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候鳥找媽媽

張文香

那年，媽媽又去城里打工了，她出發(fā)的車站，我去過很多次了。我知道，順著跑綠皮火車的鐵軌一直走，走過五個有牌子的站臺，就能到達媽媽打工的城市。

我已經(jīng)八歲了，是個小男子漢了，我決定去找媽媽。我蓄謀了很久很久：首先攢零錢去小賣部買麻花，攢夠了一書包的樣子;然后洗干凈一雙網(wǎng)球鞋，它要帶著我走過五個站牌。都準備齊后，在一個和往常一樣又和往常不一樣的早晨，我起床了。

奶奶送我上學，她不知道我的書包里裝著滿滿的麻花，而不是滿滿的書。她照例將我送到了村口，我假裝向西邊學校方向走著，待她看不見我后，我轉(zhuǎn)頭朝著村東頭一里外的鐵路方向走去。

四月的天氣真是好啊，風暖暖的，吹在身上真舒服。鐵路筆直，向前延伸，鐵軌像媽媽屋里的鏡子一樣，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亮眼的光芒，看不見盡頭。我走在鐵路旁一尺多寬的小路上，幸福得想要飛翔。每往南走一步便離媽媽近一步，那個把村里好多人的爸爸媽媽勾走的城市，我來了！

我走著走著，突然驚恐地發(fā)現(xiàn)，鐵軌前面有火車開來了，它發(fā)出長長的怒吼聲，仿佛在厲聲喊著：“誰家的娃？快走開！快走開！”

我也想走開，可是無路可走。

這里沒有村東面我走上鐵路時那樣的羊腸小路，這里的鐵軌兩邊全是陡峭的斜坡，斜坡上雜草叢生?；疖嚭魢[著、奔騰著過來了，車頭旁邊噴出一串氣勢洶洶的白色蒸汽。我的心臟狂跳著，本能地蹲下身子，后背對著鐵軌，用雙手緊緊捂住耳朵，使勁閉上眼睛……火車從我背后“轟隆隆”而過……

書包里的麻花是我的午飯和晚飯，當我走到第二個站臺時，我還在站臺買了一瓶礦泉水，喝了個夠。我張望著沒敢進到候車室里，而是在站臺外面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縮成一團，睡了一小會兒。

一直到了傍晚，我避開了五次列車，躲開了三次野狗的襲擊，吃完了書包里的麻花，口袋里還剩下三元錢。這時候，我終于走到了媽媽所在的城市。站牌上這兩個大大的黑字，我已默寫了上千遍。我等來一趟列車，跟著下車人群出了站臺，然后站在人流、車流中不知所措……

老天！這里到處亮著燈，高樓、汽車、男人、女人塞滿了我的眼睛，原來，城市是這個樣子！我問了很多路人，竟然沒人知道“姐妹餐廳”在哪里;我說出媽媽的名字，竟然也沒一個人認識。

我走向一個十字路口，那里有一個警察，他胖胖的，像家里可親的大伯，當然，他比大伯威嚴、有氣勢。我走過去，他已經(jīng)注意到我了，在他的注視下，我走得歪歪扭扭，因為腿腳酸脹極了，已經(jīng)不太聽我的大腦指揮了。

“伯呀，我找我媽王小蘭?！?/p>

警察伯伯的臉龐黑黝黝的，他低頭看著我這個小孩，聽了我的話后就蹲了下來，和我臉對臉。我有種想倒在他懷里的感覺，躺在他懷里應該很舒服。

“你是從哪個村子跑來的，逃課了？”

警察伯伯摸了摸我的書包，空癟的書包里除了麻花渣渣，什么都沒有。

“你一個人找媽媽？王小蘭是你媽媽？她在哪里上班？”

“我從寨子村來，我媽在‘姐妹餐廳’上班。”

“那‘姐妹餐廳’在哪里？”警察伯伯笑瞇瞇的，好有耐心，可是我覺得我快撐不下去了。

印象中無所不能的警察，竟然也不知道“王小蘭”是誰，不知道王小蘭打工的“姐妹餐廳”在哪里。我原以為到了這里找媽媽，就像在另外一個村子找人一樣，我只要說出那個人的名字，肯定有人會用手一指，想都不用想地說：“哦，那誰嘛，就那一家，看見沒？”

我真的累極了，累到都忘了害怕，我還沒有找到媽媽呢！找不見就找不見，丟了就丟了吧。奶奶說得對，小孩子家的一個人千萬不能來城里，小心被城市吃了。我想念奶奶，想念村莊……望著警察的帽徽，我覺得周圍漸漸沒了聲息，那些亮晶晶的燈光也慢慢模糊了……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很神奇，這個城市因為我發(fā)起了一場“搜尋活動”。他們的報紙，還有大家的什么微博、微信都在播報、轉(zhuǎn)發(fā)“尋找王小蘭”的訊息，他們管我叫“落單的小候鳥”。那天，是那個警察伯伯抱著軟面條一樣的我去了醫(yī)院，也是他給我們村書記家打了電話。而我，躺在醫(yī)院的病房里迷迷瞪瞪了整整一天。我的警察伯伯中午下班就來看我，看我狼吞虎咽地吃肉夾饃、吃拌面、喝汽水，城里的飯好香好香。

又一個夜幕降臨了，這個城市最北郊的一個菜市場里，東面的門面房中有個小小的“姐妹餐廳”，媽媽系著圍裙正在為客人端飯。這個時段，本地頻道正直播著《零距離》節(jié)目。節(jié)目報道的都是發(fā)生在這個城市里的故事，大家都喜歡看。電視里，主持人在說：“今天我們節(jié)目特地推出一個新環(huán)節(jié)，叫‘落單的小候鳥’……”

當主持人講出“王小蘭”三個字時，媽媽瞥了一眼電視機——二手電視機在飯店墻角處擺著，還落著一層灰，信號時好時壞。媽媽扭頭看見了我躺在病床上的鏡頭，她失控地尖叫了一聲，手里的盤子連同韭菜雞蛋餡的餃子一起掉落到地上，地面一塌糊涂。后來媽媽說，飯菜天生是裝在盤子里才好看，好比孩子天生要和媽媽在一起才快樂一樣。

媽媽和我相見，感動了許多牽掛我的人，那個漂亮的主持人阿姨都快哭了。警察伯伯的黑臉蛋笑得像朵菊花，他抱著我，使勁拍了一下我的背，說：“再不能這樣胡亂跑了哦！”

后來，我知道了一件事，這個城市里的人，將父母外出打工而留守老家的孩子們喚作“小候鳥”，我是其中的一只。不過，這次我是一只擅自行動的、任性的小候鳥，這個時候，其他的小候鳥們還都在上課呢！

沿著同一條路線，我是坐著火車回去的，最幸福的是，媽媽和我一起回家了。姐妹餐廳的老板給媽媽買了兩張火車票，還給了她一個禮拜的假。我懷里抱著警察伯伯送給我的棕色絨布狗熊，斜靠在媽媽身上。我看見了窗外綠海一般的麥田，開得正旺的泡桐花，粉色花朵一團團擠在一起像粉色的云。

那時候我心里就想著：快點吧，火車再跑快點吧！這幾天，奶奶都不知道著急成什么樣子了。回家后我一定要給奶奶和村子里的小伙伴們講好多故事。我還要跟他們說，城市不吃人，城市是個溫暖的大鳥巢，我還認了一個當警察的大伯伯。

對了，以后只有放假的時候才可以找媽媽，車站的“小候鳥服務臺”有好多方法可以幫助我們。還有更重要的是，小伙伴們一定不要走著去了，也堅決不能逃課去。不能像我這樣，驚擾這么多人，這讓我心里蠻羞愧的。

（發(fā)稿編輯：丁嫻瑤）

（題圖、插圖：孫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