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奕璇
我小時候是由奶灌大的,現(xiàn)在是由面撐起的。
恐怕我身上的皮膚、身內(nèi)的臟器、心里的意念,都是先由淀粉累加的吧。我不知道我吃下的面粉有多少,若是細細算一算,疑心有上百個我重了吧。
陜西八大怪里有一怪叫“面條像褲帶”,這恐怕是外鄉(xiāng)人認知陜西最深的印象吧。褲帶二字沒有夸張的成分,全是寫實。扯面扯得實在是挑戰(zhàn)喉嚨,喉嚨狹小的人吃了可能會噎住,因此只能細嚼慢咽,但褲帶面吸溜吸溜的感覺由此全無。因此陜西大部分女的都是大口吃面,然后吸溜嗞面,肆無忌憚,與男人比毫不遜色,全然看不到吃砂鍋涼粉米飯時的優(yōu)雅。
油潑扯面,面是次之,潑出的油才是整碗面的靈魂與核心。潑油是有講究的,油得精準潑在蒜末和辣子面上,一手潑油,一手澆醋,馬虎不得,如此做出來的面,就會油味飄香、醋味沁人。
若是有人問我,你最喜歡聽什么或是最令人陶醉的聲響?我不裝高雅,不會回答什么D大調(diào)、協(xié)奏曲之類;也不會清高,說什么鳥鳴婉轉(zhuǎn)、山泉汩汩。我定會回答:熟油潑在面上發(fā)出的刺啦噼啪的聲音最讓我陶醉。不僅陶醉,而且垂涎三千尺。若是廚房傳出這般悅耳之聲,想必是面做好了,就會急匆匆跑到廚房抽出筷子大快朵頤了。潑油是樂聲,更像是一種信號,是吃面前的序曲。聽油潑聲,其實也是吃面的一部分。
吃面可沒有什么儀式感方面的講究,不同于西餐里刀與叉的關(guān)系復雜,抄起筷子端起碗就行。與其說就餐的禮儀在此活動中被漠視,不如說是關(guān)中人的剽悍豪放使然。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口咥面,在陜西這塊地域上沒有什么奇怪的。下館子吃面,室內(nèi)顧客聲音隆隆,老板和老板娘必定是喜笑顏開;吃家人做的面,啃蒜的聲音清脆,吸面的聲音雄渾,吃完后喝碗面湯,原湯克原食,打個飽嗝(這個可不能在公眾場合打),這就是很理想的就餐狀態(tài)。
蒜要一瓣一瓣剝,面要一條一條吸,菜要一口一口吃,想必油潑面的大老碗里,也存放著關(guān)中人眼中獨特的世界與哲學。吃面能讓人心情愉悅,怨氣、懷疑、難過通通被拋到腦后,用筷子用力攪一攪粘面,仿佛整個世界都是自己的。在外和同事有不順心事了,在內(nèi)孩子學習成績又后退了,一邊想著這月的開銷惦念著空癟的錢包,一邊大口咥著老婆做的一碗油潑面;如果兩口子冷戰(zhàn),不要擔心,往往矛盾從這碗面里化解——男的率先打破了沉默:
“面挺好?!?/p>
“你說啥?”
“我說面挺好,調(diào)的味可以?!?/p>
“知道就好,我不給你做你上哪兒吃這好的面去?”
想必此時女的翻了白眼,隨后是假怒,再隨后臉上就堆上了笑了。男的必定是好話一堆,夸的是面,其實間接夸了做面的人。隨后,兩人就又頭對頭、笑臉對笑臉地埋頭吸溜吃面了。
扯面之于我,實在是續(xù)命藥之于病患,太陽光之于植物,諸葛孔明之于劉備,如魚得水。不是嗎?水不能一天不喝,面不能一周不吃。我還清晰地記得幾年前在北京旅游的時候,五天都不見半點面條,把我難受的那個勁兒,真是讓我永生難忘。還有一次,我和父親去看望在江蘇太倉出差的母親。江南水鄉(xiāng),靈秀之地,弇山園的美景的確是夢幻一般,然而廊橋柳岸下是否也有熱氣騰騰的一碗面?很幸運,這次不同于之前的北京行——在下榻的賓館附近就開著一家陜西面館。估計太倉本地人是不以為然的,但那店的招牌頓時讓我兩眼放光,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于是我欣然前往,點了一份油潑面,嘗了嘗總覺得少了些什么。是蒜嗎?也不全是,味蕾的感知是無法用語言復刻的。開店的是一對夫妻,估計也就是三四十歲的樣子,卻不是陜西口音。他們是陜西人嗎?可為什么叫陜西面館呢?見他們在鍋頭的熱霧中忙忙碌碌,我也便不好意思去問,雖然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卻因為味蕾的生疏而有些不美氣起來。
奶奶經(jīng)常說我沒出息,將來如果去南方的大城市求學去了咋辦?說的實在在理。不論別的,單就是面的吃食,就把我牢牢拴在了這片厚重的三秦大地上了。面很像狗鏈子,但也很像風箏連著大地的那根線。我注定就是屬于這片土地的風箏,在秦人的天空中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