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衛(wèi) 宋春丹
“1972年的中國是西方的一個映像,所有的價值、成就和缺點都被顛倒過來。反映現(xiàn)代世界中人類窘境的這兩個黑白照片究竟誰是正片,誰是底片,必須由歷史來裁決。”曾任英國國防大臣、時任英國“影子內(nèi)閣”財政大臣的丹尼斯·希利在1972年訪華后撰文如此寫道。
1972年,成千上萬的外國人一撥又一撥來到中國?!爸衲弧崩_了一條縫,每個人都急切想看一看封閉已久的紅色中國,一個仿佛比遠方更遠的地方。
這是走馬觀花,也是霧里看花。這些萬花筒般的中國印象里,一些難免是被安排的假象,一些是糅合了不同文化背景的想象,另一些則是身在此山中人反而看不清的真相。
“中國,這是美國的最新事物。”
這是《紐約時報》1972年2月16日一篇報道的題目。這天是中國鼠年的正月初二,漢學家們熱烈地辯論著鼠年的“鼠”字究竟怎樣翻譯好,就這樣拉開了中國年,也揭開了尼克松訪華的序幕。
連日來,美國三大電視網(wǎng)除了新聞之外,還在早晨上班前后和晚上九時半以后的黃金時間播送兩到三小時的特別節(jié)目,各報也都在頭版頭條的顯要位置連篇累牘刊登來自北京的報道。
直觀的電視報道迅速改變了美國公眾的印象。他們看到,沒有出現(xiàn)任何對尼克松總統(tǒng)帶有惡意的反應,街道比美國城市還干凈。成群結隊的中國人手拿掃帚在掃雪,偶而有一臺罕見的掃雪機在幫忙。沒有什么20多年來想象中的“紅色魔鬼”,呈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彬彬有禮、好客、勤勞、長期蒙受苦難、正在建設美好社會的民族形象。
蓋洛普民意測驗結果顯示,支持尼克松訪華的占73%。測驗還要求參加者從23個形容詞中挑選他們認為最適合形容中國人的詞語,1966年時常被挑中的詞是“無知”“好戰(zhàn)”“狡猾”和“背叛”,現(xiàn)在則被“努力工作”“聰明”“富于藝術才能”“進步的”和“講求實效的”等詞所代替。
對中美關系的變化格外敏感的日本駐美記者不無夸張地稱,美國舉國上下出現(xiàn)了一個“了解中國”運動,洪水般的報道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一次“對兩億人的總洗腦”,使美國人的中國觀來了個180度大轉(zhuǎn)彎,記起在朝鮮戰(zhàn)爭以前美國有長期的親華反日的歷史。記者認為,這是因為對越南戰(zhàn)爭的反省改變了美國國民的想法,為了不使反共時代和越南戰(zhàn)爭重演,他們以切身感受接受這樣一種變化。改善美中關系的輿論基礎已經(jīng)形成。
1972年2月25日,葉劍英陪同訪華的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等游覽故宮博物院。圖/人民視覺
1972年2月尼克松訪華期間,美國記者在北京天安門廣場。
對尼克松的接待是由周恩來親自掌握的,要訪問的城市都經(jīng)過大規(guī)模清理整頓。美國觀眾看到的“掃雪機”是用解放牌卡車加上可以滾動的雪刷和可升降的刮鏟改造而成的。它們被噴成鴨蛋青色,每天在北京主要街道上活動,很有點節(jié)日彩車的感覺。不過,隨著尼克松訪華結束,這些鏟雪車拆除了加裝的部件,又回去拉貨了。
陳丹青就讀的小學所在的上海茂名北路直通尼克松下榻的錦江飯店,他曾回憶,沿途街道的住戶全都動員起來,晾曬的衣物不得移出窗外,街市一時貨品充盈,春節(jié)才供應的全豬全雞密密匝匝堆出來,通體冰霜。
但畢竟,社會生活的確在緩慢復蘇。在陳丹青的記憶中,那時愛俏的男女已偷偷剪裁衣裳,閣樓或天井間或飄出小提琴聲,乒乓球原本流行,忽然時髦——“70年代仿佛一張被輪番痛打的臉,寧靜了,漸有活色?!?/p>
據(jù)美國國務院估計,1972年,1500到2000名美國人獲準訪問了中國。但消息人士指出,這個數(shù)字實際高達3000人。訪問者既有美國參議院多數(shù)黨和少數(shù)黨領袖、眾議院多數(shù)黨和少數(shù)黨領袖,也有美國科學家協(xié)會代表團、美籍華人學者參觀團和訪問團、美國報紙主編協(xié)會訪華團,民族飯店里甚至還出現(xiàn)了第一批來自美國的普通旅游者共5人。
這些還只是申請訪華的5萬人中的一小部分。對此周恩來表示,中國歡迎來訪,但現(xiàn)在接待能力還很有限。
在申請訪華者中,有幾個群體是優(yōu)先得到考慮的。
一個群體是謝偉思、費正清這樣的“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他們1949年前都曾在中國工作過,所不同的是,謝偉思作為外交官在麥卡錫主義時代橫遭打擊,費正清的學術地位卻反而提高了?,F(xiàn)在他們都受到周恩來的親自邀請,先后訪華。
作為中國研究的權威,費正清曾向基辛格介紹過“你必須親自去拜訪他們”的中國規(guī)矩,后來基辛格含蓄地向他表示那次討論影響了歷史。他的代表作《美國與中國》是尼克松訪華前所讀的幾本關于中國的書之一。書中提到,美國在考慮臺灣問題時必須意識到,“一個中國”的思想是中國有史以來就存在的。這不僅是一種思想,而且是一種感情,一種由幾千年的行為習慣養(yǎng)成的基本感情,是中國人本身的特征,要比單純的西方式民族主義強烈得多。
費正清回憶,1972年在中國境內(nèi)的旅行費用完全由中國政府負擔。他和妻子費慰梅由四人全程陪同,前呼后擁地前往事先安排好的“掙面子”景點參觀,如北京新修的地鐵。但對他們來說,這次重返中國如同參加畢業(yè)40年的同窗聚會,在了解新面貌的同時總是試圖重尋舊夢。
2017年12月29日,上海大廈樓頂,美國白宮原總統(tǒng)專職攝影師David Kennerly手拿1972年自己留影的老照片,向旁人講述當年的故事。本版圖/視覺中國
北京的城墻除兩座城門外都已拆除,讓費慰梅感到傷心,但最讓他們傷心的是他們的東城舊居。以前那所院子有一棵枝繁葉茂的紫藤,纏繞在通往前廳的過道上,如今這座兩進院子合二為一,成了一個住著30多戶人家的大雜院,顯得破敗不堪。院子里還有一個防空洞入口。他們恍然大悟,為何??吹窖亟侄逊胖u瓦、砂石和U形水泥拱柱——全北京和其他大城市都在挖防空洞,以應對中蘇邊境上的陳兵百萬。
他們此行見到了不少老友。周培源主持了歡迎宴會。費孝通剛從干?;貋?,向他們展示了給泥瓦匠拋磚練出來的結實肌肉,不過被告知不準用英語與他們交談。錢端升1957年被打成右派,從此與公眾生活隔絕了,在宴會上被安排在桌角。張奚若滔滔不絕,卻沒有說出什么實質(zhì)性內(nèi)容。但他們最親密的朋友梁思成和林徽因已經(jīng)去世了。
6月16日,周恩來會見宴請了費正清夫婦、美國科學家協(xié)會代表團成員杰里米·斯通博士夫婦、《紐約時報》聯(lián)合主編哈里森·索爾茲伯里夫婦等美國客人。在人民大會堂的南面階梯上,他們兩人一排排成縱隊,費正清夫婦被安排在領頭位置。
1973年9月10日,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圖/視覺中國
回國后,費正清在美《外交季刊》1972年10月號上發(fā)表題為《新中國和她同美國的關系》的文章,總結了自己對新中國的三個最強烈的印象:第一是中國的團結一致,這是由于中國人有著外國人所不知的高度同種感,它的發(fā)展是內(nèi)向的,而不是像西方那樣的擴展;第二是中國仍舊而且將會長期保持為一個農(nóng)業(yè)國家;第三是中國的工業(yè)結構是分散的、地方性的、小型的。
美籍華人科學家群體也受到祖國的熱情歡迎。
開風氣之先的是楊振寧。他在尼克松訪華消息剛公布的1971年7月就獲準回中國大陸探親,1972年6月又作了第二次訪問。訪問歸來后,他屢屢盛贊中國的巨變和“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lián)Q新天”的精神。
他的評介和盛贊在當時和后來都引起了爭議。但事實上,這幾乎是當時華裔知識分子和科學家訪華后的一致印象和感受。陳省身稱,一入中國,柳暗花明,滿街自行車,男女平等,物價便宜,“農(nóng)民每年收入從四百元至六百元不等”,和舊政權時代的生活有天淵之別。李政道稱,人民生活豐衣足食不算新聞,最重要的是每個人都熱心于新中國建設,尤其“文革”后,人人謙虛,沒有所謂特權階級者也!
回顧當時,楊振寧2016年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告訴記者,他后來反思,一方面他對中國的強烈感情影響了他的觀察,畢竟他不像新聞記者隨時保持著質(zhì)疑意識;另一方面,他至今認為,他當時所見到的中國與他離開時的舊中國相比,變化是翻天覆地的,確實有明顯的新氣象。
參觀者得出一些不真實的印象并不奇怪。因為1972年的中國,大部分地區(qū)并不對外賓開放,開放的主要是北京、上海、杭州等一些大城市,以及北京石油化工總廠、國棉三廠等現(xiàn)代化企業(yè)和中阿友好公社、大寨、紅旗渠等樣板性工程。阿爾及利亞大學生足球隊和緬甸羽毛球隊訪問中國,周恩來特別批示:“可開放合肥、昆明作一次特許?!敝x偉思的出生地四川省長期以來是禁止外賓入內(nèi)的,但出于對他的禮遇特批他去訪問。
還有一個相對密集來華的群體是政界和新聞界人士。
1972年4月,美國參議院民主黨領袖曼斯菲爾德和共和黨領袖斯科特率團訪華,歷時16天,訪問了北京、上海、杭州、西安、長沙和廣州六個城市。
回國后斯科特在參議院作訪華報告時說,新中國取得的兩個最大成就,一是已成為完全在中央政府控制下的統(tǒng)一的國家;二是普通人的生活達到了可以接受的水平,盡管生活標準還是很低的。他介紹,他們參觀的上海郊區(qū)嘉定縣的馬陸人民公社1971年家庭平均年收入為361美元(當時1美元約合2.5元人民幣),而在杭州郊區(qū)以產(chǎn)茶為主、比較富裕的西湖人民公社,這個數(shù)字約為430美元。此外,產(chǎn)業(yè)工人的平均工資是每月24美元。
事實上,統(tǒng)計材料顯示,農(nóng)民在人民公社時期的現(xiàn)金收入平均不超過每天兩角錢。1971年美國作家韓丁回中國訪問,為寫關于土改的著作《翻身》的續(xù)篇要求重訪張莊。張莊在晉東南還不算太貧窮,但每人每天平均只有一兩粗糧,村委會極不愿意接待外賓。周恩來指示山西省給張莊村民發(fā)糧,每人每天一斤,共發(fā)一個月,才解決了這個問題。
因此并不難理解,斯科特等在回答問題時提到在美國糧食過剩,無論如何也無法使中國人相信。
斯科特的報告還說:西方文明簡直是憑它文化的力量和影響來瓦解不發(fā)達的社會,但在中國,我們看到了一種具有強大力量的文化,這種文化決心走自己的道路。必須對以下事實保持戒心,即雙方對人類和社會的看法方面存在著基本的哲學上的分歧,但重要的是,我們將在最大程度上使關系正常化。
1972年5月,當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帶領一支6人攝制小組來到中國時,他想象中的旅行是爬山涉水、跨越沙漠的,到后才知道,很大一部分中國是可望不可及、非請莫入的,雖然中國人打開了幾扇窗戶。
拍攝的緣起是,1971年意大利外貿(mào)部部長率團訪華,意大利電視廣播公司文化主任提議由電影大師、意共黨員安東尼奧尼來拍一部有關中國的影片,周恩來對此很感興趣,由此成為兩國的一個正式文化合作項目。
“內(nèi)心的新現(xiàn)實主義”者安東尼奧尼不想展示一個官方的中國形象,而想要發(fā)現(xiàn)中國。攝制組經(jīng)常說要去一地拍攝,卻又出其不意闖入另一個地方;攝影師隨時把機器扛在肩頭,說他們的習慣是“看到什么就拍什么”。陪同人員不會說“不許拍”,只是說:如果您想拍就拍,但我們不喜歡這些事。
拍攝首先從天安門廣場開始,那是5月的一個有些灰蒙蒙的風沙天。鏡頭并沒有聚焦在廣場上的宏偉建筑上,而是反復對準了那些拍照留念的普通面孔。安東尼奧尼說,他看到的中國不是童話,而是人類的風景,如此不同,又如此具體,是那些面孔直侵銀幕。
安東尼奧尼在解說詞中用詩一般的語言描述道,北京仍然是一座房屋低矮、胡同窄小、院子封閉的古城。所有的街道都很窄,并老有一個治安人員阻攔外國人入內(nèi)。屋頂從墻后冒出來,沒有臨街的窗子,生活就這樣流淌在四合院中,它們就像微型的公共廣場。這里的居民顯得貧窮,但不匱乏;沒有奢侈品,但也不挨餓;跟我們那邊很不一樣,他們看上去既不焦慮,也不著急。
在北京婦產(chǎn)醫(yī)院拍攝一位35歲的高齡產(chǎn)婦在針灸麻醉下剖腹產(chǎn),攝影師盧奇亞諾·都沃里被不打麻藥的手術嚇得閉上了一只眼,后來兩只眼都閉上了,因此這組鏡頭是一動不動的。
在國棉三廠,工作日并不忙碌,因為勞動力是過剩的。他們發(fā)現(xiàn)中國人特愛討論,下班后男女工人們不回家,在工廠院子里圍成一圈坐下來討論。有人說:我們得提高質(zhì)量,這是當務之急。再紡一米好紗,我們就能為世界革命作出貢獻。
他們在起風的一天去了長城。安東尼奧尼說,如果有一座豐碑來記載軍事藝術的無用性,那就是這一座——有人稱它為“世上最長的墓地”,但長城阻擋了來自草原的風,改善了農(nóng)業(yè),促進了遷徙,一座戰(zhàn)爭紀念碑就不知不覺變成了一個文明的工具。
影片的最后說:“中國在開放它的大門,但它仍然是一個遙遠的基本上不為人知的國度。我們只是看了它一眼,古老的中國有這么一句諺語: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中國》被美國廣播公司以25萬美元購進,于1972年12月在美國首映,1973年在意大利上映。但在中國,這部影片卻遭到查禁。
《人民日報》上刊登的系列批判文章說,這是安東尼奧尼提著便于偷拍的“超八毫米攝影機”,以“特務手段”拍攝的一部反華影片。天安門廣場的莊嚴宏偉他不拍,卻一會兒是攢動的人頭,一會兒是紛亂的腿腳;“重新安排林縣河山”的紅旗渠他不拍,卻專門拍枯河亂石;為他準備的高架車他不使用,卻乘坐汽艇從一個奇怪的角度把現(xiàn)代化的南京長江大橋拍得歪歪扭扭。在色彩上,它采用了灰暗的基調(diào),幾乎沒有一個明朗、干凈的鏡頭。黃浦江籠罩著濁霧,北京的街道被抹上一層青光,林縣的山村陰影重重……
批判文章還把安東尼奧尼稱做“小丑”,說他披著“客觀”“真實”的外衣,實際上充當了蘇聯(lián)反華宣傳的應聲蟲。這讓傾注了很深的感情用心拍了這部片子的安東尼奧尼感到氣憤又傷心。
1972年還有一位導演也應邀來華拍了一部關于中國的紀錄片,卻遭遇了與安東尼奧尼幾乎相反的命運,這就是荷蘭導演尤里斯·伊文思。與《中國》不同,伊文思的攝影團隊主要是中國人,膠片也由中方免費提供,為了支持他拍攝,南京軍區(qū)一個連隊甚至推遲一年復員。
這部名為《愚公移山》的紀錄影片風格與《中國》迥異。比如《漁村》這一集,村里有高度機械化的漁具生產(chǎn)線,男人們收工后聚在一起悠閑地抽煙斗聊天,婦女們怡然自得地端著滿滿一盆盆面粉去村里軋面條,年輕姑娘們穿著一模一樣的漂亮泳衣、戴著泳帽在海邊嬉水,人人臉上膠原蛋白滿滿,笑容甜美,熱烈地討論和點評著社員們的業(yè)余畫作。
1976年3月,影片在巴黎上映。半年后“四人幫”被粉碎,伊文思一夜之間名譽掃地,從一個左翼藝術家變成一個“騙子”,影片被認為是為“文革”涂脂抹粉、欺騙西方觀眾的,遭到一致抵制。
拍攝期間為伊文思擔任翻譯的陸頌和曾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伊文思1977年1月再次來中國時對前來看望他的攝制組中方成員大發(fā)脾氣,怪他們沒有將林彪事件告訴他。他說,你知道我們這些中國人的朋友在國外有多難嗎?
《愚公移山》之后,伊文思租住在巴黎簡陋的公寓里,失業(yè)十年。他感嘆,歷史有無情的齒鋒,他曾被歷史咬傷。
90年代初,在美國留學的陳丹青終于看到了曾被大肆聲討的《中國》。他盯著看了很久,很難接受這就是記憶中的70年代,但每一幀影像都像在對他說:承認吧,你就在這如蟻的人流中。他說,這是他迄今所見的唯一逼真記錄那個時代的影像。
2004年,《中國》在中國上映。時隔32年之后,安東尼奧尼鏡頭中的城市和村莊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每一個在1972年來到中國的人,都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到了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
日本評論家加藤周一認為,中國是與西歐和日本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一切都“相反”。他們的社會里所強調(diào)的東西,在中國幾乎被忽視掉了;他們的社會里誰也不注意的事情,在中國似乎成了人人關心的中心問題。他們的社會正在迅速地推行農(nóng)村城市化,中國卻在實行城市農(nóng)村化。他們的社會里大部分人不關心天下和國家大事,關心的是工作、棒球、周末旅行、家庭開支和孩子的學校,而在中國連戲劇和雜技都有政治內(nèi)容,其中多數(shù)與國際政治有關,群眾對政治有這樣高的關心的社會很少見。
1972年,山西臨縣侯家?guī)X,社員翻山爬坡挑水抗旱。
1972年,山西平魯電影隊深入偏僻山村,為農(nóng)民播放電影。
1972年,吉林,縣城中的供銷社。
1972年4月,陜棉八廠漂染保全小組革新半自動絲光機為全自動絲光機。本版圖:FOTOE
《芝加哥每日新聞》副經(jīng)理兼編輯部主任埃米特·戴德蒙隨美國報紙主編協(xié)會訪華團到中國大陸訪問了23天。這期間他沒有看到有中國人拿著“紅寶書”,但卻感到思想工作是如此有效和徹底,以致中國的每一個人——從走出廚房來接受稱贊的廚師一直到高級官員,說話時的用詞幾乎完全一樣。
他說,代表團成員幾乎都有過訪蘇經(jīng)歷,共同的體驗是“生硬”。對方往往堅持一切都是完美無缺的,凡是說它并非完美無缺的都是蘇聯(lián)的敵人,然而在中國完全不是這樣。“人們倒是很可能對你這樣說:中國人知道自己是一個落后的國家(他們在使用這個字眼時并不感到難堪),但是他們正在努力加以改進?!?/p>
曾在抗戰(zhàn)期間來華工作的約瑟夫·艾爾索普是一位很有公眾影響力的保守派專欄作家,長期以來把北京政權描寫成“好像是由魔王直接統(tǒng)治的一個政權”??赡苷且驗檫@個原因他受到了邀請。因為周恩來專門指示,要邀請左、中、右三方面有代表性的人員訪華。
1972年12月,艾爾索普在中國進行了為期一個月的采訪,破例被允許進入一些沒有對外賓開放的地方,周恩來還會見了他。此行他在美國的主流媒體上發(fā)表了多篇訪華報道。
他發(fā)表在《華盛頓郵報》上的文章《以狗肉宴結束中國之行》寫道,說實在話,雖然這種肉很粗,但是味道的確非常美。
他說,他和妻子都多次去過蘇聯(lián)和東歐國家,那些旅行總是壓抑得幾乎令人透不過氣來,然而這次中國之行卻并不令人壓抑,相反卻幾乎是迷人和令人興奮的。每個地方的服務和食物都好得無可比擬。到處都可以看到人們正在辛勤工作,為將來奠定基礎。對任何一個了解舊中國的人來說,進展是無可否認的,也是驚人的。另一方面,也沒有跡象表明這里有人像在蘇聯(lián)一樣在表面之下過著另外一種比較自由的生活,出現(xiàn)一個中國的索爾仁尼琴是不可想象的。那里沒有地下的藝術和文學,所有的人都按著一個鼓聲前進。
不管人們對新中國的印象多么紛繁蕪雜甚至相互矛盾,但有一點是出奇一致的。
《華爾街日報》外交記者羅伯特·基特利注意到,現(xiàn)在官員們認識到了中國的本來面目:它是一個窮國,自身具有一些一時難于解決的政治和經(jīng)濟問題,從歷史上看也不是對外謀求征服的。新的看法是,中國人是一些“圍著家門口轉(zhuǎn)”的人,而且一向如此?!案_切地說,對外交的理解和外交方面的輕重緩急已經(jīng)改變了,使得尼克松能夠發(fā)現(xiàn)中國人的威脅已經(jīng)不存在了,也許從來都不存在這種威脅?!?/p>
美國參議院領袖斯科特在應邀訪華后在參議院作報告說:我們深深感到,中國人民認為他們國內(nèi)的問題已經(jīng)夠多了,因此他們對領土的興趣到目前為止僅僅限于中國領土——或者是他們根據(jù)過去的記載而要求得到的領土。關于他們的“非侵略性”記錄是良好的。美國同中華人民共和國是有可能和平共處的。
秘魯陸軍參謀長、即將出任總理的梅爾卡多·哈林將軍應中國國防部之邀訪問中國后發(fā)表談話說,這次訪問使他有機會了解新中國在軍事、文化和社會方面的情況。中國軍隊確實是一支不同于常規(guī)軍隊的新型軍隊,其戰(zhàn)略概念基本上是防御性的??梢钥闯鲞@是一個平等的社會,人民具有自我犧牲精神,堅韌不拔地工作。
英國《衛(wèi)報》記者阿龍·查爾方特訪問中國后寫道,對于西方很多人來說,中國潛在的經(jīng)濟和軍事力量使得解放軍涌進東南亞叢林、在澳大利亞達爾文港登陸、然后著手征服世界其他地區(qū)的“黃禍論”根深蒂固。但實際上中國人自己卻在說,你們過獎了,我們自己的問題已經(jīng)夠多的了。就能力而言,中國是一個“巨人加幼兒的奇妙的混合體”;就意愿而言,多極世界的概念在中國人的思想中占支配地位,“槍桿子里面出政權”這句話其實反映的是關于革命戰(zhàn)爭的一套獨特而復雜的哲學,與中國的對外政策幾乎毫不相干。
他說,看來今后很多年內(nèi)中國人將完全致力于一場工業(yè)革命。他們所需要的不是外部世界的懷疑和敵對,而是它的同情和幫助;他們是否能得到這種同情和支持,將決定其在變成一個超級大國時如何行事。而中國肯定終將成為這樣一個國家,即使是不由自主的。
對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很多西方知識分子都懷著深思注視和觀察著。
英國作家菲利克斯·格林在采訪中把西方人普遍關心的這個問題向周恩來提了出來。他說,現(xiàn)在來訪的人都看到中國人普遍表現(xiàn)出愿意為他人服務的無私精神,但是這種特殊狀態(tài)能保持多長時間呢?難道“人性”不會終究要再現(xiàn)嗎?生活水平的繼續(xù)提高難道不會危及這個進程嗎?周恩來說,避免故態(tài)復萌的方法就是毛澤東提出的“繼續(xù)革命”。
但事實上,在1972年中國社會的表面之下,一種變化和潛流正在悄然生長。
1971年的“九一三事件”是這種變化的轉(zhuǎn)折點。如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所指出的,它從“客觀上宣告了‘文化大革命’的理論和實踐的失敗”。
藝術評論家、策展人鮑昆記得,得知“九一三事件”的消息時大腦一片空白,失魂落魄,直到現(xiàn)在仿佛還能聽到心中的精神建筑轟然垮塌的那聲巨響。后來他跟許多人交流過,發(fā)現(xiàn)大家都有類似的感受。兩個多月前宣布尼克松即將訪華的消息時雖然也令人極度震驚,但他和小伙伴還能將之整合進自己的思維定式,那就是以美帝為首的西方勢力不能不正視中國的存在了,但現(xiàn)在,原有的整個解釋系統(tǒng)徹底失靈了。
他后來說,中美之間開始對話與“九一三事件”為中國青年人思想精神的變化作了最重要的鋪墊,一個新的時代就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