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手（二題）

佟國清

山鷹巨大的翅膀如颶風裹挾著黑云，閃電般地俯沖，瞬間就會把它的利爪鉗進野狼的骨髓。

他拿起弓箭，抬頭遠眺山脊上的那只山鷹，驚悚的鳴叫震撼整個山谷，犀利的眼神凝視著他。

他搭箭上弦。山兔和草獾甚至是老鼠微小的動作都逃不過鷹眼，更何況手持弓箭的獵人，待獵人靠近它時，它已展開翅膀，翱翔在云朵之上。

獵人埋伏在山鷹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想趁其不備，將其射下。

也許是山鷹機警，洞察出了這一切的玄機，它從來沒在他埋伏的地方出現(xiàn)。

獵人發(fā)誓一定要把它射下，山里兇殘的野狼和飛奔的麋鹿都是山鷹的美味。大雪封山時，這些動物不能滿足山鷹的胃口時，他就是它的獵物，他不能坐以待斃。

他的茅屋在山坡下，也許就在萬木凋零的某一天，他剛剛跨出門外，沒來得及呼吸一口山谷飄來的空氣，就被一雙利爪鉗住，利刃般的喙撕裂他的肌肉，掏空他的內(nèi)臟，連同他的筋骨被這只兇猛的山鷹慢慢地吞噬。

山鷹總和他保持一定距離，狡猾地避開他的弓箭。

他用樹葉模擬實戰(zhàn)，待他把弓拉開，那片很大的樹葉在他的視線里如同山葡萄粒那樣的渺小，如果射中，就是傳說中的百步穿楊。

但他沒有射中，因為那樹葉在風中的微動令他的眼睛模糊不清，無的放矢。

他孤獨地站在茅屋外，看著潺潺的溪水，魚兒悠閑、自在地游著。

一片樹葉都難射中，怎樣能對付百步之外的那只狡黠的山鷹？百步之外是他力量和眼睛辨清物體的極限。

每次狩獵他都是徒勞的，他默默地站在茅屋外，手握他的弓，反復地搭弓、放射，讓箭飛得更遠一些。

他等待冬天，在白雪皚皚的冬天，他和它定會不期而遇。他等待著那一天，山谷的上空時不時傳來鷹唳，幾片落葉從高大的樹上飄落。

他把箭頭磨得很鋒利，等待一場生死的較量。

寒風習習，雪花飄飄，那只山鷹落在離他不遠的山峰上，他能聽見它的利爪抓碎巖石的聲響，那被抓碎的石粒從高處滾落下來，滾進溪水，撞擊著他的身體。

他操起弓箭，一步一步地靠近山峰。

山鷹死死地盯著他，他的腳步再不能往前挪動，如果太近，山鷹會騰空而起，那樣他就失去一次射殺它的良機。

他佇立在山坡下面，處在山鷹俯沖下來最有效的距離。他要在這里拉滿弓，來完成他的宿愿，因為，他射向小溪對岸的距離和現(xiàn)在距離彼此相當，這樣的對獵是公平的。

他只帶三支利箭，因為他的力氣只能射出這三支箭，然后他的力氣也將殆盡，如果不能把它射中，他便在劫難逃，給這只兇惡的猛禽飽腹。

第一支箭他搭在弦上，那支利箭呼嘯著向前飛去，山鷹身邊的山石崩裂，發(fā)出巨響，震耳欲聾。山鷹靜靜地盯著他，紋絲沒動。

第二支箭從鷹的頭頂掠過，山鷹對著天空凄厲地吼叫，震撼著空寂的山谷。它扇動起有力的臂膀，一陣強風迷離了他的雙眼。他脫下鹿皮棉襖，裸露出身體強健的肌肉，雪花在他的臂膀上慢慢融化，形成滴滴水珠。

最后一箭他如果不能射中，他的身體就要用來滿足山鷹的利喙，他心平氣和，無怨無悔，以達精神上的涅槃。裸露的軀體無遮無掩，避免影響放箭的精準。

他屏住呼吸，用左臂的虎口頂住弓柄，右手集中所有的力氣把強弓拉開，他的瞳孔里出現(xiàn)山鷹條理分明的羽毛，他分辨出犀利的鷹眼，他把利箭放了出去……

雪停了，風住了，仿佛一切都在瞬間凝固。

山鷹高傲地揚起頭顱，呼地一聲躍起，他閉上眼睛，曠日已久的纏斗今天終于結束了，他泰然處之、安然接受。

颶風向他襲來，令他站立不住，他睜開雙眼，山鷹貼近他頭頂飛過，一條餓狼在他身后被山鷹牢牢地鉗住，山鷹奮力地揚起翅膀，墜向悠遠的山谷。

他來到剛才山鷹屹立的山峰，發(fā)現(xiàn)一攤熱血把積雪融化，殷紅的鮮血浸透了那塊巖石。

他向那山谷走去，發(fā)現(xiàn)那支利箭插在鷹的前胸。

他用那支鋒利的箭掘出一座鷹冢，然后把箭插到冢前，溪水在他身旁涓涓地流淌，云朵在碧藍色的天空游弋，他在群山間久久地佇立。

青蛇

一滴露珠敲醒了她的夢，她把掩蓋她的那片樹葉挪開，扭動腰身，慢慢地抬腦袋，清澈的陽光把她的眼睛照耀得很亮，像兩粒晶瑩的珍珠。

靜謐的森林，明凈的湖水，這里的一草一木令她心曠神怡。她愜意地在這里慢慢地長大，那夜有一縷星光對她說，五百年前，她是剛出蛋殼的小青蛇。

就在五百年前的那天夜里，她在月光下，身體縹縹緲緲地站立起來，低頭，她看見自己有一雙腳，她來到宛如鏡子的湖邊，湖里倒映出一位面容嬌好、天仙般的女子，她看著明月，明月凝視著她，她低頭，湖面的月亮清晰、圓潤。水中的那張臉泛起酒窩，在輕風下蕩起小小的漣漪。

樹枝下有一片蛛網(wǎng)，一只小蜘蛛靜靜地在那兒，安靜地守候。是守候幼小的蚊蠅充饑他的肚囊，還是在這迷人的景色中小憩？

她飄到蜘蛛網(wǎng)前，而那蜘蛛?yún)s一下子不見了，她沮喪，嗔怪那個小蜘蛛，為什么它要躲開她呢？不和她說上一句話。

她也嗔怪自己，以前沒有手足時她是快樂、無憂無慮的，現(xiàn)在卻為什么這樣傷感和寂寞呢？和蜘蛛說話，它會懂嗎？

她想回到五百年前，那樣她渴了就能喝露水，高興就會盤到樹枝上，感受風兒給她帶來的清爽，而現(xiàn)在她有莫名的失落和傷感，這是怎么回事呢？是自己長大了嗎，長大的女孩都像她一樣嗎？

寂靜的樹林，嫩油油的小草，夜色中她把一朵花輕輕地插在長長的秀發(fā)里。婀娜、嫵媚。

那只蜘蛛把它長長的粘線落在她的鼻尖上，她仰頭看見了它精心編織的網(wǎng)，千絲萬縷的絲線縝密而條理清晰，這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網(wǎng)。她張開嘴，笑了。

一陣風兒飄過，那網(wǎng)上的蜘蛛跳動了一下。

今天蜘蛛沒有躲藏，它那圓圓的眼睛盯著她。

她問：“蜘蛛你看什么呢？”它沒有說話。

“你再看，我就打破你的網(wǎng)?！?/p>

它還是默默地看她，她變回青蛇，扭動著身體爬到樹上，爬到那片網(wǎng)前對蜘蛛說：“如果你喜歡看我，我每天都會變成一個漂亮的女孩?！?/p>

蜘蛛晃動了一下眼睛，似乎聽懂了什么。

從那天起，青蛇就在夜色中變成一個少女，螢火蟲點綴夜色，蛐蛐輕彈夜曲。蜘蛛看著她，她在那張網(wǎng)下的石板上輕舞。

蜘蛛每天都會結成一張新網(wǎng)，青蛇每天都會和它說話，蜘蛛看見她過來，就會靜靜地待在網(wǎng)中間，睜著大大的眼睛看她。

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一道閃電把那棵結網(wǎng)的樹劈成兩半，燒焦的樹枝散發(fā)難聞的氣味，她冒雨來到樹下，喊著蜘蛛，尋覓蜘蛛的氣味，卻沒發(fā)現(xiàn)蜘蛛的任何蹤跡。那天她眼里流了很多淚水，那是她第一次流淚。她說不清楚，為什么要對蜘蛛流淚。

她戀戀不舍，每天她還是變成一個女孩，在那炭黑的樹下，飄然起舞。

天空只有星星，月光下再沒有那個看她跳舞的蜘蛛。

她不相信它就這樣離開了她，它一定活著，或許是在另一個樹丫下正乖乖地看著她。她想到這里，情不自禁地跳起舞，那是她精心為蜘蛛編排的舞。這樣，蜘蛛在月光下能把她看得更加真切，青蛇還為這支舞起了個好聽的名字：月亮舞。

她對著月光、星辰跳舞。她心想，這是在想它嗎？為什么要想它呢？它不在了，為什么心里還有只蜘蛛呢？

風風雨雨、日月星辰。

一位少年路過此山，抬頭癡癡地看著那棵發(fā)出新枝的古樹。他徘徊在樹下，好像在尋找著什么？他撫摸著那塊光潔的青石，想著什么。

太陽西下，他不情愿地離開。她偷偷地跟在他的身后下了山。少年走進一個村莊的毛草屋里，把門關上。她站在屋外，突然發(fā)現(xiàn)院子里有棵樹，樹丫下面結一個很大的網(wǎng)，一只蜘蛛靜靜地守在網(wǎng)的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