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家山坐落在湘西北部的丘陵地帶,村莊人口不足兩百人,一年四季雷打不動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將莊戶人的生活焊接成一塊鐵板,泛不起丁點兒漣漪。年幼的我們尋找著生活的漏點,哪怕在大人眼中是件糟心事。
四伯母
鷂鳥的叫聲打破了山村的寧靜,舉頭望去,一排鐵鷂子正在天空盤旋。此刻,一群群雞鴨正在樹叢草甸上覓食,眨眼工夫,鐵鷂一個俯沖就蹲到了地上,頃刻之間它便掠起一只雞。
秋日的午后,天高云淡,聶家山如一位即將臨盆的母親,欣喜而又緊張地迎接著即將到來的收獲時節(jié)。被竹籬笆開隔開在稻田幾丈開外的雞鴨,伸長了脖頸,遙望著山下的稻田,腳步騰挪間響起了歡快的哼唱:“咯——咯咯咯?!苯新曋型钢辈豢纱?。
“啾啾啾啾”“嘎嘎嘎嘎”,母親、四伯母、春伯母、李嬸和甘姐各自扯開喉嚨,叫喚著自家的雞鴨。她們在曬場拌上小碗谷糠、端上剁碎的青菜,等著清點雞鴨。聽到叫喚,雞鴨們從樹林各個角落鉆出來,伸著頭,聳起脖頸上的羽毛,打著趔趄沖向曬場。
“哎呀,那只麻婆娘不見了!”四伯母的聲音里透著焦灼,“嘀——,嘀——”,鐵鷂子的叫聲驟然響在后山,女人們紛紛丟下手中的活計,循聲飛奔而去。
鐵鷂子剛將麻母雞放倒,還沒來得及享用就被大伙兒發(fā)現(xiàn)了。面對一群叫囂著奔跑、追趕的女人,鐵鷂子丟下到手的“戰(zhàn)利品”,一下子竄向高空。
四伯母撿拾起灌木叢中抽搐的母雞,一溜小跑回到家。她要燒水、剖雞了?!敖裢碛须u肉吃??!”四伯母的孫兒小胖樂得叫起來。他今天在奶奶家吃晚飯。四伯母還有一個未娶親的兒子,早過了而立之年。為了不讓他因為錢的原因而打光棍,四伯母能省則省,苦得小胖他娘硬吵著把小家分了出去。
雞肉是小胖的最愛。大家看著小胖高興的樣子,都覺得今天追趕鷂鳥特別值。四伯母從鷂鳥嘴里搶回的一頓雞肉,令小胖感到了莫大的滿足。之后,女人們開始猜測今年水稻的畝產(chǎn)量。她們心里都有一個“小九九”:年輕的想著給自己置一身新衣,年紀大的籌劃著給兒女張羅親事。家有存糧,心里不慌嘛!
“落面的稻穗頭垂得低,今年一看就是豐收年?!贝翰刚f著,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四伯母望一眼春伯母,眉毛彎成一抹弦月說:“小胖嚷了一年要吃發(fā)糕,今年可辦得到了?!薄案羧钗迥芡颇チ??!贝翰附涌谡f。她一邊說著一邊向西邊踱去。
四伯母手里拔著雞毛,望一眼消失在雙開門后的春伯母的身影,臉上仍窩著一團笑意。自打一九五三年修水庫四伯犯傷寒去世至今已三十年。三十年,日頭轉(zhuǎn)動了上萬次啊。這日頭的腳下馱著鉛呢,讓她像磨心一樣艱難地轉(zhuǎn)。她就想有幾個豐收年,讓小兒子也成親,這樣她跟世宗伯的事就有結(jié)果了。她明白滿堂的兒女趕不上半床的夫妻,將來兩個兒子、媳婦就是在她面前低眉順眼,那也只是看在她能拿得出的份兒上,一旦讓他們?nèi)蝗粶惙葑淤狆B(yǎng),恐怕臉色就變了。
世宗可憐見的,一爿茅屋,整天冰鍋冷灶,一世的“五保戶”眼看快到頭了,跟前也沒落著一個知冷識熱的人。四伯母腦子飛快轉(zhuǎn)動,毫不影響手上功夫:剖雞、清理內(nèi)臟、清洗、切塊、下鍋爆炒,整個過程如行云流水。雞肉的香味立馬在聶家山的旮旮旯旯彌漫開來。
長著一張吊吊嘴的李嬸從屋里走出來。她一張口,嘴角便拉扯到耳根下。她高聲大氣地說:“四嫂,你真是屋場上的第一把鍋鏟,莫把大山里老虎的饞蟲勾出來了!”李嬸話音未落,春伯母又出場了,她一步跨進門檻說:“你十天半月就打餐牙祭,也沒引來老虎,四姐一弄就來老虎了?”
李嬸的老公木叔抗美援朝上過前線,轉(zhuǎn)業(yè)后安置在縣公路段。木叔吃的是商品糧,公路段還時不時發(fā)些勞保用品,里面的雪花膏香透了半個村莊。木叔輪休回家,會帶回大包小包的吃食,餅干氤氳出來的奶香味在我們小孩的鼻尖上得纏繞好大一陣子,個頭不大的蘋果溢出來的芳香味盤旋在聶家山上空好幾個月也不退去。
李嬸燉雞肉時習慣將門窗關(guān)得嚴絲合縫,生怕跑出一星半點兒的香味被我們捕捉去。其實,哪一次她的悄悄摸摸不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呢?我們住得太緊湊,香味早就跑過了界。
四伯母家是富農(nóng),祖上住的大寨子就是整個聶家山老屋這一片房,大大小小百來間。后來,她家自己住中央幾間,其他房間被分配給了許多無房戶。春伯母住她家西邊兩間,李嬸住東邊,我家住最東頭,甘姐家住最西頭。房子全是木片瓦屋,相鄰兩家就隔著一屋薄薄的板片,誰家又藏得住秘密?
浩然之氣
晚上坐在曬場,我們總是在繁星滿天的夜空尋找最亮的那一顆。天上那條白色星云總是那么打眼,我們都知道那是銀河,銀河兩岸的牛郎星、織女星隔“河”相望。牛郎織女的故事耳熟能詳,那些纏綿悱惻的情愛故事總能擊中我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激起我們百無聊賴的生活的浪花。
母親收拾灶房停當后,搬把椅子坐到曬場。她一坐定,我便湊上去。母親會講很多神話故事,精衛(wèi)填海、劈山救母、后羿射日、嫦娥奔月等等。聽著母親講的故事,對著深邃的夜空,我對浩渺宇宙生發(fā)出無限遐想。有時,父親也會給我們講俠義故事,在我心里滋生出沖天的豪情。月明之夜,明月半墻,我心潮翻滾,總覺得身邊盡是洪七公,處處可遇掃地僧,那些俠義故事像一本厚厚的連環(huán)畫在我的夢中綿延開去。
父親說,天上數(shù)不清的星星都是大人物們死后張望的眼睛。這句話讓我們低垂的頭高高仰起,追索那滿天的繁星,想象著他們在日頭下的種種壯舉?!巴鯐攒幰矐撛谔焐希闪艘活w小小的星?!备赣H的聲音透著自豪。王曉軒是聶家山方圓百里相傳了幾輩子的讀書人,他曾在岳麓書院講過學。父親的話如一枚石子投入平靜如湖的聶家山村,開啟了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村里人對此起彼伏的讀書聲的推崇。
那年冬至,父親承頭舉行了隆重的祭天儀式,殺了一頭豬、兩頭羊和十幾只雞鴨。全隊共二十三戶一百三十九口人,全部云集在隊屋曬場。父親任司儀,站在隊屋倉庫的臺階上,他慷慨激昂地宣讀了自己撰寫的祭天詞:悠悠蒼天,日月高懸。四季恒常,憐恤萬民。去蕪存菁,萬物得昌……接著父親又回憶了明朝末年,王氏一脈從山西遷入,歷經(jīng)十六代人在此勤扒苦做,才使昔日荒涼之地漸漸變成熟土良田。近些年又有李姓、甘姓遷來,我們一隊人如同一個大家庭,仰日月之存恤,享祖先之榮寵,每一塊土地都變得肥沃豐裕,每一片山林都日益蔥蘢繁茂。隨后,隊里的后生抬上三牲、鮮果、谷物來祭祀,鑼鼓聲響起來,激越著這個沉寂了很多年的小村莊。
村莊上的老人們說,祭奠先人就是激勵后人勤勉不輟,耕讀不止,這樣才能出有志氣的讀書人。
父親還告誡我們不要講下坡話,他用一個故事詮釋什么是下坡話,說古時一個先生要學生對句,先生出了上聯(lián)“風吹馬尾千條線”,學生張三對出下聯(lián)“雨打羊毛一片氈”,學生李四對“日照龍鱗萬點金”。父親說張三的對句讓人泄氣,就是下坡話;李四的對句,說得振奮人心,那是鼓勁的話。人生多坎坷,需要不時給自己鼓勁,久而久之,就會在心里培育出浩然之氣。所謂浩然之氣,就是蓄積于心克服困難、迎難而上的一股精神力量,就是舍我其誰、“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擔當、正義之氣。
父親講的故事不時在我耳旁回響,震動著我的心弦,讓我脆弱的神經(jīng)變得柔韌起來。
我們凡俗之人,心中注滿對親人、朋友的摯愛時,也會因愛而膽壯,內(nèi)心蓬勃起一股豪邁之氣。在遭遇困難、挫折甚至災難時,自然就會呈現(xiàn)出“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姿態(tài)。
一個人胸中有一股浩然之氣,他(她)就會變得頂天立地、無所畏懼,即使衣衫襤褸,也能在眉宇間透出一股勃勃英氣。
氣是一個人的妝容,讓他與眾不同。
父親的藏書
兒童時代,身體羸弱的我總是枯守著門前的那條礫石路,眼巴巴地等著父親從路的遠端走入視線。他像一面盾牌,阻擋著塵世的風沙越過我隨時可能潰決的堤岸。從那條小路現(xiàn)身,他一般是為我們的生存四處籌糧回來了。
一個夏日的午后,空中沒有一絲風,怕熱的我正想著找尋一塊息汗之地,對面礫石路上父親的身影一閃而過。我睜大眼睛,看著父親腋下夾著一塊破布走進堂屋,他搬開衣櫥下面的雜物,拿出柜下一個棄置的油布傘葉包著的包裹,將破布打開,赫然露出一本泛黃的書來,他迅速將書放入油布傘葉中。趁父親下午出工之際,我爬上衣櫥頂,找到油布傘葉中的東西,竟是幾本書!沒有一本是完整的,有的甚至封面、封底全無。從此,偷看那些破損的書籍成了我難以與人分享的樂趣。那些書屬于“四舊”,偷看這些“毒草”一旦被發(fā)現(xiàn),其后果比男人偷看女人洗澡更嚴重。我霎時明白了,每晚我聽到的不是風聲也不是幻聽,而是父親偷偷看這些書時翻頁的聲音。我發(fā)現(xiàn)每隔一段時間,傘葉里的內(nèi)容就有變化,這讓我陷入空前的興奮之中。我開始像父親一樣,在苦楚的生活中用自己的方式咀嚼出絲絲甜味。
為了及時閱讀父親藏起來的書籍,我開始了與時間的賽跑。家里沒有鐘表,我常常以日頭作參照把控時間。
雨天不能做農(nóng)活,可早早去學校。晴天,我們往往不是筢一擔樅毛就是砍一挑柴火,或者割一簍豬草,然后步行到離家十多里地的學校讀書。夏天回家吃早餐的時候,我總會看到一顆紅彤彤的太陽浮在東邊的巖石上方,這個時候是七點多一點兒。沒多久,公社的喇叭準會響起來,公社喇叭開始廣播的時間是七點二十分。每當看到太陽從東邊石頭上冒出來,我就加快行動的步伐,憋著一口氣將柴或豬草疾步送回家,然后扒拉完早飯,火速趕回學校。那些年,我很少遲到。這樣,我就不會因遲到而被留校,晚上就有時間偷看父親的藏書了。
晚上一放學,我就盯住西邊的太陽,展開與它的賽跑。當我奔跑的腳步聲響在對面的山坳上時,母親就聽到了。她以為我害怕山坳的墳塋,一聽到腳步聲就大聲喊我,給我壯膽。她不知道,彼時我正繃緊全身的神經(jīng)與時間賽跑呢!
因為趕時間,我不能有半刻拖延,總保持著一種聞風而動的姿態(tài)。后來,我做什么事都會給自己定個時間界限,都會在預定的期限內(nèi)完成。這使我受益良多,無論是中學還是大學階段,我都能從容地完成老師布置的功課。即使是高三最緊張的時候,我都沒改變每天繞操場跑五個圈兒的習慣,也沒放棄寫詩作文的愛好。
癡愿成迷
“今年的新稻恐怕要堆上谷倉第九塊板子了?!眲倧牡咎餁w來的父親對母親說。
第九塊板是倉門最上面的活動板,谷疊上那個高度意味著谷已滿倉。父親臉上籠著一層喜悅,他將兩穗稻谷放到飯桌上,說:“你看,這穗谷有一百八十三粒,沒一粒空殼?!备赣H拿起桌上的穗子在手里搓了搓,將搓出的白白胖胖的米粒放進嘴里嚼了嚼,高興地說:“今年豐收了,再不用掏錢去買吃的了。”父親的話讓母親的臉徹底舒展開來,日子有奔頭了。
母親盤算著豐收后的種種開支:給大姐喜悅縫一身新衣裳,給小姐姐紅霞買個新書包,父親那雙當家鞋后跟破了,得買上一雙新的。想起家里的種種開銷,母親一天去幾趟田埂邊,想從稻穗胖胖的肚皮上打探出年景。當然,母親最后仍是懷揣著忐忑而歸。
入夜,窗外漆黑如墨,父親已響起鼾聲。母親輕手輕腳的像一只貓繞到屋角的坪柜邊,從柜底取出她供奉著的一尊觀音菩薩像。母親恭敬地奉上一炷香,虔誠地跪倒叩拜,口中還念念有詞。
我在床上裝睡,卻久久難以入睡。第二天,我問喜悅和紅霞:“母親求了菩薩,你們猜猜她緊張什么事?”
紅霞撇撇嘴說:“再迷信,菩薩也不會給我們送吃送穿?!?/p>
喜悅說:“母親是一腔癡念,她渴望我們能吃上飽飯、穿上好看的衣服。人有時就這樣,心愿成癡就會迷信?!毕矏傉f完一掃臉上的陰霾,開心地補上一句,“心誠則靈,沒準兒菩薩真會顯靈呢。”
喜悅的那句話讓我很受用,我也將迫切的希望寄托于超自然的力量。
正月初一的早上,父親早早起床放開門炮去了。喜悅摟著我躺在床上,我們一刻也不敢眨眼,支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通常,父親會將十二個炮仗插在曬場邊的泥地上,然后用燃著的一支香依次點響它們。每一個炮仗的響度象征著家里每一個月的狀況,尤其是經(jīng)濟狀況。
那一年的開門炮有兩個沒響,喜悅聽出是對應著四月和九月的兩個炮仗。九月是我們開學的日子,家里上學的孩子多自然經(jīng)濟緊張??伤脑聲鍪裁礌顩r呢?喜悅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這也成了一塊石頭重重的壓在了我的心上。
“該來的總會來?!毕矏偪嚥蛔×俗晕野参康卣f。
四月的一天,我去學校上學,被大隊宣傳員截住了。他對我說:“你不用去上學了,趕緊回家喊你爸上公社去一趟?!蔽医z毫不敢怠慢,趕緊跑回家把這一消息傳達給父親。
父親收拾好簡單的行李就上公社去了。在這之前,他多次被通知去公社接受“再教育”。我們一家人心如鹽腌好幾天,喜悅晚上做夢全是父親受苦的情景。她籌劃著去公社探望父親,母親阻攔她說,一個女孩子出門太讓她擔心,不如再等幾天再說。
就在全家人糾結(jié)難耐的時候,父親回來了。他的臉上洋溢著歡快。一進門,父親就告訴母親,他的“右派”帽子摘下來了。他去公社填了表,馬上就會復職重返講臺了。
喜悅聽到這個消息,情不自禁地抱住我哭了。
王丕立:作品散見于《雪蓮》《青春》《思維與智慧》《意林》《讀者》《當代小說》《短篇小說》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