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徐小平,筆名徐徐、風(fēng)為衣兮。高中教師,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葉圣陶教師文學(xué)獎獲得者。出版有散文集《清風(fēng)徐來》等。
從家里到學(xué)校,要走過一些彎彎曲曲的巷子。
巷子兩邊是些兩到三層的自建樓房,樓房的主人大都是一些曾經(jīng)的農(nóng)戶。他們都保留了房前搭院、房后開園的習(xí)慣,院子里栽些果樹——橘子樹、柚子樹、柿子樹、柑子樹之類的。園子里一般是零星的田地,耕作栽種都細(xì)細(xì)的,用當(dāng)?shù)厝说脑拋碚f,就是快種出花來。一年四季走過去,都有瓜果蔬菜入目。有細(xì)心的人家,還會在園子周圍圈起籬笆。這些籬笆,大多是用木片做的,有時還插進(jìn)幾根木棍或竹子之類的補(bǔ)缺。木片大多是用繩子或鐵絲綁定,有的就用破布片,紅的綠的那種舊秋衣撕成的一些破布片,拴在籬笆間,顯得格外耀眼。有的籬笆不用木片,就用隨手撿來的一些殘磚斷瓦壘成,時間一久,殘磚斷瓦間就長出了一些綠色的藤蔓,將磚瓦間的縫隙填滿。
園子的主人,就經(jīng)常在自家園子里松土、拔草、扶苗,邊勞作邊拉家?!袝r是和門口的家人聊,有時是和同樣侍弄園地的街坊聊。因?yàn)榈夭欢啵员M可以侍弄得慢些,好慢點(diǎn)拉話。人與人之間,享受的就是那么一點(diǎn)稀松和隨意。就這么一點(diǎn)田地就蠻好,多了,勞力,少了一份精耕細(xì)作的愉悅;再少些,又太局促,連糊口都不夠,就失去了栽種的意義。
巷子里的婆姨們都習(xí)慣坐在各家的屋后。她們講著閑話,織著毛衣,或搓著麻將,嘰嘰喳喳的。有時你走過去,她們就會馬上安靜下來,一齊看著你走過去,讓你不由得加快了腳步;但又馬上聽到她們的嘻哈聲,原來她們早就又一齊投入到她們的故事當(dāng)中去了。
有時下課回來,會繞開車水馬龍的路面,獨(dú)上這些人家組成的小巷。這里有一路的鄉(xiāng)音俚語做鋪墊,只是環(huán)繞,而非包裹,這種親而不近的感覺真好。一些老媽媽會站在自家的大門口聊天,家長里短的,不時傳出的笑聲,透著暖意。媽媽們就是生活,就是日子,就是這鋪在路上的細(xì)碎陽光,我的心情不自禁地向她們靠近。
有的老媽媽還干脆晾兩把椅子在大門口,一把坐著,一把擱著,在陽光下細(xì)細(xì)地養(yǎng)著瞌睡。
時有小貓小狗從某個巷子里竄出來,在陽光下追逐著、嬉戲著,立意要把一團(tuán)陽光攪和得更溫煦些。巷子里往往會有老人騎三輪車過來,他們緩緩地踏著,車?yán)镅b著一些剛收拾來的硬紙殼。婆姨們則把剛洗好的衣服晾在繩子上。路的一邊,花花綠綠的衣服,大的小的,都在風(fēng)中悠悠地晃著,讓人疑心主人脫了衣服,卻并沒有脫去那股精氣神,那股精氣神還附在衣服上不時游竄著。
有一次下課回家的路上,為兩種聲音流連過:一是一位老人在菜園里輕輕剁小棍的聲音,微微的鈍聲,讓人聯(lián)想起小棍圍起的一小圈土里小豆們歡快吐芽的情形;再就是一位大嫂在陽光下剝啃甘蔗的聲音。那聲音脆脆的,刺啦一下,就有一股甜意竄進(jìn)了心里,竄進(jìn)了陽光里,讓人不覺腳步加快,哼起小調(diào)來。
小巷的東南角有一溜青磚青瓦的老式平房,老式平房旁長著一根還算青綠的老梧桐樹。
老梧桐樹很高大,枝干粗壯,葉子片片張開,蔭蔽著老屋。正想著這棵梧桐樹何以如此生機(jī)勃勃時,卻見老屋的粉墻上大寫著兩個字:打井。一片綠葉正搭在這個“井”字上,一下就想到汩汩的地下水,正由根、干、枝,幽幽地流向葉子,梧桐樹因此得以繁滋,茁壯,和老屋一起,歷歲月的風(fēng)塵而靜氣。只見一位老人,擱一把椅子在梧桐樹下,手持一把二胡,吱吱呀呀地拉著。梧桐樹的影子在他臉上、身上投下一片斑駁。老人旁若無人,神情儼然。我不知道他拉的是什么曲子,只見他一張溝壑滿布的臉和一雙筋骨突兀的手。除了一雙手還在不斷地拉動和不斷地滑動外,老人的其他部位都是巋然不動的,宛如他身后的這棵老梧桐樹,此刻剩下的就只有沉寂。
老人,二胡。二胡,老人。
多么絕妙的搭配。一把二胡,簌簌然,就這樣將一位老人拉進(jìn)了塵封的歲月;而這位老人,又寂寂然,將一把二胡拉進(jìn)了自己那古潭般的心里。
老式平屋旁有一家賣雜貨的小店鋪。店鋪前搭有一涼棚,涼棚內(nèi)常有兩老兒,一前一后地坐著。涼棚投出很長的影子。豆角在涼棚的架上蜂擁地爬,絲瓜花在靜靜地開。兩老兒通常邊瞧著路人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人生真是可愛,不到老,不會有一份隨性自在的生活。涼棚旁往往還會不經(jīng)意地吱呀一聲,門打開了,一把木椅被擺了出來,接著坐上一婦人。婦人碗一端,頭一低,就開始扒飯,還時不時敲敲飯碗,來抖掉筷子上的飯菜粒子。
巷子里通常會栽一些香樟樹。有時從香樟樹下走過,香樟樹黃色的細(xì)碎的小花,會紛紛地往下落,落在地面鋪成金黃的毛毯。有時也會有幾朵小花兒,落在我自行車簍里的課本上。我看著,就覺得這情形悠閑安靜得很,不由得想起古詩中描繪的細(xì)雨沾衣、閑花落地的意境,心里清清地喜,覺得時光都清明悠揚(yáng)了起來。
這里很多人家的院子里都搭有扁豆的藤架,藤架上開滿了紫紅色的花。
往往會有三兩女人坐于花架下,聊天,笑。遠(yuǎn)遠(yuǎn)看去,花氤氳一片,像浮起的云霧。女人們說話的聲音也似乎遠(yuǎn)了,也變成了浮起的云霧,還有笑臉,成了寫意畫中勾勒的幾筆。
一切清淡得很,潤在心底,讓人走路也輕飄起來。
記得有一次從這些家戶門前走過,看見一群男人們,都五十歲左右的光景,正站在一起閑聊。男人們中間還有兩個推車,一個淡藍(lán)色,一個粉紅色,隔遠(yuǎn)看感覺是嬰兒車,但又有些懷疑,因?yàn)閲漠吘故且蝗耗腥?。走近一看,還果真是。只見男人們一邊聊著天,一邊用手輕輕地?fù)u著嬰兒車,藤架上扁豆的紫花也在這搖動的手間若隱若現(xiàn),驚艷了時光,令人陶醉……
走過去,又遇見一個大嬸抱著一個嬰兒走過來,裹著粉嘟嘟的抱裙,大嬸抱著的手還不斷在抱裙外挪動著,為的是抱得更穩(wěn)妥些。
巷子居久了還可聽到各式各樣的叫賣聲。老面饅頭,米酒,西瓜,甘蔗,破舊電器回收,日用物品修理……這叫賣聲,從早到晚,就在你耳邊心坎上經(jīng)過,著實(shí)地把你泡在生活的大醬壇里,讓你蝕骨、銷魂,然后讓身體里的每一個分子都浸透上“滋味”兩個字。樓下常有喊“灌氣”的,喊法與別個很不同,是揚(yáng)起聲調(diào)直直地喊,如此一來,就真給人一種灌氣的感覺。初冬時節(jié),巷子里就會有兩種叫賣聲此起彼伏:一個賣黑芝麻糊的,一個賣橙子的,用的都是廣播。賣黑芝麻糊的叫聲低沉,剛畢,賣橙子的叫聲就會響起,賣橙子的叫聲要高亢些。兩種叫聲一唱一和地,仿佛故意,其實(shí)完全是無意。在我這個旁人聽來,簡直配合得神奇。再加上初冬的陽光暖洋洋的,配上這一高一低的叫賣聲,讓人想到肺葉的舒張。
我曾為這些叫賣聲即興寫過一個片段:坐在房內(nèi)小窗旁書寫,只聽得樓下抑揚(yáng)頓挫的叫賣聲:賣——麻花、節(jié)子糖、黃豆酥、米子糖、苕皮子、麻葉子哦——一聲一拖腔,軟綿了我正在抵抗瑟冷空氣的神經(jīng),便覺冬已濃烈,它一頭扎進(jìn)千家萬戶兜起的煙火里,被烘焙出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勝景。我不由得抱住了房內(nèi)的一團(tuán)熱氣,任憑渾身洋溢著高堂紅燭、妖童媛女的喜氣。一個凜冽的冬天,就這么被人類的各種活動——揉捏、烘烤、油炸、烹煮等,塑形得筋骨酥軟,慈眉善目,一口熱氣一吐,就是半爿盛世年華……現(xiàn)在回過頭再看這個即興的片段,竟覺得自己寫得特別好,好的原因也在于那些叫賣聲的烘焙。
小巷的巷尾新開了一家餐館叫“小戶人家”,我覺得這名甚好,一天中午從它門前走過,老遠(yuǎn)就聽見“賣雞蛋哦”的吆喝聲,隨后就見一戴黑框老花鏡、著黃綠軍褲的老頭兒推著自行車踽踽而來。有兩老婆子立刻從“小戶人家”的臺階上下來,迎過去,圍在老頭兒的雞蛋簍子旁,一聲粗嗓子問道:“今天賣什么生肖啊?”老頭兒悶聲道:“還沒搞出來呢?!苯又忠宦暋百u雞蛋哦——”。
冬天時節(jié),一些人家的房前屋后就會擺出一些盆子、桶子之類的。盆子、桶子里裝上土,種上大蒜、香蔥之類的作物。鍋里救急時,就可順手扯上幾根。我家有兩個破腳盆丟在院子的柵欄外,很久沒去看。一天去看時,竟被栽滿了大蒜。大蒜青碧青碧的,長勢喜人。后來得知,是鄰居老奶奶幫忙栽種的。
熱天的時候,巷子里的一些嬸子大媽們便會擺出爐子來燒茄子、辣椒吃,三兩根小木柴加一塊蜂窩煤。通常是三兩個人燒,再有三兩個人負(fù)責(zé)褪去茄子、辣椒上粘灰的皮。燒出來的茄子、辣椒格外的香,再加點(diǎn)蒜子,淋點(diǎn)香油,就是無上的美味了。街坊們因一同燒茄子、辣椒的緣故,就逐漸形成了吃飯不分彼此的習(xí)慣:有時會拼桌子在一起吃,有時會串門去吃。有一次我和夫君因慶祝結(jié)婚二十周年開火做了飯(通常我們都是在各自單位的食堂吃),同時也打開了后門。正吃著吃著,就有鄰里進(jìn)來了,喊著要喝酒。又有鄰里進(jìn)來了,送上一個蛋糕。又有鄰里進(jìn)來,只看熱鬧。這樣里里外外一下子就進(jìn)了一二十個人,把我們一個不算寬敞的客廳圍得水泄不通。大家一起吃飯、喝酒、侃大山、唱歌,推杯換盞,融洽得很,大有當(dāng)年鄉(xiāng)間村里無長無少、男女同嬉的情狀。
主要是,今天在家開火做了飯,今天沒有例行地關(guān)上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