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勁梅
做得最好時,人是最高貴的動物。當與法律和正義分離時,人是最壞的動物。
(At?his?best,?man?is?the?noblest?animals.?Speared?from?Law?and?justice,?he?is?the?worst.)
——亞里士多德(Aristotle)
一、豪縣狗和“重建工程”
狗和人的區(qū)別是:狗的高尚寫在狗基因里,人的高尚得慢慢學;狗感興趣所有東西的氣味,卻只看見黑和白的世界,人能看見花花綠綠的世界,卻總是只感興趣能變成錢的氣味;?狗干活兒是記錄事實的氣味,人干活兒是確定什么氣味有用。狗不評價人的活法,狗只收集情報。
豪縣狗校畢業(yè)的狗,一泡臭尿就是一份情報?!扒閳蟆笔侨说脑~兒,在狗,那叫“情書”。快樂或危險,情狗們都可以嗅出來?;ハ嘈釋Ψ侥虺鰜淼摹扒闀保ɑ蛩统鰜淼摹扒閳蟆保?,能讓情狗們陶醉。醉狗之樂在于嗅出氣味的顏色。在價值高的“情書”里,各色氣味的信息量能氣貫春秋??上俗x不懂。人自己的氣味信息量不夠,還總嫌生活乏味。所以人得靠狗。豪縣狗情書,一尿抵萬卷,滴滴情深似海,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豪縣情狗們就按一條法律寫情書:黑是黑,白是白,君子小人不通婚。白是真話;黑等于假話。事實,叫“真相大白”。醉狗之意在于真相大白。
豪縣在美國中西部的沙丘里。在豪縣狗的世界里,沒有仇恨,只有事實。豪縣狗校的狗,都是大情種,天生目標統(tǒng)一。只要能畢業(yè),就都直升狗官,跟西點軍校的軍官生差不多。在“情書”里豪邁地分享事實,那才是他們無私的愛。事實讓愛情地久天長。愛情,若不是用事實寫出來的,就是騙局。豪縣的狗再進化十萬年,也長不出騙子的基因來。
狗不騙人,別的物種會騙人。豪縣最聰明的女狗“四月天”被一種頭上長著王冠的小病毒騙了。這種小病毒被某個來處不確定的人一個噴嚏打到地上,“四月天”從它們頭上跳過去,卻沒有嗅出它們就是定時炸彈。跟在“四月天”后面的,是豪縣最勇敢的男狗“鐵哥”?!拌F哥”在它們頭上撒了泡尿,也沒覺得是尿在了定時炸彈上。小病毒這種定時炸彈,泡在“鐵哥”的臭尿里,就跟泡在汪洋大海里一樣。可它們還淹不死。
豪縣這對情狗天造地設,還領養(yǎng)了一個兒子,一只流浪狗,叫“超弟”。小“超弟”當時才七個月,一天學也沒上過,他滿街亂跑的時候,連街頭的大電視都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個東西叫“新冠病毒”。
這三只狗都加入了H大學倫理學教授何正求和犯罪心理學教授查理設計的“重建工程”,各有任務。二月底,正是豪縣下春雪的時候。泡在“海洋”里的定時炸彈什么時候爆炸,怎么炸的?如何影響了“重建工程”?誰也不能確定?;蛟S,“定時炸彈”們正等著某個豪縣的中學生,一邊走,一邊拍籃球,讓幾個長著王冠的小病毒從干枯了的“海洋”里爬上了籃球,讓它們好混進人家。這種新冠病毒的存在沒有目的,唯一的沖動就是繁殖,只要到了合適的地方,它們就爆炸式繁殖,一只生出幾千萬只。連懷孕期都不需要。這是搞“重建工程”的狗和教授都沒有想到的。
狗和教授都是快樂的物種??鞓返奈锓N生活有目的,狗和教授的生活目的很明確。二月里,如果教授能讀懂他們的狗尿在電線桿子下或樹樁上的豪縣“狗情書”,就會發(fā)現(xiàn)“鐵哥”“四月天”和小“超弟”留在那里的“情書”封封都在講“重建”。寫“重建”這種主題的狗,得心大、度量大。不裝模作樣,也不害臊,真心真意。腿一跨,一“筆”落地,行云流水,于無聲處都是情。正因為豪縣狗有冰清玉潔的氣質(zhì),他們成了“重建工程”中的正數(shù)和主角。
豪縣這個地方,跟月球差不多。十萬個生靈都能活得開,要開展“重建”,什么樣的空間都有。眼一睜,日出日落講的都是萬物一馬,地久天長。參加“重建工程”的豪縣狗,站在這美國中西部的大荒原上,就像一家子西部牛仔。狗爸爸“鐵哥”對著遠遠一條灰色鉛筆勾勒出來一般的地平線,御風低吠,就跟站在大海邊一樣雄風冽冽。狗媽媽“四月天”坐在海浪一樣的沙丘上,語重心長地對才收養(yǎng)的干兒子講“狗頓定理”:每天的日出和日落,傳過來的都是宇宙的氣味。那是天上狗大仙發(fā)出的浩然之氣。只要這浩然之氣不斷,坍塌的人生、無家可歸的心靈都可以重建。重建,讓能量守恒。小“超弟”上躥下跳,就想擺脫地心吸引力。
在二月底,豪縣所有人,包括豪縣監(jiān)獄里的犯人,都認為自己生活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這里從來就是大后方,什么都不會改變,平靜得連沙丘都想進化成紐約的蹦蹦車,好混進兒童樂園熱鬧一番。何正求——何教授一周一次,開著一輛黑車,按時按點在通向“豪縣改造監(jiān)獄”的路上移動,就像一架登月艙駛向一座環(huán)形山。何教授總是一邊開車,一邊得意洋洋地重復唱著信口胡謅的“何氏進行曲”:“天上有個狗大仙,地下有個‘四月天’……”何教授的父親在世時,是中國江南鄉(xiāng)村里的中醫(yī),何家是人人尊重的君子之家,在家鄉(xiāng),姓何,都有一種君子氣。何教授把他父親行中醫(yī)理解為:心理、詩意加哲學。人過中年,住在遠離故鄉(xiāng)的“月球”上,何教授有了越來越認真的文化傳承意識。他和查理教授一起興致勃勃地領導著“豪縣監(jiān)獄重建工程”。這“重建工程”的設計浪漫大氣,有心理、詩意加哲學的何氏傳承。
何教授尖起聲音對“四月天”唱:“凡人羽化權(quán)入狗,夕陽閑放一堆愁?!?/p>
“重建工程”是實驗何教授和他的老朋友查理教授多年來共同提出來的理論。這個理論叫“負負得正”。那時候,根本沒有“定時炸彈”這樣的變數(shù)。教授們設計這個實驗時,沒有考慮到新冠病毒的影響。而這種影響將帶來何種奇奇怪怪的結(jié)果,也都是未知數(shù)。沒有新冠病毒的世界,無論如何是講道理的。
何教授和查理教授共同認為:進了監(jiān)獄的犯人,跟無家可歸的狗差不多。都是沒人要的東西。不要以為犯人智商低,監(jiān)獄里不少犯人跟野狗一樣有本事,因為生長在資源缺乏的地方,他們不是無家可歸,就是有家不能歸。于是,智商全用在如何把從他們身邊擦過的人和物都變成他們可以利用的資源上了。這一類犯人往往認定:他們一出生,世界就欠他們的。他們善于成功地利用別人的善心讓他人財產(chǎn)被他們合理化占有。拿別人的東西不內(nèi)疚,且能給他們帶來很大的成就性快感。就像插進人家園子走捷徑,還順手牽走人家一幢房子一樣刺激。在這類犯人的認識誤區(qū)里,別人有園子,他沒有,他就有理由說:園子的柵欄你不尊重它就不存在。他們的心理跟野狗的心理相通。沒被抓的時候,犯人和野狗都想違法,又都想有人做伴。想違法,就是想闖人家園子還不被人逮住;想有人做伴,就是結(jié)幫派(用野狗的話說,叫“結(jié)成一群”),沒“法”的地方就是幫派為大。
可是各家的柵欄自古就存在,而且越劃越精確。等它們被叫做“法”的時候,就是文明結(jié)出果子了。世界上還有無數(shù)個“他人”,只想過個平安日子,?有文明生長的土壤好歹公正、安全。于是,在人的世界之外就多了一個地方,叫“監(jiān)牢”?!胺ā北Wo按文明規(guī)則玩游戲的人。文明人在空中劃個圈,劃出一個“人造衛(wèi)星”,把犯人關(guān)進去出不來。監(jiān)牢是法律的延伸,拳頭大的一塊地兒,被甩出人類社會,還得圍著人類社會轉(zhuǎn)。
牢房比無家還可怕。關(guān)進去的犯人再沒什么機會和正常社會接觸了。只有和警官、律師說話時,說的才是人話,平常他們得懂那個黑暗星球內(nèi),犯人之間的黑色密碼。
“重建工程”的理論認為:監(jiān)牢這種獨特的黑色小人造衛(wèi)星并沒有將罪犯變成正常人的功能。把犯人關(guān)進牢里,刑期滿了再把他們放出去,他們再犯罪,再關(guān)進去。監(jiān)獄不是成長人的地方,無非就是個關(guān)人的地方。美國人口占世界總?cè)丝诘?%,而犯人卻占了世界犯人總數(shù)的25%。那么,讓這么多的犯人從牢里出去后,能當正常人,太重要啦。這一定得有個重建過程。既為了犯人也為了大眾利益,“重建工程”就是給監(jiān)牢加上這個人性化的功能。
“重建工程”的設計簡單地說,叫“犯人+野狗”。具體做法是:1.讓快刑滿釋放的犯人或表現(xiàn)好的犯人當“狗教官”,訓練無家可歸的野狗,教野狗遵紀守法。2.讓道德高尚的軍官狗領養(yǎng)野狗,同時給犯人“狗教官”當訓練課助理,讓犯人和野狗認識到什么叫高尚和舉止文明。3.野狗周末跟狗父母回家,當正常狗。周一到周五在牢里給犯人做伴,培養(yǎng)犯人愛心。狗跟人一樣,是社會動物,要有伴。本事大的做大事,本事小的做小事。犯人和野狗都學會了守法,就是成就。4.參加“重建工程”的犯人得當好“狗教官”,教野狗的同時,自己還得上倫理課。野狗不是好教的。要教野狗區(qū)分對錯,犯人自己首先得有能力區(qū)分對錯。打狗罵狗拿狗出氣是絕對不可以做的。何教授一周來一次,給當上?“狗教官”的犯人上倫理課。查理教授也一周來一次,和犯人談話,記錄犯人心理變化。希望在修復野狗高貴基因的同時,讓犯人能重建當好人的自信心和愛心,自己也學會尊重法律。
“重建理論”想證明的結(jié)論是:犯人在牢里待足了年限,最終還得回地球去當文明人。野狗也一樣,等不野了,最終還得當家狗。文明人的選擇只能是:在監(jiān)牢和人的社會之間架座橋,讓犯人到刑滿釋放的時候,能平安走過去。破繭成蝶,不再回來。為解決這個“不再回來”的問題,犯人的人生和野狗的狗生同時重建,達到負負得正。
二、教授案件和“重建工程”
“四月天”兩年前就是何教授的狗了。她是進入“重建工程”的第一只狗。得到的角色是“媽媽”。何教授不是那種服務狗式的教授,他說:“先生在,弟子服其勞?!彼小八脑绿臁苯o他拿報紙、拿拖鞋、守衛(wèi)學生考卷。他為犯人服務不是心血來潮。兩年前,他家被盜。小偷來他家轉(zhuǎn)了一圈,他家里也沒少什么東西,就丟了一大包“麝香壯骨止痛膏”。也不值什么錢。要是小偷是個中國人,到他家門口來跟他要這玩意兒,何教授一定就送給他了。犯不上破門扭鎖,害得他修門的錢花得比買那包“壯骨止痛膏”的錢還多得多。
那時,何正求何教授正在和白人妻子琳達鬧離婚。幫琳達搬箱子時,把手腕扭了。他找出從中國買回來的“麝香壯骨止痛膏”準備貼一貼止痛。琳達是老兵醫(yī)院的護士,硬要拿冰塊讓他敷,說是根本不相信死鹿的骨頭能放出香氣來治人的手腕。兩人吵了一架。在白水一般的日子,鬧離婚算是大起大伏。一點兒火星就把兩人都炸出了家門。等他們再回來的時候,小偷就來過了,吵架的導火線“麝香壯骨止痛膏”給偷走了。
警察對什么是“麝香壯骨止痛膏”,何教授家少了多少張“麝香壯骨止痛膏”,“麝香壯骨止痛膏”有沒有毒性,都做了記錄,并建議他家養(yǎng)一只狗保衛(wèi)家園。何教授和琳達在辦完離婚前領回了“四月天”。
“四月天”有一粒黑草莓一樣的鼻子,善良且萬能;她棕色的眼睛里也全是簡單透明的邏輯。她是豪縣狗校畢業(yè)的優(yōu)等生,全校最文雅最標致的?;ü?。一回家,琳達就給她洗了個香溜澡。她雙眼皮黑眼圈,一身金毛長長,腦袋里有儲存信息的芯片。洗完澡,一甩水,得意洋洋地從浴缸里跳出來,何教授當即就把她放進了古詩,說她是“所謂伊狗,在水一方”。
“四月天”還是語言天才。她不僅能聽懂人用不同語言說出聲的句子,連何教授在心里自己跟自己爭吵,她都聽得懂。何教授心里時不時有兩個“何教授”,為大大小小的事情爭吵。一個叫“何正”,另一個叫“何求”,吵起來,都帶著問號。人左右都不確定才會跟自己吵架。何教授的理論是:人跟世界吵架是浪費時間,不如直接動手干活,改造世界;自己跟自己吵架還有點意思,至少能讓你知道自己是個活著的人。所以“何正”“何求”動不動就吵?!八脑绿臁币宦暡豁懀瑓s會明確地選邊站,每次選的都是做正確決定的那個“何教授”。
譬如說,琳達開口閉口把何教授叫作“嗨”。這在談戀愛的時候倒也沒讓何教授覺得忍無可忍,那時候琳達年輕漂亮,淡黃色的長頭發(fā)往雪白的護士帽里一塞,臉上該紅的地方紅,該白的地方白。“嗨”“嗨”“嗨”從她草莓一樣的嘴里冒出來,聽起來也就跟水滴落在沙丘里一樣,雖不動聽,也不煩人??傻鹊紧[離婚的時候,何教授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這個“嗨”。他身上的“何正”對自己說:“二十年都聽下來了,算了吧?!笨伤砩系摹昂吻蟆眳s不算,跟琳達吼:“我說過無數(shù)次,我姓‘何’,不姓‘嗨’。何——He,He不讀作‘嗨’?!绷者_就吼回來:“‘He’不讀作?‘嗨’,那‘She’讀作什么?”?“何求”就吼得更高:“‘She’讀作‘十一’。跟‘何?He’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p>
這時候,語言天才“四月天”就會站在“何正”一邊,用她的黑鼻子頂怒氣沖天的“何求”。意思是:“何”和“嗨”是雙胞胎,不就得了。這還值得吵架?“四月天”喜歡家庭和睦。
后來,琳達還是辦了離婚,帶著十二歲的兒子搬出家。她對調(diào)停員說何教授霸道:“在我家,他(He)不能叫他,她(She)就是個數(shù)字?!?/p>
雖然“四月天”救家沒成,卻讓何教授發(fā)現(xiàn)了她的語言天賦,在后來制定“重建工程”的時候,何教授做了一個大膽的假設:讓“四月天”把這個本事教給當選的流浪狗。當流浪狗和犯人共同生活的時候,不管犯人用哪國語言說話、吵架,或在心里自言自語,流浪狗都聽得懂(人懂不懂沒關(guān)系)。要是犯人心里有陰謀,流浪狗能嗅出來,就去制止;要是犯人有重新做人的念頭,流浪狗也能嗅出來,就去支持。這才是犯罪心理學該做的事。
何教授讓流浪狗當犯罪心理學家的大膽假設得到查理教授的支持。查理教授說:“按動物心理學,狗最能猜測人意,流浪狗懂犯罪心理,符合邏輯。馬克·吐溫說,‘領一只無家可歸的狗,把他養(yǎng)壯實,他永遠不會咬你。這是人和狗的原則區(qū)別。’犯人比監(jiān)牢外面的人更懂流浪狗的好處?!?何教授說:“馬克·吐溫這話,跟我江南老家山村里的村長說的差不多。我們村長說,‘以誠待誠,狗不咬人?!?/p>
何教授和犯罪心理學家查理教授是生死兄弟。多年來,何教授一直很同情查理教授沒有桃花運。談一個吹一個,兩年前好不容易結(jié)了一次婚,何教授正在學校同事中為他的新婚收錢,給他買禮物。同事們每人出二十塊錢,何教授讓同事們輪流在祝福新郎“新婚志喜”的賀卡上簽名。正簽著,查理教授的電話來了,說:“已經(jīng)離婚了。賀卡就不要送來了,禮物可以收?!?/p>
何教授大失所望。他沒聽查理教授白拿禮物的無理要求,按著簽名把禮錢一一退回去了。第三個在賀卡上簽名的是醫(yī)學院病理系的系主任。醫(yī)學院在校園的另一頭,和人文學院離得挺遠,何教授到病理系去退錢遲了一些日子,豪縣就出了個大案子:病理系的系主任和他太太還有小孫子在家里被人殺害了。
何教授把那退不回去的二十塊錢給了查理教授,查理教授就把那二十塊錢放在鏡框里,一直掛在辦公室墻上。那二十塊錢是對同事的紀念,也是查理教授結(jié)過婚的證明。如果有“離婚賽”,查理教授可得“最快冠軍”。
查理教授一直保持單身漢身份,動不動就到何教授家來吃琳達做的烤牛排、何教授做的紅燒豬腳。繼續(xù)征婚。查理教授最新一期的征婚啟事,何教授幫忙逐字改過。那啟事寫得就跟查理教授的肖像畫一樣逼真:?“我,48歲。不愛樹,不愛花,不愛狗,不愛貓,不喜歡理發(fā),不喜歡新衣服,不喜歡小孩子和汽車。特尋健康美麗女子為偶,分享生活。”
應了有難同當?shù)睦显?,何教授家被盜的那天下午,查理教授家也被盜了。
那天,何教授為用“麝香壯骨止痛膏”還是用冰塊止痛跟琳達吵炸了之后,就到了查理教授家發(fā)牢騷,又拉上老朋友去酒吧喝啤酒。喝酒的時候,查理教授不緊不慢地告訴何教授:他征婚啟事發(fā)了十一個月,沒得到一個回應。突然,昨天收到了一個女人的回應。這個女人說:“你,48歲。不愛樹,不愛花,不愛狗,不愛貓,不喜歡理發(fā),不喜歡新衣服,不喜歡小孩子和汽車。哪個女人會愛你?”何教授一陣驚喜,十分肯定地說:“這個女人就是你要找的。撒謊騙人、抄襲剽竊,在教授的游戲法中,等于殺人越貨。你說實話,她也說實話。價值觀一致。追吧?!?/p>
查理教授一高興,兩人就多喝了幾杯。等查理教授回到家,落地窗被打碎,家也被盜了。查理教授一查,他家一件無比重要的物件丟了。那是一個他十二年前從印第安人保留區(qū)帶回來的布女巫。他的一個學生是印第安部落神醫(yī)的長孫,請他去保留區(qū)做客,那位老神醫(yī)爺爺送了查理教授這個布女巫。印第安神醫(yī)不僅給人治病,還能和祖先與未來對話,直接和印第安人信仰的“大精神”溝通,從“大精神”那里接受指示。老神醫(yī)家出來的布女巫是真品,功力巨大。布女巫有一張橘紅色的平扁臉,黑頭發(fā)蓋住一只紅色的眼睛,一顆大紅心掛在前胸。查理教授的布女巫原本是放在他辦公室的。他上心理學課,講心理作用的力量的時候,也拿到教室去給學生看過。
但是真品不能瞎玩,印弟安人的女巫威力太大是有名的,不久,布女巫的傳奇就變成了心理系的歷史故事,后來,在研究生中一屆一屆傳下去:
八年前,查理教授是系主任,有一天,為能不能在系里養(yǎng)一只寵物豬的事兒跟一個叫歐文的教授吵架。歐文教授是西部大牧場出生的農(nóng)民,他提出:要是能養(yǎng)只豬,在心理學系和人類學系之間走動,不但人心踏實了,大學人文學院的圖騰就真叫“熱愛生命”了。
查理教授一臉不以為然。
歐文教授就待在他辦公室里不走,緊盯著他說個不停:“……你看你看,人文學院門口的雕塑是個女人的子宮,裝了一兜兒小人兒。那叫什么‘熱愛生命’?那叫‘生殖器官’……我家有五千只豬,別看它們清一色的瞇縫眼,竹筒鼻,你拱我,我拱你,一臉憨厚,笑容可掬。不管是來地震還是來龍卷風,它們的肚子總是裝滿快樂的啤酒桶,吃進去什么食物全能發(fā)酵成快樂滾滾的好酒。有快樂才有熱愛生命?!?/p>
查理教授不耐煩了,說:“大學里都是聰明人,難道你是想說,有頭腦的動物都只能當豬才能有權(quán)利熱愛生命?豬的幸福是人想要的嗎?你先去哲學系問問,豬的幸福和人的幸福區(qū)別在哪里?!?/p>
歐文教授繼續(xù)說個沒完,還給自己的建議加上解釋:“奧運會還要有個吉祥動物呢,豬是吉祥動物。我沒指望豬去當追求自由的典范,但它們當仁不讓是熱愛生命的典范。要是聰明人中有愿意過得像豬的,也犯不上讓那些哲人去啟蒙他們。它們也沒違法,閉著眼睛快樂也是可以的。把豬啟蒙了,變成原子彈也未可知??傊?,等寵物豬來了,我來養(yǎng)!只要你同意,系廁所里給它搭個窩。”
查理教授再也忍不住了,尖刻地說:“你還養(yǎng)豬?好好上你的農(nóng)民心理學吧。學生跟我說你不像一個教授,像個無家可歸者?!?/p>
歐文教授先一愣,然后跳起來,一把抓住查理教授的衣領,要打架。農(nóng)民最自豪的就是有地有家,叫他“無家可歸者”,那是奇恥大辱。查理教授被揪住衣領,只好大叫一聲:“印第安女巫,上?!碑敃r,印第安女巫什么也沒做,就坐在查理教授的書架上冷著紅眼睛,一臉橘紅色的邪笑。
這時正好有個女研究生從查理教授的辦公室門口路過。這個女研究生是個女警察,剛從“豪縣改造監(jiān)獄”下班,來上課。看見兩個教授在打架,低吼一聲“停!”,從腰間的皮帶上解下兩副手銬,“咔嚓”“咔嚓”兩聲,把查理教授銬在了書架上,把歐文教授銬在了桌腿上。接著,就打電話給了院長。電話一掛,又對著兩個教授用警察的語調(diào)發(fā)問:“科學家克隆羊克隆猴子,咋不把道德給克隆到人的基因上去?”
查理教授扭過臉回答說:“道德基因在上帝手里。上帝要給教授和警察各找一份工作做,就沒把道德基因放人身上去。要是警察把教授銬書架上了,警察就得自己做兩份工作,忙吧?”
這時院長來了,聽到這幾句對話,又看到這種打架殘局,很紳士地往門口一站,整整領帶,雙手十字交叉抱在肚子下面,然后,溫文爾雅地說了一句:“你們好英雄?。∵€不互相道歉?”
在文明的力量下,兩個教授都想讓自己的言談舉止最大程度“君子化”了。查理教授先說了“對不起”,?歐文教授也道了歉。豬中也有君子豬,該道歉就道歉。女警察不露情感地把手銬打開了,沒逮捕他們。
好人和犯人之間的距離并不是千山萬水。
事情本該到此結(jié)束。沒想到,下班后,印第安女巫發(fā)功了。歐文教授才出了校門就給汽車撞斷了兩根肋骨一條腿。此后一個月,他的課還得查理教授去代上。這事后,查理教授就不敢再把橘紅色的女巫放在辦公室了,拿回家來,放在書架上。一放就是好多年,日子平安,蟑螂都沒來過。
鎮(zhèn)守家院八年的布女巫被盜,查理教授在報警的時候,特別對警察強調(diào)說:他的布女巫被人偷走,那小偷一定是個識貨的。
在查理教授的布女巫被竊一天后,查理教授家來了一個女警官,帶著一只金毛狗。不用介紹,查理教授已經(jīng)認出這個女警官正是當年銬他和歐文教授的女研究生。她畢業(yè)后,升職為警方偵探,依然進進出出豪縣監(jiān)獄,偵案破案。別的學生的名字,查理教授能忘記,這個學生,他再也不會忘記。查理教授稱呼她“警官曼多鈴”。金毛狗是“鐵哥”,身上穿著警犬制服,是無俸祿國家官員,軍銜按軍隊傳統(tǒng),比女主人“警官曼多鈴”還高一級。警察和警犬有分歧的時候,警犬的鼻子說了算。警官曼多鈴通知查理教授:他的布女巫在豪縣郵局的郵筒里找到了。胸前的大紅心上插了兩根小劍。背后寫上了一個大黑字:“He”。
如果那個“He”讀作“何”,那就是有人要咒何教授死。如果那個“He”讀作“嗨(他)”,那有人要咒查理教授死也是可能的。何教授家離得不遠,查理教授一個電話就把好朋友召來了。何教授看到那個“He”字,本能地嚇一跳,立刻認為那是指他。查理教授倒又來跟他爭,說:若這印第安女巫是何家的,那指何教授是無疑的??蛇@女巫是他查理的。除非誰能證明這小偷同時認識何教授和查理教授,要不然這小偷憑什么到他查理家偷了個威力巨大的女巫,卻要咒另一個不認識的人死?那“He”應該就是指他查理教授本人,這是邏輯問題。
何教授想想,是這個道理,就接受了這個邏輯,把“He”讓給了查理教授。
女警官司曼多鈴聽了他們爭論,說:“警方不排除任何可能性。所有的聯(lián)系都是我的線索?!庇职验偌t色的布女巫放在“鐵哥”的鼻子底下,讓他聞?!拌F哥”的鼻子立刻把一種奇怪的氣味存進腦袋里了。狗用鼻子看世界,“鐵哥”是用鼻子作判斷的天才。人用眼睛看東西,狗用鼻子看東西。人看到一根牛肉香腸,狗“看到”的是:面粉、香蔥、鹽、糖、哪家養(yǎng)牛場養(yǎng)出的牛、哪條河里汲上來的水……因為“鐵哥”的鼻子是特殊材料做的,“鐵哥”能看到很多人看不到的東西。他能用鼻子嗅出“五顏六色”的氣味,全存著,隨時調(diào)用。他在布女巫身上嗅出了巫氣。他的鼻子是權(quán)威。
看兩個教授很緊張,女警官曼多鈴臨走時寬慰他們說:何教授家和查理教授家同一天被盜,不是大案,卻是奇怪的案子。警方會仔細想慢慢破的。
查理教授就立刻提醒女警官:從犯罪心理的角度看,他的案子是大案,和兩年前,大學病理系系主任夫婦及小孫子一起被殺那起謀殺案一樣性質(zhì),都是謀殺成立案。兩年前的謀殺得逞了,兩年后的也得逞了。前一個叫物理上的得逞,后一個叫心理上的得逞。所以,就算何家被盜不是大案,他的案子是大案。說完,就抱怨:豪縣真是個月球,在豪縣當教授居然也成了危險職業(yè)。
女警官曼多鈴說:“病理系系主任家的那個謀殺大案沒破,我們須臾不敢忘記。您不要害怕,有我們保護您,您活得好好的。要是你們教授想分擔我們警察的活兒,能把罪犯教育好就是偉大的成就了?!?/p>
這次談話有了兩個重要結(jié)果:
一個結(jié)果是何教授和查理教授制定了“豪縣改造監(jiān)獄重建工程”計劃,來幫助犯人。計劃得到女警官曼多鈴的大力支持。她說服了豪縣改造監(jiān)獄的監(jiān)獄長,“重建工程”首先在豪縣監(jiān)獄實驗。這樣何教授和查理教授討論多年的合作方案,終于可以實施了。從犯罪心理分析、破解犯人心理上的道德密碼,再用倫理學重新編輯這些道德密碼,聘請流浪狗當教授解碼、編碼的小剪刀。教授和警察各自接下了上帝分配給他們的那份工作。
另一結(jié)果是查理教授證實了女警官曼多鈴正是回應他征婚啟事的那個唯一的女人。這下,查理教授別無選擇了,和女警官曼多鈴戀愛上了。不喜歡狗的人,居然也把“鐵哥”叫作“我的養(yǎng)子”。女警官曼多鈴很鼓勵他,說:“不少大學的教授就是一群考拉,撞上森林野火的時候,鼻子基本無用,但嘴巴本事比較大,一生氣就把個人情感放出來,影響行為的準確性。查理,你的聰明就在于,知道自己是考拉,主動找狗幫助?!?/p>
此后,他倆走在一起,不管警官曼多鈴穿不穿制服,都是她走在人行道靠車道的一邊,保護欲寫在臉上。走在有警察保護的理想國,查理教授很幸福,他心安理得地跟警官曼多鈴討論:“正義之人是幸福之人?!庇值靡庋笱蟮貙谓淌谛Q:時時有警察警狗保護,被謀殺的可能性大大減小。建議何教授要遛狗,最好跟他們一起遛,分享正義之人的幸福。
那個威力巨大的布女巫就留在警察局“未破案件檔案室”里了。
查理教授有了女朋友,何教授倒離了婚。與查理教授比,何教授的婚姻失敗是二十年文化沖突不可調(diào)和的結(jié)果。他恢復單身后,兩家人常常一起遛狗。遛著遛著,何教授也就不怎么擔心自己的安全了。他不相信一個教倫理學的教授也會有人想謀殺。既然從邏輯上講,除非小偷跟他和查理同時有仇,且知道查理家布女巫的威力,沒這兩個條件,查理的布女巫事件就跟他無關(guān)。他家丟的不過就是“麝香壯骨止痛膏”。用不著自己嚇自己。不過,他也會時不時問一問警官曼多鈴,病理系系主任家的謀殺案有無進展。警官曼多鈴不多講,偶爾透露一點,譬如,女主人的首飾盒就放在床頭柜上,卻沒被拿走,也沒被動過,不像是盜竊被發(fā)現(xiàn),才殺人滅口。犯人另有動機。
有一次,問完病理系系主任家的謀殺案,何教授又順便問到他家和查理家的奇怪盜竊案,聽說還沒進展,他身上的“何求”就一副聰明人的樣子發(fā)了評論:“豪縣這三個案子要么沒有聯(lián)系,要么有聯(lián)系。沒有聯(lián)系,你就得一個一個破,若要有聯(lián)系,就兩個字:‘教授’?!?/p>
警官曼多鈴沒說話,用警察的眼神很認真地看著他,就像審視一只可愛且多管閑事的考拉。倒是“四月天”高高興興地頂了“何求”一下?!昂吻蟆钡昧丝隙?,便快快地向前走了。
何教授喜歡狗遠遠超過喜歡考拉??祭倏蓯?,他也不愿意當。每次遛狗,他身上的“何正”都想和查理教授并排走,好討論“重建工程”。何教授對到豪縣監(jiān)獄上課一直是緊張又好奇,已經(jīng)把豪縣監(jiān)獄的《犯人手冊》讀了五遍??伤砩系摹昂吻蟆辈豢辖邮芘吮Wo。跟查理并排走,圖像就是:一個女人保護兩個男人。這是“何求”不能接受的。于是,“何求”動不動就帶著“四月天”快步走在前面,讓“鐵哥”一家落在后面。
所以,在二月底的時候,兩只優(yōu)秀的狗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先是“四月天”沒嗅出新冠病毒是定時炸彈,后是“鐵哥”在“定時炸彈”上撒了泡如同海洋一樣的臭尿,卻沒有認出危險的真面目是破壞所有豪縣人的好日子。這件事,后來讓兩只優(yōu)秀的金毛狗遺憾了很久。
三、?小“超弟”和“重建工程”
三月初,定時炸彈爆炸了。豪縣報紙說:豪縣傳染病院收治了四例確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病人。豪縣的大學反應最快。都是尊重科學的人,知道傳染病的厲害。校長立刻宣布:提前放春假。學生回家,什么時候開學等通知。
那時,地上的日子正過得精彩,冬天還沒過完就提前放春假,學生高興,教授也高興。豪縣人不是心存僥幸,而是有自信:世界上的問題很多,傳到月球一般的豪縣時,也會變成“忽略不計”。就像二次大戰(zhàn)的時候,世界戰(zhàn)火紛飛,除了豪縣人,有誰知道多少噸炸彈和多少架飛機是在豪縣造出來的?又有誰知道多少名諾曼底登陸的空降兵是在豪縣的沙丘里受的訓?當年日本人放了很多氫氣球,每個帶著一枚小炸彈,想讓它們飛過太平洋,炸美國本土。大部分氣球掉進了太平洋,碰巧有一枚居然被風帶過來了,炸壞了豪縣街上的一家叫“杰米三明治”的老餐館??h政府讓大家別傳別報道,不讓敵人知道有一枚小炸彈還得逞了,再放更多的來。這事兒,豪縣人到現(xiàn)在都不宣揚。偶爾有中學生上歷史課,會到那家三明治餐館的門口,讀寫在一塊黑色石頭上的故事。三月的時候,豪縣人還沒有搞清楚這種叫“新冠病毒”的定時炸彈和那枚氫氣球帶過來的小炸彈能有多少區(qū)別。豪縣天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這一天是星期五,是何教授去監(jiān)獄上課的日子,也是“四月天”去接小“超弟”回家過周末的日子?!疤焐系墓反笙伞闭粘?鞓返卦诤揽h人和狗的頭頂上下大雪。干著狗大仙的祖宗們年年都做過的事情:把一群一群白色音符吹下去,讓它們像影子一樣在天空中飄。通向豪縣監(jiān)獄的公路上空無一人。把監(jiān)獄設在這種地方,犯人就是逃出來也沒處可去。
飛快地,這些被人叫作“雪片”的白色音符就把架在空中的幾條電線填寫成白色五線譜。冷風尖尖的手指劃過,彈出一些清脆的天籟之聲,撞在豪縣監(jiān)獄堅硬的石墻上,濕濕的,化成一片一片晦澀的甲骨文。豪縣監(jiān)獄是一座巨大的醬紅色硬磚建筑。白雪打在硬磚上,如同比監(jiān)獄更古老的象形文字撲在一張醬紅色的老臉上,紅唇白齒,監(jiān)獄的臉面反變年輕了一些。馬路對面,和豪縣監(jiān)獄大門對大門的白墻建筑是“豪縣警察局”。豪縣監(jiān)獄大門后面就是那座連窗戶都沒幾個的醬紅色大監(jiān)牢。不知是誰的設計和選址,監(jiān)牢沒有窗戶對著警察局,卻有一半的窗戶對著不遠處一座小小的兒童樂園。長年也沒多少兒童來玩。心理上,大概讓犯人看著想家吧。當何教授的車過了兒童樂園,沿豪縣監(jiān)獄和豪縣警察局中間的馬路開過時,從五線譜上落下來的還都是信心十足的雞毛信,片片哼著:重建!重建!重建!沒有一片唱的是“大停頓”。
等到了豪縣監(jiān)獄門口,豪縣監(jiān)獄大門緊閉,一塊從未見過的大牌子豎在堅硬的大木門前:
“COVID-19流行病期間,豪縣改造監(jiān)獄各部門關(guān)閉。所有探視時間取消。謝絕一切來訪者?!?/p>
“大停頓”像一個閃電,一瞬間擊中豪縣。就在何教授和“四月天”在路上開向豪縣監(jiān)獄的時候,州長緊急發(fā)布了“居家安全令”:1.除了遛狗,大家不要出門。2.餐館、酒吧、影院等娛樂場所停業(yè)三個星期。3.公共場所不準人群聚集。4.人與人相遇,必須隔6英尺。5.不要搶購口罩,讓醫(yī)務人員有足夠的口罩。6.鍛煉身體,停止一切犯罪活動。
何教授把車在監(jiān)獄門口調(diào)了個頭,停下。正準備打電話給女警官曼多鈴,問一問情況,女警官的電話就來了。警官曼多鈴告訴何教授:監(jiān)獄一小時前封獄了。誰也不準進,誰也不準出。她剛跟查理電話討論了,“重建工程”要繼續(xù)上課,可以轉(zhuǎn)成網(wǎng)絡上課。監(jiān)獄天生是人群聚集的地方,沒辦法做到讓犯人時時保持6英尺安全社交距離,流行病傳進來就要壞事。警官曼多鈴年輕時當過海軍陸戰(zhàn)隊的軍人,她對何教授說:“犯人比戰(zhàn)俘還難管一百倍。就知道要、要、要。進來之前,給足了他們公平做人的機會,他們卻不要。在月球一樣的豪縣,守一所有一千個犯人的大監(jiān)獄,就像管著一千個隨時會炸的炮彈?!?/p>
警官曼多鈴還說:“重建工程”在現(xiàn)在這個當口,特別重要。監(jiān)獄犯人太多太擠,流行病來了,監(jiān)獄很快就會將一些輕罪犯和快要刑滿到期的犯人提前釋放。會有更多犯人需要通過“重建工程”的改造。但是監(jiān)獄封了,暫時不能進來接小“超弟”。參加“重建工程”的流浪狗一旦離開監(jiān)獄,封獄期間也就不能再進來了。小“超弟”的第一任“狗教官”就要完成三個月的重建課時,快出獄了。犯人們太喜歡小“超弟”了。申請當他下任“狗教官”的犯人已經(jīng)排到三個月以后了。小“超弟”還真不能走,這個周末就留下吧,下面看全州病情控制的情況再說。
“月球”上有了新冠病毒,這個三月初的下午突然變得比平?;野档枚唷:谓淌诖蜷_車燈,監(jiān)獄外一排灰色電線桿白了半個身子,好像冷得長出了曲線,從男人變成女人了。雪做的白絨睡衣披在身上,前胸半開著,拖到地,一地白。白色的路燈白天也亮著,在雪中,像一串化了一半的小白糖果兒,帶著一圈圈化開的白暈,中間是一粒一粒沒化光的小糖心,就想對世界透露關(guān)于監(jiān)獄的保密話。
平常在這個時候,“四月天”已經(jīng)跳下車,直奔醬紅房子門前豎著的石門牌,在石門牌下尿一泡尿,或嗅一嗅有沒有“鐵哥”留在那里的帶小臊味的“情書”。那石門牌上黑字寫著:
“在錯誤的道路上往回走一步,就是朝正確方向的第一步?!?Kurt?Vonnegut”
當何教授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往回開的時候,“四月天”在他身上蹭來蹭去,提醒他注意方向問題,小“超弟”還沒接到呢。何教授跟狗好得時時想返祖。他甚至想變成狗,直接體驗“重建工程”進入豪縣監(jiān)獄后的內(nèi)部情形。他知道,琳達走后,“四月天”不開心。直到得到了小“超弟”,“四月天”才高興起來,像親媽媽一樣訓練小“超弟”當好狗,又時時護著小“超弟”,就想把所有的本事都教給干兒子。小“超弟”進監(jiān)獄工作之前,母子天天在一起。有時,一只大狗一只小狗趴在高高的沙丘上,你舔我一下,我舔你一下,一節(jié)課就要上一小時,比干爸爸“鐵哥”耐心多了。到了小“超弟”要跟爸爸去監(jiān)獄的那天,“四月天”一定要把小“超弟”身上的泥沙舔干凈了才讓走。何教授嫌她舔得太慢,幫助擦一擦,她還把何教授的手一頂,推開。
可惜定時炸彈——新冠病毒爆炸了。不管好人壞人的日子都被炸開了。何教授只好對“四月天”說:“今天接不到小‘超弟’了。不過‘鐵哥’還能常常教育他。你要是想兒子,我們一邊開車,一邊講小‘超弟’的故事好了。你訓練出的小‘超弟’,名聲很好。不用擔心。”
“四月天”立刻嗅出:人類出事了。
小“超弟”是入選“重建工程”的流浪狗之一,七個月之前是滿大街亂跑的野狗。在豪縣城里咬了郵遞員的褲子,一直把人家褲子拉到腳跟也不放。沒想到,那“郵遞員”是“野狗拯救中心”的人假扮的,人家一回身,把這只小野狗套進捉狗圈,直接就送進了狗牢。原來,那時小“超弟”早就已經(jīng)有官司在身了,郵局起訴了他。他被抓住之前咬傷過另一位真郵遞員。郵局起訴他的時候,狀子上寫著:被告:“Super?Brother?(超弟)”。郵局的人都這么稱呼這只會闖禍的小野狗?!俺堋笔青]遞員們給他起的名字。
領養(yǎng)小“超弟”前,何教授在網(wǎng)上看了一小段“超弟”的視頻。只那一眼,就驚得他目瞪口呆。“豪縣監(jiān)獄重建工程”缺的正是這樣有過犯罪行為的流浪狗!這家伙,長得哪里像只狗呀!一臉皺紋,大腦袋像老虎,隱約還有個“王”字在額頭上,身子卻像只豬,豬肚子豬腿。眼睛綠綠的,像恐龍化石做的,跑起來還綠光一閃,一條游魚般鉆進空氣里,沒影子了。若給他安上翅膀,他肯定立馬就能扶搖直上,鯤鵬飛得也沒他快。
把小“超弟”領出狗牢的《領養(yǎng)合同》上寫得明明白白:
“超弟”,男;
年齡:七個月;
罪行:咬傷過一個郵遞員,另一次,咬人未遂。
領養(yǎng)人同意:如果“超弟”不能在六個月保釋期內(nèi)通過“重建工程”,變成好狗,就吃官司,回狗牢,剝奪一切狗權(quán)。
“重建工程”學費:獎學金。
伙食費加狗餅干費:豪縣監(jiān)獄負擔。
周末:回家過。
因為小“超弟”的爺爺何教授是體系內(nèi)部的人,所以,小“超弟”得了全額獎學金。并不是所有野狗都有獎學金的。
豬專家歐文教授只見過他一次,就斷定小“超弟”祖上一定是豬和老虎交配生出來的。豬種是約克夏。何教授同意。在動物世界里,既然天上能有狗大仙,豬和老虎就能生出狗來。歐文教授對豬認識得很透徹,小“超弟”就是一只天性快樂且熱愛生命的小狗。
小“超弟”的現(xiàn)任犯人“狗教官”馬克跟他很匹配。馬克犯的是“偷信罪”。第一次被郵局捉住時,地區(qū)法官只判他做社區(qū)服務。脖子上掛一個“偷信賊”的小名片牌子,在郵局門口擦郵筒、掃樹葉子。做社區(qū)服務,馬克沒有意見,犯了錯誤要被罰,公平。但馬克雖然是窮人,好歹也是個石頭畫藝術(shù)家,撿一塊鵝卵石,就能畫出一個恐龍蛋。他對掛這樣的牌子很生氣,恨透了地區(qū)法官,逢人就講他要上訴地區(qū)法官污辱他。馬克偷了人家的信,馬克負責。讓他掛個“偷信賊”的名片牌子,那是向上帝告他的刁狀,玷污他的美術(shù)靈魂。
可是,還沒等立案,馬克因為依然改不掉偷信的壞習慣,又去偷了一條街人家的信箱。偷的時候,還忘了把掛在脖子上的“偷信賊”名片牌子拿下來。一條街剛走完,上帝的眼睛就看到了“偷信賊”三個字兒在馬克胸前晃。馬克再次被抓住,地區(qū)法官判了他一年。
馬克進來第一天,警官給新犯人訓話:“從今天起,你們號稱屬于自己的那些部分,全沒啦!你們屬于我管。你們整個人都屬于豪縣監(jiān)獄。你們的自由已經(jīng)被剝奪。誰要再說,我想這樣那樣,我現(xiàn)在就給你們回答,見鬼去吧,你們只能有豪縣監(jiān)獄給你的東西,你們只能成為豪縣監(jiān)獄要你成為的樣子!”
馬克剛到牢里,不知道豪縣監(jiān)獄要他成的是什么樣子,依然逢人就大聲講他恨透了地區(qū)法官,他要讓法官坐牢。這當然不是豪縣監(jiān)獄要他成的樣子。結(jié)果,被獄警關(guān)“洞”里去了?!岸础敝挥幸粡埓泊?,是監(jiān)獄中的禁閉室。這種單人牢房叫作“洞”,很準確。誰要違反監(jiān)獄規(guī)矩,就得進去。“洞”門下方有一個小口送飯用。除了這個口,什么口都沒有,一個人關(guān)在里面,沒白天沒黑夜,嚇也要嚇死了。每天40分鐘的放風時間也被剝奪。這叫“沒有自由”。這比掛“偷信賊”牌子還要讓馬克在上帝面前丟臉。馬克在洞里罵人罵了20分鐘,就老實了。
晚上警官讓食堂的人給馬克送晚飯吃。送飯的人剛打開小口,飯還沒塞進去,馬克一泡臭尿就從送飯口里射出來,尿了送飯的人一身。他那撒尿的姿勢恐怕連狗都做不出來。警官下令馬克在“洞”里的時間從三天增加到一個星期。又在那個“洞”上掛了一個牌子:“尿人犯”。
馬克旁邊的另一個“洞”上也掛著一個牌子:“唾人犯”。
在牢里,沒有一個馬克的獄友認為自己是罪有應得,個個都說自己是被冤枉的。所以,馬克對地區(qū)法官的氣憤也不過就是被吸進宇宙黑洞里的一個基本粒子,光是轉(zhuǎn)轉(zhuǎn),發(fā)射不出去。
進了監(jiān)獄,能當一個基本粒子,就不錯了,還算是個物質(zhì)。在監(jiān)獄里,所有的犯人就是一串數(shù)字,叫“犯人號”。名字都可以不存在。馬克的號碼是4050??词孛刻煸缫淮巍⑼硪淮吸c名,只叫犯人的號碼。關(guān)在豪縣監(jiān)獄的犯人都是負數(shù),大小不等。
后來,和馬克走得最近的獄友,就是那個“唾人犯”。他算是這里的牢頭,犯人號是4013。他不喜歡用這個號碼當名字,私下里,給自己換了個名字:1007,也只是個號碼。他讓其他犯人私下叫他這個名字。1007是老犯人,犯了68項罪,各項輕罪重罪加在一起,被同一個地區(qū)法官判了一千零七年。因為1007和馬克是在同一個法庭被同一個法官判的刑,又不約而同地恨同一個地區(qū)法官,他們成了朋友。
1007已經(jīng)接受了以牢為家的事實。犯人的事兒,他動不動就要管。他自有一套整新犯人的規(guī)矩。他粗粗的胳膊上紋著一條吐著長信子的巨蛇,誰也不敢得罪他。要是牢里能明著結(jié)幫,他一定可以當那種西西里來的黑幫教父,眼睛看著地,鼻子尖處鉤著。哪個犯人想要搞到監(jiān)獄不讓有的物件,付錢,1007?都能搞到。1007在外面的朋友有魔術(shù)。
若1007搞違禁品進來,被抓住了,會被加刑。加就加吧,反正他已經(jīng)有一千零七年墊底了,再加幾年也沒什么區(qū)別?!板X”可以是各種形態(tài),從冰激凌、色情畫到真錢,什么形態(tài)的錢,1007都收。在監(jiān)牢里,錢和發(fā)財?shù)母拍詈屯饷娌煌?。但他為馬克搞東西,不要錢。只要馬克對他說一句“我恨透了地區(qū)法官”,1007就會哈哈大笑,把馬克的欠賬免掉。
本來,一年已快到了,馬克就能出獄了,卻因為馬克在牢里看橄欖球賽,與另一個犯人打賭哪隊贏,賭三根冰激凌。馬克隨手從《豪縣監(jiān)獄犯人手冊》上撕下一頁,在上面寫下了賭約。在牢里,犯人不準有現(xiàn)金。犯人之間偷著做生意,土豆片就是現(xiàn)錢,冰激凌就是金條,賭三根冰激凌是大賭。馬克敢下這筆大賭注,因為他知道,只要他開口,1007就會給他弄到三根冰激凌。結(jié)果,賭約被看守發(fā)現(xiàn),馬克又加上了破壞監(jiān)獄規(guī)矩、犯了在牢里賭博罪,又加刑三個月。還罰了13塊美元,賠償被他損壞的監(jiān)獄財產(chǎn)《豪縣監(jiān)獄犯人手冊》。
馬克沒錢。沒錢也得賠,監(jiān)獄給他工作做,0.67分錢一小時,馬克得做三天才能賠上。工作是收所有犯人的內(nèi)褲和臭襪子去洗,犯人內(nèi)褲和襪子每天都得換,堆在推車上,全是怪味。聞這種怪味才是對馬克的侮辱。馬克偷信,卻是藝術(shù)家,沒伺候過人。他又要寫上訴書,告地區(qū)法官和監(jiān)獄警官,訴他們讓馬克聞地獄的氣味沒有任何法律依據(jù)。
1007就笑馬克報仇的方法不對,用的是外面人的思維方式。監(jiān)獄里的犯人是放在監(jiān)獄里的東西,不算人。關(guān)一天,還欠監(jiān)獄96塊錢,警官看守犯人的工資,犯人得自己付,出去了,找到工作慢慢還吧。1007對馬克說:“我們什么都沒有,只有時間。要報仇得等著機會?!?/p>
在監(jiān)獄里,《豪縣監(jiān)獄犯人手冊》有規(guī)定,犯人想打電話,看醫(yī)生,提前換床單,要一條牙膏,多要一條內(nèi)褲,少換一次襪子……屁大的要求都要寫申請。犯人想做的生活改動,多半是不批準的。犯人的大小欲望一律表格化。寫申請本身就是提醒犯人:你沒有做普通人的權(quán)利。馬克輕易放不下“石頭畫藝術(shù)家”的身份,不寫申請。但是,加刑后,馬克申請了上“重建課”,當小“超弟”的“狗教官”。他太想出去了。
當何教授和查理教授一起讀馬克的申請和他的案子時,何教授一次又一次對查理教授說一個中國詞兒。那是他在和前妻琳達吵架時,找不到合適的英文詞了,會冒出一個獨特且尖刻的中文詞。譬如,琳達喂“四月天”甜奶酪,何教授就會叫道:“不準喂我的軍官狗不三不四的東西!”那“不三不四”的力度是絕對找不出英文來對譯的。這詞兒是他的中醫(yī)父親在給不出明確定義卻心里明白時常用的。他父親說:“當何家人,一是一,二是二。沒哪個敢不三不四?!弊詮母懔恕昂揽h監(jiān)獄重建工程”,何教授認識了監(jiān)獄里那些“不三不四的東西”,也讀了不少“不三不四的東西”的案子。馬克的案子就是其中一個最不三不四的案子。
查理教授的分析是:從犯罪心理看,偷信賊是想偷看人家的賬單,偷人家的信用信息,利用這些私人信用信息,騙錢。但是,就馬克的智商,他哪里能騙到錢呀?不被人騙錢就不錯了。所以。重建馬克,得問一個問題:馬克先是罪犯,還是病人?問題可以在重建過程中測試。
何教授就預見:查理的犯罪心理分析就是把馬克的祖先或生長史都分析一遍,得出來的結(jié)論,也不會超過“不三不四”多遠。何教授做這樣預見的時候,馬克申請表上的照片就在他眼前。馬克棕色眼睛對著他,眼里一副所有人都對不起他的神色,一張長臉長得跟面條似的。
那時,何教授根本沒有想到,世界上最“不三不四的東西”還不是他在監(jiān)獄里接觸的犯人,更不是他前妻拿來喂軍官狗的零食。那種來到豪縣,且和他這樣的文明人越走越近,卻看不見、捉不著、殺不死的新冠病毒,才是真正的“不三不四的東西”。這種“不三不四的東西”用死亡和恐懼逼得好和壞對面站著,用最奇怪的方式把各自的故事越講越清晰,直到真相大白。
四、新冠病毒和“重建工程”
“居家安全令”一下,疫情成真,何教授帶著“四月天”買了牛肉、雞蛋、狗食和屁股紙。這些東西突然限量供應了。大家不出門,吃和拉的問題得提前解決,豪縣像是危難在即了。
學校春假過后就沒再開學,學生不能回校,全部在網(wǎng)上上課。城里的餐廳和娛樂場所也全停了。
一連幾個晚上,何教授跟查理教授通電話,討論如何把“重建”課程全部轉(zhuǎn)到網(wǎng)上。監(jiān)獄有電腦室和電話。犯人可以申請上網(wǎng),但一天最多20分鐘。為了不違反《犯人手冊》,他們決定:1.何教授和查理教授愿意增加每周上課次數(shù),但每節(jié)網(wǎng)上“重建課”時間縮短成20分鐘。要是每天都有20分鐘課,他倆在學校的正常課時會和“重建課”有沖突,有些“重建課”可以讓研究生去上。本來他們也是計劃等“重建工程”成熟一點,就讓學生參與工作。現(xiàn)在是緊急時期,計劃提前。2.把本來人狗分開上的課,都放到視頻前一起上。何教授或查理教授視頻講課10分鐘;“狗教官”教流浪狗7分鐘;流浪狗父母視頻訓練兒子3分鐘。都用Zoom視頻,何教授、查理教授同時加入。3.要求豪縣監(jiān)獄警官優(yōu)先批準上“重建課”犯人使用電腦或電話視頻的申請。
這樣一討論,兩個老朋友互相給了對方信心。只不過查理教授秉性不改,才有了一個應急計劃,他就要把直話說白了,讓何教授不要對“信心”抱太大的信心。他說:“正求,你說,面對疫情,我們這‘重建工程’是不是變得有些奇怪?現(xiàn)在,是世界上所有人都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倆的‘重建工程’卻去幫助被社會甩到世界外面的人。幫助世界外面的人能給世界帶來什么?‘重建工程’設計的前提是風花雪月,現(xiàn)在前提條件沒啦。求生時期,我倆的工作還不如收垃圾送外賣的人重要。我們要幫助的人似乎錯了?!?/p>
何教授不同意,說:“能給世界帶來什么?我們再看。傳染病這個變量是突然冒出來的,還是個最奇怪的變量。它搞得監(jiān)獄要提前放犯人,我們的工作就更重要啦。要是最后依然能有‘犯人+野狗’負負得正的結(jié)果,就是我們的預期。求生是短期感受,生活是長期感受?!?/p>
說這話的是“何正”。新冠病毒“不三不四”的壞影響有多厲害,才開始,“何正”還沒有多少親身感受,指望疫情兩三個月就控制住,生活恢復正常。但是,何教授身上的“何求”卻一臉懷疑,在心里說:有教無類,也不包括教育小人。圣人也沒說過要改造小人??鬃诱f“中人以下,不可語上也”。有人天生是罪犯,有人被社會弄成罪犯。要是改變不了帶病基因,解決不了社會問題,能把壞人抓到,送牢里去,就是文明的成果。成年人,就是成品,你能改造誰?你連老婆都改造不了,還想改造罪犯?
“四月天”用黑鼻子頂了一下“何正”,又頂了一下“何求”,沒有明確選邊站。她已經(jīng)嗅出:犯人的“道德重建”不是一個進化論的問題,是一個碰運氣的問題。有多少犯人能被野狗教好,就看教授和狗的創(chuàng)新工程的運氣啦。
“何正”不服氣。那“何求”本來也不是肯聽“圣人言”的人,和琳達離婚是他要離的,離過了又成了個消極人,看什么都是灰色。“何正”就許諾說:若哪一天,到他家偷東西的混蛋小偷也被抓進牢了,他愿意倒貼野狗的獎學金,讓小偷跟某只野狗一起學“重建”。何教授就把“何正”這個諾言說出來,許給了查理教授,他說:不管那個小偷關(guān)在哪個監(jiān)獄,等何教授學會了用Zoom的視頻,他都可以在網(wǎng)絡上免費給那家伙上幾節(jié)重建人生的倫理課。
查理教授不覺得討論這個計劃有現(xiàn)實意義,他說,現(xiàn)實是,他和警官曼多鈴得分居了。疫情期間,如果“重建工程”不能停,曼多鈴破案就更不能停了。她手上的三個教授家的案子一個還沒破,曼多鈴感覺線索可能就在豪縣監(jiān)獄的犯人群里。不守法律的活法,得結(jié)成幫。牢里和牢外之間的墻不是犯罪幫的界限。這個感覺在監(jiān)獄封獄后,突然就變得很具體。豪縣監(jiān)獄里的犯人們在封獄之后,很快分成了兩派。犯人們給兩派各起了名字,一派叫“自由派”,另一派叫“制藥派”。
“自由派”的犯人就想感染上新冠病毒,被送到外面?zhèn)魅静≡喝ァV灰茈x開監(jiān)獄,他們情愿冒死得病。他們故意不保持6英尺安全距離,故意五六個人合用一個紙杯喝開水,你一口,我一口,然后申請量體溫,就想讓自己傳染上,好換來出獄見天日。
“制藥派”的犯人以1007為首,封獄讓監(jiān)獄更恐懼,“制藥派”很怕死,?1007在犯人中散布:大難當頭,誰還關(guān)心犯人的死活?犯人得自救。別說新冠病毒沒藥可治,就是有藥了,還不知哪天能給犯人用。一些判了長期徒刑的犯人,監(jiān)獄生存本領大得很。沒煙抽,用屁股紙卷起來自制香煙抽;沒酒喝,把面包和橘子放在塑料袋里發(fā)酵,加到可口可樂里制造酒?!爸扑幣伞碧焯煜胫约褐扑帲乐涡鹿诓《?。1007忙得很,制藥是掙錢的買賣。
這撥“制藥派”犯人可把“鐵哥”忙壞了,一天幾次,被獄警請過去,嗅這個或那個犯人的囚室,查有沒有毒品和違禁物偷運進來?!拌F哥”甚至在監(jiān)獄戶外活動的草地上找到過一個洗手液瓶子,里面裝的是毒品,是一架模型小無人機趁著那場大雪,從天上扔進來的,落進雪里,看不出來,只有“鐵哥”的鼻子才能嗅出來。警官曼多鈴對“制藥派”和外面的聯(lián)系很感興趣。
災難時期正是要警察工作的時期。警官曼多鈴得進出監(jiān)獄,又不能接觸任何外人,包括家人。所以,曼多鈴和“鐵哥”暫時不能回來住。已經(jīng)住到她停在沙丘上的房車里去了。
查理教授跟何教授談警官曼多鈴,說,愛個警察跟愛宇航員差不多。他在電話里聽見曼多鈴對“鐵哥”說:“人們把犯人關(guān)起來,放在牢里不看,以為就沒問題了,一封獄,監(jiān)獄就跟宇宙飛船密封艙一樣,載的是一飛船的毛病,個個比平時放大三倍。狗,就得活得像宇航員。分居是常態(tài)?!?查理教授說,這話是說給他聽的。
兩個老朋友閑聊的時候,“四月天”已經(jīng)聽出人們在電話里討論:不但小“超弟”接不回家,“四月天”和“鐵哥”也不能像以前一樣天天見面了,得分離一陣子?!八脑绿臁本偷皆鹤永锶チ恕?/p>
地上的春雪化了,小草吸飽了雪水,?不再綠得羞澀,一夜就胖出了春天的樣子。樹根和墻角下,“鐵哥”和小“超弟”下大雪前尿在那里的“狗情書”完全露出來了,筆跡還很清楚?!八脑绿臁毕胨麄?,就去嗅他們留下的舊氣味,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她嗅到了一封又一封。
“鐵哥”尿了一泡很大氣的“狗情書”,全是關(guān)于事實的信息。鐵哥說:
在監(jiān)獄,我只看見有粗壯的胳膊在揮,靈巧的手指在動,大胃口在吃,虎背熊腰在斗架,就是看不見人,這些部分拼成的身體,在戶外草地上活動,個個都在想如何越獄。他們身上的囚服是灰色的,沒領子。是尖形套頭衫,肩膀上一邊一條黑杠,胸前三條黑杠。這些身體一穿上囚服,跟山洞里吊著的灰蝙蝠似的,頭尖了,身子扁了,世界得倒過來看。天底下最丑的衣服就是豪縣監(jiān)獄的囚服。連我們狗都不可能設計出這么丑的衣服。
警官曼多鈴要我注意1007。我聽見1007在跟馬克吹牛,他說:“豪縣刮過一次龍卷風,那次龍卷風是社會主義龍卷風,在城里卷了一圈,誰家的房子也沒卷倒,就卷倒了兩家銀行和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辦公樓。我有兩張從老同學那里買來的鎮(zhèn)風符,一邊一塊,我貼在臉上,絕對有威力。我的老同學說:風是他喚來的,認識有他簽字的符兒。頂著風,我就去搶了銀行,直接發(fā)財。這不是我犯罪,罪是龍卷風犯的。我不過到倒塌了的資本主義中心走了一圈。過后,警察把我抓起來,有本事抓龍卷風呀。我可以轉(zhuǎn)賣鎮(zhèn)風符給警察,只賺他們一個差價?!?/p>
我把我聽到的1007說的話翻譯成狗語,報告了警官曼多鈴:“符,符,符?!?/p>
有些人話狗語中沒有,我翻譯不出來。比如說這個“主義”,那個“主義”。大概是兩種人身上發(fā)出的不同氣味吧,或者就是兩種不同的狗餅干的氣味。
“四月天”還嗅到兩封小“超弟”寫給媽媽的習作“狗情書”。兩封都在說想家。
第一封:
馬克讓我上床跟他擠著睡,他喜歡我。他把我畫在一塊小圓石頭上。他一邊畫,一邊想越獄。他一想,我就按媽媽教我的方法頂他一下,管住他,今天頂了二十次,我不高興干這活兒,皺起一臉小皺紋,撅起肥屁股,叫了一聲“鐵哥”爸爸。“鐵哥”爸爸來了,他說,你一天要頂兩百次都有可能。
這個活兒太辛苦!我就想回家跟媽媽在沙丘上玩,追松鼠,追兔子。趴在露臺上看凍成白色的薄冰片兒從天上飄下來,對著它們亂叫。等爺爺發(fā)狗餅干給我吃。狗的世界就應該這樣,有人,有父母狗,還有狗餅干。馬克也給我發(fā)狗餅干,但是,我得要有成就才發(fā)。“有成就”就是坐著不準動。我還是小孩呢,為什么不能動?爺爺為什么把我送到這個怪地方來?和狗牢也沒大區(qū)別。我真不懂。要不是因為馬克喜歡我,我自己都想越獄。
第二封:
馬克的同屋牢友是新犯人4246號,叫趙尤高。他一臉苦相,囚服一穿,就已經(jīng)嚇死了。牢房很擠,一邊一張床,馬桶和水池在中間。一人拉屎一房臭。我從趙尤高的臭氣味中嗅出:這是一個可憐的小騙子。他從沒想到他會坐牢。警官給他送來《犯人手冊》和《圣經(jīng)》時,他謙卑地接過來,哭著說:“我受過洗了。我有律師。我認識很多名人,他們可以證明我不屬于這個鬼地方?!瘪R克問他犯了什么罪,他說:什么罪也沒犯成,是被警察假裝的顧客誘到豪縣被捕的。馬克說:“超弟也是被誘捕的?!蔽姨吡笋R克一腳,不準他說。我有家。我周末一到就回家。媽媽和爺爺一定要來接我呀。
“四月天”能在小“超弟”留下的筆跡中嗅出“快樂”?加“好心”的氣味。那是狗的天性味。在豪縣狗校時,狗教官對他們說過:“狗比人聰明的地方就是知道自己的無知?!薄八脑绿臁敝佬 俺堋辈粫欢b懂,是聰明狗。嗅著這些真情實意的“狗情書”,過去平淡的生活簡直就成了夢中的理想生活,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好的。
“四月天”趴在草地上,她能從草地上聽到很多有趣的聲音,但是,人們因為病毒,忘記了還有春天這么一回事。院子外面,田野起伏,天底下,新長出來的牧草已經(jīng)綠得要說話了,一個冬天壓在大地肚子里的話兒是一下子冒出來的。粉色的野牽牛、黃色的蒲公英、白色的星星碎、藍色的蝴蝶蘭急急忙忙在牧草無邊的綠色長篇大論上打著標點符號。粉色的頓點兒才探頭探腦地冒出來,接著就是一片黃色句號。牧草的綠色演說根本停不住,下面就又跳出幾個直挺挺的藍色驚嘆號。
人沒心思聽,也不懂草的話,但是狗能聽懂?!八脑绿臁?能聽見小風嘟嘟囔囔,在黃色的蒲公英花里調(diào)情;還有紅頭鳥和黑頭鳥嘰嘰喳喳爭論“先有蛋,還是先有鳥”;貓在樹上打呼嚕;老鼠在地底下稱帝。星星碎落下來,白色的小野花是一路數(shù)不盡的省略號……“四月天”聽著牧草的長篇演講睡著了。夜風在她頭上一吹,星星的氣味和夢的氣味混在一起,往回走的時間是香氣做的,她在豪縣狗校上的第一節(jié)課就變成了她的小夢,回來了。她的腿就動了起來。
在那節(jié)課上,“四月天”和“鐵哥”還有其他新生狗跟著狗教官在野地里跑。野地里全是蚊子,在他們的鼻子、嘴巴、眼圈上沒頭沒腦亂咬。突然狗教官叫所有的新生狗都停在一個小小的鐵怪物跟前。狗教官撓著臉,對他們說:“從見到這玩意兒開始,所有人的問題都成了你們狗要對付的問題。你們要記住,救一個人,人家叫他‘英雄’,救一百個人,人家叫你們‘服務狗’。你們狗,天生是正義騎士,現(xiàn)在,你們要在人的問題中成長?!?/p>
那個怪東西是半個炸彈殼。就是那個被日本氣球帶過來的小炸彈。它炸壞了豪縣街上的“杰米三明治”餐館后,被餐館老板老杰米扔到野地里,后來豪縣中學的歷史老師把它作為歷史遺物標記出來了。狗教官說,人喜歡造這種東西。在別處,這種東西還有遠房堂兄叫“原子彈”。
“四月天”小聲地在“鐵哥”耳邊說:“真不懂,人發(fā)明這個彈那個彈,把人自己打死,卻也打不死蚊子?”
在小夢里,時間突然又回到現(xiàn)在?!拌F哥”回答:“真后悔,我們讓比蚊子還小的病毒定時炸彈從我們鼻子底下漏網(wǎng)了?,F(xiàn)在,人有更多的問題要我們幫助了。”
這時,“四月天”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高叫:“新冠病毒,我們打不死呀。沒藥沒疫苗。原子彈也打不死它們。嗨,你把我以前丟在家里的口罩全找出來,留下兩個你自己戴。出門一定要戴。其余的,我捐到醫(yī)院,醫(yī)院里的護士們沒口罩啦!個把星期前才四個病例,現(xiàn)在豪縣有四千例啦。這樣傳染,到四萬也用不了多少星期?!?/p>
“四月天”眼睛一睜,跳起來,直打轉(zhuǎn)轉(zhuǎn)。琳達回來了!站在家門外院子里。
琳達一回來,戰(zhàn)場的味道就回來了?!班?,雪剛化你就讓‘四月天’睡在外面?這個時候誰也不能生??!”琳達一句接一句,高聲說:“嗨,不要靠近我,把‘四月天’也拉走。說不定我衣服上帶病毒。你把口罩扔出來就行了?!?“嗨,你說什么?兒子?兒子在我父母家。兩個老人若傳染上,都有生命危險。父母家我回不去了。我們分財產(chǎn)的時候,我們在院子里給兒子搭的樹屋是婚后財產(chǎn),是判給我的。這段時間,我得住在樹上?!?/p>
琳達是前線下來的護士。何教授這下知道情況嚴重了。他身上的“何正”立刻關(guān)心地說:“我上樹屋給你打掃一下。里面電暖氣是好的。”
琳達說:“不用了。什么時候要你收拾過房子?我睡不了幾小時?!?/p>
琳達爬上樹屋。何教授拉著“四月天”,不讓她跟上去。琳達一上去,就打開樹屋里的小電視,上床睡覺。何教授和“四月天”站在樹下,聽見電視播音員正在讀一個農(nóng)民寫給紐約州長的信:“……我家里還有四個口罩,都是好的,我留下了兩個,我和太太一人一個。另外兩個寄給您,您送給那些最需要口罩的醫(yī)生護士吧。”
何教授對“四月天”說:“到底有多少病人呀?我又成‘嗨’了?!?/p>
第二天,何教授做了三件事。第一件:在前門口插了一個標語牌“科學為真”。第二件:讓查理教授和他一起在網(wǎng)上買了一千只口罩,準備捐給豪縣監(jiān)獄的犯人,什么時候到,看運氣。第三件:給琳達烤了一塊牛排,給她晚上回來吃??上В谌聸]做成。牛排他自己吃掉了,琳達沒有回來,醫(yī)院太忙。報紙上說:醫(yī)生護士都不夠用。連一位97歲參加過二戰(zhàn)的老護士都報名當了志愿者。她二戰(zhàn)時學會自己做口罩,現(xiàn)在她每天都在做口罩。已經(jīng)做到一百個了。
這以后何教授和查理教授通電話,不閑聊了,每天上網(wǎng)查病例增長數(shù)字成了新習慣。電話里對話換成:“口罩到了嗎?”“怎么還沒到?”“現(xiàn)在全國多少例?我們州多少例?豪縣多少例?怎么只漲不降呢?”“好呀,口罩總算到啦!什么?監(jiān)獄長說,不要我們捐的口罩?”“是呀,監(jiān)獄長說,你們千萬不要來送口罩。外人不到監(jiān)獄來,就是對犯人的最大支持。”“那只好算了,把口罩捐到人文學院去,給教授們戴吧?!?/p>
忙了一陣子,“重建課”終于能在網(wǎng)上開課了。網(wǎng)絡突然成了一個虛擬世界,人們很不習慣地在里面開始了新生活。幸虧科學家發(fā)明了網(wǎng)絡,讓人們緊急時期搬進去過日子。第一天開課,何教授和查理教授就直接感受到了監(jiān)獄里的恐慌、無助和害怕的情緒,還有警官曼多鈴說到過的兩派分立。
“重建課”網(wǎng)課被安排在公共活動室里上。兩位教授同時出來,何教授視頻主講。
公共活動室的墻壁、桌椅都是淺灰色,和囚房的鐵門一個顏色,是監(jiān)獄的色調(diào)。空間比犯人的雙人囚房大一百倍,也比電腦電話室大得多,可以給人和狗一定的活動區(qū)間,比電腦電話室空氣好一點。公共活動室位于監(jiān)獄一層。二層四周是一間一間雙人囚房。以前犯人每天可以輪流到公共活動室看電視、打牌、下棋?,F(xiàn)在,活動室按定義是公共娛樂場所,大部分活動場地關(guān)了。要去,得寫申請表,人數(shù)嚴格限制。大多數(shù)犯人只能待在自己的囚室里,看著少數(shù)人在公共活動室走動,等著自己的機會,然后從唯一的樓梯口,下到公共活動室去自由一下。聽說有個“自由派”犯人實在憋不住,趁到外面給食堂買食物的當兒,跑了。只不過豪縣監(jiān)獄在月球上,跑了也沒地方去。到了晚上,自己又回來了。結(jié)果,進“洞”又加刑。逃跑夢只能做做,不能成真。公共活動室就是監(jiān)獄里最令人向往的世界。
挨著樓梯的那堵墻根下,立著一排五個馬桶和尿池,沒門沒頂沒隔墻。犯人沒有隱私權(quán)。以前,這地方總是會排隊,現(xiàn)在,不排隊了。在公共活動室里,犯人不用走在黃線上。到其他地方,只要一出自己的囚房,犯人都得走在一條黃線上,只能按著黃線箭頭走。只有公共活動室,地板上沒劃黃線,這就是監(jiān)獄里的“自由”定義。
馬克在上課前15分鐘就已經(jīng)順著二樓的黃線走下公共活動室來等著了。他剛接到被提前釋放的通知。一張窄臉一半是笑得咧到耳朵根的大嘴,他高高興興地抱著小“超弟”,向二樓揮手,跟這個獄友告別,跟那個獄友再見。這是他的最后一堂“重建課”了。
馬克往電腦前一坐,讓視頻鏡頭對著自己的笑臉和小“超弟”,不等何教授開口,他就先說:“幸虧沒越獄,幸虧戴口罩,要不然,我不是加刑就是染上新冠病毒死了。那些不怕死的‘自由派’家伙,一個都不準進公共活動室了!牢里有人染上啦?!?/p>
馬克的一只耳朵上掛著一個自制的口罩。他說:“‘重建工程’太好啦。小‘超弟’就是我的兄弟,他是真正的騎士。我腦袋里才想到‘越獄’,小‘超弟’就頂我一下?!瘪R克這樣說的時候,小“超弟”把頭鉆進馬克寬大的囚服,頂馬克腰間的褲帶。馬克把他拖出來,對著鏡頭,繼續(xù)說:“疫情剛開始的時候,那些不怕死的‘自由派’想邀我跟他們一起找病生,還沒走近6英尺的社交安全距離,小‘超弟’就對著來人吼叫。他這是保護我!連我那個不喜歡狗的同室4246號趙尤高都停止抱怨小‘超弟’坐在床上對著他看,他拉屎拉不出?!?/p>
何教授就把“四月天”叫過來,跟小“超弟”在視頻上見了面,“四月天”直舔電腦屏幕。馬克感動地哭起來:“我就想當一只狗,有狗媽媽來舔一下?!彼f,“我能像狗一樣撒尿。”
查理教授趕緊說:“你出去后,可以養(yǎng)一只狗。”
馬克說:“我還不想出去哩。在這里,我是個號碼??蛇€有其他的號碼舔我。我需要口罩,就有另一個號碼送我一個有魔力的口罩。我出去了,是個人,可沒有一個人舔我。跟不是人也沒什么兩樣。你們這些教授,什么時候也到貧民區(qū)去,看看窮人是怎么過的呀?!?/p>
查理教授恍然大悟,他說:“馬克,我知道了。你以前偷人家的信,是不是在心里把那些信都當作是別人寫給你的信拿走的呀?”
馬克不說話,也不笑了。過了一會兒說:“除了我媽,沒人給我寫信。我只拿我媽媽寫給我的信。她死了以后,不知道我的新地址,信會寄到別人那里,寫錯名字也是可能的?!辈槔斫淌谡f:“好,我知道了。你出去后,給我一個地址,我讓學生給你寫信,都直接寫馬克先生收。你就在自己的郵箱里拿信就行了?!瘪R克就又笑了,“行,行,行。告訴學生,我是藝術(shù)家?!?/p>
接著,何教授開始上網(wǎng)課。他是好好地做了準備的。一開口,中氣十足,一個大寫的男人“He”立在電腦屏幕上。他先拿“做狗”跟“做人”對比:“上帝造狗的時候,把一些好德性造到狗的基因里去了。不管大狗小狗,聰明狗憨笨狗,天生就有善良意志。譬如說,不撒謊,不投機取巧,不人格分裂??上系蹧]在人的染色體上寫進這些道德基因。人類不僅常常看不見自己的無知,還有先天的基因缺陷,越無知還越敢于盲目自信。也就只有人膽敢把撒謊、投機、耍兩面派,當作他們達到目的的本事,而自信明天沒有后果?!?/p>
馬克插嘴說:“您說的這些理論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趙尤高就是您說的這種人。他要我推薦他當下任小‘超弟’的‘狗教官’。您可以讓小‘超弟’教他做人?!?/p>
何教授沒有理馬克。他只能講10分鐘倫理,一秒鐘也不想浪費。何教授當教授從來都很賣力,就跟“四月天”跳起來去追小橄欖球一樣認真,一分鐘也不提前下課。他說:“雖然上帝沒在人的染色體上寫進道德基因,讓人類文明遇到一些挑戰(zhàn),但上帝給了人學習的能力。這個能力,你馬克就有。道德密碼不遺傳,卻能被記錄在人的語言、習慣和法則里,你可以學。人從頭到尾連著社會之根,人受教育、學習、修煉、就是從根里吸好習慣,從小吸到老,把德性變成人性。譬如說,一個老實人,只做老實事,一撒謊就臉紅心跳,他對‘不撒謊法則’有了生理反應,道德就成他的一部分了。這樣的人是不會再進監(jiān)獄的?!?/p>
馬克就笑:“我偷人信,但我不撒謊。誠實這一點我已經(jīng)和小‘超弟’一樣了。我完成‘重建工程’了。”
馬克的課上完了。他一手抱著小“超弟”,一手提著褲子回去收拾東西,要出獄當自由人了。查理教授很高興,他說他找到馬克偷信的心理問題了。這是他研究犯罪心理的成就!他要對癥下藥,馬克出獄后,可以不再重犯舊罪。這是“重建工程”要達到的目標。
馬克走后,視頻開著,等申請下一任“狗教官”的犯人來面試。突然,視頻上出現(xiàn)了一個中年犯人的臉,這個人從少數(shù)幾個得到許可正在公共活動室自由活動的犯人中跑過來。他突然認出了何教授。臉上那種高興呀,簡直就像淘金者發(fā)現(xiàn)了金礦。他說:“我十年前在嗨教授班上上過課!嗨教授,您可是我這輩子見過的,一小時內(nèi)在黑板上寫字最多的教授。我對不起您寫的那么多字兒,只讀了兩年就沒讀下去。您還記得不?有一次,我沒打流感預防針,得了流感,發(fā)燒,流鼻涕,病得東倒西歪。您說,人類以前不打預防針,吃糖醋蒜頭……”
何教授沒想到這種地方還有人能翻出自己過去的雞毛蒜皮。不知道該笑,還是該難為情呀。這個犯人說:“新冠病毒不就和流感差不多嗎?您建議監(jiān)獄食堂給我們吃糖醋蒜頭呀,再多加點牛肉。”
這個犯人胸前的號碼是4013。就是馬克說的那個拿他當人的號碼1007。
下面,何教授和查理教授一同在視頻上面試下一任“狗教官”。趙尤高是申請人之一。輪到他出現(xiàn)在視頻鏡頭上的時候,兩位教授看見趙尤高瘦瘦小小,像一條魚一樣從公共活動室另一端一溜小跑過來,等扶著桌子,又回過頭去向1007補了一個問候。向兩個教授問好時,聲音像受氣包一樣謙遜弱小,畢恭畢敬,讓人覺得,屏幕另一邊的教授突然全升成了大官。
趙尤高緊張激動,臉漲得通紅,話講得越來越快。說了幾句英語,他突然換成了中文,飛快地說:“何教授,見到您,就像見到家鄉(xiāng)父老,我就有希望了。到了監(jiān)獄,我才知道學校的教授有多么好,都是我的再生父母呀。我在網(wǎng)上讀過您寫的論文,太深刻啦,我當初就應該給您當學生。我申請當‘狗教官’其實就是為了見您,您讓不讓我當‘狗教官’,我都無所謂。但您一定要幫我這個忙。不然我就死在這里了。我的案子還沒判的時候,我的那個律師說要救我出獄,我爸爸情愿出三十萬保釋金保我,他也沒能把我辦出來。現(xiàn)在定罪了,律師又說替我辦政治避難留在美國,可到現(xiàn)在什么都不做,就是要錢。我在網(wǎng)上研究過您,現(xiàn)在只有您能幫我。等我出去了,我一定報您的大恩。”
查理教授提出抗議了:“三個人在網(wǎng)上談話,讓其中一個聽不懂,是不是只有一個可能,你們在討論‘查理教授不是好東西’?”
趙尤高趕快換成不太流利的英文:“對不起,我英文不好。有些話,我怕說不清楚。我只有一個要求,求你們千萬跟獄醫(yī)打聲招呼,讓他無論如何見我一次。這里的犯人都是大騙子,殺人魔王,沒有文化,愚昧無知。要我在這里待兩年,不到兩個月我不是得上新冠病毒死了,就是被逼死了?!?/p>
查理教授說:“你說的這些話,和我們現(xiàn)在的面試不相干。你回去吧?!?/p>
趙尤高不停止,焦急而詭秘地說:“你們剛才看見馬克戴的口罩了吧。他們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那就是兩片‘麝香壯骨止痛膏’對起來,粘在一起做的。跟N95口罩毫不相干。就那個騙人的玩意兒,上面畫個鬼臉,‘制藥派’就說那口罩的氣味有抗病毒的魔力,逼著我們買,15美元一個。我不敢不買呀,他們又不賣了,說是對我,只能用魔力茶壺跟他們換。有這么敲詐人的嗎?這里就是個詐騙窩?!?/p>
趙尤高還有很多冤屈想說,卻沒敢在公共活動室說。他只說了:請兩位“重建課”教授仔細看他的申請案卷。能幫助他,千萬要幫一把。他在美國沒有親人。
趙尤高一肚子冤屈。他犯了什么罪呀?在網(wǎng)上賣藝術(shù)品茶壺。既然茶壺是藝術(shù)品,價格本來就是可以自主定價。結(jié)果他判了兩年,那么,這些在國難當頭的時刻,在牢里賣假口罩的家伙,是不是都得是死刑才對呀?趙尤高戴了監(jiān)獄發(fā)的紙膜口罩,就挨打。挨打了還不敢說,犯人自有牢規(guī),對兩個教授也不能說?!爸扑幣伞绷滔略挘涸谶@里混,是要還的。監(jiān)獄天生是個危險的地方。當“自由派”是找死,當“制藥派”也一樣在找死,他趙尤高是外來人,什么幫派都不當還不行,眼看著還能被人整死。
這一長段是他想說而不能說的話,他只是把身子從視頻前挪開一點,說:“你們二位教授能聽見他們在鬧事吧?聽,聽,他們在囚室里叫‘玻璃’!‘放大鏡’!”
監(jiān)獄里無奇不有。趙尤高提到“麝香壯骨止痛膏”,讓何教授心里一動。但沒時間細想,面試結(jié)束后,何教授和查理教授又仔細讀趙尤高的申請和案子卷宗。趙尤高入獄前,是個留學生。他利用自己的網(wǎng)絡店,非法做生意,偷竊倒賣大學的藝術(shù)品?!八囆g(shù)品”是紫泥茶壺。
趙尤高所在大學藝術(shù)系請了五個做紫泥茶壺的大師,來展覽燒陶藝術(shù)品。趙尤高自愿去當翻譯,想結(jié)識幾個中國大師。趙尤高是學財經(jīng)的,并不搞藝術(shù)。但上網(wǎng)一查,沒他不懂的專業(yè)??上逦淮髱熞粋€個都很低調(diào),話不多,跟老農(nóng)民差不多。趙尤高立馬認識到大師們會做茶壺,不會吹牛,情商太低,他們得靠他的本事來弘揚茶壺文化。反正現(xiàn)在有網(wǎng)絡,趙尤高上網(wǎng)搜索了十分鐘,看了一眼網(wǎng)上的藝術(shù)權(quán)威談紫泥茶壺藝術(shù),他的“自信”就開得漫山遍野。趙尤高也成權(quán)威了,是紫泥茶壺專家。這就是網(wǎng)絡的好處,不需要慢慢一步一步探索學習,幾個鏈接一點,趙尤高自己就能直接把茶壺藝術(shù)文憑發(fā)給自己。只要會用一些行當里常用的術(shù)語,譬如說,把壺頸叫作“美人肩”,把壺柄叫作“橫把”,他趙尤高說起紫泥茶壺藝術(shù),就是專家級別。
大師們在藝術(shù)廳展出了二十幾個紫泥茶壺,懂行的人看,這些茶壺玲瓏活現(xiàn),藏巧于拙,各有情趣。不懂行的人看,就是一些紅潤的茶壺。趙尤高翻譯的時候添油加醋,把紫泥茶壺泡的茶說成能治百病,防癌防衰老,喝了紫泥茶壺泡的茶,胖子能變瘦,瘦子能變壯,清肺清肝,百病不染。一把茶壺價值連城。
可翻著翻著,趙尤高又發(fā)現(xiàn)藝術(shù)系的大學生們對茶壺并不怎么感興趣,對置放茶壺的紅色架子感興趣。那些架子造型活潑輕巧,有的像云,有的像山,有的像花籃,托著茶壺,像托著一個個長鼻子小泥象,舉重若輕。趙尤高一問,大師們告訴他那些架子是用新工藝把麥秸壓實了,當成木頭做的。麥秸在江南一直有個污染問題。以前,農(nóng)民得把麥秸燒掉,到了秋后,黑煙污染。現(xiàn)在,當?shù)厝擞眯鹿に嚕厥整溄?,壓實了,做家具,做工藝品。健康的茶壺,要放在環(huán)保的架子上,才合了中國藝術(shù)的精神。
趙尤高英語不夠好,但那一次,他的英語不好帶來了創(chuàng)造性效應,也給他后來作案開了道路。英文里“麥秸”(Hay)和“地獄”(Hell)發(fā)音相近。趙尤高從來搞不清這兩個字的發(fā)音區(qū)別,他把“麥秸”說成了“Hell?(地獄)”。結(jié)果,他的翻譯就成了:“地獄問題,一直是中國南方的污染問題。從前,?中國農(nóng)民到了秋天,只能把地獄燒掉,黑煙滾滾,嚴重污染空氣。現(xiàn)在,他們用了新工藝,回收地獄。把地獄壓壓扁,打打?qū)?,做成家具和工藝品。這些茶壺架子就是地獄做的。”
來看展覽的大學生們一個個眼睛瞪圓,吃驚得合不上嘴。在以后的五天展覽中,雖然早有其他中國學生糾正了趙尤高的翻譯錯誤,來看展覽的學生們,注意力還是集中在“地獄”?壓壓扁做成的茶壺架子上,對著茶壺架子指指點點。這讓趙尤高找到了合法偷茶壺的理由,作案時沒有多少心理負擔。要是誰在貪婪是榮耀的時代生活過,就會理解趙尤高為什么能在沒行動之前,就已經(jīng)給自己找到了一千個理由原諒自己。他對自己說:美國人太笨,不識貨。他們只要架子,不要茶壺。人家不稀罕的東西,不拿白不拿。好東西得要被當作好東西待,虐待動物不人道,虐待藝術(shù)品一樣不人道。世界上有動物保護組織,把受虐待的動物帶走,不用主人同意;他趙尤高不過是保護受冷遇的藝術(shù)品。
按計劃,展覽結(jié)束后,五個茶壺大師一人留下一把紫泥茶壺,作為禮品,贈送給藝術(shù)系收藏。趙尤高預先跑到中國城,12塊錢一把,買了五把顏色差不多的商品茶壺,也叫“紫泥茶壺”。其實,是什么泥做的不重要,紅得像茶壺就行。他準備調(diào)包。調(diào)包不是偷,是換。那些寶貴的“地獄”架子,趙尤高不動,只換茶壺。藝術(shù)品價值是相對的,作案時,他把大師的茶壺在內(nèi)心定價成10塊錢一把。他要換進去的茶壺還12塊錢一把哩。他趙尤高偷了什么東西呀?他倒貼了呢。
展覽結(jié)束,晚會開始。那五把禮物壺被留在藝術(shù)系一個小辦公室里。有一位大師似乎意識到茶壺有危險。用結(jié)結(jié)巴巴的英語告訴系秘書,要她待在小辦公室里不要走。系秘書待了五分種,跑到晚會上去吃蛋糕了。大師很擔心,又拉了一個美國學生回到小辦公室,要那個學生守衛(wèi)茶壺。學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守在這里。待了五分鐘,看看茶壺也沒長出腳來跑了,就也去晚會吃蛋糕了。
那天晚上,五把茶壺全被換走。茶壺保衛(wèi)戰(zhàn)失敗,大師們傷心呀。自己做的藝術(shù)品被換成了假貨。他們在回中國之前和藝術(shù)系一起報了警。按一把茶壺價值連城報的損失價。半年后,當趙尤高在他的網(wǎng)絡店里用中文賣茶壺的時候,被一個說閩南話的顧客招到150英里之外的豪縣看貨,趙尤高并沒有想騙美國人,他們不識貨,不會給多少錢。他是想賣到中國去,掙大錢,對說閩南話的顧客只要了7500美元一把壺。
豪縣是一個不讓人起疑的地方,趙尤高就打了出租車去了。結(jié)果,茶壺一拿出來,就被警察逮捕了。趙尤高很冤枉,警察叫他在逮捕證上簽字,他不簽。結(jié)果,罪行又加一項:拒捕。再一查,他那個網(wǎng)店,還賣過兩個象牙雕刻。野生動物保護組織也起訴了他,罰款巨大。
千不該,萬不該,趙尤高把吹牛和有知識混一起了,想在獄友中顯擺自己。但在牢里,哪有吹牛的空間呀,當新冠病毒剛成新聞的時候,趙尤高把他包治百病的魔壺故事和把“地獄”壓扁做成的茶壺架子跟好幾個犯人說了,包括對1007說了。根據(jù)他以往的經(jīng)驗,一類人有一類人的興奮點和痛點。這些“點”是穴位,你只要能點到這些點,你要什么,人家給你什么。
1007處處關(guān)照馬克,在趙尤高看來,就是因為馬克無意中點到1007的穴位。趙尤高知道1007是“制藥派”的頭領。他告訴1007,警察一共搜走了他四把魔壺。他還有一把魔力最大的,藏在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他騙警察說:只有四把,他不小心砸碎了一把。趙尤高以中醫(yī)的身份宣稱:如果用那把魔壺泡一種叫板藍根的中藥,再加上綠色天然蜂王漿,能防能治新冠病毒。
“制藥派”一個個走火入魔要自己救自己。1007立刻戀上這種放了蜂蜜的好茶。1007從進牢起,就沒喝過蜂蜜茶。光那想象出來的香甜就讓人有不可遏制的欲望。監(jiān)獄犯人除了監(jiān)獄發(fā)的日用品,資源極端貧乏。能治百病又無比誘人的東西自然是他們勒索的物件。趙尤高的“點穴術(shù)”?在牢里,不靈。他點錯了穴,點到被判了一千零七年的囚犯的老虎屁股上。1007對瘦小的趙尤高毫不客氣。趙尤高趕緊學著馬克,一再說:“我恨把你判了1007年的地區(qū)法官。”沒用。1007逼趙尤高想辦法拿回他自己說的魔壺和地獄架子,兩個都要。趙尤高拿不回來,就得告訴他藏壺的地點,他自有外面的人幫他弄到手。1007可以用五個魔藥口罩和趙尤高交換。
趙尤高沒想到吹一個牛,會被如此敲詐,監(jiān)獄不按人類游戲規(guī)則玩。于是,他不肯再多說一句話了。突然,趙尤高就在洗衣房挨了打。誰打的,他還不敢說,趙尤高想來想去,在監(jiān)牢這個黑洞里,又遇上大災難,不管是“自由派”,還是“制藥派”,都是他的敵人,如果有犯人想打人撒氣,挨打的人非他莫屬。他必須不動聲色地找保護。
除了犯人勒索犯人,1007還招呼犯人們共同寫申請,要求監(jiān)獄給犯人買玻璃,隔在兩個犯人的床鋪中間。長度都算好了,全監(jiān)獄要買七公里長的玻璃。還申請監(jiān)獄給犯人買放大鏡。因為總統(tǒng)說啦,天一熱,病毒應該就能被太陽曬死。犯人們計劃把自己用保鮮膜裹起來,放到太陽光下,再用放大鏡聚光,把太陽光打到肺里去清洗肺,把病毒殺掉。
網(wǎng)上“重建課”結(jié)束的時候,監(jiān)獄里“玻璃”“放大鏡”的叫喊聲此起彼伏。
何教授和查理教授建議獄醫(yī)見一見趙尤高,給他檢查一下身體,看他能不能當“狗教官”。
五、特殊時期的負負得正
馬克也沒有多少東西要收拾。他在囚室里磨磨蹭蹭,想對趙尤高細細交代如何照顧小“超弟”。他走之前,得把小“超弟”交給他爸“鐵哥”。如果趙尤高能通過“狗教官”面試,小“超弟”就要跟他過了。馬克相信,有他的推薦,趙尤高能當選。
馬克舍不得小“超弟”。他坐在自己的床上,給小“超弟”梳毛。他已經(jīng)換下了世界上最丑的灰囚服。原來在他腰間的東西,已經(jīng)被他轉(zhuǎn)移到自己的手提箱里。那是一封信。是1007交給他的重要的信。一天前,當他告訴1007他要被提前釋放了,1007嘿嘿笑,說:“我知道會有這一天。我們的時機到了?!?007問馬克,“你還恨不恨地區(qū)法官?”
“當然恨?!瘪R克說。
1007說:“我這里有一封信,你出去后,親自替我?guī)У轿业乃饺酸t(yī)生那里。我的醫(yī)生是我的老同學,他就是我那個能呼喚龍卷風的老朋友。他有真本事,我們一定能報仇?!?/p>
在馬克上最后一節(jié)“重建課”之前,1007在公共活動室把那封信悄悄交給了馬克。他對馬克說:“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沒讓你受人欺侮吧?”馬克說:“在牢里,我有兩個知心朋友,小‘超弟’和1007。我一定去見你的私人醫(yī)生?!?/p>
囚服沒有口袋。馬克就把1007托付給他的信掖在褲腰帶里。小“超弟”對他腰間帶里的異物不喜歡,就想把它拖出來,馬克一回自己的囚室,就把1007的信放進了手提箱。小“超弟”一會兒頂他一下,一會兒又頂他一下。直到趙尤高回來。
趙尤高手里又拿了一張申請表。他要申請見獄醫(yī)。這是他第三次申請了。馬克對他說:“獄醫(yī)都忙死了。你不發(fā)燒,不咳嗽,獄醫(yī)沒時間見你的?!壁w尤高對自己的本事從來就有大信心。他說:“這次應該可以見到,我在申請上不說我生病,我申請跟獄醫(yī)分享防治新冠病毒的科學數(shù)據(jù),獄醫(yī)一定感興趣。再加上有何教授幫我打招呼。這次應該能見成。”
馬克說:“你那魔壺和地獄架子有門路啦?找獄醫(yī)還不如找1007。1007是我們的人,獄醫(yī)不是。除非你得了傳染病,不然,在豪縣監(jiān)獄里看病拿藥,你還得付醫(yī)療費?!闭f著,從手提箱里拖出一個布做的丑女巫,說,“這個可以留給你抗病毒。不要讓獄警狗‘鐵哥’聞到。他發(fā)現(xiàn)一個,獄警就收走一個?!?/p>
趙尤高就怪笑一聲。說:“這是1007給你的吧?你是1007的人。你馬上就要走了,謝謝你拿我當朋友。你也知道牢里的黑道規(guī)矩,我也給你看一樣東西,你看完就走,不要跟任何人說。我讓你認識1007?!?/p>
趙尤高脫下褲子,把屁股撅到馬克眼前。馬克嚇得從床上跳起來。趙尤高從屁股到后背全是青紫,傷痕一條一條。趙尤高說:“看見了吧。出來混,是要還的?!?/p>
趙尤高被1007的人打成那樣,讓馬克只想快點離開監(jiān)獄。這里是個黑洞,黑洞能把光吸走,難道上帝的眼睛看不到黑洞里的東西?小“超弟”對他依依不舍,在被帶到“鐵哥”那里去的時候,還回過身來,又頂了馬克一下。
馬克出獄了。
馬克離開了“豪縣改造監(jiān)獄”,手提箱里裝著1007的報仇計劃。但是,牢頭1007犯了一個邏輯錯誤,他忘了馬克是“偷信賊”。一出監(jiān)獄,馬克就把1007的信從手提箱里拿出來了。信封上沒有地址。地址,1007已經(jīng)讓馬克背下了。
馬克理所當然地打開1007的信,信里包著一撮頭發(fā)。1007的信很短:
親愛的巫醫(yī)麥克康尼:
這是我托人搞到的地方法官的頭發(fā)。千真萬確出自他本人。務必請巫醫(yī)大人咒他死。
老朋友1007
看了1007的信,馬克又嚇了一跳。他恨地方法官,但只想起訴他,沒想他死呀。1007的巫醫(yī)大人要是把這事兒做成了,他馬克就成了協(xié)從謀殺犯啦,又要回監(jiān)牢了!馬克再也不想回監(jiān)獄了。趙尤高從屁股到后背的傷痕還在他眼前晃呢,晃著,還會發(fā)聲,對他說:“我讓你認識1007。”
“多虧小‘超弟’頂我,他是要再次救我呀!”馬克對自己說完這句話,就直奔監(jiān)獄對面的豪縣警察局,報案去了。
趙尤高可以當下一任“狗教官”了。他見到了獄醫(yī),通過了體檢。他一個字也沒提挨打的事,獄醫(yī)立刻就發(fā)現(xiàn)了趙尤高是犯人之間暴力的受害者。監(jiān)獄里的黑幫和監(jiān)獄外的一樣性質(zhì),犯人暴力在豪縣監(jiān)獄被定義為:威脅公共健康的疾病。趙尤高被這個疾病染上了,和被染上新冠病毒生病一樣,是病人。趙尤高想告訴獄醫(yī)的“病情”,不用他說一句話,就被診斷出來。
獄醫(yī)立刻建議監(jiān)獄警官:給趙尤高保護性關(guān)照;讓小“超弟”立刻跟他過。獄醫(yī)又建議趙尤高,坦白怎么挨的打。趙尤高猶豫了很久,還是不敢講,但他把馬克留下的丑女巫給交代出來了。他有文化,根本不相信那玩意兒能防新冠病毒。他不在意“鐵哥”到他的囚室里,把丑女巫給拖走。要是1007和打他的人栽在獄警手里,那也與他趙尤高無關(guān)。
接著,趙尤高就把獄醫(yī)叫作“救命恩人”,并且豪不猶豫地把他在網(wǎng)上收集的對付新冠病毒的科學資料跟獄醫(yī)分享了。
他花了三次20分鐘的上網(wǎng)許可,在網(wǎng)上收集到了這些科學資料,光是他犧牲三次寶貴的和親友交流的時間,就已經(jīng)證明他這份資料是價值昂貴的情報。趙尤高像傳染病專家一樣研究了一群不怕傳染病的中國老人。趙尤高說:這些老人參加了一個百歲老人大會,介紹抗疫長壽秘訣。
獄醫(yī)說:“有意思,這些老人平時都怎樣鍛煉身體的呢?要是對場地要求不高,監(jiān)獄可以讓犯人學著做?!?趙尤高說:“他們不鍛煉身體?!?獄醫(yī)有點奇怪,又問:“那他們都吃些什么健康食品來增強自身免疫力?”?趙尤高說:“他們喝粥?!闭f完,又加了句,“每天至少一次?!?/p>
趙尤高太想喝粥啦,監(jiān)獄里的簡化三明治哪是人吃的東西呀。除了簡化三明治,監(jiān)獄食堂也進凍雞,趙尤高在食堂工作的時候,看到那凍雞包裝袋,凍雞是從加拿大冰庫里運來的,凍得像石球,過期十年。燒熟了香氣像鋸木屑,吃起來像水曲柳。趙尤高的胃已經(jīng)不能忍受了。只要看看貼在公共活動室、餐廳和洗衣房的那幾張“要求保持6英尺安全社交距離”的宣傳畫,不用解釋,誰都知道犯人最想念的就是監(jiān)獄外的家鄉(xiāng)食物。做宣傳畫的人把犯人的智力定義為幼兒水平,宣傳畫上寫著:“6英尺等于9個杰米家的三明治,又等于12包土豆片?!毕旅娈嬛?個肉乎乎的“杰米三明治”,一個挨一個躺著,還有12包胖鼓鼓的土豆片,一包挨一包排著。畫上肉乎乎的“杰米三明治”和土豆片被犯人這個抓一把那個戳一下,全是洞。犯人走過宣傳畫,一個個都想咬那畫上的食物一口。趙尤高不敢有大奢望,最想念的就是一碗白米粥。
他一臉認真地請求獄醫(yī)寫處方,要食堂給所有的病人做粥喝。附上正確喝法:拿到粥,不要立刻喝,太燙,要對著碗吸那香香的熱蒸汽,病毒怕熱,讓蒸汽先進到肺里,清肺。這比那用放大鏡聚光殺病毒靠譜。不光是對他一個人有好處,對大家都好。喝粥免疫。
獄醫(yī)說:“我只能開藥,不能開粥?!?/p>
趙尤高喝粥的計謀沒得逞。沒有自由的犯人要做成一點事兒,太難。費盡心機,沒有外面人的幫助,什么也做不成。若能有個黑市賣粥,20美元一碗他也會買。敲詐犯人真是能發(fā)財?shù)纳?。在牢里,趙尤高連高價粥都弄不到手。他不得不承認1007有本事。
趙尤高從獄醫(yī)那里回到自己的囚室后,1007已經(jīng)顧不上找他麻煩了。馬克給1007找來了大麻煩。1007接到公訴人的起訴:他又犯了“企圖殺人”罪。黑紙白字,人證物證,證據(jù)確鑿。老犯人1007違反了一代代在犯人中流傳下來的牢訓:“永遠不能相信你的獄友。”他相信了馬克。
三個星期的“居家安全令”早就過期了,三個月又過去了,病例降了一點又增上去,州長不肯再發(fā)第二次“居家安全令”,怕影響經(jīng)濟,但發(fā)了“戴口罩”和“保持社交距離令”,餐館也只能做外賣,所有娛樂場所依然不能開。其他由各縣市酌情決定,指望著到了夏天疫情會好一點。
豪縣的春天本來就短,還沒怎么過就到了夏天。起起伏伏的沙丘上,牧草瘋長,蟋蟀清脆的叫聲水珠一樣隨著風的節(jié)奏在草葉翻動的綠波浪中跳躍,代替了春雪從天上吹下來的音樂。牛群散在遠處的沙丘上,被透明的距離壓扁了,變成黑色的剪紙,東一個西一個停在無邊的綠波浪中,造型不變。近處,一匹棗紅馬立在一座沙丘頂上,等著奔跑的指令。這本是豪縣的狗們在沙丘上撒歡的季節(jié)??墒?,就算沒有了“居家安全令”,監(jiān)獄依然封獄,兒童樂園依然不開。大部分居民還是不敢出門或聚會。沿街的商店沒開門,一路都很蕭條。大停頓讓不少小餐館倒閉。到了最熱的七八月,連那家在二戰(zhàn)中被炸卻依然開業(yè)的老餐館“杰米三明治”也難以維持了。人心內(nèi)的嘈雜和煩躁也像牧草一樣飛快滋長。
幾個月下來,病例增長成了常態(tài),何教授和查理教授已經(jīng)沒興趣再天天查看病例增長多少了,反正每天都增長,這個縣不增長,那個縣增長,哪里有人搞了聚會,那里馬上就病例上漲。數(shù)據(jù)不跟人的希望走,看著失望。他們被迫在網(wǎng)上過日子,過久了,像過假的日子一樣。一天和另外一天沒有區(qū)別。H大學計劃著秋季部分開學了。教授得穿著醫(yī)院醫(yī)生的防護服,戴著醫(yī)生戴的防護面罩去教室上課,每個教室繞著講臺用白線劃了一個大圓圈,學生不能進,教授不能出。好歹天地比電腦屏幕大一點兒。
雖然口罩供應早已不是問題,但沙丘的盛夏又悶又熱,很多人不習慣戴口罩。還有不少人覺得新冠病毒就像一種流感,有人會死,有人不會,不用怕成這樣,應該全面開業(yè)復工。沒有經(jīng)濟來源比生病更糟糕。這撥人的呼聲越來越響。政府醫(yī)生只好一臉無奈,在電視上重申,商店重新開業(yè),必須保持6英尺社交距離,她說:“要是紋身、理發(fā)、保齡球也要開業(yè),那也是可以的,只要你們能保持6英尺社交距離。怎么保持法,我不知道。讓人民的創(chuàng)造力想法子吧?!钡诙欤揽h城里就有一家商場宣布開業(yè),明說了來買東西或來理發(fā)、紋身的顧客們不用戴口罩,店門上掛了一個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牌子:“請拿我店做新冠病毒試驗!”
監(jiān)獄外,有自由的人們也分成兩派,以戴不戴口罩區(qū)分。一派的口號是“為人為己,相信科學”;另一派的口號是“我的身體,我的選擇”,?這派人故意不戴口罩,動不動還在廣場上公開召集“讓群體感染新冠病毒聚會”,向州政府和病毒示威。
盛夏之后,當人們正想著出門開業(yè)、復工可能有希望了的時候,突然,遠近三家肉類加工廠的工人中都出現(xiàn)了一個接一個的感染病例。一天就查出了近一千個病人。加工廠只好關(guān)閉,豪縣的幾個醫(yī)院都招架不了了。
有一天,琳達半夜從醫(yī)院回來,一路開車,一路哭。到了樹屋下,也不下車,坐在車里哭。何教授和“四月天”跑出去問她怎么了。琳達說:“嗨,不要過來,離我6英尺!剛剛又一個新冠病毒病人死了!他家人不能接近,我給拿著手機讓家屬在視頻上見了他最后一面。”說到這里,她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說:“我受過面對死人的訓練呀,我以為當了這么多年護士,已經(jīng)麻木了??山裉?,這個病人死了,死前醫(yī)生們一陣搶救,病床上和地上很亂,還有一攤血。當負責清理的工人來打掃的時候,兩個年輕的住院醫(yī)生在收拾儀器,我把地上的心電圖記錄紙條拾起來扔進垃圾桶,然后我就突然哭了。一哭就停不住,在停車場哭,開車哭,一路哭回來。我這是怎么啦?”
何教授突然覺得很慚愧,自己忙一個“重建工程”,像是在做什么重要的事,實際上,只是在實驗一個浪漫的救人假設。而琳達才是在最危險的地方實實在在地做救人的事。他對琳達說:“你哭吧,現(xiàn)在回家了,你想怎么哭就怎么哭,你這哭,是世界上最干凈的哭?!闭f完,就把家里最后一塊牛排烤了給琳達吃。
琳達上了樹屋,在臉書上給所有的朋友發(fā)了一條信息:“新冠病毒是真的。為自己也為他人,你們或者戴口罩,或者現(xiàn)在就和我斷交?!?/p>
那天晚上,何教授收到了人文學院院長給學院教授委員會寫的郵件,院長用他溫文爾雅、講話都比常人慢一拍的語調(diào)跟教授代表們討論去買步槍,到愛荷華州打野豬吃的事。院長提醒大家注意遵守法律規(guī)定。他說:“我們州有禁獵令,到11月才能打鹿和野豬吃。沒了牛肉、豬肉,要是等不到11月了,可以到愛荷華州去打獵,愛荷華州沒有禁獵令?!痹洪L要大家多保重,千萬別染上病,他說,“一個成年人染上了,就成廢人。關(guān)在家里,還要人伺侯,要是心情還不好,叫女兒叫成前女朋友的名字,老婆還要生氣。要是最后還把老婆也傳染上,打獵計劃也不能實行?!?/p>
何教授立馬給查理教授打電話,討論如何回到原始社會,過獵人生活。他說:“若真到那一天,恐怕我打的野豬比你和其他教授打得都多。我不近視不戴眼鏡,還會使步槍,大學軍訓射擊課是A。野豬跳下河,我游泳還能比野豬快?!?/p>
查理教授說:“若真能打到野豬,我就跟你學做野豬腳吃。估計,吃完能比家豬跑得快?!?/p>
在這個黑色的災難時期,哪怕一個小小的好消息都像一點燭光,能把壓抑的生活解釋得亮起來。不管怎么說,大大小小的好消息還是有的,每個人都會有一兩個,放在一起,它們讓人感到生活還是好的。何教授和查理教授決定把身邊的好消息收集起來,編寫一份《重建成果報告》,讓牢里牢外的人讀了高興,滿足人們的心理需要。好消息在心理上是正數(shù)。譬如說:
小“超弟”終于可以回家過周末了。他出狗牢超過六個月,跟馬克在一起,表現(xiàn)優(yōu)秀,可以通過“重建工程”,再也不用回狗牢了。但因為他太招人喜歡,又超期服役,再跟趙尤高工作幾個月,就可以退役回家,當好家狗了。
歐文教授給全系同事寫來郵件:肉類加工廠因病毒流行停工,你們買不到牛肉、豬肉了,我家的牧場可以把我們農(nóng)民每年自留的低價肉賣給你們。大家不要擔心沒肉吃,也不用擔心臨時去考狩獵證考不出來,沒法子打野豬。我不能幫助全校教授,幫助系里幾個同事沒有問題,希望大家繼續(xù)熱愛生命!
查理教授給他班上的心理專業(yè)學生布置了作業(yè):輪流給馬克寫信。馬克很高興,時不時收到一封封寫給“藝術(shù)家馬克先生”的信。馬克也給學生寫回信。在一封回信里,馬克告訴學生,他非常忙,他到河邊揀了一堆鵝卵石。在上面畫了恐龍蛋、小“超弟”、海洋、海馬和鯨魚,個個都很藝術(shù)。他已經(jīng)把他的作品扛到對著豪縣監(jiān)獄的兒童樂園,放在滑梯、秋千附近的草地上,等兒童樂園重新開放了,讓小朋友撿。他的作品可以給小孩們驚喜。
查理教授把馬克出獄后的心理狀態(tài)變化列為“重建工程”負負得正理論的一個成果。
何教授也有一個好消息:在“重建工程”的倫理課上,何教授終于聽到趙尤高說了三個字:“我不懂……”那天,?何教授在講課時又拿人和狗對比。他說:聰明的人應該相信狗。人不能像狗一樣把很多很多信息都存在大腦皮層里。人以前把知識存在圖書館,那會兒人們還不太懶,得跑到圖書館,在一排排巨大的書架之間認識知識的浩瀚和自己的渺小?,F(xiàn)在,知識被稀釋成信息,存在網(wǎng)絡的云里。太多的信息不是把人變笨了,而是把人變懶了。只要會上網(wǎng),人就好像控制了知識,什么都懂,就是專家了。結(jié)果上了自己的當。
這時,?趙尤高插話說:“跟您說實話。我不懂喝粥和免疫力的關(guān)系。我只懂粥好喝。我入獄前,在網(wǎng)絡上開了一塊田地,建了一個網(wǎng)絡店,叫‘硅谷’,想做文化人的生意。錯。我就該面向犯人,專賣犯人想得到的東西。只要有關(guān)系,一定能發(fā)達。”
何教授聽到“我不懂”三個字,很高興。認為這是他教犯人倫理道德的收獲。犯人大多自以為是,自立規(guī)矩,總能給自己的犯罪找到解釋,錯全在于別人和法律。就是在大學里,最難教的學生也不是那些說“不懂”的學生,而是那些不能看到自己無知的學生。他立刻講起重建人生的倫理:“第一,你是留學生,不可以做校園以外的工作。第二,就算你在網(wǎng)上‘種田’,也得開一塊好田呀。若開一塊地,可以不誠實不努力,那這片新開辟出來的村莊,就是叫‘硅谷’,也不是一片好疆土。若一片疆土成了無法無天的地方,結(jié)果是,今天你騙人,明天你被騙,誰都活不好。”
趙尤高又想點何教授的穴位了。他說:“您說得太對啦。以后,我不管做什么,都讓小‘超弟’當監(jiān)督。我在網(wǎng)上查怎么養(yǎng)好狗,一位狗權(quán)威說:‘狗是德行的圣者,來了,走了,沒有帶任何行囊,唯有善良意志?!?小‘超弟’就是這樣的狗?!?/p>
這話兒點到何教授的興奮點,在和查理教授一起分析趙尤高在“重建課”上的行為變化時,何教授提出,對趙尤高,也得要問:趙尤高先是罪犯,還是先是病人?他認為,從倫理學的角度看,趙尤高也有病,他是“自以為是,自立規(guī)距”這類犯人中的一個典型。他的心態(tài),反映一種“心理+倫理”的現(xiàn)象叫“虛假優(yōu)勢”,這是一種網(wǎng)絡病。找到一點兒和權(quán)威的聯(lián)系,就把人家的本事和權(quán)力當作屬于自己的了,就也能有優(yōu)越感。前幾年有兩位康奈爾大學的教授做了實驗,發(fā)現(xiàn):認識自己的無知,得有和認識知識一樣高的智商。如果,到“重建課”畢業(yè)的時候,趙尤高能開始認識自己的無知了,何教授覺得這就像查理教授找到馬克的犯罪病因一樣,他也就有了幫助趙尤高的線索。
一份《重建成果報告》剛出來,豪縣又有了一個重要的好消息,警官曼多鈴通知查理教授和何教授:警方把三個教授案都破了。她和“鐵哥”在破案過程中立了功。破案的消息很快就登在當?shù)氐膱蠹埳?。在各種疫情報告和社會問題的政論文中,這篇報道讓人感到豪縣人還生活在安全的豪縣,科學和正義是一種行動。
報道不長,開頭是警官曼多鈴對案情的總結(jié)。警官曼多鈴說:警方一開始沒把最早發(fā)生在病理系系主任家的謀殺案和兩年后的兩起教授家盜竊案聯(lián)系起來看,直到斷定破案線索在豪縣改造監(jiān)獄的犯人中。后來,在新冠病毒流行病期間,因為對付新型病毒的科學醫(yī)藥知識不足,給某類罪犯活動留出了預想不到的空間,殺人兇手就完全暴露了出來。警官曼多鈴特別感謝何教授和查理教授設計的“重建工程”,讓警方得到了直接證據(jù)。
警官曼多鈴介紹了她的破案過程:在調(diào)查三個案子期間,何教授說的一句話給了她啟發(fā)。何教授說,三個案子“若要有聯(lián)系,只有一個:‘教授’”。這個唯一的聯(lián)系讓她沒有理由排除把犯罪分子的圈子縮小到“三位教授的共同仇人”這樣一種可能性。可是,三位教授不在一個院系,除了有過共同的學生,從來沒有過共同仇人。
警官曼多鈴做了第一個假設:何教授和查理教授家被盜,是同一個人犯案,且這個人知道查理教授布女巫的威力。理由是:布女巫被找回時,心上插了兩支劍,背后寫了一個“He”。如果把這個“He”合理解釋為:既是查理教授,又是何教授,那么,可以推出作案的人是他倆的共同學生的結(jié)論。且這個學生想用巫力咒他們死。
警官曼多鈴的第二個假設是:查理教授十二年前帶回布女巫。這個學生只能是他倆十二年前到兩家同時被盜那年之間接觸的學生,且這個學生應當是學醫(yī)學的,理由是:查理教授用印第安布女巫為例,講心理作用的力量的那門課,和何教授教的基礎倫理課都是未來進醫(yī)學院學生的必修課。罪犯在作案時,表現(xiàn)出對醫(yī)療物品的興趣。除了懂一些醫(yī)學知識的人,沒有小偷會偷人家的“麝香壯骨止痛膏”。且該罪犯表現(xiàn)出跟病理系系主任聯(lián)系更多,而病理系系主任明顯是他最恨且想置于死地的人。
警官曼多鈴的第三個假設是:此人離開H?大學醫(yī)學院后,并沒有正式行醫(yī)。不在醫(yī)院工作,沒有正當?shù)牟∪巳后w。
這三個假設在新冠病毒暴發(fā)前后相繼被證實。警官曼多鈴的疑點是:此人為什么在何教授家只偷走一大包“麝香壯骨止痛膏”且對查理教授的布女巫感興趣?在封獄對抗流行病毒期間,先是“麝香壯骨止痛膏”作為魔符口罩出現(xiàn)在豪縣監(jiān)獄犯人群里,又有好幾個布做的丑女巫在牢里被“鐵哥”嗅出來。到此,警官曼多鈴基本肯定:此罪犯行的是巫醫(yī),他的“病人”(顧客)群體是犯人。而他的內(nèi)應是1007。1007曾是他在H大學的老同學。
當馬克通過“重建工程”,出獄當天,把1007給巫醫(yī)的信交到警察局后,警方把何教授家和查理教授家附近的加油站和購物店在兩個偷竊案發(fā)生那天的營業(yè)收據(jù)找出來,一一核對信用卡姓名,巫醫(yī)麥克康尼在那個加油站加過油,他是罪犯,就真相大白,可定案了。
原來,巫醫(yī)麥克康尼是八年前被H大學取消住院醫(yī)生資格的一個實習生。麥克康尼的上訴被研究生院“教授學術(shù)執(zhí)行委員會”否定。那年,執(zhí)行委員會主任是病理系系主任,兩個委員是何教授與查理教授。
報紙上的報道中附了當年“教授學術(shù)執(zhí)行委員會”寫給學術(shù)副校長和麥克康尼本人的決議信。信很短,只有兩行:
實習醫(yī)生麥克康尼先生,不愛病人,不尊重科學。病人評分很差。不適合在我校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繼續(xù)擔任住院醫(yī)生。我們的決議是:麥克康尼先生在72小時內(nèi)離開大學和醫(yī)院的財產(chǎn)領地。
信最后是三位教授的簽名。
新聞報道的結(jié)束句是:“這兩行字和三個名字站在科學和人道的路口,擋住了一個巫醫(yī)和會殺人的罪犯。”
這個大案破了之后,查理教授宣布他要第二次結(jié)婚。婚禮在視頻上辦。而何教授也收到了琳達百忙之中給他打來的電話。琳達說:“嗨,我看到報上的新聞了。我告訴兒子,為爸爸驕傲。爸爸的名字站在科學和人道的路口,擋住了一個壞人。嗨,我還想告訴你,我從來就沒有懷疑過你們能證明負負得正!”
深秋,豪縣的樹葉都紅了、黃了,何教授和查理教授恢復了兩家一起遛狗的習慣,他們都戴著口罩,相隔十步。這個周末,小“超弟”在家,跑在何教授和“四月天”的前面,何教授不時從地上撿一片好看的葉子,一會兒,撿了一堆財富,紅的,粉的,金的,土黃的。他大聲對走在后面的查理教授說:“想想人為什么要去淘金?這么多財富鋪天蓋地地來了,留住看一眼,什么發(fā)財欲都滿了。就是財沒了,明年還會來。我算是懂了,我爸進山采中草藥時的樂趣和詩意了?!?/p>
走在后面的查理教授和警官曼多鈴嬉笑著問:“抗新冠病毒的疫苗就要出來啦。你對監(jiān)獄里‘制藥派’犯人想出來的那些‘放大鏡免疫’‘喝粥免疫’‘喝茶免疫’‘巫力免疫’怎么看?”何教授回答:“詩和科學并存。愚昧不可以和科學并存。”
正說著,街上走來一隊人馬,沒一個戴口罩,吵吵嚷嚷,舉著標語牌:“我們不居家,病毒不可怕!”“不信你的疫苗,基督是我的疫苗!”“不要更嚴要更松,口罩根本沒有用!”這是一群要到老兵醫(yī)院前的大廣場上開“讓我感染新冠病毒”聚會的年輕人和中年人。
何教授和查理教授被這群人沖散。因為人群向老兵醫(yī)院方向走,那是琳達工作的醫(yī)院。何教授跟著人群向前走了一段。人群突然停在路上了。原來,前面有一小隊護士和醫(yī)生,穿著醫(yī)院淺藍色的醫(yī)生服,戴著口罩,一句話不說,一動也不動,立在這隊游行的人前面,從相反方向和游行的隊伍對峙著。護士和醫(yī)生安安靜靜地立在路口,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在他們身后,是被他們保護著的醫(yī)院和病人。
何教授看到了琳達,她站在最前面,淡黃色的頭發(fā)束在護士帽里。頭高高昂著,雙臂抱在胸前,還是何教授二十多年前戀愛時見到的那個堅定的女護士?!八脑绿臁币部匆娏肆者_,她一搖頭,甩掉項圈,跑到琳達旁邊,堅決地和她站在一起??粗齻z,何教授能感到科學和正義的力量。至于是“嗨”還是“何”這樣的文化沖突,這時,就像根本沒存在過一樣,一點也不重要。他一聲不響,牽著小“超弟”走到琳達身邊,和她相距6英尺并排站著。
路上的行人也一個接一個站到了醫(yī)生護士隊伍的一邊,有白人,有黑人,有亞洲人,有拉丁美洲人。
沒一會兒,一架警察的直升飛機,在人們頭頂上轉(zhuǎn),驅(qū)散去參加“讓我感染新冠病毒”聚會的人群。是警官曼多鈴給警察局打的電話。
這場豪縣監(jiān)獄外的科學與無知的對峙結(jié)束了,那幅兩隊人對峙的畫面,卻永遠留在了豪縣的歷史里,等著未來審閱。
何教授決定重新向琳達求婚。他對自己說:不僅犯人,每個自由人也得不停地重建人生。讓“無知”擋在我們的道路上,我們就不能變成更好的人。能并排反抗“無知”的人,應該結(jié)婚。
冬天又到了。當荒原和天邊凍在一起,當那條灰色鉛筆畫出般的地平線上又結(jié)出清脆的冰凌,當冰凌后邊凍住了一個叫作“夕陽”的大火團,當夕陽在冰里面使勁燃燒,燃化了一圈淺淺的大紅暈,這時從那冰凌裂開的縫隙上彌漫出來的絳紅色的霧氣就是詩。天地揮就的詩,有品、有格、有氣度。大白、大青、大灰、大銀、大黛藍、大墨黑。
也許,重建人生的工程,不過就是一首浪漫的詩。詩是對夢的解釋。一年來,豪縣的教授和狗解釋了一個夢。夢的背景是那么真實,奇怪而獨特。在這個背景下走過的人和狗都或多或少認識到了生命的美。那種美,不是從前教授在書上讀到的,或是狗在沙丘上亂跑見到的,而是他們自己生活在帶著變數(shù)的生命之中活出來的。這種美是一種發(fā)掘,各種各樣的正數(shù),像礦石一樣被人和狗從各種負數(shù)中敲打出來。用閃著金屬般光亮的聲音,高聲說著自己的立場和希望。當用正數(shù)解釋夢時,夢成不成真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解釋出一個好夢,能讓人覺得生命值得活。
何教授給琳達的求婚信的最后一段話是:“你知道‘四月天’的眼睛會說話。她用黑鼻子高高興興地頂我,叫我把她要說的話也寫上。她知道我在給你寫信。她眼睛里的話是,爸爸,你自己身上的‘何正’?‘何求’?還動不動吵架呢。你和琳達媽媽有再多的不同,你們也一定要記住,不管什么年代,負負得正,永遠是一條可愛的真理。”
【責任編輯 李慧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