾我?！?/p>

衣服買好后，許疏維仍像個跟屁蟲一樣跟著她。即將走到大學(xué)門口時，周簌簌停住腳步，無語地問：“都轉(zhuǎn)讓完了，褲子也賠了，怎么還跟著我？”

他笑得人畜無害，語氣極為理所當(dāng)然：“不是你說的嗎？”

“什么？”

他的眼睛笑成了彎彎曲曲的小河，河水載著粼粼波光，他說：“騷擾你。”

所以這三個字到底為什么要用這么認(rèn)真的語氣說出來，顯得他還挺正直？一分鐘后，周簌簌握著的拳恨不能朝他臉上招呼，可他言笑晏晏，一張清俊的臉直往她面前湊啊湊，她一瞬間居然不爭氣地覺得他的聲音那么好聽。她憋不住了，喊道：“許疏維！”

他已經(jīng)不意外了，所以笑著應(yīng)了，問：“準(zhǔn)我騷擾嗎？”她還沒回話，他就搶先開口：“不準(zhǔn)也不行！”

那你問什么？

周簌簌懶得理他，徑直往前走。許疏維追上，拿手撥她包上的吊墜玩，笑嘻嘻地問：“簌簌，你怎么不叫我哥哥了？”

她瞥了瞥他從前送的吊墜，抿唇不看他。

2

隔天一早，周簌簌剛下宿舍樓，就見到倚在欒樹下的許疏維。

茂密的黃花開遍枝頭，堆疊成云朵的形狀。他站在那，像撐起了一樹曦光。周簌簌停下腳步，愣了半天，而在他看過來時，她的右腳向后跨了一步，直覺得逃。

可他偏偏出聲：“簌簌，我來帶你跑步?！?/p>

操場上，許疏維慢跑著跟在周簌簌身后。他的目光像是要穿透她的后背，讓她時刻擔(dān)心自己的跑姿會不會不好看。他的聲音和氣息溫溫柔柔地落在她身后：“簌簌，病好了也要保養(yǎng)，以后我會經(jīng)常來帶你跑步?！?/p>

“你怎么知道我生過病？”已經(jīng)是一年前的事了。

許疏維輕笑了聲，沒有回答。

周簌簌開始出汗了，尤其是她聽見許疏維低低的喘氣聲離她越來越近時，她覺得那聲音簡直像雷聲轟鳴。她越覺得跑姿別扭，腿就越不聽使喚，最后她腳一歪，摔在了地上。

周簌簌的脾氣莫名其妙地上來了，她坐在地上，氣鼓鼓地說：“不跑了。”許疏維蹲下身，確定她的腳無礙后，他捂臉低下頭。周簌簌奇怪地看著他微抖的雙肩，正想說什么，他已經(jīng)抬起了頭，像是好不容易整理好了表情，只是眼里落下了一絲未收拾干凈的笑意。

他說：“要不，我在你前面？”下一刻又自我否決，“不行，萬一你溜了呢？”

她“哼”了一聲，許疏維一拍膝蓋：“這樣。”他起身，突然牽起她的手。

她覺得空氣都停止流動了，滿身的觸覺只剩下掌心的一抹溫?zé)?，而前面的人還在催促著：“跑起來?！?/p>

幾分鐘后，周簌簌說：“這樣好像遛狗?！?/p>

“不許這樣罵自己?！彼拥寐榱铩?/p>

她毫不退縮：“不是啊，一般大狗都是拽著主人跑?！?/p>

他笑了，輕聲道：“行?！?/p>

后來，周簌簌要去上課，許疏維卻還跟著。她下逐客令：“你該走了。”可他的話差點讓她嗆著，他說：“主人，我不跟著你，我去哪?。俊?/p>

課程結(jié)束，周簌簌去了超市。她扶額問身邊的人：“你都不用上班嗎？”說著她又不確定了，“你的年紀(jì)，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上班了吧？”

許疏維彎起眉眼：“嗯，今天休息?！?/p>

她卻在這時抓到了心里一股似有若無的失落。上扶梯后，她問：“你既然盯著我跑步，那干嘛同意我把健身卡轉(zhuǎn)讓？”

“健身房不適合你，戶外慢跑比較適合?！?/p>

周簌簌撇嘴，想到了那個問她要微信的男生。許疏維歪頭看了下她，笑了。

“我是醫(yī)生，什么樣最適合你，我清楚?！?/p>

她怔了幾秒，悶聲說：“那我還是醫(yī)學(xué)生呢?！?/p>

然后兩人就不說話了，直到幾個莽撞沖上來的孩子打破了沉默。

幾乎是下意識的，許疏維將周簌簌護(hù)在了懷里。她被他緊緊攬住，耳邊是喧天的震響，聲音來自心房，卻分不清是他的還是自己的。

孩子們歡笑著跑上去了，而她的眼眶卻熱了起來，因為聽見了頭頂傳來的聲音——

是他在輕輕說：“簌簌，我回來了?！?/p>

貨架前，周簌簌興奮地扔了好幾包零食進(jìn)購物車，可當(dāng)她再繼續(xù)時，卻發(fā)現(xiàn)購物車空空如也——許疏維將她挑的零食一個不落地放了回去。

對上她憋屈的神情，他耐心解釋：“太重口味，對你身體不好?！彼桓吲d地嘀咕：“哥哥，你還不如不要回來。”他笑了：“為了幾包零食就不要我，我可太傷心了?！?/p>

許疏維還順帶給她買了雙運動鞋。她原先的鞋子不夠舒適，老是磨腳。他彎下身替她穿鞋，指尖擦過她的腳踝，讓她忍不住瑟縮，而他低聲卻不容置疑地說：“別動?！彼刮艘豢跉猓杏X心里在地動山搖。

好像哪里不太一樣了……

回去的路上，他忽然說：“昨天真的被你嚇到了，我還以為你忘記我了。”

她頓了下，小聲回道：“明明是你不來找我?！?/p>

3

十四歲那年是周簌簌最開心的一年，因為許疏維的到來。那天放學(xué)，她遠(yuǎn)遠(yuǎn)地在校門口就看見了他。少年叼著根野草，坐在石墩上張望著。十七歲的年紀(jì)，一身干凈純白的襯衫，寬肩長腿，美好得不像話。

她和所有女孩子一樣，第一眼就看見了他。

卻沒想到他會向她奔過來。

她還沒來得及張大嘴巴，他就一把拉起她的手向前跑。傍晚的風(fēng)帶著還未消散干凈的暑氣，她的額間很快沁出了汗。

“你是誰，干嘛拉我？”

少年的聲音有著雪糕的清冽和香甜，他狡黠地笑了：“看你可愛，綁架你！”

周簌簌嚇得不行，剛想喊“救命”，就聽到了爸爸的聲音：“小維，別嚇到你妹妹?！?/p>

然后她見到了跟在爸爸身后的溫婉女子，她笑著走近，先是責(zé)罵了少年，轉(zhuǎn)頭就塞給她好大一只毛絨熊。那天，一向沉寂的家總算有了歡聲笑語。之后的很多夜晚，周簌簌躺在床上想，她會很樂意叫那女子一聲“媽媽”。

卻沒想到，還沒等到喊“媽媽”的那天，離別就先到了。許疏維允諾會再回來找她，可七年漫長的時光里，換來的是一次次的希望落空。

而現(xiàn)在，他就站在她面前，蛻去少年的青澀，眉眼更深邃了，他說：“我沒有忘記你，我完成了所有事情，終于等到了合適的時間，立刻就想來找你?！?/p>

六月中旬，周簌簌去許疏維工作的醫(yī)院做了幾天的志愿者。中午休息時，她就在許疏維的辦公室里待著，翻翻他的書架，看看他寫的病歷。許疏維還沒回來，倒是他的同事走進(jìn)來，遲疑著問：“你是……許醫(yī)生的女朋友？”

她像被觸到了哪根神經(jīng)，條件反射道：“妹……妹妹！”

小哥哥了悟地點頭，隨口說：“我還以為他換女朋友了。”

周簌簌心里像被撞了下，疑問脫口而出：“什么女朋友？”

“早些年醫(yī)院就給他發(fā)過邀請函，他硬是拖到今年才過來，好像是為了照顧誰?！?/p>

他正說到許疏維為了某個姑娘特意延緩了工作計劃，周簌簌心神不寧地看著桌上許疏維的筆記。勁瘦的字體落筆有鋒，明明只是烙在紙上的字，她卻仿佛看到了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背，和一路蜿蜒的青色血管。

小哥哥從冰箱拿了兩瓶碳酸飲料，一瓶遞給她，說：“我叫林皓，是許疏維的高中同學(xué)。你是她妹妹，我怎么沒見過你？”

手里還沒開瓶的飲料被一只手奪了過去，周簌簌抬頭就看到許疏維硬朗的側(cè)臉。

許疏維瞥了眼林皓：“借花獻(xiàn)佛呢？”說著，他將飲料塞回了冰箱，回頭倒了杯溫開水遞給周簌簌。林皓看得直嘖嘴，調(diào)侃道：“這不是有你這么個小氣哥哥嗎？”

“快閉嘴吧?！痹S疏維笑罵著，隨后目光轉(zhuǎn)到了周簌簌身上，他的眼里染上晨光初現(xiàn)的溫柔，他說：“她身體不好?！?/p>

下班時，周簌簌去住院部找許疏維，卻發(fā)現(xiàn)一群人堵在辦公室門口，大概是起了紛爭。許疏維站在情緒激動的家屬中間，臉上帶著微微笑意，不動聲色地平息了家屬的憤怒。

周簌簌站在走廊上，莫名地想起了件事。

初二那年，她被附近高中的男生表白，拒絕后對方不退反進(jìn)，各種糾纏。有天放學(xué)被許疏維撞見，血氣沖腦之下，他和對方打了起來?；丶液?，他跪在院子里，許媽媽因他鬧事一時生氣，拿著竹竿一下下朝他背上打。他抿唇挨著，一聲不吭，既不說打架原因，也不認(rèn)錯。周簌簌沖進(jìn)院子，攔住許媽媽，將事情原委說出。后來給他上藥，她在他背后哭得喘不上氣。

那時候的許疏維，是闖進(jìn)她青春里的一匹馬，沖撞而無畏，是全身上下都刻畫著鋒芒的毛頭小子。

是經(jīng)歷了什么，他才能被磨礪成如今這般光滑內(nèi)蘊，從容不迫？

人來人往的走廊里，周簌簌忽然抓到了那天在超市扶梯上，心里那股失落的根源。

多么可惜，她只是占據(jù)了他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時間她都沒有參與，沒有親眼見證他的成長和蛻變。而她不在的那七年，他也早就有了自己的人生。

無關(guān)于她的人生。

4

周六晚些時，醫(yī)院的幾個同事正好有空，相約一起去江邊燒烤。江水浩蕩，連綿著戈壁一樣的淺灘，車一過，就揚起大片塵土。但青草與月亮同在，便不覺得辛苦。

許疏維被推去親自操刀，而其他人則談天說地。周簌簌本想去幫忙，卻被林皓按著坐下。他說：“那家伙的燒烤技術(shù)一流，你去了他還會嫌礙手礙腳?！闭f到這，他來了勁兒，“等會大家吃燒烤的時候保準(zhǔn)驚艷，到時候別忘了感謝我，我可是大功臣，想當(dāng)初許醫(yī)生練習(xí)燒烤技術(shù)，我嘗過多少失敗的作品，我可是犧牲了自己才換來你們今天的口?！?/p>

還沒喝酒他的話就多了起來，此時正好說到許醫(yī)生是為了某個人專門去學(xué)的燒烤。周簌簌聽著聽著就恍惚起來，連帶著不遠(yuǎn)處忙活的那道人影，都像融成了馬賽克的光光點點。

回去時，許疏維開車送她。他塞給她一包熱乎的烤串，說：“特地給你烤的，看你那會兒沒怎么吃，是不是人多太拘束了？”

一定是紙袋太熱，熏得她的眼角都跟著熱了起來。她用力眨眼，問：“你不是不讓我吃這種不健康的東西嗎？”

他的眼睛里盛著滿滿的笑意：“你以為我白學(xué)的？做過處理，無毒無害，放心吃?！?/p>

她剛壓下去的酸意又漲潮般地涌上來，她小口吃著烤串，車窗外是江邊連著的點點螢火，她輕聲叫他：“許疏維，我都不知道你連燒烤都烤得那么好了。許疏維，你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還有，許疏維，你是為了誰去學(xué)的？

最后一句，她留在心里問。然后她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里，哪怕許疏維輕笑著回了句：“那就要等你來慢慢挖掘了?！?/p>

后來，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她的沉默，他問她：“是空調(diào)溫度太低了？”

她搖搖頭。

“那是我烤的東西不好吃？”

她將臉轉(zhuǎn)向外側(cè)，“能不能別提燒烤了?！?/p>

他頓時止住話頭，也跟著一起沉默了。

只余空調(diào)風(fēng)扇呼呼地響。

七月的一天，許疏維在醫(yī)學(xué)院撥通周簌簌的電話，他嘴角翹著，兜不住的笑意從唇邊流瀉，他說：“簌簌，今天是你實習(xí)第一天，我來接你上班?！?/p>

可她說：“許疏維，我的實習(xí)醫(yī)院在C市，我現(xiàn)在在去車站的路上?！?/p>

他愣住了，“我看過你們學(xué)校的名單，你這邊安排的就是我們醫(yī)院?。　?/p>

“我申請改了?！?/p>

許疏維到車站時，周簌簌正要過安檢，他叫了她一聲，然后跑過來。

聲音微微顫抖，他盯著她，一字一句問：“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p>

他微微皺眉，“你在鬧什么？”

這話一出，周簌簌的情緒簡直像被水沖開的蟻穴一樣潰散，她扭過頭，將行李箱放在了安檢帶上。這個行為刺痛了許疏維，他按住行李箱，同時也按住她。他的眼眶有些紅了，聲音輕輕的：“是我的出現(xiàn)讓你覺得煩了嗎？”

5

周簌簌到了住的地方，開始把箱子里的東西拿出來，可是心那么亂，像手里不知往何處歸置的物件。

在車站，許疏維抱住她，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聽出他聲音里的委屈，他說：“簌簌，我不會束縛你，我就是舍不得你。實習(xí)一年后，你還回來嗎？還是直接在那邊發(fā)展？如果你不回來，那我就……”

“回來的。”她記得她說了這么一句。

她只是需要時間和空間，去整理一些情緒。可現(xiàn)在，她好像越理越亂了……

所以他為什么說“那我等你一年”，他這是什么意思?。?/p>

想不通，索性不想了。周簌簌將被子拉過頭頂，關(guān)燈，睡覺。

好在實習(xí)的日子實在太忙，各科室輪轉(zhuǎn)之下，早將她的思考時間擠兌成了渣渣。

八月末的一個傍晚，許疏維給她打電話：“下雨了，沒帶傘，你來接我下?！?/p>

霧蒙蒙的天氣，許疏維站在公交牌下躲雨，黑色襯衫將他襯得更加挺拔，行人和車輛換了一批又一批，他一動不動地面雨而立，風(fēng)親吻他的發(fā)梢。周簌簌撐了一把水墨色的傘，他一見她就笑了，說：“放心，不是為你來的，我接了個院外會診?！?/p>

“我也沒說你為我來?！?/p>

語氣毫不示弱，她的心卻一下子失落下去。

會診直到次日下午才開始。周簌簌跟在后面學(xué)習(xí)，會診結(jié)束后，許疏維拿過她的筆記，幫她補(bǔ)充知識點。他的表情一直很愉悅，然而十分鐘之后，他就笑不出來了——

他瞥到了周簌簌手機(jī)上的來自男醫(yī)生的邀約。

后來幾個月，周簌簌的兩點一線改成了三點一線——多了條：接許疏維，且是私人行程。雖然高鐵只要一小時就能到C市，但他來的頻率是不是太高了點？周簌簌簡直懷疑他失業(yè)了，然而當(dāng)她這樣問時，許疏維托著下巴，睜著明亮的雙眼可憐兮兮地說：“簌簌，我沒失業(yè)，但我再不來，我的全世界都要沒了。”

她一口飯差點嗆住，掩飾地對他豎起大拇指：“時間管理大師。”

然而一個人的深夜里，她被自己的心跳聲吵到失眠。

有些東西在悄然改變，有些情愫要沖破藩籬，擋也擋不住。

十二月的一天，許疏維打來電話：“簌簌，求接?！敝荏Φ脮烆^轉(zhuǎn)向，果斷拒絕：“我在忙，你自己來吧?！彼嶎嵉刈哌^來，卻看到周簌簌和男醫(yī)生面對面吃著飯。等她回到辦公室，他停在門口，才張開嘴，她就說：“停，禁止詢問三連，我很累。”他乖乖閉嘴，憋著滿腔疑問不說，內(nèi)容全集聚在眼睛里，靠在門邊的樣子委屈得像只沒人要的大型犬。

可能和平時反差太大，她都忍不住笑了，繼而腦子里閃過一句話：喜歡你的男生在你面前會像個孩子。她喝在嘴里的水倏地嗆了，咳得震天響地。

下班回家，周簌簌主動去廚房做吃的，結(jié)果不小心傷到了手。許疏維替她貼上創(chuàng)可貼，揉揉她的腦袋說：“等著?！?/p>

他將飯菜做好后，聽見洗手間傳來水聲。他大聲問：“簌簌，干嘛呢？”

“想洗個頭。”

“我進(jìn)來了?。俊?/p>

聽到她應(yīng)聲后，他推門而入，拿過噴頭說：“手都受傷了，還碰水？我?guī)湍阆?。?/p>

吹頭發(fā)時，他站在她背后，眉眼低垂，神情專注。他以前個子就高，現(xiàn)在更高了，她只要將頭稍稍往后仰，就能抵達(dá)他的胸口。

可她連看一眼鏡子里的他的膽量都沒有。

偏偏頭發(fā)吹干后，他突然靠近，低聲說：“周簌簌，我為什么來，你知道，別裝傻?！?/p>

6

C市的第一場雪來得緩慢卻溫柔，純白的小雪飄揚而下，和著不知誰吹來的泡泡。周簌簌伸手去撈，它們就炸開在指間，驚擾了幾片雪花。許疏維也學(xué)著她的樣子，點上一顆泡泡，彩色的光倏然炸開，染上一指清涼。

周簌簌恍神半晌，問：“你明明可以早點過來，為什么今年才來？林皓說，是因為你的女朋友。”

許疏維怔了幾秒，慌道：“母胎單身，哪來的女朋友？”他堵在她面前，“因為一些原因，我們家虧欠了那個女孩，她媽媽幾年前去世了，她又生了病，所以我才留下來給她治病?！彼粗抗庾谱?，“因為要來見你，所以只想輕裝上陣?！?/p>

周簌簌低下頭，她還在掙扎：“許疏維，七年太長了，很多東西都在變?！?/p>

“可你還記得我們要一起學(xué)醫(yī)的約定，不是嗎？”

“許疏維，我討厭你！”

他將她圈進(jìn)懷里，“好了，是我不好，我記得比你還牢，都刻進(jìn)靈魂里了?！?/p>

他的嗓音柔軟無比，她根本沒有辦法，她只能投降。

等車時，見她冷，他將外套給她披上，自己一邊搓手一邊跺腳。她忽然上前將他整個人圈住。他的身子猛地僵住，手茫然地停在半空，而她故作鎮(zhèn)定道：“你把外套給我了，我?guī)湍闩慌?，公平的。?/p>

溫柔的小雪還在飄著，他維持著剛才的姿勢，半天沒敢動一下。

實習(xí)結(jié)束，回校時正是盛夏時節(jié)，周簌簌去醫(yī)院找許疏維，揚起的笑意在見到他的那一刻消失殆盡——

他面前，拖著行李箱的女孩笑意盈盈，像在表達(dá)著見到他的喜悅。

周簌簌掉頭，許疏維追上來解釋，她卻苦笑了下，說：“我沒有誤會你們，我只是想起了你媽媽?！?/p>

他愣住，幾秒后，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會讓你面臨那樣的處境，我保證，這和那事完全不同。”

“不是這樣?！彼催M(jìn)他的眼，“許疏維，你這么多年沒來找過我，其實是因為你媽媽吧？”

他看著她，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眼眸更加溫柔了，他說：“簌簌，我在等你長大?！?/p>

“在我念高中，念大學(xué)的時候，在我走進(jìn)醫(yī)院日夜顛倒的時候，心里都因為有這樣一個期待而覺得充實、快樂?！?/p>

周簌簌的眼里泛起了水意，她說：“可是許疏維，你媽媽忍了這么多年的傷痛沒回頭，才讓自己走出來，我們不能那么自私，讓她因為我們倆，再去面對當(dāng)年的人和事?！彼銎鹉樋此?，像溺水的人急需一線生機(jī)般又問一次，“許疏維，我們不能那么自私，對不對？”

可他沒有給她最后的生機(jī)。他站在那沒有說話，只是眼神復(fù)雜地看著她。

于是她知道他默認(rèn)了，她只能逃離。

7

周簌簌從小就是乖寶寶，沒做過出格的事情，也沒有叛逆的想法。初三那年秋天，大概是她青春期里唯一一次顯露鋒利。可年齡的圍墻那么高，圈住了她，也捆住了她剛剛亮出的爪牙。

初二下學(xué)期許媽媽因家事帶著許疏維回了老家，那時候通訊還沒這么發(fā)達(dá)，將近半年的時間他們在遠(yuǎn)隔兩千多公里的地方毫無音訊。爸爸打過電話，但不知什么原因愣是沒聯(lián)系上。后來爸爸出了趟遠(yuǎn)門，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等許媽媽帶著許疏維回來時，爸爸身邊已經(jīng)站了另一個人。

那天晚上，她聽到門外的爭執(zhí)，還有女人的哭喊。某一刻喧鬧聲達(dá)到了頂點，她將頭探出窗外，看到所有人攔著一個正沖向柱子的身影。然后，喧囂褪去，這場戲一般的鬧劇后，有人如愿贏得勝利，有人無奈作出讓步。她站在窗前，看著塵埃落定后的月光，覺得一切荒誕無比。

次日清晨，周簌簌站在院子里不愿挪動腳步。許媽媽勸她，她就問：“是不是等我放學(xué)回來，你們已經(jīng)走了？”

沒人說話，她的腦子里忽地涌上沖動，回身朝家里去，哭著說：“我讓她走！”許媽媽趕緊拉住她，捂住她的嘴輕聲說：“聽話，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別插手?！彼白约簝鹤?，“許疏維，你還愣著干什么？還不送她去學(xué)校？”

他在原地怔了兩秒才反應(yīng)過來，向前走了幾步，然后用力握住周簌簌的手。她的表情如同要奔赴刑場般，手掌掙扎到泛紅，她說：“許疏維，你不放手，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

他卻將她握得更緊，她哭得哽咽，他也嗓音沙?。骸白呖禳c，要遲到了?！?/p>

兩個人卻誰也沒有加快步伐，好像只要走慢一點，時間就不會到離別的那一刻。

放學(xué)后，她直沖回家，在院子里停了幾分鐘，而后緩慢地走回房間。

那個夜晚，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無力。

沒過多久那個贏家和情夫遠(yuǎn)走了。那時她總在糾結(jié)一個對錯，后來她才明白：愛情里，根本沒辦法簡單地去論對錯。

自那天之后，周簌簌就開始躲著許疏維，哪怕他日日都會來醫(yī)學(xué)院等她。他穿著黑襯衫，還是那么從容俊雅，可她只能繞開。這樣幾天之后，他就沒再來了。

入秋后，許媽媽來了這座城市，知道周簌簌也在，她將她喊到家里吃飯。周簌簌不好拒絕，只能極力回避許疏維。飯桌上，許媽媽提到了那個來找許疏維的女孩，言語中盡是撮合之意。許疏維喊了聲：“媽！”后者一臉莫名，回頭問周簌簌：“簌簌，你見過那個女孩了吧，你覺得怎么樣？”

周簌簌噎了下，假裝埋頭吃飯，“挺好的，哥哥，你應(yīng)該珍惜?！?/p>

“你真的這么想嗎？”許疏維說著，突然放下碗筷走了。

后來周簌簌問許媽媽：“哥哥去哪了？”許媽媽笑著說：“去找那個女孩了?！?/p>

她手一抖，打碎了一只碗。

8

國慶節(jié)，周簌簌回了趟家。某天出門散步，她剛踏出院子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他站在桂樹下，靜靜地看她，他說：“十一快樂。”她有些失笑：“你怎么沒回老家？”

“回了。”他笑得有些無奈，“被趕出來了?！?/p>

她的目光露出不解。

他走過來，“我媽是火眼金睛，她說我白學(xué)了醫(yī)，不知道膿包需要挑破才能愈合。我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動刀子的是她，上藥的也是她，我這個醫(yī)生居然毫無作用?！彼径ㄔ谒媲?，“簌簌，但我從沒想過放棄?！?/p>

手機(jī)忽然響了下，周簌簌打開信息，是許媽媽發(fā)來的：“簌簌，我上次來就看出你們有問題，那小子還一直拐著彎試探我。我知道你們是怕揭開傷疤，但事情都過去了，一個錯誤已經(jīng)發(fā)生，還要用另一個錯誤來填補(bǔ)嗎？”

信息的最后，她說：“我還沒聽你叫過我‘媽媽’，我等著你幫我圓夢?！?/p>

周簌簌頓時熱淚盈眶，鼻子里的酸意一層層地冒出來。許疏維溫柔地替她擦淚，她仰起臉說：“許疏維，我要去你的家鄉(xiāng)看看。”

“好，我?guī)闳ァ！?/p>

“你的高中、大學(xué)，我也要去?！?/p>

“好。”

“你從小到大的所有事，我也要知道?！?/p>

“嗯，等我整理個履歷出來?！?/p>

她笑了：“你當(dāng)應(yīng)聘呢？”

他也笑了：“那周小姐愿不愿意聘用我？終身制，低成本，給我半張床不用睡大街就行，什么活都能干?！?/p>

她羞惱地推了他一把。

“許疏維，你是為誰學(xué)的燒烤？”

“誰是小饞貓就為誰。”

“如果沒有因為健身卡重逢，你是不是根本不會再和我有交集？”

許疏維嘆了口氣：“想聽情話就直說?！?/p>

她哼了聲，而他湊近她，語氣緩緩悠悠。

“自始至終，為你一人而來。”

責(zé)編：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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