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挺直腰背,坐在辦公桌前,把材料一張一張地疊放,裝訂。全部完成,又檢查了兩遍之后,才揉了揉有些酸脹僵直的脖子,再借著轉(zhuǎn)脖子的機會四下里瞟了瞟,見辦公室沒其他人,就立刻把頭高高仰起,再伸直雙臂,呈十點十分狀,站在了座位上。這個動作,是我近來常做的,它可以緩解肩頸乃至腰部的疲勞。
桌上這沓材料,足足有兩百頁,光是打印,就花了近一個小時。上午打印時,我手心里汗?jié)n漬的,口也干,身體還有些別人難以察覺自己卻清清楚楚的顫抖。我有點不安,我怕那臺老舊打印機持續(xù)不斷又不堪重負的“吱扭”聲影響了同事們,我更怕同事們不耐而嫌棄的眼神。
我是個怕麻煩的人,尤其怕給別人添麻煩。我覺得,我在母親肚子里的時候,母親一定忽略了一些什么,以至于我無論如何努力,也沒辦法點亮人際交往的技能。我實在無力應(yīng)付那些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我看不清五花八門的面具下是怎樣的臉和心。在百般努力也無濟于事之后,我決定自暴自棄。我想:不如給自己找一件隱身衣呢,這個怕是更實際些。
我不想整理材料,也不想去參加什么評比。但領(lǐng)導(dǎo)通知的時候很鄭重:“這個機會可是我們幫你爭取來的。好好準備吧,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這是咱們單位的榮譽!”對于領(lǐng)導(dǎo)的這種看重,我很惶恐。我不想要這些,虛名對我來說,麻煩大于價值。我不愿意耗費心力,更不想面對可能隨之而來的身不由己,尤其不想被異樣的眼光和形形色色的議論凌遲。
我甚至能想得出那些人在議論時眼珠要翻出眼眶的表情和如刀子般的話語:
憑什么啊,憑什么又是她的?
憑什么?就憑她在領(lǐng)導(dǎo)面前的乖巧樣兒!你會嗎?你做個臉紅紅、眉低低,受寵若驚、感恩戴德的樣子來看看……
一想到這些,我就抑制不住地打顫。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放下雙臂,坐了下來。
當目光觸及最上面那張A4紙上“186人參與投票,160人贊成,16人棄權(quán),10人反對”的字樣時,我剛剛松弛了一些的胸口又有點兒發(fā)悶。工會主席那句刻意壓低了聲音的話語響起在耳旁:“怎么會這樣呢?以前從來沒有過?。 ?/p>
怎么不會呢?這次是用“問卷星”投的票,以前此類情況,多是舉手表決。眾目睽睽之下,不舉手的人是不大有的,一個單位,低頭不見抬頭見,面子上過不去。方式一修改,大家各自在辦公室,甚至在衛(wèi)生間拿著手機點,當然可以隨意愿發(fā)揮了。沒準,還暗戳戳興奮呢。誰讓自己在工間休息時不能和同事們開無傷大雅的玩笑,不能無所顧忌地聊八卦呢?我試過好幾次的,只要我加入多少就會有些冷場。當同事們打著哈哈四散開去的時候,我只想立地消失。那天,我清楚地聽到一位同事一邊嘟囔著“千古第一聊天終結(jié)者,半天都憋不出一個屁來”,一邊晃悠悠回到自己的工位。
我甩了甩頭,狠狠地鄙視了自己一把,重重轉(zhuǎn)而又輕輕地拉開抽屜,找出了一個大號的黑色長尾夾,雙手同時使勁,捏開,夾在材料上端的正中間。
下午兩點時,工會主席端著一貫的似笑非笑的圓臉,把材料交還到了我手上,說:“要蓋的章我都蓋來了,剩下的幾份材料,我用微信發(fā)給你,你去打印出來。匯總后,你自己送到總工會去吧。我有點事,去不了?!?/p>
我看著工會主席的臉,看到經(jīng)過偽裝的鄙夷藏在話語的背后從他翕合的嘴唇縫里絲絲縷縷地逸出來,看到明晃晃的不耐閃爍在他圓碩發(fā)亮的額頭上一粒粒的汗珠里。我雙手把材料接了過來,聽著自己的心跳聲越發(fā)響亮起來,猶如鼓點一般,鼓槌落下時,響起的聲音幻化成肉眼可見的黑體加粗大字“自—己—去—送”“自—己—去—送”“自—己—去—送”,這些字不受控制地從嗓子眼里沖了出來,凌亂地跳躍在眼前。
“對,你自己去送,有問題嗎?”直到工會主席的聲音響起在耳邊,我才驚覺心里的恐懼居然發(fā)而為聲。
“沒,沒,沒問題,沒問題。謝謝主席,辛苦您了!”我再三彎腰低頭,直到工會主席轉(zhuǎn)身離去。
2
我左手抱著材料,右手拎著包,出了辦公室的門。雖說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多了,陽光還是很強烈,皮膚都在太陽的烘烤下緊縮了起來,有隱隱的刺痛一波一波地往腦門上涌,密密匝匝地,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我覺得,防紫外線太陽傘、防曬披肩什么的,最大的作用就是給人以心理安慰。真不知道烤箱里的面包蛋糕怎么還能在紅彤彤的高溫里愉快地膨脹而不是縮小。除卻太陽的威脅,自己本來也恨不能縮到最小,就像冬天走在凜冽刺骨的寒風(fēng)中那樣地蜷縮。我覺得,越小,應(yīng)該就越不為寒冷或炎熱所注意。盡力做好自己的事,也是我縮起來的一種方式。雖然也怕被邊緣化,怕丟了這份穩(wěn)定的工作,但我更怕活在大家審視的目光之中。只不過沒想到,適得其反,反倒把自己給突出來了。
走到區(qū)行政服務(wù)中心門口,我把防曬披肩脫了下來,團成一團,裹在手里。照我的習(xí)慣,是要把它塞包里的,拿在手上,不好看。我比較注意自己的形象。已經(jīng)夠不受歡迎的了,如果還邋里邋遢,恐怕要被大家的眼光殺死了。可今天帶的包太小,放不下。
中心大廳門口有喇叭在循環(huán)播放:市民朋友,請戴好口罩,出示健康碼,排隊有序進入大廳。
我每天都在包里揣著口罩,這成了習(xí)慣。在密閉的空間,比如電梯里,更是如此;太陽猛烈時,也戴著,防曬。還是因為今天的包太小,就沒塞。大家都說封閉管理的那段時間憋壞了,可我很喜歡那兩個月居家的日子,一點兒都不用和外人接觸。迫不得已出門時,也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安全。
我有點懊喪,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句母親論事時愛說的不大應(yīng)景的老話:騎馬沒碰見親家,騎牛偏偏就遇上了。每次聽母親這么說的時候,我都會替這個“騎牛”的人尷尬,因為自己就經(jīng)常有這樣的窘迫。比如,想著不過是下樓丟個垃圾,兩分鐘的事,碰不上熟人的,所以就穿著家居服,披散著頭發(fā)??蓜傄怀鰳堑篱T,就聽見前面有驚詫的聲音:“呀,你住這里???好巧。”那一瞬間,“隱身衣!隱身衣!”我滿腦子滿心里都是這三個字。但我沒有隱形衣,也不能遁地,只能飛快地瞟一眼,嘴角扯出一個笑容,嘴唇抖索著擠出“好巧,好巧”的音節(jié),再舉舉手里的垃圾袋,以它為“掩體”,迅速撤離。
有一次,我實在沒忍住,就問母親:“如果您騎牛時遇見親家了,怎么辦?”
母親稍稍把下巴收了一下,眼光從老花鏡上方掃向我,“有什么怎么辦的,遇都遇上了。挺直腰桿,把牛當成馬騎唄,別人不知道,自己還不知道家里養(yǎng)著馬嗎?”
我挺喜歡這些老話的,尤其愛聽母親說。母親不但能賦予這些老話以新意,而且說的時候,不緊不慢,一邊說,一邊干著手上的活兒,仿佛那些話就長在她的皮膚血液里,再隨著呼吸一起從心肺里呼出來。但我害怕母親的眼神,我覺得,母親的眼神里有細細軟軟的刺,一旦扎進皮膚,就會化為無形,找不到,拔不出,卻扎得人連筋骨都痛。我知道,母親對我的恨鐵不成鋼和我對她的敬畏一樣多。我一直想學(xué)母親的沉穩(wěn)淡定游刃有余,但這么多年了,不管怎么努力,還是連皮毛都沒學(xué)到。我很沮喪,是太笨了,還是在意的東西太多了?
我有些忐忑又存了一點僥幸,哪能這么倒霉呢?說不定只是這么咋呼,有健康碼就能證明自己健康,也能說明自己的活動軌跡。這個偏僻的小城,和疫情,從來就沒有真切的關(guān)系,而自己,也快十個月不曾離開過小城了。我點開支付寶,把健康碼調(diào)出來,朝向坐在門口的保安。保安面無表情地對我稍稍抬了一下下巴,示意我往里走。我暗自慶幸,腳步輕快起來,拔腳朝里走去。剛進門,里面坐著的保安問:“口罩呢?”
“不好意思,忘帶了,我有健康碼的。”我邊說邊賠笑臉。
“不能進?!闭f完,保安的目光又投射到了我后面,重復(fù)著剛才的話:“口罩呢?沒有口罩不能進。哎,哎,哎,說你呢!懂不懂規(guī)矩的啊!”
我知道保安說的是后面那個徑直往里走的人,但還是有一股灼熱從心底深處升起,霎時傳遍全身,燙得我的心臟和皮膚一樣疼。
3
我忙不迭掉頭朝外走,一邊走一邊想著是不是讓女兒騎自行車送一個過來,隨即又否決了這一想法。時間來不及,等女兒下樓,騎車過來,至少要十分鐘,再耽擱一下,人家可能就要下班了。而且女兒騎自行車也不安全,還是去買一個吧,反正又不認識人家,怕什么。不知道附近有沒有賣的,也沒帶錢出來。想到這兒,我不由罵了句“傻子”。果然是光窩在家里和單位不出門窩傻了,這年頭,都是刷手機刷臉的,誰還帶現(xiàn)金?誰又想收現(xiàn)金?科技真是個好東西,它在保證人們安全的同時又無限地拉開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記得有個名氣挺大的又是賽車手又是作家的小伙子調(diào)侃說,這年頭,除了床上運動,啥事都可以不面對面。一般來說,我挺反感這些所謂的俏皮話,但這句,確實是話糙理不糙。干嗎一定要去辦公室呢?居家辦公多好啊,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視頻會議什么的,有頭像就行了。在單位開會,哪怕是坐角落里,也還是會有被點名的危險。
我尤其不愛碰錢,每次拿過錢,都要用洗手液洗好幾遍手,不然,總覺得手指頭上有異感,臟得慌。刷臉刷支付寶多安全,完全避免了一切不必要的接觸。我頓住了腳步,背心里一陣涼颼颼的,暈,怎么會有這樣的念頭呢?不能再胡思亂想了,好好找賣口罩的地方吧。我撫了撫胸口,左右瞟了瞟,悄悄出了一口氣,繼續(xù)朝前走。
我決定朝來時的路找過去。我知道,大約五六百米遠的地方,天天上班要走過的那條路對面有一家藥店。藥店是肯定有口罩賣的,不像那會兒,哪哪都脫銷。酒精、口罩,甚至雙黃連之類的,反正專家說什么,什么就被哄搶一空。在生命的恐慌中,大家什么都不信,又什么都信。我信命,更信母親。母親說:性格是生就的。母親還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倪萍有一本《姥姥語錄》,我覺得自己也可以寫一本《媽媽語錄》,母親有太多樸素的至理名言。我覺得自己的性格就是老天爺決定的,而不是后天養(yǎng)成的,更不是母親賜予的。不然,這么多年了,努力了那么多,怎么就沒有一點兒長進呢?那么聰明又能干的母親,怎么可能為女兒選擇這樣一種性格?
我其實不愿意去想那個詞,那個百度來的詞:社交恐懼癥。我覺得,大家應(yīng)該多少都有一點的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不愿意到人多的地方去,不愿意在人前表現(xiàn)自己,不愿意主動和人交流嗎?人性那么復(fù)雜,人心那么險惡,誰不防著誰呢?只不過,自己更敏感一些罷了。我有時候又覺得,敏感挺好的,封閉也挺好的。就像蝸牛,有個厚厚的殼,隨時都可以把自己縮到殼里面,不用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多安心啊。
剛走出二三十步,我看見一個門洞里有兩個高大的保安,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坐著的那個一半衣襟扎在褲子里,一半衣襟耷拉在外面,頭發(fā)凌亂。
猶豫了一下,我還是走上前問道:“請問您知道哪里有口罩賣嗎?”
站著的保安面色黝黑,肚子高高聳起,肚子上的那??圩佑悬c不堪重負,眼看著就要被崩開。疫情之后,多少人變了身材,這保安恐怕就是其中之一。保安看都不看我,手一揮,含混地說:“旁邊水果店?!币桓绷巳坏那徽{(diào)。
興許問的人多了吧。確實也挺煩的,不停地回答一模一樣的、沒有一點思維含量的問題。干工作,還是要有點新鮮感、有點成就感才好,今天是昨天的復(fù)制,明天又是今天的粘貼,人不煩躁不懈怠才怪呢。
4
我道過謝,繼續(xù)往前走。我記得,來的路上,確實有一家水果店,叫“胖子水果店”。這個名字我曾聽辦公室小姑娘說過幾次,所以路過時注意到了。小姑娘說他們家水果很貴,小姑娘還說他們家代收快遞。小姑娘是個很外向的人,成天嘰嘰喳喳的,她應(yīng)該還說了很多其他的什么,但我不記得了。我很喜歡小姑娘的熱情,但又有些吃不消這種熱情,因為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小姑娘說一些和我無關(guān)的雞毛蒜皮的時候,我是不太應(yīng)和的,只是做個聽眾而已。我覺得,小姑娘也不需要應(yīng)和,她只是想說,想有一個人聽她說而已。小姑娘和我本質(zhì)上是一類人。
我其實也不在意,對和自己沒關(guān)系的事物我都不怎么在意。我一直在意的是,自己該做的做沒做好,別人會怎么看自己。剛剛走過的這些地方,都在我家方圓兩公里之內(nèi),可我的生活,只有家和單位這兩個點。周邊的這些地方,我可能曾從外面經(jīng)過,但從來都沒有走進任何一家去過。我的生活,是兩條線段,家、單位、樓下水果店,再無其他。就拿倒垃圾來說吧,自從那次遇到同事之后,我再也不去了。放假時,三五天不下樓是常事。買菜是夫包攬的,拗不過時,才偶爾陪他去一回。買了十幾年的那家服裝店,也都半年沒去了。超市更不去,有種服務(wù)叫“外賣”,一切都可以送到門口。疫情之后,一年一次的陪父母出門遠游也省了。要說疫情對我有什么影響的話,那就是讓我原本就簡單的生活變得更簡單了。
走出一百米左右,我看見了一家水果店,玻璃門上用胖乎乎的白色字體寫著,“關(guān)于水果,可以搞哪些事”。我停了一下,又抬腳朝前走了。太花哨的東西,我不信任。繼續(xù)往前走了十來米,就看到了“胖子水果店”。
“胖子水果店”準確地說應(yīng)該叫雜貨店,店里水果確實不少,其他東西好像也挺多,一眼看過去,有些雜亂,還有些暗。售貨員也不胖,大概老板是胖子吧。
我沒心思打量,徑直問:“請問有口罩賣嗎?”
“有?!?/p>
“怎么賣的?。俊?/p>
“兩塊錢一個。”
“麻煩幫我拿一個?!蔽尹c開支付寶,掃碼,輸入數(shù)字,發(fā)現(xiàn)居然能優(yōu)惠兩毛錢。上午閑下來時,我點了一個抽獎碼,抽到了兩張優(yōu)惠券。連續(xù)十天了,支付寶每天八點、十二點都有搶消費券的活動,滿60減10塊,滿30減5塊,滿10塊減2塊,另外還可以抽獎。
那天辦公室的人都在咋呼之時,我也偷偷搶了一次,居然就搶到了。我開心得手腳都有些發(fā)抖了,但我不敢說出來,在那么多同事都懊喪別人手太快自己該換手機了的時候,我不敢表露出一點開心和激動,會遭嫉恨的,盡管內(nèi)心已經(jīng)絢爛得如同單位院子里那幾株開得像爆炸頭般的山茶花一樣。我實在喜歡那種搶到券的感覺,就像是真被幸運女神眷顧了,滿心覺得自己是個幸福的人。但一忙起來,就不記得哪個點要去搶券了,也沒想到可以設(shè)個鬧鐘。
今天照舊忘了搶券,想起來時,便抽了獎,抽了兩次。一次的獎勵是滿10塊減2塊,一次的獎勵是連續(xù)一周,每天進實體店消費都可以減兩毛錢。有了前一次的搶中記錄,這個抽獎就沒什么吸引力了,抽過也就忘了。
因為額外花兩塊錢買口罩而有點不高興的心,又隨著這被自己遺忘的但實打?qū)嵉膬擅X的優(yōu)惠而高興了起來。小姑娘說的,有便宜不占,天理難容。嗯,有可占的便宜占,確實很美好。一會兒回去時,到樓下水果店買點小番茄,把那兩塊錢的優(yōu)惠券也用掉,明天早上繼續(xù)烤披薩。
我要走出店門時,進來一個女人,還沒進店就問:“有口罩賣嗎?”我沒去看人家的表情,應(yīng)該和我一樣,也是要進服務(wù)大廳的,沒必要去見證別人的懊喪,換做是自己,在這樣的時候被別人注目,是會很難受的。
5
再次回到服務(wù)大廳門口時,我因為戴著口罩而有了底氣,下意識地把脊背挺得筆直。外面的那個保安,還是面無表情地撇頭,里面的保安這回也沒說話。我倒是說話了,我的聲音里有一絲自己都能覺察出來的小愉悅:“您好,請問一下,我要到26樓,在哪里乘電梯???”
“26樓啊,這里不行。你往那邊走,有一個大通道,通道那邊有電梯可以上26樓?!北0矎囊巫由险玖似饋恚粋€方向指了指。我以為他會出來給我指清楚,便回頭等著,卻見他又一屁股坐了回去。我想,算了,大不了再問問其他人,又不割舌頭的?!坝譀]人割你舌頭!”這是母親每次看我半天都張不了嘴的時候從牙齒縫里漏出來的話。
走了二十米左右,果然看到一個大通道。走到通道口時,兩個保潔員打扮的中年婦女也進了通道。我上前一步:“兩位大姐好,我想去26樓,請問是在這里坐電梯嗎?”
“是的,是這里?!眱扇送瑫r回答。
再走到一個門口時,又看見了一張辦公桌后面坐著一個保安,前面豎著一塊牌子,牌子上寫滿了字??紤]到時間可能來不及,我就沒細看,只是拿出手機,亮出了健康碼,問:“您好,我想去26樓,請問應(yīng)該在哪里坐電梯?”
保安靠著椅子背,沒說話,也不看我,似乎陷在某種情緒中,拔不出來。兩個保潔員從我后面上來了,其中一個說:“往這邊走,跟著我吧。”
我跟了過去,感激地說:“謝謝大姐,你真好?!边@句話甫一出口,我的心底里就涌起來一陣輕松,就好像讀大學(xué)上體育課時,跑完一千五百米后被老師允許自由活動時的那種輕松。我是不怎么會夸人的,剛剛這句話,我說得由衷,我真心覺得,這位保潔大姐,很善良,很好。
“我很好嗎?”保潔員爽朗地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
這牙可真白,這樣的笑容久違了,我也從心底里有了笑意,“是的,大姐,你真的很好,這么熱情?!边@種熱情,是我羨慕而學(xué)不來的,也是我所遇不多的。
6
“你真好”是我一直藏在舌頭底下的一個句子。每每說出這三個字時,我的心里就會有一波波的輕松和熨帖。我喜歡這種感覺,這讓我覺得自己和人群沒有距離。
上午整理材料,貼照片時犯了難,沒有膠水。只好硬著頭皮去了隔壁辦公室借。那位平日里看起來頗有幾分冷傲和疏離的同事瞄了我一眼,低下頭一邊扒拉著,一邊說:“我有雙面膠,要不要?”
我說:“雙面膠貼了怕撕不下來。”
“固體膠行不?行的話這個就送你了?!蓖掳压腆w膠遞給了我,眼神有點兒躲閃,臉上有一絲若隱若現(xiàn)但我很熟悉的不自然,耳朵根部還有一些些紅暈。
我平生第一次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你真好!”我真的很詫異于他的熱情。這位被其他同事稱為“公雞先生”的男士,走路時從來都如軍人一般,挺著脊背,抬著下巴,目不斜視。我總覺得他的臉上分明寫著“別靠近我”四個字。難道,這不過是他的偽裝色?他和我,是一樣的?
平日里,我總是告誡女兒,善良是人最重要的品質(zhì)。可雞零狗碎的現(xiàn)實生活,總是把這種品質(zhì)給磨得面目模糊。我向來不敢隨便就對人展現(xiàn)出善良友好的一面,怕被懷疑、被拒絕,更怕被譏諷。所以每每遇到愿意朝自己伸出雙手的人,我都覺得很幸運,都想要真誠地對人家說一聲“你真好”,只是,說這句話,于我而言,也需要莫大的勇氣。
今年唯一一次去菜場趕早集時,我也說了這句話。買完仔姜后,賣仔姜的小伙子應(yīng)該是看見我和夫都拎了一手的塑料袋,就扯了一個很大的紅色塑料袋遞過來,“給你個大袋子,這樣就能你老公一個人拿了?!碑敃r下著小雨,我一手打傘,一手拎菜,手指頭上勒出了深深的凹痕,指尖紅黑紅黑的,確實吃力。
我有些詫異地接過塑料袋,腦子一熱,就沖小伙子說了句:“你真好!”
小伙子高高坐在敞開的卡車車廂里,車廂上面用塑料布搭了個棚,是那種紅藍白條紋的塑料布,映在人臉上,有些斑駁。聽了我這句話,他明明暗暗的臉上有了幾分忸怩,“這種力氣活兒,該男人干?!?/p>
走出去幾步后,夫挑了挑眉,又撇了撇嘴,說,這小伙子憐香惜玉呢。
我剜了夫一眼,有些好笑地伸手去拎袋子。
夫說:“可別,別人都能幫我心疼老婆,我自己還能不心疼?”
7
“?!钡囊宦曧?,電梯停下了。保潔員帶著我七拐八拐,一直到能看到2626辦公室的牌子才掉頭。我目送她,等她拐過了彎,才往2626走去。站在門口深吸了兩口氣,按了按胸口,我抬手在門上輕輕扣了兩下,“您好,請問這里是總工會辦公室嗎?”
“是的,進來吧。”一道清冷的女聲自辦公室最外面的那張辦公桌電腦屏幕后面?zhèn)鞒鰜?。我從電腦屏幕的一側(cè)看見一只白皙的手把口罩帶子掛在了耳朵上。我走上前,雙手把材料遞給了電腦后面那位畫著粗眉,看起來三十五歲上下的女人手邊。女人掀了一下眼皮,瞟了我一眼,接過材料,往旁邊一丟,說:“可以了?!笨谡值陌?,我看不到她更多的表情。
我默了默,又吸了一口氣,上前了一小步,彎著腰,輕聲說:“麻煩您看看,不知道材料有沒有遺漏。”
女人抬頭掃了我一眼,眼睛里有毫不遮掩的嫌棄。她把材料拿起來,捏著兩個細長的手指翻了翻,說:“你難道不是照著文件要求去準備的?”
“是的,是按照要求一項項準備的?!?/p>
“那就不會有問題。這么多的材料,我怎么可能一份份檢查?全不全的,你自己負責(zé)。” 女人又一次把材料丟在一旁,抽出一張消毒紙巾擦了擦手,再用腳踩開旁邊的灰白色垃圾桶,把消毒紙巾丟了進去,就又把眼睛盯在了電腦屏幕上。
我突然覺得口干得厲害,似乎剛剛是從一樓一層層爬樓梯上來的,有些脫力,胃里還有一點刺痛感。我把雙手按在了胃上,再次道了謝,踮著腳快速朝辦公室外面走去。剛要走出辦公室時,又進來了一個人。
“呀,來了?久違了?!蔽衣牭缴砗髠鱽硪粋€自口罩底下發(fā)出的熱情又沉悶的聲音。
“您好,您好!久違了,久違了!又來麻煩您了!”迎面走來的這個人,口罩之外的眼角眉梢全是笑意。他疾步走上前的同時伸出了右手。
我忍不住回頭去看,果然,那個已經(jīng)站在辦公桌后的男人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手往后縮了縮,又快速地抬了起來,抬至胸前時,和另一只手合抱在一起,作了兩個揖。
迎面而來的這個男人稍一愣神,伸出去的右手也瞬間朝上抬起,蓋在了握成拳頭的左手上,行了個拱手禮,原本有些彎著的腰背在拱手時也不由地跟著挺直了。
我轉(zhuǎn)過頭來,加快了步子朝外走去,腦子里閃出某天看過的“六六”的一句話:911之前,坐飛機是不用安檢的。我想,六六還應(yīng)該加上一句:新冠肺炎之后,握手這一禮儀就消失了。是不信任呢,還是戒備?或者,和自己一樣,單純就是不想和別人接觸?以前,我出行,只要不是特別趕時間,都開車,或者干脆步行,什么公共汽車、地鐵、共享單車之類的,從來就不在我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夫經(jīng)常開玩笑:你啊,應(yīng)該長兩只翅膀,這樣,就連高鐵、飛機也不用坐了,更不用在箱子里放上床單被套。你個傻女人,累不累啊,酒店的床單比家里的還白,你怎么就不放心呢?
夫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從來都不搭腔,只是笑笑。最開始時,這種嘲笑會讓我難受上好幾天,但現(xiàn)在慢慢習(xí)慣了,夫沒有惡意的。我比誰都清楚,安全感這種東西,除了自己,別人似乎好像很難給。不,自己也不見得就能給自己多少安全感,給自己造成麻煩的,多半都是自己。我的切身體驗:別人確實不會割你的舌頭,但自己卻總有恨不得把舌頭拽出來丟掉的時候。
新冠疫情之后,我做這些事情時就很坦然了。哪怕是在單位,除了自己的座位,能不坐下時我就堅決不坐。必須得坐時,我會用含75%酒精的消毒濕巾擦拭凳子?;氐郊依?,先換家居服,再用熱水洗手洗臉,洗完后還用消毒濕巾把每根手指都擦一遍。我坦然是因為不只是自己,其他很多人也都在這樣做。有一位做醫(yī)生的同學(xué)還想在家門口裝個消毒房,消完毒再做其他。沒準,過不了幾年,這樣的房子會成為常態(tài)?
8
我來到電梯旁,隔著消毒濕巾按了下行鍵,退后一步站定,再把濕巾翻轉(zhuǎn)一面,折疊起來,捏在指尖。電梯在走廊的盡頭,旁邊是高大的玻璃幕墻。在等電梯上來的間隙,我轉(zhuǎn)了頭,透過布滿灰塵的玻璃看著腳下迷蒙的城市,看著路上螞蟻般大小、不停穿梭的人們,突然間有了些恍惚,有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所為何來。
電梯到站聲把我解救了出來。進電梯之前,我把口罩拿了下來,抻了抻,用力搓了一把有些酸脹的鼻子,又重新把口罩戴上。戴好后,再捏了兩下口罩上方靠鼻梁的地方,嚴嚴實實地把口鼻捂在了口罩里面。
戴口罩的時候,我眼前突然閃現(xiàn)出眉目含笑地注視著我的母親,全然不是那一貫斜著眼睛瞟自己的模樣。
我有些想母親了。
母親不愿來小城,我也以疫情為由,許久都沒有去看她了。是該找個時間去看看她老人家了。我想要當面告訴她,我這樣的性格沒什么不好,挺安全的,就像健康碼和口罩一樣。沒準,比健康碼還安全,比口罩更能保護自己。
我抬起頭,盯著電梯轎廂上方依次遞減的數(shù)字,感覺呼吸順暢了不少。電梯開開合合,踢踢踏踏進來又出去幾個人。我沒看他們,只是盯著那個不停變化的紅色阿拉伯數(shù)字。那個數(shù)字像一盞燈,又像一個火把,或者是個精靈……
我的腦子里有短暫的空白,又仿佛擠進了一些東西,那東西若隱若現(xiàn)的,像穿了一件隱身衣。
晏鈮,有文字散見于《北京文學(xué)》《散文百家》《中國校園文學(xué)》《中國青年作家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