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我就摸不透她的心思,傍晚從針織廠里出來,已經很累了,卻無論如何要我跟她一起散步。
我們牽著手在巷子里逛了三趟,天空陰沉沉像一塊抹布,一只臟兮兮的流浪狗跟在旁邊,使得這場散步讓人看了覺得挺邋遢。我無數(shù)次回頭看那條狗,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去關注這樣一條臟狗,它那乞憐的尾巴,每一次我看它,都給我拼命地掄成了一個圓。它肯定想得到一點吃的,隨便一小口就行,因為這個時候,梅子,就是跟我牽手的這位朋友,我新認識了三個月的好伙伴,她嘴里正在啃一塊蔬菜餅干。直到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巷子對面那條街的夜市熱鬧開了,那條狗才從我們身后消失,當然,它始終沒有得到吃的。
我的朋友是個不太喜歡與小動物打交道的人,據說在她很小的時候,被一條兇惡的黑狗騎在脖子上咬,其中一只耳朵險些被撕毀,小命差點落在狗嘴里,從那以后,她對長毛的四條腿的東西就充滿了本能的恐懼以及恨意,如果不是因為她要跟我不停地說話,而且還要分心吃東西,她早就撿起石頭把它趕走了。
整個散步過程中,她都在跟我講述一件無聊的往事。大約是在說,她那從前的男朋友今天早上給她發(fā)了一條短信,說是后悔與她分手了——嗐,什么從前的男朋友,實際也就三個月前剛分的手,那會兒她還趴在我肩膀上可憐兮兮地痛哭了一場呢。
我想結束這無聊的散步。如果我跟她說,我想回去看書,她一定會張口給我?guī)茁暣笮Γ骸斑@個年代誰看書?”
沒來由的頹喪。
半個月前,我陪她到鳳鳴公園對面的商場里買了一部手機,是她死活拽著我去的,無論如何要讓我增長見識?!澳氵@樣的古人,”她說,“不能讓書本給毀了?!彼龓缀踉诎缪葜业暮媒忝茫蛘?,我那老母親的角色。她選了一部一千塊的手機,據說,這是目前市面上賣得最好的一款,在浙江地區(qū)極受歡迎,米色的翻蓋手機,女孩子專屬款。我不知道她哪里來的那么多錢?!八梢陨暇W,知道嗎?”她剛拿起手機那會兒,就在柜臺前伸著脖子給我講解。我的確見識很淺(好吧,其實是太窮了),不知道什么叫“上網”,和那些農村老太太一樣,以為“網”是一種實體的存在,跟蜘蛛網差不多。
后來我才開竅,“不存在”的東西已經在身邊蔓延,簡直到了使人隨時感覺自己智力有問題、“這也不懂那也不懂”的地步。
過了幾天,從她那些有一搭沒一搭的話縫中,落出了一點消息:買手機的錢是兩個男朋友給的。我是說,剛剛給她發(fā)短信的那個男孩子不算在里面,是另外兩個男朋友——沒錯,就是兩個,明明白白的數(shù)字:二。一個住在深圳,一個與我們在同一座城市但并沒有住在一起,他在城市的那頭。都可以稱為異地戀。兩位男生也永不可能知道他們擁有同一個女朋友(這是我的猜測)。
兩個男生,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周旋。我不能接受這種“廣撒網”的方式,但也許內心里是可以理解的,甚至,對于她的出身,常有“我們是親姐妹”的感覺。她的母親生了三個孩子,她是長姐,中間還有個妹妹,最后一個才是他們父母的寶貝兒子。
“我高中還沒畢業(yè)就被攆出來打工掙錢,供弟弟上學,他過得可像個少爺嘞。所以,一個男朋友太窮了,有錢的人我又不想找,心里有自卑感,只想找和我一樣窮的,我在心理上至少會覺得跟他們平等,與他們般配;這就是找兩個男朋友的原因,因為他們窮,我更窮,他們只有合力才能給我稍微足夠的零花錢,能讓我眼前的生活過得不那么緊張。你不要以為我欺騙他們的錢,我告訴你,不到萬不得已,我不問他們任何人要錢。事實上,都是他們自己主動給我錢,我很多時候都拒絕了,畢竟是有自尊心的人,何況良心時常感到不安,我就是那種看起來像是很壞的人,實際上又壞不到底。我只是目前太窮,也太孤獨,有人關心我,我就無法拒絕,我需要關心,他們差不多是在同一個時間段追求我,那正是我最苦悶的時期,我一個也沒有拒絕。他們都是很窮的孩子,也是農村出來的,我有時候覺得,我是不是把他們當成我的影子了。我基本上喊他們‘哥哥,很少說什么肉麻的話,我懷疑自己真的將他們看成了哥哥。你不要笑……好吧你隨便笑,感情是很復雜的,反正他們應該知道我不可能只有一個男朋友,你懂我的意思嗎?就是說,他們知道,但誰也沒有把這件事說穿……他們同情我。從他們的眼神里我就看明白了,除了愛情,更多的就是同情。這個你應該很清楚,越是命運相似的窮家伙,越會相互吸引,大概‘窮味相投吧。我跟你說這些,你肯定也不太弄得明白,男人也有第六感,他們的直覺有時候恐怕比女人的直覺還準,只不過他們比我們理性,理性就會消磨掉一些感性。當然,也會減少一些麻煩。所以第六感這種東西,女人不具備才是最好的,女人太感性,太愛招惹麻煩。比如你,你就太感性了,你成天這種茫然失措的樣子,跟那種被掐掉了頭的蜈蚣有什么區(qū)別?那種無頭蜈蚣,很多只腳也沒有用,亂七八糟在地上擺來擺去,很多條路也沒有用,它都不知道把哪只腳放在哪條路上。你心里就是有這么一條蜈蚣,你自己不知道而已,你不知道你的路在哪兒,你說,你知道嗎?”
她就是這么跟我說的,東拉西扯,最后順便教訓我一通。后來又說:“女孩子,一出生就注定是‘外面的人,我父母就是這么說,親口跟我說。你父母是這樣嗎?”她跟我說這些,無非就是想讓我說,是的,我父母也是這么想的……我只跟她說,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這話她聽了一半就差點吐出來,做了個“嘔”樣給我看。我不知道她是對書本有仇,還是某種刻意的、因為失去而故意做出的厭惡之情,以此回避。無論如何,她還挺愿意跟我做朋友,說一些掏心窩子的話,當然,也可能她并沒有把我當成朋友,相反,是當成了世界上最陌生的那個人,人海中短暫地相遇,知道對方不會給自己造成什么傷害,有朝一日必然分別而且終生不再相見,那么,那些藏于心底、無處可說的話,就可以大膽地說出來了。我自己恐怕也是這種心情,不然怎會跟她在這條街上逛來逛去。這會兒,我們已經在夜市上來回走了兩趟了。
“你有什么打算嗎?都2006年了,馬上就要過年了,你對未來還沒有大體的方向嗎?”她說。
我很久沒有被人問過這個問題,回答不上來,也懶得回。何必呢,反正也沒什么頭緒。早些年我想當老板,這個念頭是在成都一條光禿禿的馬路上冒出來的,之后事實證明,我最“風光”的時候也僅僅是當上了地攤老板。最殘酷和最失落的日子,也是當上地攤老板的時候:算錯賬,永遠少收很多錢,不識數(shù),永遠收很多假錢,造成了我個人的金融大危機,險些導致流落街頭討飯。當老板的念頭,從那以后就不敢再有。后來的一些年,基本不去想象未來,想得最多的是如何租住更便宜的房子。在同一個城市搬家,甚至在同一棟樓搬來搬去,是我經常干的事。我有一只紅色大膠桶,什么菜板、碗筷和洗漱用品,都靠它一股腦兒裝著,在大街上或者同一棟樓提來提去,很多人已經熟悉我的膠桶了,他們有時候開玩笑會說,哎呀,它還活著呀!
我把她的問題又丟給她,問她對未來有什么計劃,是不是要在這里繼續(xù)擺攤賣鞋子。
她每個晚上都會到夜市擺攤,秋冬賣毛拖鞋,春夏賣內衣褲(偶爾會遮遮掩掩賣情趣絲襪)。她是個比較勤快和聰明的女孩子,而且,看她的勁頭,是想依靠自己的雙手改變現(xiàn)狀,過上體面的生活。
“擺攤?不不不,我志不在此。”她只給我這幾個字。
“我剛才在想,你是個聰明的人,以后的日子肯定會過得很好?!蔽要q豫著說。
“聰不聰明都得活下去呀,使勁活著就對了?!?/p>
然后我們就一路走,又在夜市上來回走了三趟。熟悉她的攤主問她為什么今天晚上沒有擺攤,她只給對方丟去一個比較清淡的笑容。
后來,我們離開了夜市,走進更為幽暗的巷子,完全沒有路燈,所有房間的燈都閉著眼睛。我們就像走在一個完全沒有盡頭的地方,看不到腳下的路,也看不清墻壁,遙遠的夜空上面,早就窮得連月亮都不敢露臉,故意去撞墻的時候才被兩邊的墻壁彈回來。我們竟有些激動,這種糟糕透頂?shù)南镒?,夾板似的道路,這種路誰也不會闖進來的,除了倒霉蛋。
心里起了狂歡,她已經在哼著一首什么曲子?!熬筒钜恢銦熈耍 蔽蚁?,她接下來會這么說。但誰也沒有說話,我們只是雙雙停下腳步,突然站在原地不動。像被風吹翻在地的玉米稈,我往旁邊靠了一下,然后坐在地上。她掏出打火機,打燃了再熄滅。
走出巷子,外面的空氣像從海邊過來的,帶著一股魚腥味。巷子正對面的一座舊樓旁邊,是一家海鮮館。
“看,出來就有吃的。就知道哪兒都有吃的,只要有錢。”她掐滅煙頭。(掏出打火機那會兒她其實已經點燃了一支煙,我沒太注意。)口氣聽上去像從遠方趕路來的過客。尤其她的頭發(fā),燙過的,蓬亂的,看上去遭了多少雷電似的,頭很大,身子又很單薄,把腦袋搞成一副要炸了的樣子。
我們是在海鮮館旁邊的拐角分別的?!拔易吡恕!彼f。我以為她說的是回自己租房的地方。
“要離開這里了,我是說,離開這座城市?!蔽也胖浪l(fā)起的這場散步邀請,純粹是在做一場她認為很有意義或者極有必要的告別。
她頂著那顆爆炸頭,消失在海鮮館對面那條街道上。我也沒有追上去問她要去南方哪座城市。她只跟我說,不想當針織女工,與各種顏色的線條打交道,時間一久,腦子里一團亂麻,完全看不到希望,她要去更大的地方尋找出路,也許這幾年擺地攤的經歷可以使她有機會成為一個老板。她希望我真心實意祝福她,就像祝福自己的親姐妹。
無論如何,現(xiàn)在,這場散步算是徹底結束了。
她坐在陰影里
如果您是我認識的朋友,正好問路,要去那個叫“水打壩”的地方,必須從我們旁邊村的那條路上經過的話,我建議您繞個彎子,從側面的山坡鉆過一片小樹林,就接上了您本來要走的那條老路。不一定非要從她門口經過。我真不喜歡看她那雙眼睛,也不希望多一個人為此費神,她的淚水隨時都會瀑布一樣灑出來,如果您覺得我說得有點兒夸張,那我就稍微縮小了說:她的腦袋就像只長了兩個眼的花灑,淚水從眼子里噴出來,毫無防備地噴出來,搞得你整個人心情都是潮的。我是見夠了。因為她是我的朋友。我恨不得趕緊告訴她,我們兩個就這樣散伙算了,當作互不相識,別再來找我哭訴,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我聽得耳朵想聾掉。
但她此刻就坐在我面前呢,坐在窗子旁邊一大片陰影里。我沒有開燈,甚至連一杯茶水也沒有準備。時間也傍晚了,等一下天空就會黑下來,會越來越黑,黑得我倆互相看不清,而我整個下午都在喝酒,半醉半醒,如果她不說話,如果不是天空沒有黑盡,我還以為我是一個人坐在房間里。
“你知道嗎?”她說。
我沒吭聲,我心里想:我不要聽。
“那孩子完全關不住了,他會跳起來打人,猛一下躥起,我一個人根本摁不住,又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死死地拼命摁住,不然他只會給我惹出大麻煩。你知道,沒有人可以幫我。
“你在聽我說話嗎?
“你的房間好暗。
“我覺得你今天心情不是很好,你不是一直很開心的嗎?你是一個很灑脫的人。
“那孩子現(xiàn)在長大了,是個大瘋子了。
“你為什么不說話?”
我為什么要說話?難道我要說,哎呀恭喜你,他長成了一個大瘋子!
我無話可說。一個從小瘋到大的人,從他母親——就是眼前這個絮絮叨叨的女人肚子里出來的第一天,他就注定了是個不幸的人。他母親懷他的時候,突然不想要了,想打胎,私自弄了一些偏方,吃了什么藥,胎沒打下來,孩子弄成了傻子。就是這樣。
這樣的一件事,我能說什么?
小瘋子還小的時候,倒是有幾分可愛,他那種瘋瘋癲癲不同于別的孩子的性格和做派,在幼童時期似乎也可以被看成一種天才。我朋友那個時候甚至覺得,她的一生是有希望的,孩子沒有受藥物影響,沒準兒將來考個名牌大學,再出國,再娶個外國老婆,如果那樣的話,回不回家無所謂了,把她的孫子送回來給她帶一帶就行。小瘋子小時候沒什么攻擊性,后來就不行了,也許瘋子不知道自己能長多大,就往瘋里長,長成了彪形大漢,經常從家里逃出去,堵在路上打人、罵人、吐口水。尤其當對方是個姑娘的時候,他就大喊大叫追在別人屁股后面,而那張瘋瘋癲癲的臉上更是露出一副邪惡的樣子。我朋友一天比一天失望,被無數(shù)人堵在家門口教訓,說她不應該把一個瘋子放到路上影響別人。她只好狠狠心,把他關起來。
對一個人長期的同情也會有疲勞感,對那些煩心事,我基本只能以呆滯的微笑回應。
“我遭報應了?!彼f,“你會看不起我嗎?”在那一大片陰影中,聲音柔和得像一股流水,我就仿佛被她的聲音給洗了一把臉,我醉醺醺地晃了晃腦袋,聽到僵硬的脖頸“咔嚓”一聲,我以為斷了。
“要怎么辦?我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她不知道我是個神經衰弱患者,更不知道我最近的心情有多糟,她的聲音能震入耳心,就像一直在我兩邊耳朵的門口敲鼓。
“你打起精神聽我說話行嗎?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也沒有地方能說話。”
我只好支棱起來,像兔子一樣往上提了提自己的耳朵。
“我們去看看他吧,你很久沒去看他了。他也是你朋友的孩子,如果你還把我當成朋友的話?!?/p>
真是個可憐的傻子。
“好吧?!蔽艺f,“我們去看看?!?/p>
我們走進了夜色里,穿過一條滿是羊屎疙瘩的小路,從兩棵紅椿樹底下穿過,到了她家。
院墻已經塌了一半,從那個塌掉的缺口里長出來許多青草,在夜里的燈光下,微風一吹動,吹出一股幽深的荒涼感。院墻里面,一只底子爛掉的背簍還剩大半個框架,像誰的肋骨一樣擺在墻腳。
那家伙,他黑洞洞地站在鐵皮棚子里,一道堅固的鐵門將他困在里邊,我確實很久沒來了,差點認不出他就是當年那個小瘋子。我們從鐵窗外往里看,他也在看我們—— 一雙空茫的眼睛,眼神并不復雜,只是空茫,仿佛沒有思想又似乎還存著某些飄忽的意愿。
“嗨嗨,說‘一,說‘一??!”他在跟我說話。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我朋友說,別管什么意思,反正也沒什么意思。我笑了笑,覺得這不算沒意思,天地萬物,他還能說出個“一”字,算是瘋子的思想吧。
然后他就奔過來,使勁拍打窗戶,眼睛瞪得溜圓,嘴里嘶吼亂叫,隨即又在地上滾了兩下。
朋友從窗口投進去一袋餅干?!八麗鄢粤闶?。”
瘋子果然安靜下來。
看得出來,她平日就是這樣往里投食。她知道什么情況下,他在表示自己想吃東西了?!澳呐率莻€瘋子,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表達饑餓。我已經養(yǎng)了他這么多年,摸清楚了他的脾氣?!?/p>
棚子里打掃得很干凈,即便仍然透出來一股尿臊味。
瘋子對待食物是溫和的,安靜地扯開餅干擺在地上,全部倒在地上,再一片一片撿起來塞進嘴巴。然后,他轉臉突然對我們笑了起來。笑得不像是瘋的,很天真,像從未長大的孩子。
朋友拉我坐到屋檐下,她扛著腦袋看天。她跟我說,曾經有個時候,她想把他帶到很遠的地方,然后將他丟在那里。她在為曾經產生這樣的念頭感到愧疚。
這沒什么,我說,這是人之常情,即便你是他的母親,有那么一瞬間,你處于精神崩塌的邊緣,想做出一些讓自己解脫的事,這并不是可恥的。
我們又頂著夜色回我的住處。不知道為什么,她還要跟著我回我的房間,半途中有好幾次想喊她止步吧,回你自己的房間……沒有說出口。那個家只有一個瘋掉的兒子關在鐵棚里,垮掉的院墻缺口上幾根荒涼的青草總是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就更是不能說出讓她回家的話??蔁o論怎樣,她的確應該留在自己的家里才對,天亮之前,那個瘋子又會餓得怪叫。他只有吃飽了才會思考:你說“一”,說“一”啊。
我沒有阻止她的腳步,她跟著我進了房門。看樣子,她打算坐到天亮才回家,要跟我徹夜長談。
我在另一扇窗戶底下的桌板上點燃一根蠟燭。她還坐在原先那扇窗戶旁邊,蠟燭照不亮全部的黑,她還在陰影的包圍之中。
我也終于準備好了,閉上眼睛,讓她接下來要說的那些話流水一樣穿過黑夜,涌到我的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