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島人》：中國主旋律電影的一束“光”

□孫義卓

隨著中國電影市場商業(yè)化進程不斷推進，主旋律電影也在故事內(nèi)容創(chuàng)作水準與制作技術(shù)創(chuàng)新上迭代升級，從抗戰(zhàn)、抗美援朝、掃黑反腐，到各行各業(yè)的普通勞動者，再到那些“百花深處”里的時代記憶，都吸納了現(xiàn)實主義題材影視作品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主旋律電影早已拋棄宏觀的史詩敘事，將鏡頭聚焦于普通人身上，以時代發(fā)展為歷史坐標，從“家與國”的視角來描寫一代人的奮斗經(jīng)歷，這在一定程度上拓寬了主旋律影片創(chuàng)作在類型題材上的選題范圍。

電影《守島人》講述了一名兢兢業(yè)業(yè)守衛(wèi)祖國邊防的守島人在“小家”與“大愛”之間痛苦抉擇的真人真事。導(dǎo)演陳力讓整個影片充滿了女性視角所獨有的詩意和溫情，帶領(lǐng)觀眾緩緩走進王繼才和王仕花夫婦的生活故事。

一、要有他

平民英雄式故事在主旋律電影意識形態(tài)中已經(jīng)進化為越來越豐盈飽滿的視聽元素，在融入完整的情節(jié)線之余，普通人這一人物形象的設(shè)定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傳統(tǒng)的英雄和偉人模式，成為電影人不斷拆解、置換與重組的類型創(chuàng)作模式。

守島人王繼才面臨著艱苦的任務(wù)和艱難的生活環(huán)境，在部長王長杰的信任下臨危受命。影片一開始就展現(xiàn)了臺風“白鹿”侵襲下驚心動魄的自然奇觀，惡劣的生存條件嚴重威脅著生命安全。人類所有的快樂和悲傷都與時間和空間的限度有關(guān)，守好孤島就得與外界隔絕，獨自承受封閉空間所帶來的迷茫和恐懼。守島人的內(nèi)心成長與自己的現(xiàn)實選擇相呼應(yīng)，沒有人天生就是英雄。王繼才在風雨里死里逃生，也發(fā)出過“為何不找別人來”的牢騷；在墻上一邊用“正”字記錄離島的日子，一邊大罵言而無信的王長杰；在午夜臺風狂暴受到驚嚇后出現(xiàn)“狐仙”的幻覺，那段不堪回首卻一直充斥在生活里的、把人置于空前極端境遇的經(jīng)歷，其實都是其內(nèi)心的試煉?，F(xiàn)代社會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祛魅”的過程，科學(xué)文明讓我們逐漸逃離神明鬼怪的“庇佑”。米蘭·昆德拉曾在《被背叛的遺囑》里引用海德格爾的悲觀讖言“諸神就這樣終于離去”，從伊壁鳩魯、盧梭到現(xiàn)代無神論者，神義論的命題始終在人類現(xiàn)代文明史中存續(xù)。但“祛魅”之后留給人們的只剩下那無盡的刻骨銘心的無奈與孤獨，人類只能憑理性，在恐懼的汪洋大海中“身世浮沉雨打萍”。佛家思想講究因果報應(yīng)，王繼才相信老連長在天之靈的保佑，他要種下一顆“善因”，必結(jié)一個“善果”。路上遍身羅琦者，向來不是養(yǎng)蠶人。微薄的工資并不能照顧好家庭，無法陪伴家人是夫妻倆心中最大的愧疚和遺憾。自古忠孝難兩全，共同守島的夫妻倆既趕不上自己父母的葬禮，又有無法陪伴兒女成長的遺憾，讓女兒小小的年紀就承擔起了照顧弟弟的責任。這樣擁有作為家庭精神支柱的父母，其兒女對家庭的認知早已上升到國家意識認知層面，這也讓在逆境中成長的兒女內(nèi)心釋然。王繼才在好友王長杰病危前說出了“不離島”的一句誓言，一面國旗，三代人薪火相傳，完成了真正意義上自我理想的實現(xiàn)。“人這一輩子就干好一件事就不虧心，不虧心就不白活?！睙o私奉獻與付出，堅守著守島即衛(wèi)國的信念，百煉成鋼，成就了這位平民英雄的人物形象。人生悲哀之處，不是人生注定的缺憾，而是不懂缺憾的美。

電影《守島人》最重要的就是拍出了個體的單純與復(fù)雜、榮耀與卑微，與時代、命運抗爭最終自我完滿的人生格局?！妒貚u人》與其他主旋律電影相比最本質(zhì)的區(qū)別，就是它描述的是一個真人故事，煙火氣十足，有著屬于生活的瑕疵與塵埃，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純粹的善與惡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并沒有什么討論價值，人性的幽暗和游移才能反映出人性深處某些深刻本質(zhì)的東西。最高級的人物描寫，是將人還原成一個平常人。

英雄是人人都喜歡、感謝、敬佩，但大多數(shù)都不愿意成為的那個人?！皶r代楷模”王繼才保持著鮮明和獨立的生命姿態(tài)，不在意窮奢，克服一切外在的物質(zhì)匱乏問題，有太多東西必須失去，這正是大部分俗人難以堅守的執(zhí)著，以及在“去與留”選擇上對世俗社會利益規(guī)則的不妥協(xié)，他不相信長夜將至，因為火把就在他的手里。他堅守著最純粹、最永恒的能超越時間和空間局限的工作，但他也追尋著最簡單、最世俗的幸福和快樂，那就是和愛的人一輩子在一起，做自己熱愛的事業(yè)，守護著這一席之地，是這人世間留給眾人最后的凈土。絕大部分人都像“小豆子”一樣圍困在物欲金錢的壁壘里去尋找那所謂的價值，并試圖將其包裝得高雅一點，以凡夫之眼也許終其一生都無法體悟王繼才的自我成全和境界。不是生來就覺悟高，而是在某些人的某一段旅程中，還有更多的東西比生命更重要。

二、要有她

在電影《守島人》中，沒有男女性別，只有國家的兒女，這與現(xiàn)代社會的女性意識有一定的差距。女性的至高境界是女性精神的獨立和自我的完滿，不但是女性合理權(quán)利和地位的努力爭取，還有對自由、平等、博愛的憧憬和追求。因此，對于女性個體生命價值的評判既不能以男性的角度、標準、價值來作為探索、闡釋的依據(jù)，也不能以女性的立場、經(jīng)驗、審美來評判、解析現(xiàn)實生活，而是要在承認男女性別差異的前提下，遵循男女合作、協(xié)調(diào)、和諧發(fā)展的理念，共同推動人類社會的進步。

近期主旋律電影的影像記憶中，孤膽英雄式的宿命寓言多發(fā)生在那些恐懼與死亡相伴的封閉空間里，動人心魄的平凡故事會隨著搖曳在浩瀚無邊的大海中的漁船升騰而起，纏綿悱惻地在驚濤駭浪的孤島旁彌散聚斂。每一次相聚時的風雨來襲，王仕花頂著風浪望眼欲穿看著丈夫的方向。每一次離別后的行思坐憶，王繼才追趕著風浪朝著妻子奔跑而來，都展示著兩個人“你守島，我守你”的生死相依。

教書育人的妻子王仕花明事理、識大體、有原則，當民兵的丈夫王繼才踏實、堅毅、不甘平庸。由于丈夫王繼才隱瞞實情，妻子王仕花欲提出離婚申請守護自己的底線，但在公公的勸說和雙方家庭的支持下，妻子毅然決然辭去老師的工作，搬到島上和丈夫一起守島。導(dǎo)演陳力曾經(jīng)問過王仕花，當時你做小學(xué)教師做得很好，為什么甘愿陪他一起守島。王仕花毫不猶豫地說，就是因為愛他。王繼才和王仕花夫婦幾十年如一日，用他們的一生行動表達了“一朝上島，一生衛(wèi)國”的守島諾言，也完美詮釋了“守島就是守家”的家國情懷。這對如古代俠客般的神仙眷侶不免讓人想起金庸筆下的人物——黃蓉和郭靖。在俗世眼里，一個聰明人，一個笨人，正所謂“巧婦常伴拙夫眠”。聰明人看一個笨拙的人，氣不得，罵不得，打不得，舍不得，怒不得，同樣也離開不得。郭靖的“守襄陽城”和王繼才的“守孤島”，在世俗價值觀念中都被認為是傻的。當那些絕望、遺憾的事情發(fā)生后，結(jié)果證明他們就是傻的。但是黃蓉與王仕花驚人地發(fā)現(xiàn)，她們對對方的愛比自己想象得要深，她們愿意為了對方也變傻，為對方放棄一輩子換來的世俗智慧，一起去犯傻。什么是愛？聰明人回桃花島度過逍遙一生，而黃蓉要陪郭靖守城而死，王仕花要陪著自己的丈夫守一輩子的島，都真正做到了“一生一世一雙人，半醉半醒半浮生”。聰明人不值得敬佩，但是聰明人因自己的信仰而犯傻，是值得讓人欽佩的。黃蓉信仰愛情，王仕花的信仰就是她愛上了一個一生忠誠馴良的人。

電影《守島人》不僅體現(xiàn)了導(dǎo)演所追尋的人格崇高理想，還展現(xiàn)了大眾普遍期望的愛情理想：王仕花對王繼才的愛是一束光，從一開始的“愛”是因為“老實、誠實”，“長相也不錯，要個頭有個頭”，那是少女戀愛時的盲目愛欲之光；孤島上身著軍裝的王繼才用盡渾身解數(shù)搖擺著手中的五星紅旗，在王仕花一臉寵溺地凝望中閃爍著光芒，他就是那個“身披金甲圣衣，腳踩七彩祥云”的蓋世英雄；到最后的“愛”則是幾十年來兩個人相濡以沫的寬容大愛之光。還記得黃蓉在郭靖耳邊哼過的民謠《山坡羊》：“生，你背著我；死，你背著我。”

他是王繼才，她是王仕花。

他是她的“島主”，也是自己的王老師。

她是自己的王老師，也是他的“島主”。

三、要有光

《一代宗師》中的丁連山說過：“人這一輩子，最難看透的，便是生死，是非，成敗，榮辱，其實說到底就是一個字，我?！比嘶钜惠呑?，無非和自己較勁，做自己肉身與靈魂的奴隸。人活著一輩子的追求，無論物質(zhì)的，葛朗臺式的，還是精神的，托爾斯泰式的，還是野心的，拿破侖式的，說到底就是個“我”，最后受累于的，還是個“我”。即使“舍己從人”“舍生取義”這類貌似放棄了“我”的行為，實際上也是追求更高的精神高度，一種對于“我”的升華，追求更高的生命光華。人在俗世間自我修行的至高境界，太上忘情，在于滅人欲，在于有舍得，在于知進退，但是連“我”這個念頭都不得通達，還活得有什么意思可言？

電影《守島人》中每個鏡頭、每條光線的精雕細刻，如油畫般的畫面質(zhì)感，極其穩(wěn)定堅實的構(gòu)圖，就如同王繼才那堅毅的人物性格，有著腳踩大地的踏實和穩(wěn)固。導(dǎo)演用克制的鏡頭去展現(xiàn)那個大寫的“我”，就像從土地上生長出來的，始終把“真”放在前面，但也不是要忽略“美”，相反在這里“真”為緣起，隨之伴隨著“善”的表達，最后達到“美”的升華。這樣記錄的現(xiàn)實有淡然的含蓄之美，完全來源于生活。電影拍出了被困境重重掩蓋下的生活的醇美，讓那煙火氣也有了價值。它就是一首讓人心有戚戚焉的平民生活贊美詩。視角是仰望的，以一種寬厚而寵辱不驚的目光，清醒又不高高在上，洞徹生活又不責備苦難。電影的魅力就在于可以將人生變得不那么復(fù)雜混亂，浪漫也可以絢麗奪目，溫柔是如此讓人依戀不舍，痛苦又是如此的痛徹心扉。這個時代最稀缺、最需要的，是能夠直面這個世界的無聊、殘酷與丑惡，但最終又能從這世界的灰暗中找出一絲光的電影。而電影之光的實質(zhì)，并不是單純的一廂情愿的風花雪月和兒女情長，而是對人生的觀察有一種簡單而直達本質(zhì)的魔力，一種宏大的詩意，一種熾熱的生命力的弘揚，一種熱愛生活、善待人生、珍惜情義的精神傳承。

賈樟柯導(dǎo)演呼吁：“希望能給所有電影一個平等的、確定性的環(huán)境，鼓勵多元類型創(chuàng)作、多元投資格局，不要大家都做主旋律；希望文化政策也能像經(jīng)濟一樣，全球化發(fā)展，多交流合作?！敝餍呻娪霸谥袊娪爸幸恢闭加袠O大的比重。中國歷史要比中國電影的發(fā)展更快、更復(fù)雜、更多樣。中國電影人需要根據(jù)各種各樣的能想象到的、想象不到的類型來拍攝中國故事。主旋律電影也在隨著時代發(fā)展嘗試摸索一條新的道路，賦予未來中國電影更多的可能性。

也許電影無須被敬畏，但必須被尊重。我們不反對電影的主流化和商品化，但不能單純把電影作為商品。“文藝不能做市場的奴隸”，沒有人可以否認電影的文藝作品屬性。侯孝賢導(dǎo)演說：拍電影要背對觀眾。這并非對觀眾的無視，一味地迎合才是對觀眾的蔑視。一部好的電影從來都不是討好觀眾，它是把觀眾當作一個人格完整的人，創(chuàng)作者和觀眾真心實意地交流，和觀眾一起發(fā)掘精神世界的未知，體驗到這個世界比“自我”更高的追求，因其故事、情緒和思想而獲得尊重。電影中最珍貴的是創(chuàng)作者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以及他們的呈現(xiàn)角度，只關(guān)乎真實的內(nèi)心，保護最初驅(qū)使他們拍電影的那束“靈光”。在這個復(fù)雜的時代背景下，我們只有擁有這種心態(tài)才能獲得自由。電影人應(yīng)擁有一種整體觀，將電影的藝術(shù)、產(chǎn)業(yè)、媒介屬性三者合而為一，因地制宜、與時俱進地進行改造和創(chuàng)新。

好的電影才能收獲好的觀眾，背對觀眾，才真正擁有了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