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碩
清乾隆九年(1744年),是中國園林史上的一個重要時間點。是年,“萬園之園”圓明園的改擴建工程落下帷幕。清高宗弘歷親書宸翰《御制圓明園后記》,其間有“帝王豫游之地,無以逾此。然后世子孫必不舍此而重費民力,以創(chuàng)建苑囿,斯則深契朕法皇考勤儉之心以為心矣”。換言之,乾隆帝公開垂訓(xùn)后世子孫:圓明園已達至臻,日后切勿另辟新園,如此才能符合朕與皇考(雍正帝,筆者注下同)撙節(jié)儉樸之風(fēng)。只是說歸說,做歸做。乾隆十年(1745年)七月,香山靜宜園的擴建工程破土,至乾隆十一年(1746年)三月方告結(jié)束,工期持續(xù)了九個月左右。就在朝臣們以為弘歷只是一時興起之際,這位“十全老人”竟再次食言。
乾隆十五年(1750年),人們發(fā)現(xiàn)一座規(guī)模遠勝靜宜園的皇家園囿——清漪園在京師西北郊的甕山動工建設(shè),這也是“三山五園”中最后落成的園林,至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竣工,耗時十一載。根據(jù)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內(nèi)務(wù)府奏稿統(tǒng)計:營建清漪園工程用銀凡四百八十九萬七千三百七十二兩三錢四分六厘。究竟是什么原因,會讓乾隆帝不惜出爾反爾,不惜斥巨資再建別苑呢?對此,坊間眾說紛紜。為了平息種種猜測,弘歷揮毫寫下了《御制萬壽山昆明湖記》,闡述了兩點理由。
清高宗的生母(也有人說是養(yǎng)母,生母是海寧陳家陳閣老的夫人)崇慶皇太后鈕祜祿氏生于清康熙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那年是1693年。如果按照今天的公歷的算法,那到乾隆十六年(1751年)是58歲。不過,按照民間傳統(tǒng)的算法,是計算虛歲,即59歲。國人每逢整壽有“過九不過十”的習(xí)俗,所以弘歷就決定在乾隆十六年為母親操辦了一系列盛大的祝壽活動,并繪制了《萬壽慶典圖》。
為了這場隆重的賀壽典禮,清高宗早在一年前,即乾隆十五年(1750年)便開啟了營建清漪園的巨制。次年,“萬壽山昆明湖”石碑落成,背面刻有弘歷所書《御制萬壽山昆明湖記》,言道:“得泉甕山而易之曰萬壽,云者則以今年恭逢皇太后六旬大慶,建延壽寺于山之陽,故爾。”既解釋了將“甕山”改稱“萬壽山”的原因,又委婉地講述了此次另建新園的初衷——孝道。為到達凸顯“孝”字的效果,萬壽山南麓的主體建筑被命名為“大報恩延壽寺”,以“報親恩”呼應(yīng)“祝萬壽”。
“為母祝壽”理由固然符合“孝道”,但說到底還是皇室“私事”。于是,弘歷在《萬壽山清漪園記》中重點闡述了修建清漪園的另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弭平水患。不管是哪朝哪代,河渠治理關(guān)乎國計民生,稱得上“國家之大事也”。
京城西北郊歷來泉水眾多,金代既有“八大水院”。甕山泊(昆明湖的前身),亦有“西海”“西湖”“金?!焙汀捌呃餅T”等稱謂。早在元代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郭守敬奉旨開鑿?fù)ɑ莺又畷r,就將西山周邊以及溫榆河上游十大泉水引入湖中,利用甕山泊作為黑龍?zhí)杜c京城水系之間的水利樞紐。
乾隆朝營建清漪園,其中一項最重要的工程就是對甕山泊進行疏浚改造,主要分為以下幾個步驟。首先,鑿掘開拓湖面。拓寬后的水域面積達到220公頃,是舊湖的兩倍之多,占到整個清漪園總面積的3/4。其次,在湖面之上修筑堤壩(東堤、西堤)、設(shè)立水閘(青龍閘、二龍閘),借此增加其調(diào)節(jié)、蓄水能力。最后,修建繡漪橋、十七孔橋、“西堤六橋”以及樓臺亭閣點綴其間,熠熠生輝。改造后的甕山泊對整個北京西北郊水系起到了蓄水防洪的作用,“昔之海甸無水田,今則水田日辟矣”,在客觀上不僅起到了疏浚沙泥隘塞的良好效果,還由此衍生出了著名的“京西稻”。
眼見水患治理初見成效,弘歷下詔將“金海”改稱“昆明湖”,曉諭中外。至于為何將甕山泊易名,還要從漢武帝講起。西漢中期,張騫通西域之際,在大夏(巴克特里亞,今阿富汗周邊)見到了蜀布、邛竹杖,得知西南有國名身毒(印度),并將此訊息稟告漢武帝。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等穿越橫斷山脈前往身毒,以打通“南方絲綢之路(南絲路)”。使團抵達滇國后,滇王派遣了十幾批人馬,協(xié)助探尋、開辟道路,皆被昆明國所阻。武帝遣軍由南下征伐昆明,無奈其地有方圓三百里的滇池作為天險(亦有洱海之說),無功而返。西漢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劉徹下旨開鑿“昆明池”,以操練水戰(zhàn),自此成為長安最重要的河湖之一。唐太宗李世民更是對昆明池格外青睞,時常泛舟湖上,寫有《冬日臨昆明池》。自太宗以降,后續(xù)又有德宗、文宗,斥資“三修昆明池”。是故,弘歷將甕山泊改名“昆明湖”,很大程度上是想證明自己的文治武功遠邁漢唐,還曾煞有介事地命健銳營在湖中操演駕船、水戰(zhàn),“兼寓習(xí)武之意”(《御制萬壽山昆明湖記》)。
盡管乾隆帝搬出了為母祝壽的理由,是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但我們不能因此質(zhì)疑他為崇慶皇太后賀壽的誠意。作為歷史上事母至孝的皇帝,弘歷除了修建清漪園之外,還決定奉母南下游賞江南美景。路線是從北京出發(fā),由紹興回鑾。全程5800余里,歷時112天。
清高宗和崇慶皇太后南巡駐蹕無錫之時,惠山腳下的寄暢園給母子二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為了能讓母后在北方也能領(lǐng)略蘇杭風(fēng)光,乾隆帝自“攜圖以歸”,決定在清漪園中興建了別具特色的惠山園(諧趣園的前身),由亭、臺、水、榭等十三座建筑組成,由橋梁與游廊相互連接,渾然一體。這位一生作詩4萬余首的君主,以惠山園為題創(chuàng)作了151首,占到了清漪園主題詩作的1/10,偏愛之情溢于言表。嘉慶年間,清仁宗颙琰因其皇阿瑪《題惠山園八景·序》中有“一亭一徑足諧奇趣”之句,將園名改成“諧趣園”,以示紀念。
清咸豐十年(1860年),英法聯(lián)軍在北塘登陸,向京師逼近。博多勒噶臺親王僧格林沁統(tǒng)率滿蒙騎兵在八里橋阻敵失敗,咸豐帝奕詝“北狩”熱河。10月6日,法軍抵達海甸;次日,英法部隊會合,對包括圓明園在內(nèi)的“三山五園”進行劫掠,是為“庚申之變”。清漪園中的大部分木質(zhì)建筑被焚毀,只有銅質(zhì)建筑(寶云閣)與石質(zhì)建筑(諧趣園知魚橋)幸免于難。如今,我們難以飽覽清漪園全盛時期的風(fēng)貌,卻可以通過畫卷領(lǐng)略晚清時期頤和園的湖光山色。
故宮博物院藏有一幅清人所繪《頤和園風(fēng)景圖》,作者佚名,絹本設(shè)色,畫卷縱187.5厘米,橫374厘米。此圖以昆明湖東南岸的“廓如亭”為中心,構(gòu)圖視角向西北方向展開:自東向西繪有文昌閣、佛香閣、豳風(fēng)橋、玉帶橋、治鏡閣、鏡橋、練橋、景明閣和柳橋等建筑盡收眼底,并以玉泉山為遠景。畫師筆法敷色細膩,無論是對近景的鎮(zhèn)水銅牛、十七孔橋,還是遠處的西堤諸橋均刻畫細致,反映出晚清宮廷建筑繪畫的水平。
縱覽整幅《頤和園風(fēng)景圖》,昆明湖北岸的佛香閣顯得格外顯眼。錢塘吳振棫著《養(yǎng)吉齋叢錄》卷三十六:“清漪園在圓明園西約五里,即萬壽山。舊名甕山,前臨昆明湖。乾隆辛未(即乾隆十六年,1751年)皇太后六旬圣壽,就山陽建大報恩延壽寺,因易山名曰萬壽。寺后初仿浙之六和塔,建窣堵波未成而圮”。“窣堵波”即塔,是梵文? ? ? ? ? ? ? ? (stūpa)的音譯。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工匠們已經(jīng)將寶塔建至第八層,只差一層即可完成九級浮屠,卻突然接到圣旨:“萬壽山延壽塔工程遵旨停修”,后被改為我們今天看到的“佛香閣”。
關(guān)于“拆塔改閣”的原因,坊間傳得神乎其神,大概意思是:在大報恩延壽塔選址興建過程中,在地下意外挖掘出一座古墓。有知情人透露:此系前代后妃,埋骨于此,不宜輕動。弘歷并不妥協(xié),堅持按計劃施工。待挖到墓門之際,發(fā)現(xiàn)上面寫有“你不動我,我不動你”八個大字。乾隆帝見狀,甚為驚詫,命人拆除業(yè)已完成的八層寶塔,將土回填,在其上造佛香閣以鎮(zhèn)。關(guān)于墓主人的身份:有人說是元世祖忽必烈之妻——順生皇后弘吉剌·察必;還有人說是明憲宗朱見深的寵妃萬貴妃。甚至還煞有介事地寫道:察必皇后臨終之前留有遺言,五百年后有天子替我守陵。此種說法,實屬無稽之談。且不說察必皇后、萬貴妃薨逝后各有埋骨之所,即使塔下真有某位前朝后妃之墓,工匠們也應(yīng)該在地基打樁之時發(fā)現(xiàn),而不是等到修至八層之際,完全經(jīng)不起推敲。
明人孫承澤所撰《春明夢余錄》亦闡述過大報恩延壽塔“未成而圮”的原因,謂“京師西北隅,不宜建塔,遂罷更筑之議”。該論斷同樣與事實不符。在《頤和園風(fēng)景圖》上,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遠處的玉泉山上矗立著妙高寺的妙高塔、香巖寺的玉峰塔、華藏海禪寺的華藏塔。除此之外,在玉泉山西麓尚有一座琉璃塔,因取景角度問題沒有出現(xiàn)在畫面上;此塔名為圣緣寺多寶琉璃塔,與萬壽山北麓花承閣建筑群中的多寶琉璃塔堪稱“姐妹塔”。
花承閣始建于乾隆十九年(1754年),整體建筑坐落在直徑60米的半月形磚砌高臺(半圓城)之上,由牌樓、艮岳太湖石、蓮座盤云佛殿、東配殿、西配殿、六兼齋、花承閣、多寶琉璃塔,以及三十七間彩繪游廊共同構(gòu)成。六兼齋與花承閣分別位于建筑群的兩側(cè),經(jīng)游廊相連;中軸線上則是主殿——蓮座盤云,殿內(nèi)供奉有“倒坐觀音”。多寶琉璃塔建于獨立的小跨院之內(nèi),塔高五丈有余,八脊攢尖七重檐,塔身由黃、綠、青、藍、紫的五色琉磚鑲砌而成,凡596塊,“黃碧彩翠,錯落相間”。塔旁立有《御制萬壽山多寶佛塔頌碑》。石碑為僧帽頂,刻有“御制萬壽山多寶佛塔頌”,以滿、漢、蒙、藏四種文字書寫(四樣字)。
彼時的京師西北佇立有四座琉璃塔,除清漪園花承閣這座外,其余三座分別位于靜宜園宗鏡大昭(昭廟)、靜明園圣緣寺以及圓明園法慧寺。有人將四塔并稱為姐妹塔,實則不然?;ǔ虚w與圣緣寺的兩座多寶琉璃塔,與香山昭廟的七層密檐實心琉璃萬壽塔的造型截然不同。實際上,后者是為了迎接六世班禪所建,與承德須彌福壽之廟后山的琉璃萬壽塔才是一對,不可混為一談。
上述四座琉璃塔因其材質(zhì)抗火,幸運地躲過了“庚申之變”,但西郊“三山五園”卻慘遭焚毀。曾經(jīng)在其間度過了百余年歲月的清皇室們,每時每刻都惦念著復(fù)其舊觀,重現(xiàn)昔日的輝煌與榮光。
自同治初年,轟轟烈烈的太平天國運動歸于失敗。清穆宗載淳以為四海承平,考慮到兩宮太后垂簾聽政過于勞累,無娛游休息之地,打算啟動西郊行宮重建工程,擬重修圓明園。然而,恭忠親王奕?、都察院御史沈桐甫以“當今內(nèi)患雖平,外難日亟,庫藏?zé)o存蓄”為由,力諫不可。光緒年間,重修園林之議再起。慈禧皇太后之所以熱衷于此,與德宗載湉即將親政有關(guān)。隨著光緒帝日漸長大,慈禧的歸正之期也步步臨近,不得不為自己退休后的生活進行規(guī)劃。然而,晚清以降,列強擁入,邊疆烽煙四起,海防、塞防全面告急;甚至左宗棠收復(fù)新疆的軍費也是“紅頂商人”胡雪巖四處奔走,以江蘇、浙江、廣東等地的海關(guān)收入作擔(dān)保,舉借外債方才湊齊。在此情形之下,財政實在難以承受大規(guī)模的離宮修復(fù)工程,故慈禧太后的目標改為規(guī)模相對適中的清漪園。
光緒十二年(1886年),慈禧太后授意小叔子加妹婿——總理海軍事務(wù)大臣、醇賢親王奕譞遞呈《酌擬規(guī)復(fù)水操舊制參用西法以期實濟折》,搬出乾隆朝“健銳營、外火器營本有昆明湖水操之例”,請求恩準由海軍衙門、神機營會同辦理,恢復(fù)舊制。奏入,納喇氏當天即行批復(fù):“準海軍衙門奏請規(guī)復(fù)水師舊制,參用西法,復(fù)京師昆明湖水操內(nèi)外學(xué)堂。”于是,原本用于購置炮艦彈藥的海軍經(jīng)費2000萬兩白銀,被挪到萬壽山下設(shè)立“昆明湖水操學(xué)堂”,實際上絕大部分資金用于重修清漪園,作為退休之后“頤養(yǎng)沖和”的處所,始有“頤和園”之名。乾隆帝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百余年前的“昆明湖水操”,竟然被后世子孫用來瞞天過海。
雖然昆明湖水操學(xué)堂的設(shè)立,只是納喇氏用來掩蓋自己荒奢修園的遮羞布,但奕譞還是煞有其事地從天津機器局定制了“捧日”“翔云”和“恒春”等幾艘船只;在《頤和園風(fēng)景圖》中,昆明湖上行駛的那兩艘蒸汽小輪船,即屬此列。至于學(xué)員們操練的課程,就是如何駕駛輪船,拖帶慈禧皇太后的御舟——安瀾?。到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北洋水師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中慘遭覆滅,頤和園內(nèi)的水操學(xué)堂也被“暫行裁撤”。從18世紀中葉到20世紀初,金碧流溢的昆明湖見證了清王朝從康乾盛世走向光宣哀世的歷史進程,至今佇立在北京西郊,向新時代的游客們講述交織著繁華與屈辱的過往。
觀今宜鑒古,無古不成今。透過一幅幅歷代畫師的匠心之作,我們可以窺探歷史,映照現(xiàn)實,遠觀未來,為當下的生活提供參考,讓我們一同領(lǐng)略“錦繡京華”的悠悠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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