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琳(意大利)
1
八月的阿爾卑斯山間,已經有了涼爽之意,但日光還是綿長。解禁之后,我也沒有怎么出過門,每天忙著處理封鎖時期的未盡事宜,陷入了各種瑣事的泥沼。
一轉眼,我已經在庫內奧待了半年,從二月到八月。這期間對面的雪山頂子漸漸化掉,露出一些青黑色內里。此前我從未在庫內奧消磨過夏天,每年到這個小公寓住著,都是圣誕節(jié)至舊歷新年的那段時間,雪山在我眼里永遠都是那樣,白雪皚皚。
山上的雪化掉了就不那么好看了。夏天來了之后,除了欣賞過瘋狂持久的幾次閃電,暴雨如注的降雨,其余乏善可陳。冬日里那時常升起的濃霧,大片大片而落的雪花,都曾使我歡呼驚嘆,受凍受寒也要在戶外呵著白氣憑欄遠眺。相較之下,離開了冬天,這個意大利北部的小城魅力銳減。
溫度升高一些之后,我便不再睡床,將毯子鋪在地上,睡在起居室。每天睡前或醒來,都會望一望對面落地窗里透出的風景,溫柔的晚風日復一日從窗前吹過,沙沙浮動。時間就那么一晃而過。
初入夏時,我曾經把椅子搬上陽臺,打算曬曬日光浴,安安心心讀幾本書。但就只那么做了兩三次,因為那陽臺可以被對面所有的窗戶、所有窗戶里的眼睛看見,以至于我難以以一種隨性的衣冠不整的面目出現。礙于每次把書本搬上陽臺之前都得略事打扮,休閑的情趣就變成了煩瑣的障礙。
久久不能出門,所以大部分時間我都開著落地門窗通風,圣母升天節(jié)那天鄰居們把餐桌挪上陽臺,在他們杯盞叮咣嗡嗡細語的聲線中,融入了我瑣碎生活的調子。因為有無數的聲音在那個沒有什么特點的二十世紀的建筑群里回蕩,所以我的動靜微不可見,外部的嘈雜讓我感到放松,融入,傷感。
這種感受持續(xù)了一段時光。封城之后,我被困在了庫內奧,一直未能返回羅馬,有一些面孔就這樣永遠從我的生活中退卻了。從六月開始,總會在一些早晨或者傍晚,收到幾條告別的短信。他們說:再見,朋友?;蛘撸合M覀冇幸惶爝€可以在羅馬相遇。他們回到了土耳其、匈牙利、希臘、巴西、俄羅斯等國,是可以預想的告別,又那么突如其來。世界總是聚合又散開。
那些消息都會把我?guī)牖貞?,有時我會想起兩三年前剛到羅馬的情景。開端是上學校開設的免費語言課,用意大利語教授意大利語,教法和在國內學習語言完全是兩回事,沒有教授有耐心一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地指導大家練習,上來就是整段整段的對話,仿佛這一群外國人天然地就應該知道怎么講好意大利語。我每天坐校車穿過郊區(qū)大片的田野去上課,壓力頗重。為了學好語言,還曾橫跨了兩個不同的班級,卻還總是跟不上進度。我在這門課程里十分疲憊,有時晚上八點半下課,坐在回家的校車中,皮囊里只剩長長的沉重的呼吸。唯一能夠解壓的,是在這些一起學語言的外國人里,遇到了能夠幫助我克服困難的朋友,他們讓我很快融入了羅馬,甚至讓我甫一踏上陌生土地,便沒有領略所謂異域的孤獨。后來我認識了更多的從四處而來的人,他們在我的生命里奇跡般地出現,他們的觸手都曾引領我走向陌生的從未經歷的角落,如今又都從我的身體上一一剝脫。
阿爾卑斯山下的夏夜十分涼爽,有一夜我被一絲微風拂醒,睜著眼睛失去了睡意。我躺在地上,歪著脖子可以看到側面桌子上擺著一排紅酒瓶,那段時間我似乎染上了酒癮,每天都要喝一兩杯。皮埃蒙特大區(qū)的酒質極佳,我變著花樣喝完了一瓶又一瓶,卻沒有把瓶子扔掉,而將它們陳列在屋角,以至于它們在夜晚的群像是如此壯觀。
我翻開手機,回顧了當天下午收到的消息。
我下周二去芬蘭。Fidan說。
做什么?
室內藝術,現在赫爾辛基有一個相關的項目。我大學時期不就是干了這個嗎?
我以為你不再做這個了。
最近,就是隔離期間我又把畫筆拾起來了。然后我畫了幾張公寓這邊的風景。有一些挺有趣,這房子是拿破侖時期的,下面的墻體上還有一些壁畫。我把它們也復刻了一遍。
她發(fā)來了幾張照片,其中一張上一個紅頭發(fā)的女人在樓梯上看書,墻面也是褐紅色的。我猜那是她的一個鄰居。
封鎖時期的生活真是……充實。我還在儲物柜里翻到了兩盒干掉的顏料,我來羅馬的時候以為還用得著。
那些顏色不是都不能用了嗎?
這棟樓里住著歐洲設計學院的學生,中國人,他們回國前賣了好多畫材,我收了一些畫筆顏料和畫布,還有一個畫架,才三歐元。
但是現在你也得把它們賣掉。
對,最近我賣了很多東西,一個意大利人還買了我的一張畫。我問他要了二十塊。
恐怕還不夠你的材料費。
那有什么關系。重要的是這極大地鼓勵了我,我想起來我和朋友們一起畫畫的日子,據說那其中的幾個人,現在都在辦展覽了……而我,誰能想到……
你和他們還有聯(lián)系嗎?
你是指阿爾伯茲?
不是,是說你那些朋友。
當然。朋友們還是有聯(lián)系,他們有時候會問我何時回到伊朗。
什么時候?
我怎么知道。我現在不是已經決定去芬蘭了嗎?
多久?
四年。
這實在有點長。
是的,有點長……
那么,阿爾伯茲他們呢?你有沒有告訴過他們你的決定?
嗯。他說尊重我的想法,但是并不贊成……你不會相信,有時候我會以為自己做了個夢。我現在肚子上都是緊實的腹肌,沒有人會相信我還有個孩子!天哪,我竟然還有個孩子。
嗯。如果你不說,也沒人會想到。
可是我能感覺到年齡這回事兒了。我扔那些干掉的顏料的時候,覺得自己和它們沒什么區(qū)別。開了封也沒使勁用,就也干巴巴的了,真可惜……我最近每天都對著電腦,視力也沒有以前好……
我以為你讀完了會像之前說的那樣,回國從事金融業(yè)。
那么我為什么還要離婚?
那么你為什么還要來意大利學經濟法?這本身就是個莫名其妙的決定。
所以我現在要去芬蘭。
……
道別之后,我坐在窗前,就著日光畫畫。到了夜里八點,太陽還高懸天空,九點鐘遠山終于現出一片粉紅色,落日余暉將盡,我面前的畫也畫了差不多一半。Fidan啟發(fā)了我,我重新又開始畫畫了。我從她的IG上盜用了一張圖片,應該是在佛羅倫薩拍的,濃眉大眼很漂亮,背對夕陽。
Fidan來自伊朗,我從沒見過她戴頭巾,她有優(yōu)秀的顱頂美感,頭發(fā)濃密卷曲,露出來才好看。兩年前的語言課上我與她隨機坐在了一起,知道了怎么申辦學校餐廳的優(yōu)惠餐卡。
一份意面,兩道主菜,一道甜點,一份水果,只要兩塊二,飲料免費。如果你需要,我?guī)闳ド暾?。她說。
如果你想要免費住宿,我可以告訴你怎么辦理。我現在就被安排在一大附近,每個月可以省掉幾百塊的房租。過兩天她又補充。
后來我忙于專業(yè),停掉了一門語言課,她發(fā)消息來問我怎么沒去上課。就這樣我們從課上聯(lián)系到了課下。
Fidan的社交媒體上有很多照片,都是現代女性該有的模樣。一起吃了一次火鍋之后,我知道了那時她二十八歲,離過婚,還有一個不到兩歲的小孩。
阿爾伯茲說他想要孩子,我也認為跟著他比較好,至少可以受到更好地教育。她說。她嘴唇紅紅的,火鍋沒有弄花她的唇妝,我問了她用的口紅色號。
你要勇敢地去做古怪的自己,這樣你可能會非常快樂。這是她經常說的話。對我也對她自己。日常生活中她總是充滿能量。但是和我一樣,這都是面對他者時故意展現的強大。
她不是第一個和我告別的人,卻將我的情緒壓到了一個抑郁的臨界點。我意識到這樣的告別不是終點,還是忍不住任由失落在胸腔里垂墜。在羅馬我遇到許多人,大部分并不親密,或者不夠親密。我與Fidan也絲毫稱不上密友,這種人生中轉站的友情,讓我們毫無顧忌分享了一些隱秘的情緒——我們知道有一天大家會帶著對方的隱私淹沒于人海。于是在羅馬,我成了唯一知道她有一個孩子的友人。她和前夫阿爾伯茲還是朋友,有幾次我們說起人生中的重大經歷,極其重要的記憶,她都會提到他。她說他是在伊斯坦布爾的圣索菲亞大教堂里向她求婚的。
哦?這可真是稀奇,在教堂里求婚是被伊斯蘭教允許的嗎?
當然不可以,但是我那時還沒有宗教信仰,不過他是穆斯林。
那為什么?
因為圣索菲亞大教堂實在太美了,你學習馬賽克,就一定知道它的價值。我當時也感到很驚訝,因為他在那個巨型穹頂下拿出了戒指,我因為太尷尬而慌里慌張地戴上了,但是出去之后我就問他那樣做沒有關系嗎,他說那座教堂在1934年就失去了宗教意義。
我們坐在學校草地中央擺放的書桌上吃土耳其烤肉餅時她這么說,嘴里的烤肉讓她想起了人生中至關重要的一幕。
但是,她舉了舉手中的卷餅,有點嫌棄地說,這根本就不是土耳其烤肉,一點也不正宗。
我躺在地上,關閉了聊天界面。我想可能,我們從此不會再與彼此聯(lián)絡了,這是一次正式的道別。我忽然想起了圣索菲亞大教堂,在Fidan講述她的故事之前我感興趣的不過就是宗教迫害和馬賽克的毀滅,我還沒有去過土耳其,我的土耳其同學在課上放的幻燈片都太學術了,全部都是建筑結構,沒有什么魅力可言。新冠肺炎疫情結束以后,我想要去很多很多地方,比如伊斯坦布爾,在那里我極有可能想起一個伊朗女人。我翻開手機,搜索了圣索菲亞大教堂,有一則新聞說,直到2020年7月2日,時任總統(tǒng)雷杰普·塔伊普·埃爾多安撤銷國父凱末爾在1934年簽署的改為博物館的政令,恢復這座教堂的宗教場所的角色。我想也許Fidan還不知道這條更新了的消息。為什么是2020年呢?也許這一年是一個極其需要信仰來支撐的一年。
這一年身邊許多人都做著突兀而艱難的決定,很難以一個標準的尺度衡量誰承受的壓力更多。無論是正序還是脫序,都是獨一份的生活,有各自的得失。我一直失眠到清晨,那時候忽然響起了轟隆的雷鳴,我從地上爬起來去關門窗,花青的天空上竟如蛛網般布滿了閃電。它們青筋畢現,噼噼啪啪不肯停下,足足絞纏十幾分鐘。接著大雨瓢潑而下,打得窗沿屋角啪啪作響。后來這些雨很快收稍,庭院里又一次恢復寧靜,墻壁上黑色的燈盞還亮著,遠處的天空已經泛藍發(fā)白,和雷內·瑪格麗特的《光之帝國》一模一樣。我的畫板還支在起居室的中央,模模糊糊只有一個女人的輪廓,它阻礙了我的動線,于是我決定第二天把這張沒有畫完的畫收起來,我沒有興趣再畫下去了,我們不會再次相見了,這是我認知到的現實。
我重新躺回地上,睜眼看著灰白的天花板,如同從前躺在古羅馬遺址的草叢里,望著頭頂白浪翻滾的云霧,或者刺目耀眼的藍天。有一次我們還一起在傾盆大雨中走過一座郊外的莊園,那時候是深秋,所有人都在雨水中被凍得瑟瑟發(fā)抖,但沒有人因此而感到憂傷,大家的臉上都是笑意,談興濃烈,把簌簌雨聲壓過,塞滿寂靜的角落。那時候我想,人能夠擁有這么多的幸福嗎?因為過得過于美好,未來的一切似乎都不再能夠勝得過眼前。
半年里我經歷了許多個別離。我們是準備好告別的,只是2020年的告別和以往曾經準備接受的那些不同,每一個都變成了被呼呼晚風翻頁的紙張,迅疾,潦草。我曾經預想過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大家并沒有好好地說再見,沒有一個有溫度的擁抱、一個離別之吻就散開了。忽而一覺醒來,發(fā)現那些人事物,都仿若一場大夢。有一天清晨五點,我起身去郊區(qū)散步,在古道上看到了許許多多的落葉,才驚覺已是秋天。樹木上的葉片都已發(fā)黃發(fā)紅,都在走向下墜的過程,我所在的考古項目里的人們,也都各自飄零。留下的只是社交軟件上的幾行文字,許多許多的遺憾。
Lin,生日快樂,我一直期待見面,可是你一直沒有回來。我的房子租期已經到了,后天便離開羅馬,和從前說的有所變化,九月份我不會再回來了。我希望……有一天我們還會再相見。畢竟人生還有一多半……真的還有那么久嗎?……無論如何,健康是第一位的。愛你的澤內普。
河水上漲,淹沒了路兩邊的石板,我流下了眼淚。
消息很短,離別卻似乎是永久的。
2
我在庫內奧住到八月底,和房東交接了手續(xù)。這次住了這么久,是遠遠超出預料的,我不會想到我在意大利的一半時間都縮在阿爾卑斯山脈中這個邊界小城。原本這里有一個很著名的滑雪場,第一次來之前我就一直想去,可每一個滑雪季卻又總是因為瑣碎的理由未能成行。事情就是這樣,以為隨時都可以的,有一天忽然就變成了奢望。為了不再留有遺憾,離開之前我去山間田野里走了走,每次往返徒步二十公里左右。從前我住在那里的時候,只會站在山這邊看看遠處的風景,從未走向郊區(qū)的大片田地,更覺得那座每日可見的雪山,雖然近在眼前,卻相當遙遠。但是當我打包好行李,即將徹底與它道別時,我決定從山的這邊走向那邊,我想看看我每天站在玻璃門內看到的景色,究竟是什么樣子的。
兩年來我都是在圣誕節(jié)的假期到庫內奧。2019年1月,我獨自住在那里,每天看看雪山,然后讀讀書。有時候我會出門,一個人嘗試著往山腳走走,但是我從來沒有走到過山腳——太遠了,我總是走一半就放棄。大部時間天氣晴朗,空氣凜冽而清新,我會在林蔭路半道里藏著的那個中世紀的小教堂前的石椅上坐一會兒,從那里可以俯瞰山下大片田野,有時候對面會生出濃霧,雪山只余一點模糊的輪廓,對面的房屋也在飄浮。我也有好幾次想要從邊上的小道下去田野里走走看,但就是那么一想,我只會凝望遠方,而從未身體力行地嘗試走向遠方。
第一次走向雪山失敗了。我四點半起床,套上運動衫、牛仔褲和球鞋,帶了兩塊蘇打餅干和一小瓶水就出了門。我穿過一條三公里長的林蔭道,兩邊溪流嘩嘩作響,接著走過一條河床、一片平整的收割過的麥田,走到玉米地時太陽還未升起,密密匝匝的玉米外圍被鳥類啄食,旁邊的李子園里滿是果子腐爛之后的酒味。溫度剛剛好,我準備在烈日升起之前完成徒步。
大約六公里之后,我經過一座小鎮(zhèn),在鎮(zhèn)上教堂前的小花園休息了十五分鐘?;▓@的斜對面有一家小小的咖啡館,咖啡館旁邊是面向山谷的觀景臺??Х瑞^顯然已經許久沒有營業(yè)了,我憑欄遠眺,從山谷的這邊向那邊觀望,發(fā)現自己已經走到了住處的對面,中間隔著一道溝壑和許多屏障。我越過蔥蔥郁郁的樹木去尋找自己的房屋,顯然是找不到的。現代建筑重重疊疊,在對面的山上相互掩映,我這才發(fā)覺原來自己的住處也建于一片山丘之上,從前我以為眼前的山才是山。
九點鐘的時候,我并沒有如計劃折返,而是往更遠處走去。眼前的山一直后退,我往前一步,它便后退一步,于是我們之間的距離似乎恒定,這讓我不甘心。
山前有一大片平原,無比開闊,左右都望不到邊。收割過的麥田金燦燦的,偶爾經過一小片鄉(xiāng)村住宅,家家戶戶都有大大小小的花園,植物修剪得整整齊齊,有些有院墻,有些干脆直接通向田野,和自然融為一體。庫內奧的很多居民喜歡在自己的外墻種上色彩繁多的繡球花,八月的繡球花已經開敗了,但也有零星的未落盡的花瓣尚存。平展的公路就在身邊,開始有一些車輛經過。我看看前面,雪山的山腳已經可以看得到,但總也無法到達,我在接近與遠離中徘徊,覺得灰心喪氣。已經走了差不多十五公里,雪山卻更加遙遠了。那時我剛剛走到小鎮(zhèn)邊的奶牛場,陽光極其毒辣,頭頂上沒有一片云彩,透徹刺目的藍讓大地上的一切都無處遁形。我不打算漫無目的地繼續(xù)走下去,因為是凌晨出門,所以忘了擦防曬霜,意大利的烈日實在強悍,為了避免皮膚曬傷,我決定返程。
那段日子我站在山與山之間,到底沒有徹底走到哪一座真正的山腳。盡管后來我堅持嘗試了幾次,也都沒有成功。適合徒步的路線似乎有好幾條。有時候我會穿過大片大片田野中的小路,土地荒涼廣闊得像是沒有邊際。有時候我又會不小心走到另外一座山丘上的小鎮(zhèn)子去,每一棟房子都似乎疊在一起,要上上下下爬好幾道坡地。也有走一小節(jié)就打退堂鼓的時候,因為會走到樹蔭蔽日的地方,明明外面是大晴天,進去之后就是黑乎乎陰森的一團,蚊蟲蜂擁而來。遇到這種地方,我常常連跑帶跳地退出??偠灾?,那陣子我像是一個在荒原上游蕩的鬼魂,游蕩累了,就坐在草地或者石頭上聽聽Ludovico Einaudi的曲子,看一些深奧難懂的詩,比如:“你的臂膊抱滿,你的頭發(fā)濕漉,我說不出話,眼睛看不見,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我什么都不知道,望著光亮的中心看時,是一片寂靜?;臎龆仗撌悄谴蠛??!?/p>
庫內奧到處都是玉米地,清晨的我和很多偷食的鳥兒一樣在玉米地的外沿打轉。我檢查過好長一排玉米,還沒有完全成熟,就被鳥啄食了大半。玉米在超市里賣得很貴,通常一兩塊錢一個,所以我總是很期待玉米快點熟起來,在離開庫內奧之前,如果遇到收玉米的莊園主,我幻想自己可以很便宜地買到它們。
山間的野果很是豐盛,手機上有識圖軟件,所以每次嘗試之前,總會查查有沒有不妥,就這樣幸運地試了多種果子,最愛吃的是長在灌木叢中的刺莓。每次采下黑色的漿果,都會故意用果汁將嘴唇染成黑玫色,這是最愛的天然口紅,但半天之后,顏色就會斑駁成一片一片的灰紫,然而指尖總留有一些微酸的果香。有一次我誤打誤撞走進了一片林區(qū),腐爛的果味在清晨格外滿溢,我索性邊吃邊走。樹林里蜿蜒著一條小溪,水流被引去了水渠,澆灌到百香果、獼猴桃、無花果等。一路上隨處可見野生的紅紅綠綠的果實,還有大片大片的榛子樹、栗子樹和核桃樹,再過一陣子,樹上的果子就可以完全地成熟了,我想那時候從樹下?lián)煨├踝踊丶乙埠茫墒切睦锩靼?,一切都不過是美好的想象,我沒有時間無法等待。兩星期之后,我便將永遠離開這片土地,此生可能再也不會回來。
徒步之行里,我在田間樹林總能遇見一些人,經過住宅區(qū)時,他們也會同我打招呼。不外乎:
你好嗎?
早上好。
今天是個好天氣。
祝您愉快。
偶爾在清晨看到老人帶著狗,站在田埂邊。狗打老遠奔來,咧著嘴喘氣。
是個美麗的早晨,對嗎?他語氣平和地對我說。
我與他一同望向遠處的地平線,太陽快要升起來了,我看了一下手表:六點十八分。
是的,非常美麗的清晨。味道也很美。
這是我們的財富。
是的,這是我們的財富,我很幸運我可以看得到,聞得到,感受得到。
有一次出門是陰天,走到一半,細細的雨絲從天而降,我沿著濕滑的小路往西走,光顧人跡罕至的古道。藤蔓四處攀爬,野草莓味道甘甜。忽而身后響起了突突的馬達聲,是一輛藍白相間的舊貨車。我靠向馬路一邊,等這輛小型工具車通過。
早上好。開車的是一個中年人,他把頭伸出來,您需要雨傘嗎?我這里有一把。
謝謝,但是我喜歡這樣的雨。我說。
那好吧,祝您有個愉快的旅行。他開車走了。過了一陣子,我穿過樹林走到村莊里,看到他正和一個年輕人修補水渠。
早上好。
早上好。很高興又見面了。
是在做什么?
昨晚下了一場大雨,這里被倒下的樹弄壞了。他用手指著前邊一些凌亂的枝杈,整棵樹已經被挪開了,但是可以看到破壞的痕跡。
亞平寧的天氣是直白而坦率的。平日里陽光極其熱烈,暴風雨也總是盡情宣泄。八月下了多場暴雨,閃電像一根根長矛刺下,把整棟屋子都圍在其中,雷聲起初只在遠山響起,才一會兒就逼近耳邊,如脊椎骨啪啪折斷般清晰,常常連房屋都被震得搖晃。因為是夜雨,只能感受到非比尋常的響聲,但并不極度震撼,但白天見到連根折斷的樹木還是會覺得訝異,像那一陣風一場雨,一絲絲快速退場的閃電,是如何能將這些古樹摧折。我剛到羅馬的那年,有過幾次暴風雨天氣,樓下公園的大樹枝丫折斷,更夸張的是通往現代美術館的路上,盡是粗壯的傾頹的古木。電視新聞里也總在播報房屋和行人被樹木砸傷砸壞的消息,甚至全城還放了幾天假,后來又有幾次不太嚴重的,但也照舊停工停課以防萬一,下雨下雪都有可能變成休假。
然而這次的“假”也足夠長了。
我看他們在路邊忙了一陣子,雨下得更大了些,水渠里的水被砸出了坑坑洼洼的凹陷,震蕩出連環(huán)的水暈波紋。
真的不要緊嗎?他皺著眉回頭看了看我。
沒關系的,我?guī)е弊印N抑噶酥副嘲?。我撒了謊,其實那里面除了餅干、水和防曬霜之外什么都沒有。
那是我第一次拐入那個小鎮(zhèn),家家戶戶看著都好像比別處要精致。穿過這個鎮(zhèn)子,似乎就終于能夠到達一個山腳了,可是等我走到盡頭,才發(fā)現面前是一條不太寬的河,露出一半的干涸的河床,有水的不過是中間一段,看上去最多一百米左右,并不深的樣子,但是雨霧蒸騰,和頭頂蒼灰色的天空一脈相連,這陰郁的色調,荒蕪人煙的氣氛,都讓我膽怯,并且在巨型鵝卵石堆里歪歪扭扭走了十分鐘,都還沒有挨到水流,顯然河也比想象中寬了許多。我悻悻從河沿退卻,打消了蹚過河去的念頭,在岸邊重新翻看了手機,地圖里顯示如果要過去,還得繞一個環(huán)形的大彎,四公里左右的路程。那是我徒步以來最接近山腳的一次,但是看了看越來越陰沉的天色,最終還是放棄了。令人氣憤的是,等我返回奶牛場沒多久,便天光大盛,烈日炙烤之下,雨霧消失得干干凈凈。我不得不在路邊駐足,認認真真把脖子手臂都涂滿防曬霜。我像一條快干的魚站在一條不見首尾的河床中央,想要努力發(fā)出感慨,卻什么都想不起來。
最后一次在庫內奧打轉是離開前的倒數第三天。忙了一陣子的打包行李、收拾房間終于結束。新租客是小學弟,他打來電話,要提前把東西搬來我這里。
之前的房子到期了?
沒有。
那么你急什么?我記得你說過十月底才到期。
和女朋友分手了。
那個比你高一個年級的?
嗯。
為什么分?
這樣那樣的瑣事。其實我早搬出來了,我一解封就把行李放到我兄弟家了,但是我東西太多,那里幾乎都放不下。
封鎖時期鬧分手,真是太同情你了。我一邊說一邊看他滿頭大汗,源源不斷地往房間里塞行李。
他東西確實很多,搬家搬了好幾趟,把這個一室兩廳的小套房放得滿滿當當。有幾只裝衣服的大皮箱,壘得和書架一樣高的鞋盒,一架鋼琴,一把吉他,一臺落地空調。
庫內奧這么涼快還用得著空調?
別提了,你是去年不在這里,去年庫內奧空調賣斷貨。
為什么買這么大一臺?
因為便宜。
多少錢?
三百多。
也不便宜。為什么不買那種掛機?
那個單價是比這個便宜點,但是人工安裝費貴啊。
多少?
你猜。
兩百?
差不多,兩百二。你怎么知道?
我在羅馬的戶外露臺上有一個馬蜂窩,拳頭這么大,找人來清理,你猜多少錢?
兩百?
兩百四。
嗯,有夠貴的。他擦了擦汗,環(huán)顧了一下我收拾得差不多的房間以及放在門口的箱子:你東西就這么少?
嗯。我扶著那只二十八寸的行李箱。里面還有一條夏被。我說,我把不穿的衣服雜物都拿去回收了。
從八月初開始,每次去超市我都會背上雙肩包,里面裝滿不用的衣物,庫內奧的回收站不多,每一個都要走半天才能到。
你要回國了嗎?
不是,回羅馬,還有好多未完之事。
我打算十月回國。
那你瘋了,現在租這么貴的房子,每個月白白浪費六七百塊!
但我這些行李沒處放啊。
為什么十月回?
過年沒回成,想家了。
啥時候回來?
圣誕節(jié)或者明年一月。
旅途順利,我說,到時候我們火車站見,我把鑰匙給你。
好的。
最后的一星期因為太累了,我一直沒有再專門走到哪里去。但是我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房間被塞滿,已經大大變了模樣。這房間已不屬于我了,那些不眠之夜席地而坐的回憶,都隨微風拂面而過。那時我尚可看到遠處的山脈,可以隨時走到我那個小小的到處都是鴿子屎的露臺上去,但是現在那個書房塞滿了龐然大物,幾只大號行李箱橫擺在路中央,我根本不愿,也沒力氣挪開它們,像是隔著銀河一般,我望向那扇被擋了一半的落地窗,想起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清理糞便還順便喂食給鴿子的自己。這一切提前成了幻影。
我覺得壓抑,只想趕快走出那個空間,被物體占領和統(tǒng)治的空間。我以為那個房間還可以屬于我兩三天,但忽然因為早上的一個電話,它面目全非,讓人措手不及。
我在野生公園打了個轉,看到有登山歸來的人,手持登山杖,滿臉通紅,卻健步如飛。我坐在石凳上,面對山谷,瞭望遠處。我沒有力氣再走過去了,這一天沒有,第二天沒有,最后一天更沒有。我精疲力竭。
最后一天那個壯壯的男孩子打電話來:
我覺得你那只箱子挺大的,到火車站得走十幾分鐘,不然我去幫你拖。
你要是可以,我當然開心。
于是我們下午一點,沿著北部建筑的廊道,在空蕩蕩的大街上呼呼啦啦地前行,免不了客套兩句。
快點結束學業(yè)回國吧。
嗯,我家里人就等著我回去呢。
想干什么工作?
差不多找好了,在珠海一個學校當老師。
什么學校?
算是三本。這次回去也是先看看那邊的環(huán)境。
努力生活吧。
他把行李箱拖上站臺,火車已經停在那里了,他又幫我把箱子放進車廂。天氣不太熱,可是他又流了許多汗,前胸后背都濕了一大片。
是要道別的時候了,他忽然尷尬扭捏起來:
那個……一路平安。
嗯。謝謝你,你也是。一切順利。一路平安。
3
為了記住帕米洛托婭緹大街的地址,我似乎花了差不多兩年的時間。
一開始不會讀,再后來拼寫總是出錯,門牌號也似乎總是被遺忘,更記不住寫過無數次的郵編。
然而現在,我能夠完完整整地拼寫出來,十五個字母,七個數字,有一些字母要雙拼,有一些不發(fā)音。別人問我住哪兒,我不再報地鐵站名。我可以很流暢地,用接近標準的意大利發(fā)音說出街道、門牌,甚至郵編。也可以信心滿滿地快速寫下這一串長得離譜的地址。這一“奇跡”已經得到驗證。
請您留下聯(lián)系方式。
九月,在機場或是出入境口以及酒店辦理住宿手續(xù)的時候,聽到了好些次這樣的話。
我在地址那一欄總會毫不猶豫地寫下:
帕米洛托婭緹大街……我寫得很順暢,內心里放松地想,現在,我終于可以獨立、完整、毫不局促地寫完這一長串地址了。
有時候也會抬頭:可是我馬上就要搬離這個地方了……
啊,沒有關系。他們說。
歐洲的疫情還沒有完全結束,每位旅客境外出入都還是要填個人信息。從前只有去移民局和警察局才會問到的地址,現在去哪里都要填。
兩年前,我面對移民局官員時,還總是遲疑著說真抱歉,自己沒有記住住址的拼寫,拿出手機,將谷歌地圖上的定位給他看。
大約是見多識廣,移民局官員面對一切吭吭哧哧不能作答的人都有足夠的耐心。第二年我再去的時候,仍然在地址這一關卡殼。另一位官員問我在哪里住,我卻忘記了門牌號。最后還是將手機拿出來,找到了定位。
他接過手機看了看,微笑著對我說,您在居留申請上填錯了地址,但是沒有關系,我可以幫您改過來。
那我還能在我家附近的警察局取居留嗎?越近越好。
當然可以。×××警局可以嗎?
抱歉?
×××地的×××警局。
請您寫在這個后面。我紅著臉說。意大利的地址似乎總是很冗長的一串,我的聽力達不到及格線,很容易聽不明白。我每次聽不懂地址和人名的時候,都會讓講話的人寫下來。這些講話的有教授、朋友、圖書館管理員,甚至雜貨店的老板。我隨身帶著一個小小的線圈本,上面天書一樣記著些亂七八糟的字句。回頭再看,都不知道是些什么。
這樣的情況后來出現過很多次,甚至在電話預訂博物館參觀的時候。
請問您的地址。
帕米洛托婭緹。
嗯?
我羞愧地低聲再講一遍。
啊,帕米洛托婭緹……
是的。我跟著他的發(fā)音重復了一遍這個地址,還是很不確定自己到底讀得對不對,只好一個字一個字再拼一遍。
對嗎?對方會再重復問我一次。
是的,沒問題。
究竟我是從何時開始可以牢牢記住這個地址,可以大聲地坦然講出來,不再羞恥于發(fā)音的不標準的呢?至少是在去年冬天的城市規(guī)劃課上,我介紹1950年這片歐洲最大的電影制片廠時開始,就可以很流暢地說出來了。那么再往前呢?
我全然想不起來。
意大利退租一般要提前三個月通知房東,以便他們辦理稅務等手續(xù),每一份正規(guī)的租房合同上都有提及。但是直到八月,我才最終確定搬離帕米洛托婭緹。
我回不去了,也在猶豫還要不要回去。阿薩發(fā)短信說。
這兩年我們一直住在一起,三月份她回國之后,計劃就時時刻刻在變。直到八月下旬,她決定暫不返回意大利。然而我們的租約到期了。
八月底我寫信給房東卡羅:
早上好,卡羅,我希望你們全家都平安。因為我的合租室友回了中國,目前不會回來,考慮過后,我決定也搬離現在的公寓。很抱歉這么遲才告訴你我的決定,九月份我會回到羅馬,到時候我們可以見一面。
隔天我收到了他的回信:
親愛的Lin,我很高興收到你的消息,希望你目前一切安好。房子的事情不用擔心,盡管我仍須與幫我管理地產的瑪利亞女士聯(lián)系,但是這都不是問題,不要擔心。我與帕特里夏目前遠離羅馬,我們大概可以在九月十五日左右見面……
我從庫內奧搬回羅馬的當天,經歷了一個難眠之夜。阿薩離開得很匆忙,冰箱里和架子上柜子里的食物都沒有清理掉,里面生出了許多蟑螂。羅馬氣候潮濕,蟑螂易生,但絕對不應該是那種壯觀的情景。再加上從四月開始,德的朋友小凱借住在我們的公寓。那時候我和阿薩都不在羅馬,房間里有一些貴重物品,覺得有一個人來幫忙看家也是好的。更何況我們此前和小凱認識,這個男孩子看著清清爽爽,誠實可信。但顯然小凱不是一個愛整潔的室友,我在庫內奧時一直想要回到羅馬的“家”,和九月看到的這一個“家”千差萬別。
小凱在公寓里住了四個多月,一人一狗,東西扔得到處都是,連走道都被各種雜物填滿。廚房里更是凌亂不堪,餐桌上剩著放了好幾天的肉湯,已經發(fā)出濃烈的酸味。我打開冰箱門的時候很震驚。黑色的霉菌已經長滿了下面的冷藏盒,里面放著一些過期肉類和蔬菜。如果不是冰箱,恐怕早已生蛆。他的食物也放在冰箱里,一包開了一半的西芹里有兩只活著的蟑螂,剩下的醬料和蔬菜都發(fā)出惡臭,半瓶牛奶油黃變質……后來我打開廚房每一個柜門的時候都能夠看到蟑螂倉皇逃竄的姿態(tài),甚至它們在開了封的鋼絲球里筑巢產卵。
從庫內奧回羅馬一直是一個苦差,乘車中轉加起來要消耗七八個小時。我晚上九點多鐘才到家,原本想要閉著眼睛先睡,但實在睡不著,整個公寓充斥著垃圾場的味道。合上眼睛,就是密密麻麻爬行的蟑螂,我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夜里十二點,我還是從床上坐起,拿了一卷垃圾袋,走到廚房,把所有的東西一股腦兒全都倒進去。蟑螂們四處逃竄,甚至爬上手腕,我尖叫著甩開它們,取下掛在水槽上的塑膠手套,結果發(fā)現那里也已經成了蟑螂的天堂。
小凱聽到我在廚房的動靜,也過來看。
你看不到它們嗎?我生氣地說,指著地上和柜子里的生物。
還有冰箱。那么惡心的冰箱,你還能往里放東西?你的食物都被蟑螂爬過你不知道嗎?
他低頭不語,但是來幫我撐垃圾袋。很快就裝滿了十幾個袋子。我們很潦草地沒有分類任何事物。
我下樓去扔。他說。
我們就那樣一邊裝一邊扔了半夜垃圾。凌晨時分,廚房里已經空了,我打開露臺的門,一股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但我知道這還沒有結束。如果將公寓以這樣的方式退租,卡羅有充足的理由扣下我們兩千多歐元的押金。
桌上的肉湯也拜托收一下。
啊,不好意思,我最近太忙了,那是給狗煮過鴨子的水,我忘記倒了。
聞不到味道嗎?
我最近太累,一回來就到房間睡覺,廚房就沒有進來過。
你住進來的時候我們家是這個模樣嗎?
他不再回答,默默把臺面清理干凈回到了房間。
我苦熬著到了上班時間,打電話去問清潔公司有沒有專門清理蟑螂的項目?;卮鹗怯?,但是費用很高。
蟑螂是一次清不干凈的,所以我們的流程一般是清理三次。第一次的收費是三百,第二次二百五,最后一次一百五。而且這也不能夠肯定,如果整棟大樓里都有的話,很難清干凈。接電話的工作人員耐心解釋。
我一邊聽電話一邊算了一下價格,清潔蟑螂的費用折合人民幣差不多六千塊。
我們建議您先用藥清理。
但是太多了。
可以反復除殺。
好吧,我先試試……
掛斷電話我便去買了三桶他們推薦的蟑螂藥,先將廚房的角角落落平鋪了一遍,又將走道露臺也清理一番。因為我的房間緊挨廚房,所以也是重災區(qū),但好在我物品不多,有大概兩三天的時間,我都在扔東西清洗衣物,把每一本書都一頁一頁翻過一遍,放進大塑封袋中。
蟑螂藥頗有奇效,一天過后,廚房的地上便浮尸遍布。我走進去之前都要套上自己打算扔掉的筒靴。那場景十分怪異,酷熱的羅馬,我穿著吊帶裙,踩著黑色筒靴在廚房忙碌。腳下嗶啵聲不絕于耳。盡管惡心,我還是得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繼續(xù)生存一個月。
反復地除殺、清理,再除殺、再清理之后,可見的尸體數量減少了一些。我又給清潔公司打電話,請他們找一位阿姨來幫忙清潔。后來他們派來了一位五十歲左右的阿姨。
先說明一下,我不清理冰箱和烤箱。她環(huán)顧了一下廚房,斬釘截鐵地說。
可是我主要是想清潔這些。
那些東西清理一個下午都清不干凈的。
我可以付額外費用。
那好吧,我試試,她不情愿地回答。
家里可能還會有一些蟑螂。我說。為了避免她打開柜子時受到驚嚇,我提前對她講。
怎么不早說?早知道我就不接這單了。
我以為公司有說清楚,因為我說明過我家里的情況。
她煩惱起來,問我要一次性的鞋套和手套。我只能去樓下印度人開的便利店去買?;貋碇笏謫栁乙鍧崉?。
這里有,我遞給她一桶。
我要用那個雞頭的清潔劑,那個好用。
機頭?
對啊,雞頭。就是那個牌子的,噴一下油漬,等上十幾分鐘,一擦就掉。
那個清潔劑的名字就叫“機頭”嗎?
嘖,不是……她越發(fā)不耐煩起來。
我們雞同鴨講,這時候恰好小凱回來,聽到了我們的對話。
雞頭那個?啊我知道。我下去買。
一看你就是一個不干活的人。阿姨對著我語帶諷刺,你趕快去學習吧,不是說明天還有考試嗎?
那就拜托您了。
忙了整整一個下午,我多給她一個小時的費用,算是清潔冰箱的錢。她還是沒有清理烤箱,我看書的時候,她敲開我的房門,說那只大烤箱里全是蟑螂,太惡心了。
你這個公寓很便宜嗎,怎么這么差。她抱怨,我打掃別處比這里輕松多了。
我無言以對,送走她之后繼續(xù)低頭看書。我第二天要參加的考試,是一門全程沒有去上的課程。因為疫情的關系,二月我就沒有回到羅馬,課程在封城之前已經線下上了一半,三月下旬轉為線上課程,等我加入進去的時候科目都已經走向尾聲,留給大家的是做報告的時間。六月份的考試季我沒有看完教授要求看的書,所以把考試留到了九月。我按照常規(guī)在網上申請了考試,但是教授很晚才給我留言,這個留言我并沒有在頁面上看到,然后等考試的那一天,教授遲遲不肯上線,后來我寫信給他,問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線上的考試哪里出了問題?結果他非常生氣地回信給我說,因為我出勤率不夠,所以不能參加考試。
你一次都沒來上過課,不覺得羞愧嗎?他在信上說,我明明白白說明你不能參加這次考試,現在你明白了嗎?你不能參加考試,是因為你沒有任何的出勤記錄!
這是第一次被教授公然指責不夠認真,也是我在羅馬唯一一次聽到這樣的責罵,我只能乖乖寫信解釋,問他如何補救。兩天之后只收到兩行簡短的文字:
看完××等幾本書,寫一份報告給我。還有一個關于××的論文,另外做一個PPT,以及我的書。現在你聽明白了嗎?
下一個考試季是2021年1月。我還有時間一個一個做完這一大堆的內容。既然不能考試,就專心收拾這間烏七八糟的公寓。洗衣機幾乎全天運轉,我一件一件洗干凈自己的物品,打包裝箱,用除蟑螂粉在箱子外畫出結界。一邊又幫阿薩把她的房間清理出來,扔了三分之二的行李。在這個過程里,我找到了新的公寓,坐落在拉特朗圣若望教堂邊上,是羅馬城的中心。優(yōu)質社區(qū),一百多年前的老房子,六十多平方米,內部重新裝修過,廚房衛(wèi)生間都閃閃發(fā)亮。房租價自然昂貴,但鑒于這是我在羅馬的最后一年,而且大部分時間也必然會待在家里,所以找一個干凈舒適去哪里都很便捷的住處是優(yōu)先考慮項。
更重要的原因,是保潔阿姨的話刺激到了我,盡管帕米洛托婭緹并非如此不堪,我也不想將就著生活了。
然而這一切也都不在預料之中。我原本以為我會一直在帕米洛托婭緹繼續(xù)住下去,直到離開羅馬。我沒有想到有一天我?guī)缀跏且砸环N逃離的心態(tài)離開這里。后期我不再那么恐懼那些蟑螂了,但離別已經注定。因為忙碌,因為洗衣機總是轟隆隆,逐漸逐漸,我反而忘卻了很多的煩惱,復歸平靜。后來我在留學生微信平臺上找到了一個年輕的家政人員,她幫我把所有電器都清潔了一遍,又把犄角旮旯全部擦抹完,整個公寓煥然一新,食物扔光,行李打包好,蟑螂藥用完幾大桶之后,我走在公寓里都有回聲。
小凱在被我?guī)状呜熈R之后便不?;貋恚也恢浪≡谀睦?,心里始終有一點后悔。最后一次爆發(fā)是因為狗在我晾在陽臺的清潔過的地毯上小便。那之后我才發(fā)現他不遛狗,狗的大便會在露臺停留好幾天。地毯自然重洗重洗再重洗,但大便是不能夠容忍的。
如果再繼續(xù)這樣下去,就請你離開。我說。
我在找住處。
我知道。這句話你四月就說過。
那時候是封城期間。
如果想要住在這里,就必須清理大便。
……
那次爭執(zhí)之后我就按計劃去了德國,半個月內都很擔心回去家里又會變成之前的樣子。但是沒有,整個公寓空空蕩蕩的,沒有蟑螂再往外跑。我還是不放心地到處翻看,又重新在角落撒藥,但是至少表面上是干凈了。冰箱里也空無一物,打開瑩白一片。廚房餐桌上有一張紙條:
姐姐,我搬走了。對不起,把家里弄得很亂。我現在住的地方沒有太大空間養(yǎng)狗,這條狗也是別人寄養(yǎng)在我這里的,所以我只能把它先留在你那里,但是你放心,我每天晚上都會帶它出去,陽臺上也不會有大便。
我打開露臺的門,狗果然在烈日底下呆呆臥著。
等我將旅行的衣物清理干凈,掛上露臺,天慢慢發(fā)灰了,白云也不夠白。露臺上的遮陽傘已經被吹翻,不知何時布條也撕裂了。破爛之后就是愈發(fā)破爛。我拿了瓶酒,和這條名叫Sabbia的狗,坐在羅馬的這張露臺上,一起享受傍晚的風。據說如果以人的年齡而算,它也有三十幾歲了,那么我們就是同齡的生物,不知道那一刻我們感受到的是不是也相同。
我們不過分親密,也不互相打擾。有時候它回頭看我。我猜不到它在想什么,可是它卻隨時都能將我看穿的樣子,而它在我狐疑的目光中轉過頭去,陷入再一次的沉寂。
后來這成為我們每天落日時分都必然會做的事。我坐在椅子上,雙腿盤起,對著遠處的密林、密林后面的落日發(fā)呆,有時坐到九點,有時十點。Sabbia也一樣。我偶爾晃神,陷入時空的亂流,仿佛和朋友們在這張露臺上烤肉都是昨日。那時也有這樣的漫天星光,還有很多人,有火光、微風、食物的香味,嗡嗡的談笑和音樂聲。我身上還裹著絨毯,舉頭就能看到對面種滿傘松的公園。
卡羅和他的太太帕特里夏一起來公寓退租前我已經搬離了帕米洛。交房的前一天狗在半夜被小凱接走了,那時我正在夢中,對此一無所知。
連綿不斷的陰雨天氣在辦交接手續(xù)的那天中午才剛放晴,天空一洗如碧,太陽也曬得剛好。我?guī)е_夫婦在公寓的里里外外檢查。大露臺已經被雨水沖洗過幾遍,在他們來之前我又用水槍整個沖刷了一次,地磚被沖得閃閃發(fā)亮。他們很滿意。
我們交接了文件。
卡羅一間一間,把房子的木簾拉下,光線就一點一點暗淡,直至漆黑一片。
再見,親愛的。他們在大門口與我吻別。
再見。我說。
希望你有一個精彩的人生。
謝謝,希望我們都平安度過這一段特殊的時光。
4
兩年前,七十三歲的坎貝爾回到羅馬,他說這是一個很神奇的地方,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對此地還是那么熟悉,總能找到曾經認識的人。四十多年前,還不是歷史學家的坎貝爾第一次踏入羅馬,在這里認識了他的師長友人。四十多年之后,他再次來到羅馬時,仍是那么興奮難耐,走遍大街小巷,告訴我他吃過的所有好吃的餐廳都還在,他曾見過的許許多多面孔也在——他們都已經老了,但是那樣又如何呢?他們都還在。
這只是他個人的經歷總結。
和依蘭·坎貝爾教授說的不一樣,羅馬在我的生活中并不是一成不變的。等我再次回來,填滿它的許多人事物都不在了。怪異的感覺籠罩了我,仿佛我獨自一人,剛剛到來,可是我對它的大街小巷又那么熟悉。
新公寓的主人是航空公司的機械工程師,名叫弗朗克,已經退休,太太是家庭主婦,喜歡烹飪,叫弗朗切斯卡。第一次見面約在圣十字教堂邊的咖啡館里,咖啡館里里外外都空空蕩蕩,從玻璃窗望出去,也看不到一個行人。弗朗克說幾十年來,這個夏天是羅馬最特別的一個夏天,白天大街上都沒有人,連斗獸場都是空落落的。談話的間隙,大家凝望窗外,蕭條感不請自來??Х瑞^靠近地鐵站,是圣喬萬尼人流中轉的樞紐,以前我也經常在這里快速喝一杯咖啡,可是現在,咖啡館里冷冷清清,只有我們消沉對坐。舊日的事物正在消失,唯一長留的,不過是殘敗的遺跡。生活很容易變舊,街道兩邊的商店有不少停止營業(yè)了,門上掛著簡單的說明,有些說會停止一段時間,有些說將永遠歇業(yè)。走在馬路上,一一從身邊劃過的這些掛牌說明,都是新鮮的傷痕。2020年,意大利每三家公司中就有一家面臨倒閉,那些經營長達幾十年上百年的餐廳正在消失。這一年恰逢意大利最古老的花神咖啡廳過完了自己三百歲的生日,緊接著它卻宣布結束營業(yè)。它曾是十八世紀唯一接納女性的咖啡館,也曾是歐洲社交中心,歌德、拜倫、普魯斯特、狄更斯、海明威、卓別林等人都是那里的???。它親見了威尼斯共和國、拿破侖、奧地利統(tǒng)治的過程,是各類消息的十字路口,那些新鮮的消息使花神成為意大利歷史上第一份報紙的發(fā)行地。歷史沉沒,這世界從未存在什么不朽之事。
這一年意大利經濟受到重創(chuàng),政府再怎么幫忙都難以為繼,時常會看到小餐館老板自殺的新聞。后來,以前根本不流行的網上點餐忽然在羅馬發(fā)展起來,盡管如此,各種時間限制條款限制,還是讓許多人宣告破產。
弗朗克夫婦常常關照我的生活,他們住在相鄰的社區(qū),每周六下午去完教堂之后總會順路來看看,帶一些點心或者家居用品,比如窗簾、電鍋、清潔用具,甚至針線。有一次他們看到我在中國超市買了一大袋米——在他們看來,我一個人吃掉十公斤的大米簡直不可思議,因為意大利超市里最多只賣一公斤分裝的大米。
怎么這么多米?
嗯。
你自己扛回來的?
不是,中國超市有外送服務。
能吃完嗎?
應該可以吃三個月。
一定很重。弗朗切斯卡說。第二周她就給我?guī)砹藘芍淮蟠蟮牟Aξ锕蕖?/p>
把米裝進這里,這樣你就不用每次都費力倒大米了。
我愉快接受了那兩只大罐子,想他們可能誤解我每次煮飯都要把米袋扛起來。
同樣的問題也被娜塔莉問過。
怎么這么多米?
懶得一次次從超市買。
太不方便了。
其實很方便,只要舀出來一些就好了。
你一個人未免也太多了……
好了,好了,你要試試我買的松花蛋嗎?我又一次直譯了名詞,把它翻譯成“有著松針圖案的蛋”,就像是以前把暖寶寶翻譯成warmbaby一樣。
有著松針圖案的蛋?
嗯。要不要試試?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接受那個味道?
很臭嗎?我知道有些中國食物很臭但是據說接受了就很好吃。
嗯……不算臭,但是味道比較獨特。
我剝好一顆塞給她:抱歉,你也知道我不是一個好廚子,這里有醬油,你自己蘸著吃。
還可以,她吃了一口說,比想象中好多了。
真的?
真的。所以它到底叫什么名字?
等一下,我查一查。我在網上搜尋了一下,找到了專業(yè)的翻譯。
千年老蛋(centuryegg)。
也太夸張了。保質期?
不知道。
怎么做的?
我說不清,直接把手機遞給她。
哦,muddy,rotten,smelly(泥濘,腐爛,臭味)……好吧,和我想的差不多。但是味道還不錯。我其實挺喜歡中國食物的,比如上次我和你一起看的那種面條。
那不是面條,是米粉。
……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在羅馬我還沒有完全地失去我的朋友。我和娜塔莉見了面。她沒有去挪威,因為項目被延誤,她無法如期獲得政府資助的學費,所以只能再做考慮。房租到期后,她搬去Frascati,住在瑪麗娜家里。那棟房子里沒有人,瑪麗娜大部分時間生活在迪拜,散養(yǎng)著一條狗和一只貓。每當她離開羅馬,狗和貓就會自動到鄰居家蹭吃蹭喝,然后回到自己家睡覺,如此好些年,活得逍遙自在。
它們不會跑掉嗎?我以前問過瑪麗娜。
不會,它們更像是那房子的主人?,旣惸日f,我回去之后,它們也還保持那樣的生活方式,有時候甚至夜不歸宿,睡在鄰居家。
真像客氣而獨立的開放式婚姻。
路西法(黑貓的名字)還好,但是茜茜(狗的名字)看上去有些憂郁,還是需要有人陪伴它。
娜塔莉印證了這一點。她搬去瑪麗娜家住之后,就開始負責兩只寵物的生活起居。她經常會拍一些和它們一起散步或是在花園里曬太陽的照片。有一天很晚,她發(fā)消息來訴說當天發(fā)生的事:
我早晨就出門辦事,結果從中午開始下暴雨。下午回到家的時候,看到茜茜就在院子里淋雨,甚至都不往屋檐下站一站。它明明可以進入房間,可為什么它就一定得站在雨水里?我在外忙了一天,回來就看到它可憐巴巴瑟瑟發(fā)抖的樣子。然后我就去衛(wèi)生間給它洗澡,七點鐘徹底收拾妥當,它看上去還是很抑郁,所以我就帶它去散步??墒悄阋部吹搅?,現在它還是這副可憐的樣子,它到底要從我這里得到什么才肯開心?
照片里那條狗臥在壁爐邊上的軟墊上,真的一臉欲泣欲訴的哀怨。
現在十點鐘了。我五個小時都在忙著讓它開心,可是我也好累。好吧,干脆一起抑郁!娜塔莉生氣地說。
Frascati在羅馬郊區(qū),離市中心有二十公里,不開車就不大方便,加上疫情期間乘坐交通工具頗具風險,所以我們不能常常見面,大部分時間都是線上聊天。她心情好的時候會發(fā)自拍,在鄉(xiāng)下一個人待久了,她看上去氣色紅潤。
她有時候會來城里看我,和我一起吃個飯,然后去散步。偶爾也坐在Felice渡槽公園的長椅上曬太陽,或者和從前一樣,在Parcodel Colle Oppio找到一個幽靜的角落。十月的羅馬恢復了它的自然活力,但仍然無比蕭條。路上行人很少,最明顯的是曾經熱門的景點,如今門可羅雀。從新住處到斗獸場不到兩公里,所以偶爾我們去那邊的公園坐著,對著對面的風光說一些拉拉雜雜的廢話。坐在公園坡地長椅上,側身望去,斗獸場就近在眼前。從前那里無比喧嘩,現在只剩下冰冷干枯的建筑而已。
我告訴她我沉迷在BL的劇情中無法自拔,但是自己卻幾乎沒有愛過別人。她說她很愛男人,并且經常輕易地陷入愛情。
陷入愛情還是性?
嗯……應該先是愛情,然后是性。
愛情……啥感覺?
心跳,超級狂跳的那種,渾身戰(zhàn)栗的那種。
你確定說的不是性?
嗯……也差不多。
能持續(xù)多久?
這個就有點煩惱了,都不很長。
你怎么能一直會有心跳的感覺?超級羨慕。
所以這是值得羨慕的事?
嗯。我只有看BL片子時才會有這種感受。
有一陣子大家的情緒都是低迷的,所以在談論正經事之外,我們常常會胡說八道,交流性經驗,或者是一些奇特的微妙心理。
我沉迷在一些劇情中。我說。
和瑪麗娜一樣嗎?是那些韓國電視劇。
不是不是,而是任何的同性電影電視小說。你不知道,現在我每次打開YouTube都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應該去看看醫(yī)生,因為整片頁面的推薦都是GLBTQ的內容。我最近看了……接下來我開始激動地給她安利一部泰劇,我告訴你……
她耐心地聽著。
半小時之后,她說:所以那部劇的名字是什么?
ITOLDSUNSETABOUTYOU。你要去看嗎?
不,我沒有任何興趣。你要是再說下去我就會覺得你愛我。
為啥?
因為你每次發(fā)消息都會說:愛你。
屁嘞。我怕我不說你就不知道。
雞皮疙瘩。她說,我對這些不感興趣,我可以百分之百肯定我是直的。至于你的心理,確實應該好好探究一下。在我看來,你確實,像一個無性人……你知道我極力避免偏見,但是偏見卻始終存在。
我也是,比如我第一次知道瑪麗娜韓劇上癮我覺得不可思議,一個俄羅斯人……后來我意識到我以為沒有,但是我的身上充滿偏見。
你是說一個俄羅斯人不應該喜歡看韓???
嗯……也不能完全這么說,是因為瑪麗娜是一個典型的俄羅斯人。
什么是典型的俄羅斯人?
嗯……戰(zhàn)斗民族……充滿斗志,強悍,有韌性……好吧,我承認這都是刻板印象,瑪麗娜其實同樣很友善,很有愛,很重視朋友,甚至有時候也很少女……
其實,她身上確實有許多俄國人的屬性。但是大家不都是人嘛,細節(jié)上既千差萬別,又有人性的共通之處。
是這樣的,所以不應該帶著標簽生活,這是我在這里學習到的。
這的確是我在意大利學習到的最珍貴的一課——我們都是一樣的,因為我們都是人類,有著相似的優(yōu)點和缺點。如何生活,成為什么樣的自己,選擇權都在自己手中,而不由標簽定義。
我想起了瑪麗娜,我們已經整整一年沒有見到面了。九月初她從迪拜回來,但是要過了十四天的隔離期才能見面。之后又正逢我忙著搬家。那時羅馬進入了短暫的雨季,狂風暴雨連著下了幾日,我有一本昂貴的書要還給她,為了避免在搬家過程中不小心損壞,我將它放進隨身的背包。但鬼使神差,我完全忘記了這回事,此后又隨手將衛(wèi)生間里忘記裝箱的一瓶卸妝水也塞了進去。移動過程中瓶蓋不知何時被磕開,整瓶水灑得一干二凈,所以那本千辛萬苦從大英博物館買回來的六七十英鎊的畫冊,被浸得皺皺巴巴。
此后我跑遍了羅馬的各大書店,但是沒有一個書店有這本書。我請每一家的店員在網上幫我搜索這本書,結論都是沒有。最后我終于在LaFeltrinelli請店員在網上搜到,說是有意大利文版本,問我要不要。我只能再次跟瑪麗娜道歉,說我可以用意大利文版本補償。這之后又過了一個星期,我到店里去看那本調回來的書,才發(fā)現不是同一本。我退掉那本書,又請BorriBooks的店員幫我看看是不是能從英國調回來這本書,因為這家店號稱“Among the biggest english language collection in Rome”(羅馬最大的英語書收藏),結果仍被告知沒有。
這之后瑪麗娜再一次去了迪拜,我們還是沒能見面。
對不起,我會想辦法弄到那本書。我發(fā)消息給她。
別再提那本書的事兒了,在我心中,你遠比書重要。她安慰我說。
5
搬完家之后去了趟宜家,想要采購一張桌布。公寓里的餐桌是綠色的,我很不喜歡。等到了宜家我才發(fā)現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好像整個羅馬的人都來了,排著長長的隊列等待體溫檢測,整個停車場被繞了好多圈。進去的情形更是讓人驚訝,不過是早晨十一點鐘,所有貨柜上的商品都被掃蕩一空,每一輛推車里都高高地壘著貨物,那個壯觀景象是我此前在羅馬從沒有看到過的。這個郊區(qū)的商場十分巨大,原先每一次來都是空蕩蕩的,從來沒有看到人群如洪水般涌動。
大家真的都那么缺日用品嗎?朋友指著空蕩蕩的床單被罩區(qū)說。
你不也是一樣,想要買一個枕頭?真的就那么缺一個枕頭嗎?
可是我那個枕頭舊了……
什么時候換不行,非得現在湊熱鬧?
你不是也一樣,非得買一張圣誕紅的桌布!
至少家里看著暖一些。
恐怕大家都這樣想,至少生活看著活潑一些,熱情一些。
所以大家忙著裝飾自己的家,假裝無憂無慮在下一次封城期間“精致”生活?
還能怎么辦?
我們一起在樓下吃了熱狗,味道還是那個味道,但吃得相當匆促,三口兩口解決,趕忙拉好口罩。
我們不是自欺欺人嗎?
那還能怎么辦?
桌布鋪好,房間里是暖和了許多,當然是因為送暖的原因,十一月中旬,暖氣就熱熱地燒起來了,而戶外的溫度還在二十多攝氏度,我在房間里只穿短袖短褲。
你最近方不方便?有一天伊莎貝拉發(fā)來消息。
方便。
那我可不可以去你那里放箱子?
什么箱子?
阿薩的箱子。我之前借過她的行李箱,現在要還給她,但是她還在國內,所以我想著能不能放在你那里?
你要搬家嗎?為什么不等她回來之后再給她?
我要離開羅馬了。
回國?
不是,去荷蘭。
什么時候?
這周五。
是和Rob一起嗎?
對。
你們最近都住在一起?我是說,Rob一直都在羅馬?
是的,解禁之后他就來了,一直從夏天住到現在。
等等,我忽然問,你這次離開是暫時還是永久?
嗯,這次是永久性的。
那么你搬去是要住在他家里嗎?我忍不住八卦。因為此前她去過荷蘭幾次,每一次都住在男朋友的家里,但那時候都是短暫的停留,和這次相當不同。
暫時還沒有考慮好,但是可能會租一個studio。他們政府每個月補貼三百多,所以一個七百多的精致的studio租下來,也就是四五百。外加生活費也比羅馬便宜,所以我要搬去那里生活。
我五點之前有一份報告要做,你們可以之后來。
我還在上班,所以他去可不可以?
可以。
伊莎貝拉不是她的真名,平時我都直呼她的原名。但是有次我們一起去絲芙蘭時她有詳細講解這個外國名字的來頭。
你知道伊莎貝拉是誰?
不是你嗎?
我是說我取名的來源。
是誰?
是神圣羅馬帝國皇后、意大利兼西班牙王后和葡萄牙王國公主。她的丈夫是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伊莎貝拉是葡萄牙國王曼努埃爾一世和王后阿拉貢的瑪麗亞的長女,外祖父母是知名的天主教雙王:卡斯蒂利亞的伊莎貝拉一世和阿拉貢的斐迪南二世。伊莎貝拉的美貌和政治智慧經常被別人拿來和伊莎貝拉一世比較。她的家庭希望葡萄牙能和西班牙結成聯(lián)盟,于是伊莎貝拉在1526年3月和表哥查理五世結婚。雖然兩人是政治聯(lián)姻,但查理對伊莎貝拉卻一見鐘情。他們的婚姻生活十分和諧,她也先后誕下七名孩子(只有三位活到成年)。1539年,她誕下一名死胎并在兩周后因難產逝世。查理在她死后終身只穿黑色衣服以懷念愛妻。
你這番講解為什么要照著維基百科念出來?
里面牽涉的人名太多了我記不住。
然后呢?
什么?
為啥要取這個名字?
感覺她很幸福,又是公主又是王后的,還能有真愛。她說著,對著鏡子試一只Fenty Beauty新出的口紅。
好看嗎?
她指著深棕色的嘴唇問我。
還不錯,嘴唇很厚很性感,和你這身熱辣的裝扮相配。
確實是這樣,她穿著件挖胸露背又露腰的迷你背心、高腰牛仔褲,我們走過巴貝里尼宮時有一輛紅色法拉利停在我們旁邊:
美女,要一起去玩嗎?
不要。她說。她臉上的古銅粉在烈日下發(fā)出金光,整個臉上滑溜溜的十分好看。
好啊。真辣。那個帥哥邪魅一笑,開著車一溜煙跑了。
你是不是后悔帶了我這個拖油瓶,不然就上了那輛車?
不是,這也不是我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兒。她毫不掩飾驕傲。
抱歉,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偶像劇的橋段。
之后我會一一告訴你我的艷遇。
我之后確實聽到了許多她的故事,有一些是別人講的,更多的是她自己說的。在別的留學生口中,伊莎貝拉放蕩不羈,從來不和中國人約會,身邊來來去去的男人都是“老外”。實際上在羅馬,我們才是真真切切的“老外”。
伊莎貝拉自己講故事要比旁人的謠傳精彩得多。我印象最深的有一個在CELINE賣包的柜哥,以及一個大雨滂沱之夜把她趕出家門的電影制片廠的工人。
他竟然不留你過夜。
嗯,他那時候喝得很醉。
帥嗎?
不帥,是個老大叔,四十多歲了,還有贅肉。
你們做了?
嗯,做了。做完之后他就趕我走。我對他說,能不能讓我待到雨停?他說不可以,然后他擰著我的胳膊把我推出了房間。
然后呢?
然后我就淋著雨回家了啊。
沒哭嗎?
沒有。那時候不覺得有什么值得哭的,現在想想……也還好。
可是為什么會找那樣的人?
因為……不知道,因為他主動搭訕吧。我其實到現在都不太明白喜歡別人是什么感覺。我自己知道的,我一直想弄明白愛是什么,性到底有多爽,但是說實話我到現在還沒有獲得過快感。
哈?
嗯。
我以為你癡迷于此。
恰恰不是。
伊莎貝拉對性很好奇,有幾次專門問過我這方面的事情,可是我貧瘠的個人經驗和知識儲備遠遠不能滿足她的求知欲,所以她扔持續(xù)不斷地和人約會。
怎么可以認識這么多人?
交友軟件。
明白了。我說。到歐洲之后,我才發(fā)現交友軟件的巨大功用。我身邊有很多人在用類似的軟件,大部分都是奔著性而去的,但是成功率也很高,有時候性伴侶就成了正式的情侶。有一次我跟娜塔莉抱怨自己空虛,她就建議我上交友軟件去找人聊天。
那上面不都是為了性而去的人嗎?我充滿偏見地問。
大部分是,但是大多數人都還是有耐心和人聊天的。有些時候聊著聊著就會成為朋友,也不完全是為了性啦。
伊莎貝拉此后的經歷似乎印證了這一點,她持續(xù)在交友軟件上和人聊天,一方面打發(fā)無聊的時光,另一方面鍛煉英文。意大利的課程結束后,她有計劃去別的國家讀研究生。
密集撒網之后,就總會收獲一兩條品相不錯的獵物。Rob就是一個。他和伊莎貝拉同齡,高大帥氣,還很清純。他們在網上聊了幾個月,此后相約在布魯日見面。
我不知道該不該和他做。
你難道不就是為了去和他做嗎?
嗯……也不完全是,就是去看看合不合拍。
想想你們第一次見面就要在幾個陌生城市一起旅行,也是夠尷尬的。
也還好,至少布魯塞爾我還算比較熟悉。
兩天之后,她的IG上發(fā)了幾張有點尺度的照片,看上去精神抖擻。
做了?
嗯,第一天就……
怎么樣?
我終于知道什么叫作愛了,我的天!
好吧?;貋碓僬f。
此后伊莎貝拉終于開始一段穩(wěn)定關系,那個男孩子很認真地追求她,甚至在一次視頻聊天中用中文告白,并流下了眼淚。伊莎貝拉把錄下的視頻拿給我看。男孩子寫了一篇挺長的小作文,用谷歌翻譯成中文,然后又一個一個加了音標。文章念得哩哩啦啦,單靠耳朵是聽不明白他在說什么的,好在最后還有一張手寫小作文的照片,略過不完美的語法,內容還是蠻感人的,所以我很理解為什么這倆人在視頻里哭得稀里嘩啦。
半個月之后,伊莎貝拉又收到了一封信——我終于見識了多媒體時代運用古老方式談戀愛的魅力。當然伊莎貝拉也深受感動,因為她幾乎從未被如此優(yōu)待過。
荷蘭男孩這次先用荷蘭語寫了信,接著用谷歌翻譯成中文,接著手抄一份(這一步應該極為艱難,因為他翻譯的是繁體中文,筆畫對于一個外國人來說不是一般多),再然后他還附上了一個英文版本,理由是怕中文翻譯引起歧義。全文如下:
親愛的××(他很認真地寫下了伊莎貝拉的中文名字):
我寫這封信,不僅僅是因為我要在幾周前祝賀你的生日,還因為我想說我有多愛你。
我們每天都在互相交談,所以我不會對您(文中有許多您而不是你,這恐怕是翻譯軟件惹的禍)說新話,但是我不能說太多,以至于我非常感激以至于我們認識了彼此。
最終有膽量計劃旅行去見對方!通常我永遠不會做這件事,但是從一開始您對我來說就很特別,我真的很想給它一個機會去旅行!
當然,旅行后需要一些時間讓我休息,因為它對我造成了很大的影響!但是不久之后,我意識到我有多愛你,以及我有多愛你!這對于我來說是新的,所以必須解決。
最近幾周,我對您的想法如此之多(恐怕應該是我如此想念你),以至于我很難集中精力,但我發(fā)現這是一件好事!與您交談讓我感覺很好,而與您在一起簡直難以形容,即使我們在一起只在一起住了五天,我知道以后還會有更多的日子,那使我很高興。但是足夠多的甜言蜜語讓我和你在一起時變得如此虛弱,但這是因為你知道如何征服我的心!
現收到您的禮物(他寄了一份禮物來羅馬)還不是很大或很特別,但這讓我有點想起您,而且我知道很難給一個女孩買一件好禮物(稱心如意的禮物),所以對我來說這已經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但是我希望您有所喜歡,如果不告訴我(如果不喜歡就告訴我),我們將在羅馬購買其他產品。
我曾懇求伊莎貝拉讓我販賣一下她的隱私,她欣然同意,把這些故事一滴不漏地進行了分享。但顯然這種戀愛的酸臭味讓我嫉妒。
哦哦哦,雞皮疙瘩。
哈哈哈,你知道最近他在努力做什么?
什么?
學斗地主。
哈?
嗯!每天陪我線上斗地主。
好吧。我說。
我得承認我曾一度對這樣進度神速的感情存有疑慮,可時間如此之快,不知不覺已經過去兩年?,F在伊莎貝拉受到男朋友全家的邀請(他的家人聯(lián)合寫了一封信寄給她,父母妹妹每人寫了一段話,且署上了自己的名字),要去荷蘭生活了。
Rob下午五點一刻按響了電鈴,打開門之后,他站在社交距離之外,口罩蒙住了半張臉,眼睛里露著一些拘謹。
你好。
你好,是Rob嗎?
是的。他一邊說一邊把箱子遞給我,這是箱子。
里面好像有東西,是伊莎的嗎?
哦不是,是箱子主人原本就有的。
明白了。那個……你們什么時候走?
這周五早上的飛機。他還是很尷尬,而我也不能請他進來坐坐,一方面還在禁令期間,串門是不被鼓勵的,另一方面我們面對陌生人都有點不自在,所以只能敞著門,讓聲音在公共空間回蕩。
那么祝你們一切順利。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們明年春天還回來的話,如果那時候情況好一點的話,我們可以一起斗地主。
是的,是的,上次就沒有見到你。真的有些可惜,但是還是希望一切都可以快點恢復正常。
嗯,那么,再見了,一路順風。
謝謝,再見。
我關上門回到房間,暖氣烘得人昏昏欲睡,也恐怕是之前線上四個小時的博物館課讓我頭疼。我平躺在床上,想起去年秋天Rob第一次到羅馬來,伊莎貝拉叫我去玩,但是我以年老體弱為由拒絕了那次通宵聚會,也錯失了看帥哥的機會。迷蒙之間,手機響了起來,是伊莎貝拉的電話。
Rob剛才打電話給我,他已經把東西送去了?
對。他非常羞澀。
哈哈,他下了樓就給我打電話,說你英文很好,他很吃驚。
吃驚?
因為他在這里還沒有見過能說英文的中國人,以前我的美院室友都和他用手語。
你這不是廢話嗎?你們都講意大利語,可是我意大利語爛得要命,如果再連英文也不會,你讓我怎么生存。
嘻嘻??淠阋幌侣?。
確定走了,有何感想?畢竟你也在這里待了四年。
原本不想走的,Rob年初還在這里申請了伊拉斯慕斯交換生。
在羅馬?
不是,在都靈。獎學金和每月三百五十歐的補助夠我們生活半年的。可惜來了疫情,交換項目也被取消了。
還有機會嗎,等疫情結束。
哪里還有機會,他今年就畢業(yè)了。所以我決定直接去荷蘭,生活費比羅馬低。
低嗎?我以為會高很多。
生活費差不多的,房租比較便宜,加上他們有政府補貼,一個精致的studio租下來四五百歐。
確實很合適。那個……我說,你現在去了那邊,就真的是一個人了,所以如果有任何問題的話,要隨時聯(lián)系。照顧好自己。
哈哈,你知道我的,在哪里活都沒問題。分了手我就在荷蘭自己生活,你還可以來找我玩!你不是最喜歡這邊的博物館嗎?
是的。希望這糟糕的狀態(tài)趕快過去。保持安全。
保持安全。
6
圣誕節(jié)和新年期間,我原本計劃要去Frascati去看望娜塔莉和瑪麗娜,但是疫情的影響讓計劃又生了變數。
沒有人能好好過節(jié),2021年的跨年期間,意大利要進行全城封鎖。12月24日到27日,全國“紅區(qū)”,市民只能因工作、健康或者緊急情況等原因出行,并須攜帶自我聲明。28日到30日,全國“橙區(qū)”,除工作、健康或者緊急情況等原因之外,禁止跨市鎮(zhèn)出行。之后的12月31日到1月3日,再次實施“紅區(qū)”。1月4日,全國“橙區(qū)”。1月5日到6日,全國“紅區(qū)”。
來家里吃飯。新年時弗朗切斯卡發(fā)消息來。
可是禁令不讓出門。
沒事兒,帶上一份自我聲明,然后我們早點吃飯,只要晚上九點鐘回家就可以了,這樣并不違反宵禁。
好的。
弗朗克和弗朗切斯的家離我租住的公寓不遠,步行十來分鐘就到了。是一個新建的社區(qū),房子外觀和古建筑有所區(qū)別。他們的家在頂層,有四米三的層高。
只有頂層有這樣的高度。我因為喜歡這種空曠的感覺才買了這里。
很漂亮,這種高度也很舒服,并不顯得過于高。我由衷地贊美。
晚飯吃羅馬涅菜,以前吃過嗎?
沒有。其實我現在只能大概分辨出翁布里亞的風味,因為在那邊吃過好幾次。
我跟你說過我的女兒住在博洛尼亞?
是的,我記得。
我們剛從她那里回來,還買了mortadella di Bologna(細細地磨碎的腌制粉色豬肉薩拉米。Mortadella有時候被翻譯大紅腸或博洛尼亞香腸)。
她讓弗朗克把火腿奶酪拼盤(Tagliere)擺上桌子,準備了兩種蔬菜沙拉和腌橄欖,還有一些別的蔬菜,接著把從博洛尼亞買的Tigellone餅和piadina煎餅拿出來讓我看。
一會兒讓弗朗克把餅子烤熟,我們先吃。弗朗切斯卡拉著我坐在餐桌前,她經常使喚弗朗克做家務,從我認識他們開始,就知道這個家里一切都由弗朗切斯卡做主。
羅馬涅的皮亞迪納(Romagna Piadina)烤好了之后有谷物香味,和特級初榨橄欖油搭配著吃也很鮮美,但是更適合往里面填上餡料卷起來吃。我以前在羅馬買過這種餅子,其實和中國的煎餅味道大致相同。只不過在意大利,皮亞迪納煎餅里裹的是香腸乳酪、squacquerone生火腿橄欖肉醬、烤蔬菜,有時也只簡單地撒些花生醬或果醬。桌子上擺滿各種風味的乳酪和火腿,我按照弗朗切斯卡的指點挨個嘗試了一遍。
等我差不多快吃飽了,弗朗克才停止烙煎餅,坐下來一起吃。
餅子得熱著吃才好吃。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你忙了一整個晚餐。
沒什么,為女士們服務是我的榮幸。酒的味道怎么樣?他看著我快要空掉的酒杯問。
很好。我說,不可思議于自己很快就已經喝完了兩杯。
啊,對了!你等等,我有東西讓你看。弗朗克忽然興奮起來,急匆匆走到別的房間去。不一會兒,他手上拎了兩瓶酒出來。
你看!
我的天,你怎么找到這種酒的?我把那瓶汾酒廠出的竹葉青拎起來,驚訝地問。
我專門去中餐館買的。
你平時喝這個?
哦不是,我想要招待你。
這個度數很高的,我怕你喝不慣。
很高嗎?
很高。你看,45%的。
哦,那不算什么。你看這瓶,50%的。他舉起另外一只裝有明黃色液體的玻璃瓶。
這是什么?
用花釀的酒。
也是意大利產的嗎?
是的,我專門去某某地買的。他說了一個名字,但是我沒有記住。意大利的地名總是很難記住。
在哪里?
北部,靠近都靈。
啊,皮埃蒙特大區(qū)產的?
是的。
那應該很好喝。我想起了住在庫內奧的那半年,自己沉迷在北部出產的紅酒中難以自拔。
我還記得我在匈牙利喝的一種酒,也是花釀……
此后我們的話題周轉在各種酒類之間,轉眼就快九點了。
好了公主,您現在需要趕快跑掉了,但是千萬不要丟了水晶鞋。
好的,國王陛下,謝謝你們的招待。我還有十分鐘,應該可以順利跑回家。
假日之后,我收到了貝卡的一條消息:
Lin,我回到了伊斯坦布爾,原計劃三月回到羅馬,但因為這邊情況也很糟,我的父母認為我不應該再次往返奔波,所以我可能不回去了。
那里不是沒有報道很糟?
真實的新聞都被掩蓋了。
無論怎樣,我們隨時保持聯(lián)系,至少……至少不應該這么分開的。
是啊,那時候覺得隨時都還可以再見。
對啊,上個月不是還說你從伊斯坦布爾回來我們就……
十二月,我與貝卡和米里亞姆久違地見了一面,那時候米里亞姆的狀況很不好,她父親在疫情期間被檢查出患有癌癥,到現在已有一年,每天往返醫(yī)院,一方面擔心院內感染,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接受治療,她每天都沉浸在悲傷和恐懼中。
說點什么高興的吧。米里亞姆說。
有一個男孩子在追我。貝卡回答。
哦?一個意大利人嗎?
一個意大利和德國國籍的土耳其人。他母親和我母親認識。
他在羅馬?
不是,在米蘭。
我們坐在戶外餐廳吃飯,貝卡仔仔細細講了講她與男友相識的過程,告訴我們她已經被求婚了。
哇,你答應了?
嗯,雖然我還是有點猶豫這么快行不行。其實,我們只短暫相處過兩個月,就是上個月我回來之前……不過再往前我們在網上聊天也有差不多一年了。
不算短。米里亞姆說,重點是你自己愿不愿意和他定下來。
我告訴過你們,我還是個處女吧?
嗯。我和米里亞姆一起點頭。
這次我嘗試了一下,但是沒有完成。
為什么?我問。
因為我猶豫了。
覺得不應該這么草率?
是的,畢竟我已經保守了三十年。
那么,我期待這個八月你可以在米蘭結婚。你知道的,我特別會組織小型宴會,到時候我?guī)湍阍O計婚禮。米里亞姆說,因為婚禮的話題她看上去總算活了起來。
確實!我也好希望你能在八月結婚,因為再晚我就要離開羅馬了。我說。
羅馬的冬天總是雨季,有時持續(xù)好多天。早晨醒來時是陰天,現在雨再次下了起來。我走到窗前,任時間如密集的雨點撲撲索索落入記憶的湖泊,如今的一切都如汪洋。我乘船在水面上尋找往昔的點滴,它們顯得那么不真實,仿佛從未存在過。
Lin,總之這不是一條告別短信。不是嗎?另外,我父母很喜歡你給我畫的肖像,他們讓我一定要向你傳達他們的喜愛。短暫的沉默之后,貝卡發(fā)來最后一條消息。
嗯,這不是一條告別短信,我說,我們不會因為一條短信而告別。
手機屏幕暗淡了下來,羅馬的冬天還沒有過去,雨季也比往年來得長一些。不過是下午五點鐘,天光就全然湮滅。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撒謊,但我顯然已經深深厭倦這樣的短信長別。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