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墓

作文君：本文節(jié)選自作家莫言小說集《爆炸》的自序，從選文中的“這是真事兒，您可不要以為我又在這里玩什么‘魔幻’”，可見這個故事有可能真實發(fā)生過，而作者亦“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座墳?zāi)?，永遠感謝那些為了我修筑墳?zāi)沟娜恕?。后面他話鋒一轉(zhuǎn)，緊接著寫道：“而現(xiàn)在這座文字的墳?zāi)?，是我自己修筑的。我在這座墳?zāi)估?，埋葬了我早期的八篇小說。面對這座墳?zāi)梗业男那楦映林?，態(tài)度更加嚴(yán)肅。如果當(dāng)年我是為在酒里摻水的丑惡行為而痛哭著反省，那么我今天如果要哭，就是哭我傾注到小說里的感情摻了假。”可見作者寫作態(tài)度之誠懇。美國作家諾曼·梅勒曾說，寫作的真相就是那些特別虔誠的人的優(yōu)雅。從莫言這兒我們有深切的體會。

我講個我的故事給您聽吧，很短，求您耐著心聽完。

年輕的時候，我在高密東北鄉(xiāng)的一個供銷社里當(dāng)臨時售貨員，經(jīng)常地往酒缸里摻水。摻進一瓢涼水，舀出一瓢白酒，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灌下去。酒肴嘛，基本不需要，偶爾也吃一些。沒有什么好東西，基本上是從老百姓的菜地里掠來。得著什么掠什么。大蔥、大蒜、羊角辣椒，茄子、蘿卜、大白菜。喝一大口酒，咬一口上述這些蔬菜，喝喝吃吃，生也猛辣也猛，一會就醉了。

那時我每日喝得爛醉，天天醉等于不醉。我每天晚上都騎著一輛“渾身”響唯有鈴鐺不響的自行車回家。我騎車回家必須走六里彎彎曲曲、顛顛簸簸的窄河堤。車子在堤上搖晃，我在車子上搖晃。不熟悉我的人都為我捏著一把汗，熟悉我的人都盼望著我能一頭栽到堤下，跌個鼻青臉腫，或者干脆跌死更好。但“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騎車的技術(shù)，就像武松的拳術(shù)一樣，都是添一分酒添一分本事。如果我清醒著騎車，肯定不敢在河堤上那樣狂奔。我是在運動中求平衡，在麻醉中求清醒，在顛簸中求穩(wěn)定。想要我死可沒那么容易。閻王爺批準(zhǔn)我下生時讓我?guī)砹艘蝗f斤酒，不把它喝光我是不會死的。

有一天晚上，天上沒有月亮，只有幾顆星星。我喝了兩瓢酒，吃了一個大蘿卜，打著響亮的飽嗝，酒勁兒漸漸上來，猶如騰云駕霧，感覺好極了。我騎上車子，沿著河堤，往家進發(fā)。騎著騎著突然一頭栽了下來，車子也翻了。這是怎么一回事呢？憑我的技術(shù)怎么可能栽下來？嘴唇破了，牙齒也晃了。眼前似乎有一個黑黢黢的東西，好像是個墳包。我劃火照著明，一看，嗨，還真是一個墳包。墳包前還插著一塊白木牌子，上邊用墨汁寫著四個大字：莫言之墓。

我想哎喲喲這是誰干的好事，我還活蹦亂跳的怎么就有人給咱把墓修好了？我想他們一定是弄錯了。墓里埋著的肯定不是我，我是站在路上的，嘴巴疼痛牙也疼痛，可能正在流血，可那白木牌子上的黑字寫得很是分明，也許我已經(jīng)死了，而站在我的墓前的是我的“鬼魂”，但隨即我就感到被尿憋得慌，這說明我還不是“鬼魂”，“鬼魂”怎么可能撒尿？我打著火機，仔細地看著建筑在河堤正中擋住了我的去路的我的墳?zāi)埂；鹧鎰倓側(cè)计饋?，就有雨點般的磚頭瓦塊劈頭蓋臉地砸過來。我機智地趴在我的墓前，雙手護住腦袋，高高地翹起屁股，只要腦袋是好的，別的地方出了毛病好修理。

后來我才明白過來，設(shè)計這場謀殺運動的人，是個精通古典的大儒。他對付我的辦法，完全是學(xué)習(xí)了孫臏在馬陵道射殺龐涓的戰(zhàn)法。孫臏們大概也沒想把我砸死，扔了一陣磚頭瓦塊之后就呼哨一聲撤離。我連滾帶爬地回到了供銷社，摸索著點燃了煤油罩子燈，從貨架上拿起一面方鏡子一照，嚇了我一跳。我看到這個家伙額頭上一個青紫的大包，顴骨上一片爛皮，鼻子歪了，嘴唇豁了，牙縫里在流血。這是誰？是我嗎？我從酒缸里舀了一瓢酒，喝了半瓢，剩下的往臉上一潑，一陣鉆心的痛，然后我就昏過去了。

我醒了，看到天亮了。聽到大門外邊有許多人在砸門，有嚷著要打醬油的，有叫著要買鹽的，有吼著要買化肥的，還有也不說買什么只是破口大罵的，還有揚言要放火把供銷社燒了的。我讀過魯迅的書，知道“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zhàn)斗”的道理，所以我的心中根本就不慌亂。一個人的墳?zāi)苟冀ê昧?，他還怕什么！

我從貨架上扯了一丈白布披在身上，腰里捆了一道麻繩子，頭上蒙了一條白毛巾，腋下夾一刀草紙，手拄一根哭喪棒，豁啷啷敞開大門，不看任何人，但我知道任何人都在看我。我放聲痛哭著，向河堤走去。許多人跟在我的身后看熱鬧，我估計這里邊就有昨夜暗算我的人。到了我的墳?zāi)骨埃宜毫艘粡埣垑毫藟烅?，然后點火把那刀草紙焚化了。青煙裊裊，紙灰飛揚，好像灰色的蝴蝶。我跪在我的墓前，放聲大哭起來。我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一邊哭一邊拍打著我的墳頭，好像一個死了男人的婦人。起初人們以為我是在瞎鬧，但很快他們就發(fā)現(xiàn)我不是瞎鬧。有一些不識字的婦人就上前來勸我：行了，行了，別哭了，人死了，哭也哭不活了……

我沒死哇，哇哇哇……

沒死就不要哭了，往后少往酒里摻水、少往醬油里加鹽，就無人給你堆墳了。

我淚眼婆娑地看了一眼這個說話的雜種，知道他是昨夜那一伙里的。

我死了……哇……我雖然活著，但實際上已經(jīng)死了……

什么話？越說越糊涂了嘛！

眾人可能是怕我鬧出個三長兩短來，七手八胳膊的，把我叉回供銷社。那一丈白布，也不知讓誰給順手牽了去。

這是真事兒，您可不要以為我又在這里玩什么“魔幻”。我為了自己大哭了一場，這事盡管有點戲過，但在高密東北鄉(xiāng)還是振聾發(fā)聵。您到高密東北鄉(xiāng)去打聽寫過小說的莫言，估計沒有十個人知道，但如果您去那里打聽給自己哭靈的莫言，估計只有十個人不知道。

面對著自己的墳?zāi)?，其實是一件非常?yán)肅、非常沉重的事情，即便你想輕松想幽默也輕松幽默不了。當(dāng)年那座墳?zāi)故且蝗汉尬业睦习傩諡槲倚藿ǖ?，它使我懂得了做一個正直誠實有良心的人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在那座虛擬的墳?zāi)骨盁堝X、披麻戴孝、放聲痛哭是在執(zhí)行自我批判。自己為自己哭喪是我慶祝覺悟人生道理的隆重典禮。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座墳?zāi)?，永遠感謝那些為了我修筑墳?zāi)沟娜?。（本文乃?jié)選）

（田龍華摘自《莫言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

【素材任意門】我是個剛從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高粱地里鉆出來的鄉(xiāng)巴佬，還沒學(xué)會虛情假意。時間這樣珍貴，您為了我浪費時間，我真的感激您。另外，您不要笑話我，不要笑話我的不知天高地厚。魯迅先生把他早期的作品集成《墳》，我把我早期的作品集成“墓”，不是我喜歡東施效顰，而是我實在是太喜歡那《墳》里的含義。將《墳》改成“墓”就算我的一大發(fā)明吧。請千萬別笑話我，謝謝了。（莫言小說集《爆炸》自序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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