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斌
當?shù)谝豢|晨曦撩起石板路上薄薄的塵埃,菜園里的露珠在綠油油的葉面上閃閃爍爍,一名臉寬腰圓的婦人匆匆走了過來,她就在菜地邊上彎腰掐了一把香蔥,折身去雞窩撿了幾個還有些熱乎的雞蛋,三步并作兩步回到廚房里。案板上肥瘦得當?shù)娜饷右呀浂绾?,洗得干干凈凈的小茶杯排成兩列。女人往每個杯子里敲一個新鮮雞蛋,用筷尖小心翼翼在蛋黃中間戳一個小口子,夾一筷子肉糜細致地塞進口子里,再夾一筷子肉糜慢慢往里塞,一直塞到沒法再塞為止。
婦人天沒亮就起了床,剛剛出嫁的女兒今天要回門,她得提前做好肉沉子,好好招待女婿,女兒是她的心頭肉,她為女婿不辭辛勞,就是希望女婿一輩子都對女兒好。婦人準備肉沉子的時候,她的男人已經坐在了某家早茶店。在游埠,女人清早起來做家務,男人清早起來喝早茶,都是天經地義的事,都是幾百年來老祖宗留下的老規(guī)矩。
既是早茶,當然要趁早。當?shù)嘏笥颜f早上五點從賓館出發(fā),我以為太早,但朋友說越早才能領略個中滋味。離開蘭溪城,半小時后到達游埠鎮(zhèn)時,已經有很多本地人捷足先登了。廣州人喝早茶,大多是上午,桌上擺滿了各種碟子,碟子里裝著各種小吃,仿佛茶只是陪襯,點心才是主角。游埠人喝早茶,卻是真正的早,真正的茶。
據(jù)說凌晨兩三點時,早茶店的老板們就得起床了。和面,揉面,發(fā)面,剁餡,燒開水,將門板一塊塊卸下來,在店鋪門前拼成長桌。天剛剛放亮,就有老顧客上門了。他們都是很專一的人,每天進的同一家早茶店,坐在同樣的位置,用著同樣的杯子,喝著同樣的粗茶?;蛟S從爺爺?shù)臓敔旈_始,他們就是進的這家店了。手里牽著的小孫子變成爺爺那樣的白胡子老頭時,一杯粗茶的價格從幾文錢漲到幾毛錢,而現(xiàn)在的茶,大多是一到五元錢一杯。
一位九十三歲的老人,摸黑走七八里路,只為到游埠喝一杯早茶,難以置信的是,他每天都這樣。當我這樣的游客以看稀奇的眼光注視這位獨自喝茶的老人時,他的目光始終很遠很空。他一定看得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須發(fā)皆白的老人,每一條皺紋里都擠滿了滄桑往事,我們在他眼里,或許和路旁的野草一樣,他早就習以為常了。游埠人聲鼎沸的熱鬧,他經歷過;游埠漸漸沉寂的失落,他體會過;游埠重新煥發(fā)青春,他卻沒有更多的欣喜。對他而言,這都是很自然的事情。那么多春夏秋冬從他眼前一晃而過,他沒法不看穿盛衰或輪回。
游埠的早茶,或許是全世界最便宜的茶飲了。一元錢一杯的粗茶,還能不限量續(xù)杯。粗茶經得起泡,它的頑強,是游埠人喜歡的吧。跑船,干農活,都是年復一年的體力活。無論日子有多艱辛,哪怕是在苦水里泡著,有了粗茶的安慰,就會一直往下過。
當然,游埠的早茶并非只有粗茶可喝,各家的爐灶大多臨街鋪開,散發(fā)著濃重的煙火氣。炒粉、油條、咸菜餅、餛飩、豆?jié){、粥、雞子稞、肉沉子……各色小吃熱氣騰騰地任人挑選。最有說頭的當屬肉沉子,這是當?shù)鬲氂械奶厣?。小時候媽媽給我們煮面條時,會順手敲顆雞蛋一起煮,煮出來的雞蛋很滑嫩,看上去肉沉子跟它很像,不同的是,肉沉子的蛋黃里面塞滿了肉??磸N娘一手一根筷子耐心地撥弄著蛋黃,一小筷子一小筷子地往里面塞肉,神情安詳、執(zhí)著,讓人一時也靜了手腳。面前這碗肉沉子,雞蛋飽滿瓷實地浮在細碎蔥花的湯面里,香氣撲鼻,一口下去,那種好吃的味道,竟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
街上唯一的酒肆,“四兩酒坊”早早就開了門,酒坊里一溜排開好些大酒壇子,紅邊黃底的酒幡在微風中輕擺。門邊條桌旁坐著一個看不出年紀的老頭,滿臉溝壑,頭發(fā)灰白相雜,目光散漫地看著經過的人。我們經過時,他就在那坐著了。穿著一件淺藍色短袖衣,左胸的袋口露出紅色的煙盒。他自己帶著個滿是茶垢的玻璃水杯,顯然是熟客了,老板把個熱水瓶放在他手邊。桌上還有個白色的小茶杯,杯子旁邊擺著一副黑色的老花鏡,挨著老花鏡的,是一張展開的十元紙鈔,紙鈔旁邊躺了一副還沒拆封的一次性筷子。我們邊逛邊吃,大概一兩個小時后,又回頭經過酒坊,那個老頭還坐在那里,他的姿勢沒怎么變,兩腿岔開坐著,雙手撐在大腿上。一次性筷子依然沒拆封,老花鏡依然躺在原地,只有那張十元紙鈔換成了一張隨意折了兩折的五元紙鈔,上面馱了一枚硬幣。
一個人,一杯茶,幾兩酒,不用說一句話,可以胡思亂想,可以什么都不想,時間的快慢全憑自己掌控,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個人,這樣的早茶,真是一種無需別人理解的美妙享受。
沒有手機和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候,游埠人喝早茶喜歡三五成群坐一起,家事國事天下事,在騰騰熱氣和裊裊煙霧里相互糾纏又漸漸遠去。當年輕人去了大城市,留在游埠的人越來越老,越來越孤獨。旅游業(yè)的興起讓早茶街滿血復活,那些年邁的人,只有早早走進早茶街,才能占住那個熟悉的位置,低頭抿一口熱茶,抬頭看看天空里的黑,那些黑,一點一點,被那些白慢慢吞噬。天亮了,他們也該回家了。
當太陽攪得游埠溪水嘩嘩直響的時候,老茶客們開始慢慢散去。代替他們的,是一撥撥游客,早茶街真正地喧鬧了起來。游埠的清晨,是老茶客喚醒的。像我這樣特意起個大早的游客,也只能望著早茶街上那些老茶客的身影,悄悄道一聲:
早安,游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