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富學 劉璟
(1.敦煌研究院 人文研究部,甘肅 蘭州 730030;2.故宮博物院,北京 100006)
榆林窟第3 窟乃敦煌石窟群中最具代表性的大型洞窟之一,關于其營建時代,學界研究者眾,但言人人殊,大體可歸納為三種觀點:其一為元代說,早在20 世紀40 年代,敦煌文物研究所對榆林窟調(diào)查的結果顯示,榆林窟第3 窟開鑿于元代[1-4]。茲后,向達明言榆林窟第3 窟“雖成于西夏人之手,然已是元代之西夏”[5]。近年,趙聲良撰文認為“榆林窟第3 窟的山水畫作于13 世紀初、中葉或者以后的可能性比較大”[6]。其二為西夏說,劉玉權、畢麗蘭(Lilla Russell-Smith)、王惠民、沙武田、賈維維、寧梵夫(Max Deeg)等主此說,而且認為其可作為西夏窟的代表[7-12]。其三為西夏—元代說,2009 年,日本學者田中公明在第四屆西藏考古與藝術國際學術討論會上提交《關于安西榆林窟第3 窟中的所謂“胎藏界曼荼羅”》一文,指出榆林窟第3 窟當開鑿于西夏或元代[13]。劉永增于2014 年刊文兩篇,十分吊詭的是,兩文對榆林窟第3 窟的斷代迥然有別,《瓜州榆林窟第3 窟釋迦八相圖圖像解說》將其稱作西夏窟[14],《瓜州榆林窟第3 窟的年代問題》 卻又言其為元代中晚期之物,并據(jù)甬道壁上的西夏供養(yǎng)人像而認定洞窟開鑿于西夏國時期[15]。以何者為是,不得而知。
總體而言,上述觀點雖各有所秉,但有的失之簡略,如秉持西夏說者,除了石窟中的西夏供養(yǎng)人像和西夏文題記外,幾乎沒有給出任何有力的證據(jù),持元代說者,也只是簡略提到蒙古人形象、元代官職等,缺乏詳細考證;有的則失之對史實的誤讀,如劉永增所秉持的西夏開鑿、元代重建之說,把原本屬于同一時代之遺物分解為不同時代,而且自我矛盾。如此種種,使問題爭訟既久,卻始終無法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筆者近期關注元代敦煌的歷史與文化,覺得對晚期石窟的壁畫,如果脫離歷史背景,脫離紛雜的民族文化多種要素,僅從漢文化或某一民族的立場來對晚期進行分期,很難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故而不避淺陋,草成此文,提出我們的一得之見,以求教于方家。
上文所列三種觀點,其依據(jù)皆離不開供養(yǎng)人,故這里就從榆林窟第3 窟的供養(yǎng)人入手。供養(yǎng)人像見于該窟甬道。甬道頂部圮毀,南壁上部存西夏裝女供養(yǎng)人3 身(圖1),下部存蒙古裝女供養(yǎng)人5身(圖2);北壁上部存西夏裝男供養(yǎng)人4 身,雖漫漶不清,但大體可辨,下存蒙古裝男供養(yǎng)人5 身(其中一身半殘,圖3)。
圖1 榆林窟第3 窟甬道南壁西夏裝供養(yǎng)人像(孫志軍攝影)
圖2 榆林窟第3 窟甬道南壁蒙古裝供養(yǎng)人像(孫志軍攝影)
圖3 榆林窟第3 窟甬道北壁蒙古裝男供養(yǎng)人(孫志軍攝影)
圖1 所示為西夏裝女供養(yǎng)人像,近似的供養(yǎng)人像在敦煌石窟中比較多見,例如榆林窟第2 窟(圖4)和東千佛洞第5 窟。北壁上部所存4 身西夏裝男供養(yǎng)人應為西夏武官,盡管頭飾已漫漶,但面容和形體清晰可辨,皆身穿圓領窄袖襕袍,腰扎寬邊鑲串珠紋泡釘抱肚,腳穿尖形黑靴。與之近似的西夏裝男供養(yǎng)人像又見于榆林窟第29 窟南壁門東側(圖5)、東千佛洞第2 窟。學術界對西夏供養(yǎng)人的關注較多,成果頗豐[16-17],可以參見,茲不復贅。
圖4 榆林窟第2 窟西夏人供養(yǎng)像 元代(孫志軍攝影)
圖5 榆林窟第29 窟的髡發(fā)供養(yǎng)人
圖2 與圖3 所示男女供養(yǎng)人像均著蒙古裝,與之相近的分別見于敦煌莫高窟第332 窟、第462 窟和榆林窟第4 窟等。其中尤以女供養(yǎng)人像所戴固姑冠最為典型。1221 年長春真人邱處機記載,蒙古“婦人冠以樺皮高二尺許,往往以皂褐籠之,富者以紅峭,其末如鵝鴨,名曰‘故故’,大忌人觸,出人廬帳須低徊”[18]。從這一記載看,固姑冠當為蒙古族婦女早期的普通裝飾[19]。但《蒙韃備錄·婦女》又載:“凡諸酋之妻則有顧姑冠,用鐵絲結成,形如竹夫人。”[20]元末葉子奇《草木子》亦載:“元朝后妃及大臣之正室,皆帶(戴)姑姑,衣大袍,其次即帶(戴)皮帽。姑姑高二尺許。用紅色羅蓋?!保?1]從此二記載看,固姑冠似乎又為蒙古貴族婦女的專有頭飾[22]。不管何種情況,榆林窟第3 窟頭戴固姑冠的女供養(yǎng)人當為蒙古婦女形象,是無可爭議的。
值得注意的是,不管是南壁還是北壁,上部西夏裝供養(yǎng)人和下部蒙古裝供養(yǎng)人之間都存在明顯的上下層疊壓關系,有明顯的下部泥層覆蓋上部的痕跡(圖6)。換言之,上部的繪制要比下部為早。按照通常情況,這似乎暗示榆林窟第3 窟的壁畫經(jīng)過二次重修,但再仔細觀察,不難發(fā)現(xiàn),上下部供養(yǎng)人的繪畫風格是一致的,而且二者都與主室內(nèi)的壁畫渾然一體,既看不出二者間存在先后的問題(除了泥層有覆蓋痕跡外),也看不出壁畫有重新修復的痕跡。至于何以在甬道供養(yǎng)人像處形成疊壓關系,不得而知。劉永增推測說:“從壁畫題材到人物服飾,榆林窟第3 窟并不具備西夏的時代特征。這些身穿西夏裝有可能也是西夏人的施主們,在開鑿了榆林窟第3 窟,繪制了供養(yǎng)人后并沒有馬上投入四壁壁畫的繪制。在這些西夏供養(yǎng)人的下方,還畫有兩列元代供養(yǎng)人,正是這些元代的供養(yǎng)人,也就是石窟的新的施主們,在西夏裝供養(yǎng)人下方的壁面上又抹了一層泥,在上面堂而皇之地畫上了自己的供養(yǎng)像?!保?5]20依劉先生的觀點,榆林窟第3 窟開鑿于西夏晚期的1200 年前后,但在繪制完甬道南北壁的供養(yǎng)人像后卻因某種原因擱置,及至1300 年前后蒙古人先覆蓋了甬道下層及西壁南北兩側的供養(yǎng)人而畫上了本家族的供養(yǎng)人像,并完成了全窟壁畫的繪制[15]22。此推測有其合理性部分,但尚有可商榷的余地。首先,這一觀點是以西夏與元不共時為基礎的,而事實是,元代敦煌西夏遺民勢力很強大,而且與瓜沙蒙古統(tǒng)治者結成了唇齒相依的關系;其次,劉文中所謂的1200 年和1300 年兩個年代,都缺乏標志事件;其三,元人既要覆蓋前代西夏壁畫,何以不全覆蓋而只覆蓋其半,也是未解之謎。
圖6 榆林窟第3 窟甬道南北壁上下部男女供養(yǎng)人像及其疊壓關系
在敦煌石窟中,元代的重修重繪活動與其他時代都大有不同,比較草率,如莫高窟第332 窟的蒙古太子答里夫婦供養(yǎng)像都覆蓋在曹氏歸義軍供養(yǎng)人的畫像上,制作粗疏,覆蓋層很薄,以至于底層壁畫仍清晰可見(圖7)。同樣的情況又見于莫高窟第61 窟北壁,元代壁畫覆蓋于西夏壁畫上,被覆蓋的內(nèi)容仍依稀可辨。再聯(lián)系榆林窟第3 窟,可以看出,元代石窟繪畫藝術水平極高,但處理手法相當草率粗疏,下部明顯高于上部,下部的泥明顯覆蓋上部。與莫高窟第332 窟和第61 窟甬道所見的覆蓋情況相比,榆林窟第3 窟的處理手法迥然有別,泥層疊壓雖粗疏但不存在破壞性,保護之意明顯,反映出窟內(nèi)上下部供養(yǎng)人之間的共存關系。盡管上部西夏供養(yǎng)人早于下部蒙古供養(yǎng)人,但二者屬于同一時代,則是可以明確的。易言之,不管是壁畫中的西夏人還是蒙古人,皆為在元朝為臣的同僚。
圖7 莫高窟第332 窟蒙古女供養(yǎng)人
如果像部分學者推測的那樣,上部供養(yǎng)人是西夏國時代之物,下部供養(yǎng)人為蒙古時代之物,那么,問題就來了:一者,蒙古軍對西夏的征服,用時22 年(1205—1227),先后六次征伐才將其破滅,所遭到的頑強抵抗可謂前所未有,代價沉重[23]。成吉思汗之死即與西夏息息相關。1227 年西夏國滅,拖雷不僅依成吉思汗之囑殺掉已經(jīng)投降的西夏末帝李睍,而且在西夏都城中興府大肆屠城,包括西夏王陵在內(nèi)的建筑大多毀于一旦。在此背景下,元朝修復壁畫,會將西夏國時期的壁畫予以保護,于理不通。二者,后補的蒙古人像明顯小于上部的西夏人,這對作為西夏國征服者的蒙古人來說,也是完全不能容忍的。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情況,不外乎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是榆林窟第3 窟原本由元代西夏遺民在蒙古豳王家族的支持下修建,甬道南北兩壁原來繪制的均為西夏供養(yǎng)人。后來出于某種原因(如家族成員犯罪等)而被覆蓋,改繪成蒙古人。由于壁面有限,下部需要繪制的蒙古供養(yǎng)人(5 人)多于上部的西夏人(3—4 人),在不破壞上部壁畫的前提下,蒙古供養(yǎng)人像也就只能小于上部的了。若非二者同朝為臣,上部為西夏國之物,則斷不可能得到蒙古人的細心保護,因為蒙古可以支持保護歸順自己的西夏遺民,但絕對不會姑息保護前朝的敵對勢力。第二種可能是先繪制上部的西夏人,后繪制下部的蒙古人,其狀與莫高窟第409 窟的情況頗為類似。第409 窟東壁繪有回鶻可汗和可敦的供養(yǎng)像,其繪畫技法與細致程度明顯高于周邊的千佛,而且明確可以看出,回鶻王供養(yǎng)人像在先,千佛圖像在后。南北壁千佛圖像對東壁回鶻王與供養(yǎng)人像雖有疊壓,但并不造成破壞,保護之意明顯(圖8)。再觀其用色、畫面布局等,可以毫不懷疑地說,第409 窟的供養(yǎng)人和千佛圖像同為沙州回鶻之物[24]。相較而言,筆者認為第一種情況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圖8 莫高窟第409 窟南壁千佛圖對東壁回鶻王供養(yǎng)像之疊壓關系
1227 年,元滅西夏國,西夏國遺民入于元朝。西夏滅亡后有不少遺民投誠蒙古,誠如波斯史家拉施特所言,成吉思汗時,“出自唐兀惕部落的異密很多”[25],但地位不高,這一狀況在蒙古國前四汗時大體一致,直到忽必烈稱汗以后,西夏遺民的政治地位才得到大的改變,“從民族階梯的最底層一躍而登上僅次于蒙古人的第二階層之中,它獲得了與‘回回’、畏兀兒等色目種類同樣平等的政治待遇?!保?6]此后,西夏遺民頗受蒙古統(tǒng)治者重用,有不少人都成為元朝重臣,死心塌地為元朝服務。元末,為元朝死節(jié)的西夏著名政治軍事人物就有丑閭、明安達爾、塔不臺、余闕、邁里古思等[27]。元朝建立以后的西夏遺民,作為入居中原的色目之一種,如同畏兀兒、吐蕃、“回回”一樣,成為蒙古統(tǒng)治力量之重要支柱之一。質言之,西夏國時代開鑿的洞窟中不可能出現(xiàn)蒙古人,但蒙古時代形成的洞窟中可以有西夏人。
從出土文獻和敦煌留存的遺物看,元代活動于敦煌的西夏人數(shù)量不少。莫高窟北區(qū)出土的元代西夏文文獻有《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封面、《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卷2 封面、刻本《種咒王陰大孔雀明王經(jīng)》《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等。其中第B159 窟出土的《龍樹菩薩為禪陀迦王說法要偈》刻本殘片末部有一長方形壓捺印記,有漢文兩行(圖9):
圖9 莫高窟北區(qū)第B159 窟出土管主八施經(jīng)敦煌壓捺印記
僧錄廣福大師管主八施大藏經(jīng)于沙州文殊舍利塔寺永遠流通供養(yǎng)。[28]
管主八乃元代松江府僧錄,曾主持印制多部西夏文大藏經(jīng)并將一藏施于敦煌文殊舍利塔寺中。在敦煌莫高窟曾先后三次發(fā)現(xiàn)了與上述相同押捺漢文題記的佛經(jīng)殘頁,另兩件分別藏于巴黎國立圖書館和日本天理圖書館??赡茉谒┙?jīng)中都壓捺了這樣的印記[29]。元刻《磧沙藏》本踐字函《大宗地玄文本論》卷3 記載,管主八曾“于江南浙西道杭州路大萬壽寺雕刊河西大藏經(jīng)板三千六百二十余卷、華嚴諸經(jīng)懺板,至大德六年(1302)完備。管主八欽此勝緣,印造三十余藏及《華嚴大經(jīng)》《梁皇寶懺》《華嚴道場懺儀》各百余部,《焰口施食儀軌》千有余部”。推而論之,當年敦煌所藏西夏文刻本《大藏經(jīng)》應為管主八大師印施三十余藏大藏經(jīng)的一部。說明元代敦煌的西夏遺民數(shù)量眾多,否則管主八在這里布施西夏文《大藏經(jīng)》就沒有太大必要了。敦煌莫高窟第256 窟主室東壁門南第一身男供養(yǎng)人像身后墨書“大元國西夏寺住僧人十五人”題記(圖10)①題記旁有“此舊字補寫”五字,與題記出自同一手筆,當系清人據(jù)舊墨重抄后所記。,當系元代西夏遺民在敦煌活動之一證[30]。
圖10 莫高窟第256 窟主室東壁門南題記
中國國家圖書館收藏有西夏文《過去莊嚴劫千佛名經(jīng)》,尾跋書于元皇慶元年(1312),由沒尚慧護題寫,敘述了西夏國時代之佛經(jīng)翻譯和校勘活動,尤其是元代校理、纂集、印施《河西藏》(即西夏文大藏經(jīng))的過程[31-32]。其中文字可與上文所言元刊《磧沙藏》所收《大宗地玄文本論》卷3 發(fā)愿文、西夏文《現(xiàn)在賢劫千佛名經(jīng)》卷首“西夏譯經(jīng)圖”和《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序跋以及諸多存世西夏文獻的卷首款題、流傳序等相參證,對于了解元代西夏文大藏經(jīng)《河西藏》的刊行、流布情況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33]。
就榆林窟第3 窟而言,施主既有西夏人,也有蒙古人,前者見于南壁、北壁的上半部,現(xiàn)存的文意比較明了的供養(yǎng)人題記有三則,皆見于北壁。其一見于第1 身男供養(yǎng)人衣襟上,曰:“至正十年十月廿日……”其二見于同像之前,曰:“至正廿六年五月廿六日……瓜州……息寶……” 其三見于第2 身供養(yǎng)人之前,曰:“維大元至正廿五年五月十五日嘉議大夫沙州路總管□□□□舍人……司吏張維中……瓜□達魯花赤……”
此三則題名施主皆為西夏人。而屬于蒙古人的供養(yǎng)題名,現(xiàn)在可以辨識者僅存其三,第1 身男供養(yǎng)人:“……思仰答里□□……” 第3 身男供養(yǎng)人:“知州買住……” 甬道北壁第4 身男供養(yǎng)人:“平牙答思達魯赤花(達魯花赤)”。
不管是西夏裝供養(yǎng)人像還是蒙古裝供養(yǎng)人像,所用年號(至正)、官稱(沙州路總管、達魯花赤),都可肯定為元代之物。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位男供養(yǎng)人題名“平牙答思達魯赤花”。平牙答思如同第3 身買住、第4 身思仰答里一樣,都是比較典型的蒙古人名。其中,平牙答思擔任達魯花赤之職,買住則為知州??紤]到蒙古黃金家族成員不會擔任具體的官職,莫說達魯花赤之類低級官職,即使宰相、元帥之類的達官也是很少會擔任的,即使偶爾有,也往往掛名而已。因為再高的官職,在黃金家族成員目中,都應為仆人所為。職是之故,可以毫無疑問地認定,榆林窟第3 窟享有官號的幾位蒙古供養(yǎng)人必不出自蒙古黃金家族。
那么,蒙古黃金家族成員應以什么形象出現(xiàn)呢?最典型的例證見于榆林窟第6 窟前室西壁北側明窗所見蒙古貴族供養(yǎng)人像(圖11)。男像頭戴王冠,女像同樣頭戴王冠,但在冠頂多出固姑冠,應為典型的蒙古黃金家族成員形象,更確切一點說,應該為駐守瓜州的肅王與王妃。莫高窟第332窟甬道亦有頭戴固姑冠的女供養(yǎng)人像(圖7),其中第2 身旁有蒙古文題記,意為“太子答里夫人”[34]。榆林窟第3 窟甬道中的蒙古族供養(yǎng)人,除了幾位官員之外,尚有如下題記“思鐘達里太子”“思鐘達里太子夫人”[35]。蒙古國至元代所謂的太子,既可以是蒙古大汗之子,也可以是諸王之子,如同莫高窟《六字真言碣》所顯示的那樣,豳王家族成員有王子、王妃、公主、駙馬等,稱號幾同于蒙古大汗。
圖11 榆林窟第6 窟前室西壁北側明窗所見蒙古貴族供養(yǎng)人像
榆林窟第3 窟甬道中西夏人與蒙古人并出,皆占據(jù)供養(yǎng)人之位。按照敦煌石窟的一般情況,石窟初建者即應為窟主,而后來的重修者則一般為施主。以此而論,榆林窟第3 窟中的西夏與蒙古供養(yǎng)人都應為窟主。如果按照劉永增的說法,該窟開于不同時期,那么,其中的西夏人應屬于窟主則毋庸置疑。但在元代,情況卻并非如此簡單,這是由蒙古至元代特定的國家體制所決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講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是這種傳統(tǒng)在成吉思汗以后的蒙古國被徹底打破了,誠如南宋遺民謝枋得所言:“大元治世,民物一新?!保?6]中原王朝傳統(tǒng)的君臣關系,在蒙古政權中被主奴關系所取代。忽必烈建立元朝之后,這一傳統(tǒng)被繼承下來。在忽必烈心目中,宰相也好,一般臣僚也好,都是自己的奴仆[37]?!爸袊鴼v史上傳統(tǒng)的君尊臣卑,發(fā)展成了君主臣奴的特殊關系”[38]。這種主奴關系確保了元朝始終不曾出現(xiàn)權臣當政的問題。即使元朝滅亡之后,退居漠北的北元朝廷,也不聞權臣當政之故實。元朝的這種主奴關系,甚至影響到明代。明初朱元璋濫殺大臣,而且設置對臣下具有侮辱性的懲罰措施——廷杖,尋其根魁,當與蒙古統(tǒng)治不無關系[39-40]。
蒙古貴族是主,其余皆奴。既為奴,人身尚不能自主,更遑論對財物之擁有了。這一情況在1246 年曾出訪蒙古汗廷的歐洲使節(jié)柏朗嘉賓(John of Piano Carpini)的記錄中言之鑿鑿:
韃靼皇帝對任何人都有非凡的權力……應該懂得,所有事物皆操于皇帝之手,任何人都不敢說這是屬于我的或他的東西,而是什么都屬于皇帝。就是說,財物、人口和牲畜都是如此。[41]
對蒙古大汗來說,所有臣民皆為仆,即使王公貴族也不能例外。而對蒙古大汗所出的黃金家族而言,非黃金家族成員皆為仆。在元代河西地區(qū),蒙古豳王家族為君,其余皆為仆,君作為統(tǒng)治者,不僅不擔任任何官職,更不會親行修建石窟之類的事情,具體工作都是由奴仆來完成的,但所有東西的所有權皆歸蒙古皇室,誠如柏朗嘉賓所記錄的那樣。單就榆林窟第3 窟而言,窟主既非開鑿洞窟的西夏人,也非供養(yǎng)人平牙答思和思仰答里等人,而是另有其人,即題記中的“思鐘達里太子”“思鐘達里太子夫人”。他們是蒙古黃金家族成員豳王家族,具體而言,屬于駐守瓜州的肅王家族。此即蒙古人傳統(tǒng)的“黃金家族共有天下”政治觀、財產(chǎn)觀的具體體現(xiàn)。
榆林窟第3 窟的窟主是蒙古豳王家族之肅王皇室,第2、4 窟亦復如是,莫高窟第61 窟甬道、第463 窟、第464 窟、第465 窟以及瓜州東千佛洞第2、5 等窟情況類似,不管修建者是西夏人還是回鶻人、吐蕃人,甚或黃金家族以外的其他蒙古人,他們是施主,是供養(yǎng)人,但不可能成為他們所開鑿石窟的窟主,最終的窟主皆歸蒙古皇室。
榆林窟第3 窟被確定為西夏窟的最有力的證據(jù)為窟內(nèi)的西夏文題記。在第3 窟門南北壁書有西夏文題銘6 則,已由史金波、白濱[42-43]、荒川慎太郎[42]378,381進行了研究刊布,茲不復贅[43]291-292。其實,早在20 世紀50 年代初,向達對西夏文題銘與石窟關系問題作過如下論斷:
元平西夏,河西以舊隸西夏,仍行西夏文,故西夏文亦曰河西字。上述諸窟壁畫,雖成于西夏人之手,然已是元代之西夏,與天水一朝之西夏蓋有別矣。[5]84
向先生言之明確,如果沒有確切的紀年,則西夏文題銘不能單獨作為判斷某一石窟為西夏國或元代時期的證據(jù)。可惜這一論斷未引起早期西夏石窟分期斷代者應有的關注。
榆林窟第3 窟各種題銘甚多,有漢文,如前文所述甬道的供養(yǎng)人題銘;也有回鶻文,如榆林窟第3 窟西壁門南普賢變下方有帖瓦赤(T?v?ci)法師一行的禮佛題記:
吉祥的亥年五月(02)帖瓦赤(T?v?ci)法師、朶兒只巴(torcipa)法師(03)同貴族們一起……脫烈帖古思(T?l?k-T?güz)(04)為首,我們禮拜。(05)善哉!(06)[44-45]
帖瓦赤一名又見于主室南壁的回鶻文發(fā)愿文中。更值得注意的是,第3 窟中存有多方八思巴文題銘(圖12)。
圖12 榆林窟第3 窟主室西壁南側八思巴文、回鶻文題記
八思巴字是元世祖忽必烈命國師八思巴(Phas-pa,1235—1280)根據(jù)藏文字母創(chuàng)制的一種拼音文字,始創(chuàng)于1260 年。這種文字最初被忽必烈命名為“蒙古新字”,不久即改稱“蒙古字”,并被最高統(tǒng)治者確立為官方文字。按照忽必烈最初的構想,主旨在于要用八思巴字取代原來的國字回鶻式蒙文,以之“譯寫一切文字”[46]。故而從忽必烈開始至于元朝滅亡,官方一般使用八思巴文,而不能同時使用回鶻式蒙古文。該窟有西夏文、漢文、回鶻文、八思巴文,獨無回鶻式蒙古文,恰與1269 年以后元政府推行的以八思巴文為 “國字”的文字使用政策符合。1348 年,蒙古豳王家族西寧王速來蠻父子于莫高窟勒立六字真言碑,其中使用的文字即為梵文、藏文、漢文、回鶻文、西夏文、八思巴文,達六種之多[47-48]。除了梵文和藏文外,其余四種文字皆集中出現(xiàn)于榆林窟第3 窟中。元代特征明顯。
2021 年6 月25—29 日,由敦煌研究院人文研究部主辦的“敦煌晚期石窟的分期與斷代研究工作坊”在敦煌莫高窟舉辦。當我們在榆林窟第3窟考察時,在甬道南壁發(fā)現(xiàn)了一個用西夏文書寫的“佛”字(圖13),引起與會者極大的興趣。經(jīng)過大家仔細的觀察、辨識,可以確認,西夏文“佛”字書寫于甬道南壁左起第1 身和第2 身蒙古人供養(yǎng)像(參見圖2)衣服相交的空隙處,書寫工整,字跡明晰,與蒙古人供養(yǎng)像顯然屬于同時代之物,可為榆林窟為元代西夏遺民窟之說提供力證。
圖13 榆林窟第3 窟甬道南壁蒙古女供養(yǎng)人像中的西夏文
在榆林窟第3 窟東壁中央佛座北側有題記曰“至正廿八年五月廿日□……福童到此”(圖14)。至正廿八年即明代洪武元年(1368)。是年正月初四,朱元璋于南京稱帝,國號大明,年號洪武。但此時的甘肅仍處于北元的統(tǒng)治之下,繼續(xù)使用至正年號。1372 年馮勝下河西,相繼攻陷瓜州、沙州等地,蒙古豳王家族對河西地區(qū)的統(tǒng)治才告終結。該題記被新修的佛座“打破”,中部內(nèi)容被覆蓋。這一現(xiàn)象說明,在1368 年之后,榆林窟第3 窟尚有營建活動[15]20。以理度之,佛床上塑像的制作當完成于1368 年至1372 年之間,然與甬道南壁西夏文“佛”字的題寫是否存在關聯(lián),不得而知。
圖14 榆林窟第3 窟東壁中央福童題記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榆林窟第3 窟有兩幅《唐僧取經(jīng)圖》,其一位于西壁南側普賢變下部,唐僧側面站立,彎腰合十,禮敬普賢。身后孫悟空為猴像,毛發(fā)濃密,張嘴露齒。第二幅見于東壁北側所繪十一面觀音經(jīng)變,畫青年唐僧像,雙手合十,虔誠默念。站立其身后的孫悟空雖然已經(jīng)模糊不清,但依然不難看出為猴相,披發(fā),右手握生金棍。這些特點合于元雜劇《西游記》,而與宋、金、西夏時代文獻與藝術品所描繪的孫悟空“白衣秀才”形象迥然有別,同樣可證該窟為元代之物①楊富學《由孫悟空形象演變看敦煌石窟〈唐僧取經(jīng)圖〉的時代》,《世界宗教文化》(待刊)。。
由上文的論述可以看出,榆林窟第3 窟的營建時代主要存在三種不同意見:第一種意見認為開鑿于西夏時期,主要證據(jù)在于甬道南北壁的西夏供養(yǎng)人畫像。這種觀點的缺陷在于,沒有注意元代敦煌西夏人同樣存在,而且人數(shù)很多、地位很高這一史實,誤把具有西夏風格的供養(yǎng)人都想當然地理解為西夏國時代之物。第二種意見認為該窟開鑿于元代,主要依據(jù)在于甬道南北壁所見蒙古人供養(yǎng)像和元代的藝術風格。這一觀點的主要缺陷在于沒有準確把握元代君臣之主仆關系,未能清晰地分辨甬道上的供養(yǎng)人像與窟主之關系,同時也不了解元代敦煌具有特殊地位的歷史,難以把洞窟的性質闡述明確,容易讓人產(chǎn)生誤解。第三種意見認為榆林窟第3 窟始開于西夏,最后完成于元代,其實在調(diào)和西夏、元兩種觀點的矛盾。該說的癥結在于不了解元代蒙古人與西夏人在敦煌并存的共時性問題,元代西夏遺民不僅在敦煌多有活動,而且具有較高的政治地位,但對蒙古君主來說,地位再高的西夏人也只能歸于仆人之列。
本人通過系統(tǒng)的分析研究,可以得出如下結論:
1.榆林窟第3 窟是元代西夏遺民在蒙古豳王家族支持下開鑿的,營建時代當在元朝后期。這些供養(yǎng)人都是石窟的營造著、出資者,但他們的身份都只能屬于施主,但不可能是窟主;
2.榆林窟第3 窟的窟主只能屬于蒙古豳王家族,具體來說,應該屬于駐守瓜州一帶的哈班后裔——肅王家族,這是元代特定的社會條件所決定的;
3.榆林窟第3 窟甬道供養(yǎng)人,上部為西夏人像,下部為蒙古人像,上部繪制時間略早于下部(時代相同)。下部畫面高于上部,其泥層雖對上部壁畫有覆蓋,但保護之意明顯,而且下部蒙古人像要小于西夏人像,這種情況只有蒙古人與西夏人同朝為官的元代才可能出現(xiàn);
4.榆林窟第3 窟的題銘很多,使用的文字既有漢文、西夏文,也有回鶻文、八思巴文,唯無回鶻式蒙古文,恰合忽必烈于1269 年以后推行的以八思巴文替代回鶻式蒙古文的規(guī)定。尤其是該窟甬道南壁蒙古裝供養(yǎng)人像衣服交接空隙處有用西夏文書寫的“佛”字,更可證此窟為元代西夏遺民所營建;
5.榆林窟第3 窟的營建活動一直持續(xù)到1368—1372 年之間;
6.榆林窟第3 窟《唐僧取經(jīng)圖》所描繪的孫悟空形象同于元雜劇而有別于宋、金、西夏時代的“白衣秀才”特征。
凡此種種,可以構成比較完整的證據(jù)鏈以證榆林窟第3 窟乃元代之物,如同榆林窟第2 窟和第4 窟一樣,均為蒙古豳王家族統(tǒng)治時期由敦煌西夏遺民所營造的洞窟,屬于蒙古皇家洞窟[49]。言其為西夏國之物,可謂了無可以信賴的證據(jù)。
文中所有照片皆由敦煌研究院文物數(shù)字化研究所提供,志此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