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前茶 編輯:紫陌
曾強的丈母娘是去年四月初突發(fā)的腦干出血,送到醫(yī)院時她已經(jīng)呼吸急促,意識全無。醫(yī)生找所有的家屬談話,告訴他們說:病人搶救過來也很可能是植物人,需要大量的后續(xù)費用,現(xiàn)在讓他們決定,是否放棄搶救。
屠蘇和父親、哥嫂緊急磋商后,決定盡一切力量搶救媽媽,屠蘇當晚就決定回家賣掉自家空余的一小套房子,以最快的速度籌措搶救資金。媽媽在ICU足足待了90天,把屠蘇的賣房款花掉了八成,病情才穩(wěn)定下來,轉(zhuǎn)入普通病房。媽媽蘇醒后,因為腦部不可逆轉(zhuǎn)的受損,運動功能恢復得很有限,語言功能幾乎沒有恢復。在醫(yī)院又住了三個多月,醫(yī)生告訴家屬,病人的康復進展已經(jīng)到了一個瓶頸期,鑒于她的身體狀況比較穩(wěn)定,也許回家休養(yǎng)反而能夠促進她的恢復,因為回家后,病人可以得到很好的休息,郊區(qū)負氧離子更高的潔凈空氣,周圍鄰居的談話,熟悉的環(huán)境和陳設,親友的往來探望,甚至雞啼狗吠,都可能成為良性刺激,說不定病人會在語言和運動能力上有所突破。
全家人又一次坐下來開會,一致同意帶媽媽回家。而媽媽回家后,最初一個月的表現(xiàn)的確令大家驚喜——村里的發(fā)小來看望媽媽,她居然能含糊地說出對方的小名;每次屠蘇和哥嫂前來看望照料的時候,媽媽也會向他們點頭,眼睛里滿是“拖累大家了,辛苦大家了”這樣的暖心示意。屠蘇在城里上班,每次回到郊區(qū)家中要開車近40km,饒是如此,在媽媽逐漸恢復的這一年當中,她每周風雨無阻地回娘家三次。
媽媽硬生生地被從死神手中搶奪了回來,這件事令全家欣喜,然而,她的康復之路如此之漫長,進展如此之緩慢,又令全家人為之憂心。屠蘇為了騰出精力照料媽媽,不得不把剛上高一的兒子送去住宿,長時間的疲勞、壓力,以及為媽媽的康復付出的巨大體力,讓她患上了嚴重的腰痛,有一段時間,腰痛到都不能靈活敏捷的跨下自家的床,不管是從躺到坐,還是從做到站,這些從前輕而易舉的姿勢變化,如今做起來都格外吃力,不僅需要借助雙臂的支撐,還要付出咬牙切齒的努力。
曾強一看就憂心,他迅速為妻子請了針灸專家,專門開車送她去做治療。誰想,屠蘇治療不到一個月,腰痛略有好轉(zhuǎn),便跟針灸專家商量:“能不能請你騰出時間來,在周末隨我回老家,替我媽媽做針灸?”
針灸、按摩、音樂刺激、戲曲刺激、旅游刺激,像哄小孩兒一樣的獎勵媽媽各種美食,連曾強也看出來,除了還不怎么能自如地表達,以及做大幅度的動作之外,丈母娘的氣色比妻子好多了,在這種情況下,屠蘇還要受到老爸的指責,讓曾強都有點意外。
長久的訴說已經(jīng)讓屠蘇宣泄了很多壓力,也讓她從大半天的抑郁狀態(tài)中擺脫了出來,她意識到,丈夫有意識地挖開了這條宣泄的渠道,讓她可以客觀地審視自己的委屈和不平,這會兒,她回想爸爸的指責,已經(jīng)有了另外的視角,她立刻替父親辯解說:“也不能全怪爸爸著急。換位思考一下,他跟我媽是半個多世紀的恩愛夫妻,媽媽這幾個月毫無進步,爸爸的憂心肯定超過我們些做子女的,他跟我吵嘴,指責我努力得不夠,無非是感情太深,無法接受媽媽目前這樣躺在床上的無力狀態(tài),爸爸曾經(jīng)非常難過地對我說,媽媽現(xiàn)在連電視機遙控器的按鈕都無法操控了,她想看什么電視,我們都要猜的。所以,我也很能理解他的憂慮。”
曾強再次表態(tài)說:“爸爸為這件事情感到難過,可是他也不能完全不顧客觀現(xiàn)實啊。醫(yī)學,是一門極有局限性的學科,否則怎么會有那句‘偶爾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的話?”
屠蘇靠在曾強肩頭,憂愁道:“可惜爸爸不像你這樣想啊,作為一個農(nóng)民和木匠,他天真地以為,城里的三甲醫(yī)院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如果杭州還不能解決,我們就去北京嘛?!?/p>
兩人商量下一步應該怎么辦?屠蘇對丈夫一股腦兒地敞開了自己的擔憂,原來,這次回家跟爸爸鬧了不愉快以后,她生怕下周回家,父女倆都會尷尬,應該怎么去回家面對爸爸的殷切希望,面對狀態(tài)穩(wěn)定卻依舊不會說話,吃喝拉撒都要有人照料的媽媽?拋出這個問題后,屠蘇心頭猛然一松,那塊壓了她很久的石頭終于從胸口上移開了,曾強立刻請纓說:“這次你別回去了,我代你回去吧。就說你單位要求全體加班,要知道,我一個大男人,力氣比你大,腰椎比你好,替你媽媽翻身,這樣的事情我還是做得來的,女婿回家盡孝,哪怕有些許做得不到位,爸爸也會原諒我的。你這次不回家,也會促使爸爸去反思,他也會多少考慮下,在你媽媽的康復道路上急于求成,會給全家人帶來什么樣的壓力?!?/p>
見屠蘇默默點頭,曾強又柔和地提醒她:咱倆結婚的時候,起過什么誓,你還記得不?咱們承諾過重擔共挑,承諾不向?qū)Ψ诫[瞞自己的難關。我那些曾經(jīng)鬧過離婚的哥們,很多都是因為經(jīng)歷難關,卻出于大男人的自尊心,一定要向妻子隱瞞真相。
比方說,哥們兒因為公司經(jīng)營狀態(tài)不好,被裁員了,投了幾十份簡歷,也暫時沒有找到一份合意的工作,卻不敢跟妻子明說自己暫時失了業(yè),而是天天穿上風衣、拿著公文包假裝出去上班。他天天去連鎖咖啡店里,帶著自己的大茶瓶和電腦,厚著臉皮坐一天,四處發(fā)送求職信,接受網(wǎng)上面試。他也可能無聊到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別人跳廣場舞或唱戲,因為心中憂愁,回家后,只要看到妻子買了昂貴的護膚品或裙子,就莫名其妙大發(fā)雷霆。
你看,在婚姻中就是這樣,若是你撒了一個謊,就要以無數(shù)個謊來圓它;你不能說出真相,就會加劇夫妻之間的猜疑和摩擦。曾強有一個哥們,后來爆發(fā)般地傾訴了自己失業(yè)的痛苦,以及這幾個月要向家人隱瞞的巨大壓力,妻子一臉震驚和慚愧,因為她居然沒有猜出來丈夫的反常居然是出于這樣的壓力,她很快提供了一個丈夫不知道的重要信息:只要連續(xù)繳納社保超過12個月,被單位辭退后,只要辦理過失業(yè)登記,并且還在努力找工作,其實他是可以申請失業(yè)保險金的,這筆定額發(fā)放的資金可解燃眉之急,大大地舒緩他的焦慮。與此同時,掌管家中財務的妻子也向丈夫公開了這幾年她做理財所得的收益,也就是說,家中的財力比丈夫設想的要雄厚,足夠全家人衣食無憂地支撐一兩年,而依照丈夫的專業(yè)技能,找到一份收入穩(wěn)定的工作,重新上崗,應該不成問題。
曾強說到這里,屠蘇心中涌動一股暖流,這股暖流輸送到她的四肢百骸,將冬日的寒氣盡數(shù)驅(qū)走了。她意識到,有了難事,向伴侶第一時間坦白,這份信任,意味著你對對方的人品和能力有足夠的信心,意味著講出來,你相信對方不會掉頭而去,而是會跟你同舟共濟。也許,這樣的信任,源于愛與體諒,共情與擔當,這才是我們需要婚姻支撐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