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閎
舊情難了
已屆中年,我對時潮的興起和態(tài)勢已有一定的敏感度,不排斥新生事物,對新科技新觀念帶來的變化,更多持欣賞和接納的態(tài)度,當(dāng)然接受的過程一定也是辨析的過程,是在辨析下得出結(jié)論的過程。但我絲毫不否認我屬于念舊型。
老玉生輝。舊物生情。
舊物,有時光的摧殘與折磨,也有時光的記憶和附著,假如你并不將它當(dāng)作死的固體,而當(dāng)作固體的生物,當(dāng)作密度較高的頻率和振動,當(dāng)作情感的固化表達,當(dāng)作過去時光的一種顯像,那么,它就真會生出感情來。如果你感受不到物的情意,它就是一面情感的鏡子,你盯著盯著,就會因此動情,這也許和催情的物質(zhì)一樣,同樣會有情感的控制和被控制。當(dāng)你遺棄一個物件時,其實也是在遺棄一段情或者一段記憶,至少是在忽略它們。
人須有所遺忘,扔掉或放棄一些舊物,方合乎常理。
有些舊物是有情的,情中還帶著念想和志向,是一種精神傳承和人生激勵。但此物離了此人,便只是尋常俗物,若是金銀玉器,算是共識中的財寶,其他的,便是有用則用,無用則棄。
曾入手一只陶瓷煙缸,缸底有工筆描畫的荷花,缸壁上鳳凰于飛,覆過缸背,有篆印“同治年制”。吔?古人何用煙缸?明顯是今人之作。大煙雖始于明萬歷年,但抽大煙用不了這么小巧煙缸,而中國卷煙1905年才在上海出品,所以這同治年的印記,便成了假貨明證。盡管如此,我亦愛惜煙缸精雅的畫工,不忍將煙蒂撳滅于此。當(dāng)成筆洗呢,水墨一混淆,嬌艷荷花立時成了“墨荷”,漸至無荷,所以也甚不舍。就當(dāng)了文玩古物吧,為何非得累積多少年份、祖宗十八代下傳、帝王將相把玩過才算鎮(zhèn)宅之寶?以我為祖,宗下個四五代,也算是文物,要是我作了古,便是文物。只是后人不知會否如我輩溫厚于物,寄情于物,他們求新,舊物如敝履,礙手礙腳,時光附著于物的好意也隨了時光而去。
根脈相傳,雖有古訓(xùn)家譜等精神傳承,但也有舊物實體之見證。
實利中的當(dāng)代人,其實說起家族傳承來,無非祖上當(dāng)過大官發(fā)過大財,無非華屋萬間良田千頃,接下來便是某物乃祖上所傳,并無幾人會叨念祖上說、譜中言,人們探根尋脈,無非為了證明血統(tǒng),祖上也是闊過的。
我且收起諸如煙缸之屬,過著幾十年,不算子孫輩的古物,至少是我自己的舊物。讓時光在其上摩挲,人不棄物,物必不棄我。從這點上來說,人之有舊情,不若物之有恒心。
評說難不難
寫學(xué)術(shù)評論的,寫隨感雜文的,都喜歡引用博馬舍在《費加羅的婚禮》里的一句:若批評不自由,則贊美無意義。這其實是對言論環(huán)境說的話,自然有道理,但落到實處,比如并不涉及政治的“純藝術(shù)”評論,政府或者“環(huán)境”倒未必蹬鼻子上臉來干涉,難受的是被批評者,是“要贊美”遠遠大過“要批評”的事主。批評一詞雖屬中性,但一批一評間,總要顯出客觀來,一客觀就難免不都是“美言”。若遠天八只腳,批也好評也好,都無感無涉無關(guān)痛癢,人家看不到,或者遠火燙不著近水,隔靴搔不到皮癢,問題是被批評者往往是身邊人,老朋友,往往是生活中或者“界別”里有所交集的人。
曾有圈中相熟囑我評點文友,一時興起,究辨張三李四之左右高下,甄別王五阿六之氣質(zhì)才情,卻也瞬間墮入暗黑。設(shè)若:評高了,謂我妄言;評低了,謂我輕言;評精準(zhǔn)了,謂我忠言。并非大多數(shù)人不共情、不同頻、不識體、不著調(diào)、不靠譜,只是傳統(tǒng)勸誡一直是禍從口出言多必失,妄言、輕言還是忠言,都有可能“傷人”,傷人,即是有違“道心”。
我想立心持正,為人真誠,處事公允,吾心光明,不裝傻,不充愣,不牛逼哄哄世界我最大,不虛榮矯情世界看向我,都看我,不看我就不是好人,不可以低調(diào),也不假意高調(diào),從容做去,即是世界本色,人生本源。
佛說,不論人短長,不言人是非,不說,不說。佛又說,那你長了一張嘴,就為了吃飯?墨水入腹,為譜經(jīng)綸,蕩漾顛倒,終會染心。一肚子墨水,就成了黑水,所以,肚子可喚作飯桶,而墨水,則完全可以說成一肚子壞水。
高人總是有悟:以評自己為上,或者李代桃僵,貍貓換太子,指鹿為馬,顧左右而言他,瞞天過海,今天天氣哈哈哈,裝聾作啞,大智若愚,明哲保身,處處裝高人,個個是懦夫,人在世上走,蠢人才知蠢人事。
這個,何其難啊。你說,其實也不難,減法而已。所以,你閉口不談,你掩口盧胡而笑。
哇,會做人!
你給別人看出來會做人,就是不會做人啦!三十六計,計計是毒。
悟有誤,非所有悟,即是道,歪門邪道,也是道,悟錯悟?qū)Χ际俏颉?/p>
你問,這么啰嗦,要證明什么?
我緘口不言,文歸儒林文苑之道山,不如魂歸了人跡不至的道山。
群眾文化
夏夜。散步。路過一公園。
有越劇女聲自樹叢掩蔽中凄婉飄出。循著枝葉繁茂的小徑踱進去,赫然見百十來號人,依著公園草地圍成一圈。
這種活動,除了耗盡時間和力氣,全是自覺自愿自動自發(fā)的。樂隊免費,唱歌免費,聽曲免費,場地免費,草坪免費,空調(diào)是自來風(fēng),免費。幾盞瘦高的路燈吱吱響著,光亮邊有一暈蛾子噼噼啪啪繞著飛直著撞,雖是昏暗了點,可是免費呀,免費的就不分貴賤。我橫過手機拍了幾張照上傳朋友圈,也免費。
但見五六個吹拉彈唱的老頭和準(zhǔn)老頭,目測平均年齡六十五,而兩個中年女子面色黝黑,身板壯實,剛進城的模樣,但拿著話筒的手倒有蘭花指翹起,看來在街頭露臉出聲也不是新晉角色。這兩位,腰身不裊娜,歌聲倒是裊娜的。她們唱得投入,嗨得認真,引得一眾看客個個伸長了脖子,也看得投入,聽得認真。倒沒有因了大家都是免費貨,就失了臺上演員臺下觀眾的分寸。大家用各種未進過健身房的“自由身材”圍成圈,隔出同一地平線的舞臺來,該叫好時叫好,該鼓掌時鼓掌。
回想起來,憑這兩名婦女的身段(無法用身姿這個詞匯),估計是轉(zhuǎn)戰(zhàn)廣場舞或者是從廣場分流出來的,有身無段,自然歸為差評,長相(無法用顏值或扮相這個詞匯,因為路燈能照出臉面輪廓就算厚道了),屬于不評,唱腔(也無法用唱功這個詞匯,有個腔調(diào)就可以了),屬于風(fēng)評,反正腳高腳低凄凄慘慘戚戚,像風(fēng)吹麥浪,想押著韻怕是要出心臟病,所以,人不評,風(fēng)來評。
兩個越劇拖腔猶在,擠在她們背后的大姐已經(jīng)迫不及待搶過話筒,對二胡說:我唱一段甬劇。樂隊翻了翻譜,也不問哪一曲,直接起調(diào)。于是,路燈的吱吱聲淡去。大姐就頂著一張陰陽臉、甩甩沒有水袖的手臂開唱,看起來倒有幾分臺風(fēng),如果臺風(fēng)如“臺風(fēng)”,也分級別,專業(yè)的若算八級,其至少也及得上三級。
廣場舞,戲迷會,扇子舞,太極拳,腰鼓隊,唱曲拉琴下棋,城管不好管,交警管不著,衛(wèi)生沒法管,只要不擾民,不管,就謝天謝地。官方說,這就是群眾文化,我雖覺得定義不夠精準(zhǔn),卻也沒有更實在的詞匯。
夜色當(dāng)頭,聽的唱的奏的,默契、和諧。人們過足無聊有聊的癮,會拍拍屁股散去。而我回得家來,鋪開紙頭,蘸蘸墨,練幾個字,也要群眾文化一下。
據(jù)說,半夜臺風(fēng)要來,門窗先關(guān)好。
拜的學(xué)問
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拜年要在正月初一。小時候,正月初一早上拜父母,下午拜親戚和老師、單位領(lǐng)導(dǎo)、長輩,初二就同學(xué)同事之類無妨?xí)r序了?,F(xiàn)在不流行“線下”拜年了,那么線上的拜年,也是初一為正。但是,人們早在大年除夕就把年給拜了,有的早十天前就開始拜賀,名義上自然是吉瑞的,早拜早表達,實質(zhì)上是早拜早完事。遇見大節(jié),比如端午、中秋、冬至之屬,也都個個超前表達了,都如春節(jié)一般有“除夕”了,端午除夕中秋除夕冬至除夕,反倒到了“正日”,拜者賀者皆寥寥了。
即使如我有這般想法,正日收信,也依然有疑問,這是隆重呢還是輕慢?人性復(fù)雜而瑣屑,人心之趨同和搖曳可見一斑。
前段時間朋友圈里的詩人余秀華發(fā)了一段話,大意是不要再給她發(fā)祝賀節(jié)日快樂之類圖文了,她不喜歡。真是性情女子。我也想鼓起她一樣的勇氣“官宣”一下,卻終是不敢。依然大量接收著群發(fā)的大串文字、群發(fā)的圖片、動圖表情和短視頻,大家發(fā)完,開溜,像到人家門前投了個定時炸彈似的。有冠上名的,雖惜字如金,也已經(jīng)稀缺可貴了。因為我還是將這些跡近程序化的祝賀當(dāng)作友情親情的連系。
從前結(jié)婚儀式里有三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順序沒錯?,F(xiàn)在,天地?zé)o人拜,高堂偶然拜,夫妻不對拜。要拜誰?拜菩薩,拜領(lǐng)導(dǎo),拜各種人脈關(guān)系。如果說,拜菩薩算是形而上的,拜后兩者就是形而下的。拜菩薩是心理安慰,拜后兩者就是實利需求。其實,后兩者實為一也,即人脈關(guān)系,所以,七拜八拜,都為一拜,簡言之:拜關(guān)系。關(guān)系拜好,天地寬、大道通了,父母安、夫妻穩(wěn)了,子女錦繡前程鋪設(shè)好了;關(guān)系拜好,生意有了,升官有望了,看病不用排隊了,買大件折扣打大了;關(guān)系拜好,衙門有人,大罪變小錯,小錯變有理;關(guān)系拜好,做事信心足了,走路腰板挺了,說話聲氣高了,旁人看你的眉眼也揚了。這不就什么都好了?好了,就是幸福,幸福指數(shù)一片飄紅,夫復(fù)何求?所以,大多時候,人遇順境,菩薩也就不要了,關(guān)系,就是菩薩。
省城的潛在語
去哪里旅游?去杭州。去哪里開會?去省里。
這就是中國語言的特色。
杭州是浙江省省政府所在地,很多很多很多年前,是南宋王朝的都城。杭州自然是一個地名,但是“省里”,除了本省人都知道的杭州區(qū)域之外,還有一個級別的涵義在,就是省級。如果說話的人面露得色,那就是表明,我,市級的、縣級的,往上拱了,是一種隱性的身價提升的意味在。當(dāng)然,你去杭州出差或者談一單什么業(yè)務(wù),去走親戚朋友,那就不能用去省里這樣的表述了。就像從前各地仕子進京趕考,徽班進京演出,叫“晉京”獻演,就是演給皇帝或者王公貴族們?nèi)タ吹囊馑?,那就不同于去天橋練攤?cè)チ鹆S撿漏甚至上京告狀“京漂”“京混”“京鬧”這種概念。
所以,老外要是想吃透中國文化尤其是語言,不娶個中國媳婦或嫁個中國老公,沒在天朝住上三五十年,真不能深諳其味。
我希望寧波也能被稱為“省里”,那樣,杭州就必須稱為直轄市。不過杭州直轄了,寧波即使成了“省里”,眾皆能甘之如飴?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沒了杭州的浙江和沒了蘇州的江蘇,真值得“彈冠相慶”?
再者,人以地貴,以地欺人,這都是個人不夠自信的表現(xiàn)。
某君愛好收藏,被拉進一國外的華人朋友群里,是微信朋友群,結(jié)果呆了不到一個月就被轟了出來,何故?乃該仁兄以為人在上海,兜里又有幾個錢,便到處顯擺起來,不想那些來自全國各地鄉(xiāng)村城鎮(zhèn)有皇城也有老少邊窮的華人僑胞并不買賬,你雖然是大上海,國際大都市,但人家憑著努力或運氣、憑著親緣或背景,直接就是國際,看著這顢頇自負的樣,也群起而挖苦,于是伊受不了這鳥氣,退了出來。不到半個鐘頭,鳥氣被后悔打敗,便央求拉伊入群的朋友“再拉兄弟一把”,朋友就翻起白眼發(fā)了話:儂腦子真當(dāng)拎弗靈清,啥辰光拎清了,再講!
閑話打住,接個微信語音。
“喂,明朝子有空嗎?”
“有何吩咐?”
“沒啥,就是請儂吃飯?!?/p>
“弗好意思,沒空,明朝子省里開會?!?/p>
“哦喲,弗湊巧弗湊巧,省里開會重要,改日,改日再約。”
紙媒的沒落
以前出差回來,大包小包在身上杵著,就跑去視察信報箱,看看有無壅塞,看看有無意外之小驚喜。抽出一堆報刊或信件,連同房地產(chǎn)廣告超市廣告、保健養(yǎng)生小報和家政修理之類小紙片,就像和一群老友打招呼。抱回家,一一分揀,即使不過是些尋常報刊,也顯得歡喜踏實。
現(xiàn)今對自家信報箱,已不再有盼念。甭說沒什么小驚喜,就連報刊都難見一二。信報箱收納功能徹底式微。
五年前,我還訂過幾份報紙,幾份雜志,三時八節(jié)在報刊攤點購入《周末畫報》《氧氣》之類雜志,但前年已經(jīng)將贈送于我的本地日報之類轉(zhuǎn)贈于人了,只留下一份友人贈送的《美術(shù)報》以及省作協(xié)市作協(xié)的雜志,去年,只有中國作協(xié)的《文藝報》和協(xié)會雜志。曾經(jīng)寫了一篇關(guān)于紙質(zhì)媒體消亡的文章,感覺很多預(yù)測的時間似乎滯后了。連電視也一年看不到幾次。網(wǎng)絡(luò)化的載體真的橫掃一切。變局迅猛,大潮洶涌,掩蔽一切,但是,新媒體人也會隨著市場之催生而生。
感謝一年來的《文藝報》,感謝曾經(jīng)訂閱的所有報紙,這是非常有接續(xù)性的過程,它們使得我們的人生多了幾重階段性的標(biāo)志物,像一道界碑,清晰地標(biāo)注了我們的人生和生活的變遷。
大潮涌起,無可阻擋,可以在潮流中沖浪,卻不可以逆潮流而動。
就像曾經(jīng)喧鬧和熱烈的傳統(tǒng)媒體,紙媒和電視、廣播等,在互聯(lián)網(wǎng)和手機載體的大潮中,就出現(xiàn)不可遏制的:翻車的媒體,閹割的媒體,無奈的媒體,衰敗的媒體,辭謝的媒體。
其實現(xiàn)在不是人在辦報,而是扯了報紙名義在養(yǎng)人。報紙的意義和使命在2018年前就終結(jié)了,之后的殘喘都是紙張鋪陳出的幻影。若“放開”,尚有十年可掙扎茍活,若依舊,三年大限。倒是雜志尚有幾許春色,只不過與“新聞”瓜葛無多了。
老大了也不敢回
學(xué)古人用毛筆字記敘感思,字稚拙浮泛,無保留價值,于是棄之作了練習(xí)紙,不過所思所感,不忍一并拋卻,記錄下來,當(dāng)作對這次毛筆字寫隨想的紀(jì)念。錄下:
今見幾個老友滿目老皮老肉,地心吸引力總是那么深情款款,雖無礙上廳堂下廚房,上得眠床時一定聽見時間拿著鈍刀左剮右削。豬年了,都在祝愿“諸事順?biāo)臁?,似在討個彩頭,其實不過是一種蒼涼的跪求,別殺我,殺豬,別殺我!歲月的殺豬刀,還真以為是殺豬嗎?刀刀剮的是人皮啊。
鄉(xiāng)里多故友,少小未離家,離家已是成年人了。老大不敢回啊?;厝ブ皇抢洗?,錦衣尚無,春風(fēng)得意。近鄉(xiāng)情怯大抵如此,怯什么?俗世顧念罷了。若是痛失怙恃或大喜臨門之類,近鄉(xiāng)之情只有切,而非怯。老年與中年,戎馬倥傯抑或案牘經(jīng)年,心緒一致,境界相若。老莊理論,人生體悟,登頂呼號者有,落魄窮愁者有,唯能做一些力所能及,及可極致的,尚算得著法理,相隨情理。葉落未必歸根,飄萍未必可寄,愿吾輩古風(fēng)猶存,不息勤力,鴻蒙一開,雅曲共賞。
時過“境”遷
年少時滾沸著的一腔愛與理想,讓這世界物理上很大、心理上很小,為著這一腔愛與理想,這世界可美好到靈魂出竅,可激憤到五臟俱焚,可不顧一切,包括生命。
到得中年,浪遏了飛舟,九曲了孤志,時不我與,時間從容里貪念的更多的是人世靜好。這幾乎是自然法則。什么美屋華堂、絕味珍饈,都比不過平安健康,什么金銀財寶、官爵權(quán)力,都比不過生命保障,甚至,什么信仰教義、宏圖巨構(gòu),其重要堪與活著等比?
雖也氣亂丹田,發(fā)一聲矯情與苦情并賤、無奈與滄桑迸濺的“詩與遠方”,可終究一臉庸俗一身贅肉地歸返始發(fā)地、當(dāng)回原住民,茍且于時光延宕、意氣消散。
夜深獨勉,滿懷懼怖仰望星空,白日悵惘,自注麻藥伏身塵埃。
生命中總是跟著一群小小的蒼狼或者鬣狗,看著你的好你的壞你的倒大霉你的撞大運,你咳嗽了以為你病了你衰了,你和某官某豪飲過一杯就以為你發(fā)了達了,他們是你的朋友親眷你的熟人客人。他們,都是常態(tài)的人。
仰觀人生
一月,入住香港酒店。夜晚的酒店泳池在燈光里顯得幽秘,深藍和紫色的光漾動。老外散坐于泳池邊,或在玻璃房中閑談慢飲。
戶外泳池,水溫28攝氏度。在寧波還是隆冬時節(jié),在此地卻可以裸身游泳。富人能享福,炎涼地球,可以任意選擇,唯炎涼世態(tài)不可選擇。
泳池綴于高樓壁立千仞之間,萬豪,香格里拉,俱高數(shù)十層,仰泳時,恍若巨柱倒插水中,有暗淡游云緩緩移動。微涼的水與漸熱的身體開始切磋而相互承認,這令心胸舒展,如果因而自以為是成功人士,也無妨,相比較窮鄉(xiāng)僻壤的野夫村民,或者賣力工地的民工,我算比之有余了,至少荷包要比之鼓脹些。
不過此種想法一閃念而已,因為實在可笑可嘆。
我開始嘗試著仰泳,憋著氣,露出“東方魚肚白”,輕輕劃動雙手,假想在真空中移動。
十歲時,我以為世界是我的,二十歲時,我以為中國是我的,三十歲時,我以為這個城市是我的,四十歲時,我以為這個城市的某一幢大樓可能是我的?,F(xiàn)在,我有住房有私車,雖然房子只有七十年產(chǎn)權(quán),而車子已迅速開向報廢的年限,過五十,夢想成了微縮版的,在生命的紡錘體上滑向尖細的一頭。
想多了,一口氣沒憋住,而身體卻還在慵懶中浮游,小小地嗆了一口。我有些尷尬地四顧,無人看我出丑,或者無人認為我出丑。這才是合理的空間,我太在意旁人的看法,因為心中假想的旁人而使得自己畏手畏腳,自我審判,自我閹割,自我鉗制,自我喝止。
我還可以掙扎折騰努力,還可以提著一口氣在這世上活出一點光亮和色彩。但我知道,我屬于我,我屬于世界,將來,終歸會成為世界的塵垢,屬于后人漸漸消淡的記憶。
這就是宿命,或者是生命的本質(zhì),是年紀(jì)的總結(jié),是一場生的過程里留下的泡影。
我仰望星空,當(dāng)然也期待星空也俯視我,但這是幻想家和詩人的思維特質(zhì)。我知道在宇宙眼中,我連微塵都不是,星空屬于星空,我心庸俗,不空就是了。
所謂夢想
夢想,是蒼海茫茫的夜航遇見的燈塔;
夢想,是人生落寞逼仄無奈時抬望眼所見著的星光閃爍;
夢想,是穿越荊棘叢林和九曲十八彎時不離不棄的指南針;
還有,夢想是激起人生所有荷爾蒙的那團暗物質(zhì)......
這些比喻我都用過,但總覺得并不準(zhǔn)確,倒不是學(xué)生腔或缺乏文字魅力,只因一段網(wǎng)上的小視頻不斷回放腦際。一只小狗,背上綁一桿,桿上吊一骨頭,骨頭懸在小狗夠不著嘴的眼前,小狗興奮逐骨而行,轉(zhuǎn)圈,甩動,狂吠,多番騰挪,但就是無法入口。
我突然找到了夢想隱喻的對應(yīng),命運,即主人,骨頭,即夢想,不停追逐,是時間,是經(jīng)歷,是方法。
一直以為夢想是綁在我們身上的東西,我們可以獲取,但命運并不這樣設(shè)計,命運在逗你玩。也許主人憐見,讓你吃到了,以為那是我們追逐的結(jié)果,其實不過是設(shè)計中的一種可能,大多數(shù),你只是筋疲力盡,放棄,即使吃到了,牙口不行了,欲望消減了,吃到的未必想象中的那么美味了。
唉,夢想,是被窩里的那一聲廢氣?或者,鐵桶里燃放炮仗?反正,都是悶響。
有輪子,世界就變小
我十三歲開始學(xué)騎自行車,在水門汀上歪歪扭扭地練習(xí),在打谷場上跌跌絆絆地沖撞。28英寸的大輪子,人只有座子高,只能斜著騎,把腳斜伸進三角杠里,像個跛腳的人一樣半踏著行進。稍長一點,把座子放到最低,伸直了腳尖,一左一右地踮著腳踏板,就開始屁顛屁顛地沖上大街去了。小孩騎大車,其實很危險,但只為了那一絲風(fēng)過耳的快感,不言值得不值得。
自行車也帶給我一些青春的美好記憶,馱著朋友,馱著女友,在風(fēng)里飛一樣,是最暢快的時光。同學(xué)朋友一起郊游,那可比現(xiàn)在車友會拉風(fēng)得多。工作后,據(jù)說可得一輛自行車票的待遇,那一點蠅頭小利讓我心情大好,催生不停歌唱社會主義好的欲望。后來,買過幾輛,皆落入“沖手”(寧波話,小偷的意思)之手。最后一輛是賽車,橙色的,有著粗大的輪胎,結(jié)實的鋼架,壓低了身子騎行,這在那個年代,是一件很酷的存在??上?,在城隍廟吃碗“缸鴨狗”的酒釀圓子,出來后,茫然四顧,人車兩別。
接下去便是摩托車和汽車的時代了。一別幾十年,不再有自行車的情結(jié)了。擇日做了市民卡,第一件事便是去公共自行車點上騎車,竟然有小小的興奮,竟然手腳僵直地歪了幾下又“復(fù)原”成老把式了。盡管城市里的空氣依然不清冽,人車烏泱烏泱的,卻有行于山陰道上的暢快。城市變得切近,可以停車坐愛江景美,也可以扶車只因天云淡,雖是上坡會累,久行腿肚子酸脹,但好過家里跑步機上的無趣。心里念叨著自行車的好,隨性,省錢,運動,穿大街小巷便捷,想哪兒停下,一踮腳,咔,到站。
人們說,人前顯貴人后受累,臺上的帥氣是臺下的努力換來了,從騎車上來悟道即是。別看順風(fēng)時的輕巧,那都是逆風(fēng)和上坡時的用勁換來的。不過,當(dāng)你下坡時,順風(fēng)時,你也可以這么想,別看上坡和逆風(fēng)時吃力,你沒感受過下坡時飛一樣的歡暢。
嗯,看別人風(fēng)光時,當(dāng)作前者想,看自己受累時,當(dāng)作后者想。這么一總結(jié),心靈雞湯一喝,身心愉快了,百病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