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
屈吳山海拔2858米,坐落在甘肅平川區(qū)境內(nèi),為祁連山東延余脈。對于見慣了諸多名山大川的人來說,這是一座掩映在黃土風(fēng)煙中沉默的山脈,一如父親,承載了許多許多的故事。
老實講,我是在逐步了解屈吳山的故事后深入理解父親的。無論是縱馬牧羊,還是躲避戰(zhàn)亂,無論是神仙傳說,還是紅色革命,這種理解,是用腳步丈量出來的,是從沉默中對話出來的,一如這挺拔的大山,承載著歷史,卻從不訴說。
父親的長征
我在構(gòu)思一部《我的長征》的小說,這不僅僅是因為生我養(yǎng)我的這片土地就叫長征,更多的是因為父親的人生就像是一部曲折的長征,他的起點在會寧,而終點在長征。
長征原本也不叫長征,它曾是漢武帝敕封的鹯陰縣,西晉鮮卑人的麥田城,今天的平川區(qū)。這里歷來是中原文化與西域文化的交匯點,屈吳山是最合適不過的分水嶺。羌戎、匈奴、回鶻、鮮卑、吐蕃、黨項、蒙古、回族等諸多少數(shù)民族在這里上演過政權(quán)更迭和愛恨情仇。漢武帝元狩二年霍去病西征渡黃河,唐貞觀十九年,高僧三藏法師玄奘取經(jīng)途中開壇說法,西夏王朝與北宋南宋時期的邊界拉鋸戰(zhàn),大都是圍繞屈吳山展開的。
父親大抵就是從長征勝利會師的時候結(jié)束了他的“長征”。1936年10月4日,徐海東、程子華率領(lǐng)紅十五軍團途經(jīng)屈吳山東嶺進駐打拉池。10月23日,朱德、張國燾率紅軍總部沿屈吳山麓行軍至打拉池,與彭德懷西方野戰(zhàn)軍司令部會師。據(jù)說,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長征會師。
七歲的時候,因為爺爺奶奶早逝,父親跟隨伯父開始了他的長征。九歲的時候,為了活著,年幼的父親開始承擔(dān)起力所能及的活計,他開始為地主家放羊。父親肯定是不記得爺爺輩舉家從通渭遷徙到會寧的事了,他習(xí)慣了在這黃土溝壑的山溝山頂攀爬,他把二十多只綿羊用響亮的鞭哨疏散或者圈趕,一條不算雄偉的牧羊犬,與父親一道抗拒了隱藏在溝壑中垂涎欲滴的野狼,也成了他最忠實的伙伴。
男上十二可當(dāng)家。這是父親教導(dǎo)給我最有分量也最有價值的一句話,它成為我一直鞭策自己最好的警示良言。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寥寥數(shù)語講述過自己十來歲時候眼看著三頭野狼獵殺四散的綿羊而自己無能為力的情景,那好比一幕一閃而過的驚恐畫面,短暫而深刻,至今讓我不敢多想。父親肯定是經(jīng)受了地主的呵斥和皮鞭,這或許成為他迅速成長為一個真正男子漢的最好的解釋。
為了躲避戰(zhàn)亂和抓壯丁,父親跟隨伯父從會寧的八里灣開始啟程,開始了他們的“長征”。對于兩個一無所有的人來說,無論是長工還是短工,只要能在戰(zhàn)亂中有一口吃的,就是最好的安排。父親跟隨著逃難的百姓一起遷徙,盡管這種遷徙的距離在今天看來就是一個短暫的旅行,但在那個芳草萋萋羚羊跳躍的時代,山與山的綿延不絕注定了父親的眼光延伸不到外面的世界,他只知道用雙手在土地里刨出食物,用雙腳丈量自己走過的路程。于父親而言,活著就是一切!
父親做過麥客,他曾一度跟隨著河南的麥客在不同的富農(nóng)地主家輾轉(zhuǎn),成為了最為出色的麥客之一,父親堅硬而厚實的手掌就是最好的證明。
當(dāng)紅軍大部隊到達屈吳山的時候,父親大抵只有十五歲。風(fēng)光優(yōu)美和百泉清流的屈吳山成為了父親牧羊最好的地方。在父親的記憶中,紅軍與馬家兵最大的不同就是從不搶他放牧的羊群,他最欣慰的是他還為紅軍用騾馬馱運過一些物資,具體是什么,他并不知情。
或許是黃土高原上彌漫的一種新的氣息,父親堅定地選擇了在屈吳山腳下一個叫做山李村的地方安家,他用濕潤的黃土培成胡基——一種用土塊夯實而成類似磚的東西,父親在這個山溝里箍起了自己的第一座窯洞。
牧羊的父親
牧羊的父親大抵是知道蘇武的,在高亢的秦腔古戲文中,父親是很癡迷于蘇武牧羊這一橋段的。這與在貝加爾湖還是屈吳山無關(guān),牧羊的人大都知道,這需要堅韌的毅力來守望孤獨,從晨曦微露到日暮西山,從風(fēng)霜雨雪到餓狼環(huán)伺,牧羊者需要用長長的鞭梢打出脆亮的響聲,需要與牧羊犬心氣相通地共處和應(yīng)對危險,不管斗笠、氈帽,還是羊皮襖子,綿延的大山就成了牧羊者的全部武裝。
父親不知道屈吳山山道上歷史的腳步,霍去病、玄奘、李憲還是楊家將,對他來說都是一個傳說,他只知道紅軍的腳步,后來在我的解讀下,朱德、彭德懷的足跡,讓父親驚訝出一身冷汗來。
大公社時代,父親做了兩年左右的生產(chǎn)隊保管,大字不識一個的他硬是用活生生的記憶讓凌亂多變的生產(chǎn)隊的工分、賬務(wù)等清晰而公正。
父親終究是屬于屈吳山的。社會主義的羊群需要在春暖花開的時候,到水草更為茂盛的屈吳山上去放牧,父親不容置疑地被推到了屈吳山上,伴隨著他的除了兩三百只羊、牧羊犬,還有牦牛、騾馬以及狡猾的狼群。父親就經(jīng)歷過從十二頭狼中成功讓羊群脫身的“戰(zhàn)斗”,狡猾的狼群用聲東擊西的戰(zhàn)術(shù)試圖沖散羊群尋找目標(biāo),父親的兩條牧羊犬忠誠而勇敢,其中的一條在與狼群搏斗中失去了一只眼睛。
這不是傳說。這是真實的故事,盡管對于現(xiàn)在的朋友來說不可思議,但我想人類的生存史大都經(jīng)歷過這樣的戰(zhàn)斗,蘇武或許也不能避免。
牧羊的父親也有著特殊的時候,在給我講述這些故事的時候,頗有些孩子氣的驕傲。三年自然災(zāi)害期間,好大喜功的領(lǐng)導(dǎo)班子編出一根60斤黃瓜、一條70斤豌豆、一個4.5斤辣椒等彌天大謊,造成大面積餓死人的情形,父親跟隨著鄉(xiāng)親們一起吃過榆樹皮、楊樹皮、草根、棉絮等,唯一能做的,就是偶爾從幾十公里外的大山里偷偷帶一小瓶羊奶,救活我的家人和鄰里,而他自己好像只有在一次風(fēng)雪的大山里迷路時吃過一次羊奶。
因為饑餓等待死亡的滋味父親早已受過。一九四二年,二十歲的父親跟伯父躺在一個破舊偏遠的窯洞里,因為沒有可吃的東西,意識清醒而無力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窯洞的頂,聽著呼嘯的風(fēng),安安靜靜地等待死亡。幾天不見的地主估摸著尋過來,看著躺在炕上一動不動的父親和伯父,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生硬冰冷的洋芋,放在伯父父親嘴邊,讓他們各自咬了幾口,稍微有點力氣后慢慢下地開始尋找新的生機。
父親是個細心的人,他在牧羊的時候,總是背個背簍,邊走邊拾撿羊糞,這是大山里最好的取暖材料。偶爾,山羊綿羊脫的毛也能撿些回來,手巧的父親便為母親和我們兄弟姐妹編織一件毛衣或者毛襪子。我的第一件毛衣就是父親編織的,盡管有些粗糙,卻是最溫暖的。
我覺得父親的前半生像極了余華的小說《活著》里的徐福貴,在經(jīng)歷了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社會變革后,苦澀而堅韌地活著。
父親的鞭子
父親的鞭子,向來不是聽響聲的,他用鞭子捍衛(wèi)了自己的生命安全、尊嚴(yán)和威嚴(yán);同樣,他用鞭子警示著鄉(xiāng)約、規(guī)則和責(zé)任。我收藏過父親的鞭子,它用響和不響同樣詮釋著父親。
父親的鞭子響起的時候,是我小時候最驚恐的時候,他能用鞭子鞭打不聽話的二哥和調(diào)皮搗蛋的三哥,在我的記憶中,他們身上的每一處大都有著鞭子的印痕,盡管在今天,兄弟之間都是含著淚笑著說這些童年的趣事。
聽母親講過,父親也用他的鞭子勸導(dǎo)過鄉(xiāng)鄰。比父親還年長的鄉(xiāng)鄰是個“有趣”的人,他在夫妻間的爭吵中不會像父親那樣用鞭子解決問題,而是將家里的鍋碗瓢盆砸碎,甚至還會將僅有的麥子谷子等倒在羊圈里混個均勻。在那個資源短缺的年代,這樣“有趣”的做法引發(fā)的后遺癥往往是冷靜后的不知所措,恰恰有一次,從屈吳山回來的父親見證了這“有趣”的一幕,一聲不吭的父親用鞭子詮釋了他所有的“真理”。據(jù)說鄉(xiāng)鄰家再也沒有發(fā)生過類似的事情。
我在詩歌《父親》里曾這樣描述父親的鞭子:
半山腰里
當(dāng)我拔下一棵樹苗
陪我讀書的毛驢
突然地不見了蹤影
闔上書本后
眼睛里滿是歷史的影子
對面的山坡上
父親
用憤怒撲面而來
父親揚起皮鞭
……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接受父親的鞭子,它成為我正視自己責(zé)任的最美好的記憶。
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我迷上了歷史小說。在搜羅了村里僅有的幾本小說后,我騎著毛驢去家對面的山溝里,當(dāng)《月光演義》里仗劍而行的李白成為我的偶像的時候,我是一口氣讀完一本書才緩過神來的。我發(fā)現(xiàn)整個山溝里不見毛驢的蹤影,隱約聽到對面山頂上熟悉而憤怒的喊叫。父親奔跑著從對面山頂上跑下來,我緊張而恐懼地跑到山頂上,看到我家一黑一白兩頭毛驢在一人左右深的麥田里奔跑,拉出一道道折斷的麥子跑道,而年幼的我卻因為害怕被毛驢踢,根本對它們無可奈何。等到好不容易將毛驢趕回家里時,父親也從對面的山頂上下來了,一聲不吭對著我的腿肚子就是三鞭子,我強忍著眼淚不讓父親看見。晚上昏黃的油燈下,母親在為我腫脹的腿肚子上攀爬的三道青蛇一般的傷口清洗時,我分明看到父親憐惜而又堅定的眼神。
我是父親的最愛,或許也是他的驕傲。父親用他的巧手為我編織毛衣、襪子,還有草鞋,溫暖與我;父親用他積累的一分一毛紙幣讓我讀小學(xué)、讀大學(xué),讀到江南,知識與我;父親也用他的鞭子鞭打著我成長、成熟,責(zé)任與我。
父親的天空
夏天的黃土高原,遼闊而自由。當(dāng)我將年邁的父母親從農(nóng)村接到縣城的時候,父親是很懷念屈吳山后的天空的。但隨著認(rèn)識的親戚鄉(xiāng)鄰越來越多的時候,父親漸漸地也就安之若素了。
父親是威嚴(yán)的,他的威嚴(yán)并不會因為放下皮鞭而消減。父親跟隨伯父兩個人“長征”到了山李,幾十年間將整個家族擴大到了五十多口,這或許印證了人類扎根山里的力量,也印證了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幾十年來,父親成為了家族的精神,這一方面體現(xiàn)在一年一度的年節(jié),一個家族團聚在一起吃年夜飯、出行飯是我記憶中最為融洽的時期;一方面體現(xiàn)在幾十年熱鬧不減的父親的壽誕上,幾十里鄉(xiāng)親鄉(xiāng)鄰風(fēng)雨無阻來祝壽成了山溝里最為熱鬧的節(jié)慶之一。
父親是最為硬氣的,他的硬氣不是今天的我們所能理解的。我親眼看到火紅的艾草紅彤彤地灼燒在他創(chuàng)傷的背上,而他依然能夠笑著給我講古今;我親眼看到鍘刀不小心鍘破了他的手臂,鮮血像雨水一樣串線而下的時候,他竟然能夠用另一只手握著,堅持一個多小時才趕到醫(yī)院包扎止血;我親眼看到豆大的汗珠因疼痛在額頭滾落,他還是能夠一聲不吭,堅持不吃藥;他還一個人在鬼怪傳說盛行的山溝里穿行,一個人在一貫道的山洞里尋找鄉(xiāng)親,一個人穿越土匪馬家軍的營地。
父親不抽煙,喜好喝茶。他總是用火紅的炭爐熬著磚頭一樣的藏茶,生澀的味道讓我記憶深刻。父親也喝酒,但每次最多不會超過一兩,沒人會給他勸酒,也沒人勸得了他的酒。所以,父親總是酒席上首先接受敬酒后,看著別人喝酒的長者。
讓我驚訝的是,父親是從七十六歲才開始吃第一粒藥丸的。這一粒藥丸還是在我的勸說下才吃的。這或許是父親正視自己身體的開始,他用不抵抗的方式承認(rèn)了自己的年齡,但這足以讓今天羸弱的我們感到慚愧。
父親不認(rèn)得一個字,他說只知道王家人的“王”字上面加一點就是毛主席的“主”。他用這種方式表達了對主席的尊敬。
父親的后半生應(yīng)該是幸福的。這一點,從父親的笑容中可以看得出來。在這陰雨的江南午后,我手捧著發(fā)黃的父親相冊,默默地說,父親的后半生,應(yīng)該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