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鐫無兩歧 合則二美俱
——“朱友舟、何康泰書法刻銅作品展”觀后

◆周之江（貴陽）

立冬前兩天，去了趟長沙，一來一回間，氣溫斷崖式地下降了十幾度，一夜入冬。

此行目的，是受朱友舟兄之邀，參加“務(wù)本存真——朱友舟、何康泰書法刻銅作品展”開幕式。跟習見的書法展略有不同，作者之一的何康泰先生，既為書家，更雅擅鏨銅，他將友舟的部分書法作品鐫刻在鎮(zhèn)紙、墨盒、茶盤等器物上，甚至還有些尺寸頗巨的對聯(lián)之類，跟書寫件兩相映照，頗堪玩味。

至于友舟的書法，我其實算是頗為熟悉了，但一次性看完這么多東西，諸體皆備，或創(chuàng)或臨，尤其是取法于戰(zhàn)國古文字者，筆墨相得，收放自如，古趣盎然又不乏現(xiàn)代性，縱筆所之卻用字謹嚴，不由佩服，在心里嘖嘖驚嘆。

流連展廳，意不能平，于是胡謅了幾句詩發(fā)給他：

朱生著書考毫錐，我嘗讀之釋紛疑。

戊戌問學溪山畔，簡編帛縑初可師。

飛飏清奇龍蛇走，落筆風雨騰逸姿。

遂爾訂交恨不早，握手飄蓬會有期。

湖湘何君巧錘鏨，行刀爽爽舞蛟螭。

鏤于金石信難滅，古來書鐫無兩歧。

文字流傳賴契刻，合則二美應(yīng)相隨。

本立空名破，毋使良工遺。

此中存真意，硯耕當及時。

人在30多歲時，天賦已經(jīng)定型，這時應(yīng)當談的是努力。天賦好比發(fā)射出去的子彈，射多遠取決于它的能量，但總有下降的時候。

于嗟衡門常掩謝車馬，蕉葉題詩洗墨鳳凰池。

得稍稍注釋下詩里寫到的事情。

我跟友舟，相識不過四年多，但一見如故，允為知己。記得是在戊戌年的夏天，鄙人供職的貴陽孔學堂文化傳播中心跟湖南大學簡帛研究中心、清華大學等幾家機構(gòu)合作，開辦第一屆簡帛書法高研班，他“貴為”南京藝術(shù)學院的教授、博士生導師，居然屈尊來當一名旁聽學員，足見好學之忱。說實話，依學術(shù)成就、書法水平乃至江湖地位，他登臺授課也綽綽有余——事實上，第二屆繼續(xù)在敝處開辦時，友舟便正式“榮升”成為主講老師之一，極受學生歡迎。

彼此熟悉后，我還老拿他打趣，說高研班上最勵志的學生非他莫屬，一年內(nèi)連升三級。

其實，在認識友舟之前，我聞他大名已久。起因是早就讀過他所著《中國古代毛筆研究》，大有收益。友舟兄長我一歲，俱為“七零后”，在南藝就讀時，師從徐利明先生，此書即他的博士研究課題的成果。古人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睍抑v究筆墨紙硯，不足為奇，但下功夫梳理毛筆發(fā)展演化的脈絡(luò)者不多，可見他不僅眼光別具，且頗能道人所不常道，在瑣碎處用心使力，發(fā)微抉隱，考據(jù)詳實，遂成其一家之言，有裨于后學。既然認識了，特地帶來索題，他老兄大筆一揮，在扉頁上寫下：“貴陽孔學堂存念。”

我只好苦笑：“友舟兄，這可是我自己掏錢買的書，你這樣一題，別人不知道，還以為是我占了公家便宜……”

說回主題，友舟在此書中寫到：“筆工與文人的交往頗為頻繁，他們之間的互動非常廣泛。在文人心目中，一名優(yōu)秀的筆工不但要具備高超的技藝，還應(yīng)該懂書法，同時不能嗜利貪財，否則就會半途而廢。最后，筆工應(yīng)該追求‘技進乎道’的境界。”

竊以為，把此處的“筆工”換為“鏨工”，這段文字，幾乎就能照搬在康泰身上。此次展覽，負責刻銅部分的何康泰先生，雖為初識，卻早經(jīng)友舟介紹，看過他的鏨銅作品，就其技藝而言，是個世俗意義上的高手匠人，但也是個奇人。我們一起吃過宵夜，見識了他酒過三巡后的放言無忌，知道他內(nèi)心自有不隨時流的判斷。

須知，中國的鏨銅技術(shù)，早在商周時期便已達到了極為高超的境界，后繼者代不乏人，那些青銅器上的銘文，某種程度上，大概可以視為書刻兩種藝術(shù)形式最早的結(jié)合。

濤聲夜恐巢枝鳥 云氣朝隨出洞龍 書法 朱友舟

因此我還吐槽友舟，說是鐵山摩崖《石頌》的頌文有幾句話說得好：“縑竹易銷，金石難滅，托以高山，永留不絕?！比羰窃龠^幾百上千年，你那些書法作品保存不善，紙本為蟲蛀水蝕，破爛不堪卒讀，搞不好還得從康泰兄的刻銅上猜想朱友舟書法藝術(shù)的樣貌，這就顯出此次展覽的重要性來了。

當然是玩笑話，但也不盡然，高明的刻工是給書法做加法，甚至還賦予了紙本沒有的某種質(zhì)感，做成拓片，仍煥然奪目，神采無損，這也就是所謂的“合則二美”?？堤┑溺Y銅，就能達到這樣的效果，我不止一位書畫界的朋友見到他的作品后，都流露出企慕之意，希望能代為鐫刻，存以留念，就足以說明其水準廣為認可。

我是外行，但在展廳里看過康泰鏨銅的視頻，也多少有些領(lǐng)悟。跟篆刻藝術(shù)的道理有些相似之處，好的鏨銅技藝，刀下有筆尤有墨，圓美流轉(zhuǎn)之外，賦予書法某種刀棱交錯之妙，鐵鉤銀劃，交相映襯，的確美不勝收。

我們貴州本地的鄉(xiāng)賢姚華先生，乃近代大學者、大藝術(shù)家，長期客寓北京，民初時就以書銅藝術(shù)著稱，頗享盛譽。

魯迅先生在輯錄《北平箋譜》時寫到當時的風尚緣起：“及中華民國立，義寧陳君師曾入北京，初為鐫銅者作墨合、鎮(zhèn)紙畫稿，俾其雕鏤；既成拓墨，雅趣盎然?！?/p>

姚華書銅，與陳師曾并稱一時瑜亮，數(shù)量之夥，形式之豐，或者還有過之而不及。他跟鏨銅匠人姚錫久合作書銅刻銅，并為拓本寫序說：“古肆流衍，家以資生；比枳枝駢，寖失其法。開國以來，張壽丞、孫華堂異軍突起，不如寅生之起自士林，然其刻實有勝于前人。孫、張皆不能書，往往乞余。而紹興姚錫久世擅此業(yè)，與余有素，又數(shù)勸獎之。已而錫久以所刻進，則不異張、孫之伎。一時鼎足，定不可憙也歟？……惟同時三人獨錫久嫻書法，則不可不更相者求之，則或?qū)殄a久之所獨擅也耶?！?/p>

說起來有趣，刻銅類的文房器玩，在此后一度消沉，令人扼腕嘆息，前些年能在市面上買到的多為機器鐫刻，說是粗制濫造不為過，除了尚稱沉手外，別無好處?？催^友舟和康泰的合展后，更是感慨莫名，的確，書銅一事，豈易為哉？須得優(yōu)秀的書家與懂書的刻家攜手，才能珠聯(lián)璧合，成就佳作。

友舟兄近年來傾力于戰(zhàn)國古文字的研究和創(chuàng)作，學問日進，書藝亦隨之，可見書法不只是徒逞手腕底下的功夫而已。今年假期，他申請到敝處入駐研修，安安心心待了個把月，某天，他到我辦公室聊天，一手叉開額前的長發(fā)，揚著他異于常人的濃眉，勸我要多寫草書，因這其中的痛快淋漓、揮灑酣暢，非經(jīng)過者不能道也。這是大實話，我頗有幾次機會看友舟現(xiàn)場寫字，偶爾也在B站刷到他示范臨摹或創(chuàng)作的視頻，可說行云流水，一氣而下，真有風檣陣馬之感?？上屹Y質(zhì)愚魯，手底笨拙，性情也欠些放達，始終學不來，辜負了他的好意。

臨開學前，給他餞行，友舟鄭重其事地告訴我，這一個多月并未偷閑偷懶，白天寫字，聞窗外鳥鳴即起，甚至據(jù)他自道，“聽久了，連哪一只鳥在叫，我都能辨別出來?！痹绮秃螅阊心伡?，略飲紅酒助興，毛邊紙兩面刷，個把月下來，刷了足足兩大麻袋，還揀出兩張滿意的拿來送我。余者，付之垃圾堆矣。

到了晚上，則筆耕不輟，一部三十余萬言的《巫道之風——戰(zhàn)國楚簡書風研究》書稿，在入駐期間，友舟前后修改潤色三遍，且倩同在敝處研修的張宗友兄審稿，其于學問一道，絲毫不茍，孜孜以求，恰是他在藝術(shù)家之外的另一個面相。

我跟友舟氣味相投，交往遂不拘形跡，時不時雜以戲謔之言，但內(nèi)心存有尊重。友舟自道出生在湖南岳陽的一處小山村，在他身上，保有一份難得的鄉(xiāng)土氣，于藝事，于學術(shù)，于友道，莫不如此，既放逸，又沉靜，見性情，講法度，遂能深入。

觀后感寫到大半，微信跟他核實幾處文字，友舟兄發(fā)現(xiàn)我將微信頭像換成了一張觀展的照片，慨然曰：“背景上的那副對聯(lián)就送你了，撤展時打包寄來?！蔽艺嫘母袆?，不單因為他的情誼，對聯(lián)的內(nèi)容也叫人喜歡：

之子遠行，古人不見；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友舟在追尋古人書道的路途中，確已走到了鄙人望塵莫及的高遠之境，大概，在他內(nèi)心深處，也還有一點小小的傲嬌——戰(zhàn)國古文字書寫，輔以刻銅，其中妙趣，“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二零二一年十一月十三日

對聯(lián)銅鎮(zhèn)紙冷著色22cm×4cm×1cm×2何康泰

古詩四條屏 書法 朱友舟

古詩四條銅屏 銅木結(jié)合、冷著色 190cm×24cm×4 何康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