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生

岑栩榕

一

桑在這個辦公室已經(jīng)一年多了。從任課老師變成班主任，她的話還是不多。

桑大概是個容易被遺忘的存在——比如，只有她的辦公桌下沒有那個有雙層隔板的柜子，只有她的電腦版本低到無法正常使用，只有她這個班主任分到的是下層偏小的那個儲物柜，只有她的辦公桌換了兩次位置才定下。

這倒不是說她受了什么欺負(fù)，平心而論，辦公室的老師們對桑還是親切或者客氣的。替老師們搬了工會物品上來分發(fā)時，誰也不會吝嗇給桑一句滿含笑意的“謝謝”。有時也“小?！薄靶∩！钡亟兄殖允硶r也不會少了桑的一份。閆老師、魯老師那兒，桑有問題請教時，人家也都耐心地解答。情分什么的，桑想來，大家也算是給面子了的。

所以剩下的那些矯情地覺得自己無所歸屬的時刻，自然只能歸咎于自己那淡然默然的個性——說的少，別人自然注意的少;少了注意，自然某些方面就容易被虧欠，這種“過失”實是無理歸咎于別的啥。

現(xiàn)在桑坐的這把辦公椅，木板是錯位的，高低不平，所以她把這辦公桌的前主人留下的那個簡樸的玫紅坐墊墊在了上面，背后枕的是她同事蔣——桑在這個職場里屈指可數(shù)的親近朋友之一，在超市買的墨綠色大鼓抱枕。紅配綠，顏色搭配顯得極不協(xié)調(diào)，甚至俗氣，但桑也就任它這般枕到現(xiàn)在了。

所以話又說回來，從小到大，從學(xué)校到職場，桑似乎一直欠缺一種變化。

敞亮的燈光下，桑正伏案改著第二個班的默寫。今天的繁忙也同昨天沒什么不同，除了有交通銀行的“小胖”和上海銀行的那個高瘦的小伙來給老師們辦卡或者銷卡——這幾天他們又開始出現(xiàn)在校園，流轉(zhuǎn)于各層的辦公室辦理這項業(yè)務(wù)了，今天輪到桑所在的二樓。

桑早就聽蔣說過，這已經(jīng)是學(xué)校里比較“成熟”的業(yè)務(wù)，每學(xué)期都會有幾個銀行的工作人員過來給老師們開卡，過幾個月再上門來給銷卡，銀行的人跑業(yè)務(wù)，老師們拿開卡禮物，是其樂融融的事。在蔣的推薦下，桑去年也加入了這個行列，拿的小行李箱和熊本熊背包用起來也著實不賴。

適才，“小胖”他們兩人已經(jīng)過來幫桑銷了卡了。桑不熟悉流程，今早還特地去寢室把實體卡給取來了，拿出來時才聽他們說原來不用，手機(jī)上操作就行了，桑不由得有些尷尬。他們卻是極客氣，一如從前。“小胖”笑著說了句“桑老師還準(zhǔn)備了，有心了”，那個高瘦的小伙她點(diǎn)頭笑著，緩解了她不少的拘束。她打心底是感謝他們的。

?；蛟S想起去年她剛從分部代課回來，到本部正式入職做任課老師時，也是他們兩個，來給老師們開卡辦業(yè)務(wù)，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倆。

他們推門進(jìn)來的時候是彎著腰的，背上各背了一個包，或許就是現(xiàn)在的這個。腳步放得很輕，身還未入，已是滿口的“老師們好”“老師們好”，一邊問好，一邊轉(zhuǎn)過身去，把門仔細(xì)地帶上。然后再滿臉堆笑地散到那些看上去暫無事務(wù)需要處理的老師的辦公桌前，再問一次好，才開始親切地說事情。

桑不知道其他老師怎么看，自然大家都沒有接上他們的問好，但她那時的心里卻是有一絲熨帖的，甚至還生出了一種莫名的感覺——仿佛在這個空間里，自己與這兩個人才是最可親近的。很奇怪，明明是最陌生的兩個人。

桑還記得當(dāng)時“小胖”說她“很年輕”“看上去就像個初中生，沒想到已經(jīng)教初中生了！真好，真是好！”“小胖”如是說。桑并不諳于應(yīng)對，只是不好意思地說著“沒有沒有”。

其實桑覺得自己不該稱呼交通銀行的這個工作人員為“小胖”的，他看上去肯定比桑大。但他對桑很客氣，始終“桑老師”“桑老師”地叫著，桑問他怎么稱呼，他只說叫“小胖”就行了，圓乎乎的臉上展露著似乎能包容一切的笑意，顯得極隨意。

桑其實看得出，“小胖”對每個老師都是如此的，并非是對自己特別。他很會說話，很會辦事，所以像他自己說的，“我們這片開發(fā)得很成功”。但這并不妨礙桑產(chǎn)生那種與之莫名相親的感覺，這或許是在某一種頻率上的共振，亦有所失的人方能感知吧。

所以今天再見到“小胖”等兩人，對桑而言也算是一件有溫度的事。

二

眼下，“小胖”正在桑的側(cè)后方同閑暇的老師說笑著，一邊等他上海銀行的那個同伴給閆老師開卡。

閆老師本已說定不辦了的，因為臨近退休，怕到時銷卡麻煩;再加上手頭有大筆的基金、股票，對手機(jī)銀行操作什么的還是要謹(jǐn)慎些的。但架不住辦公室的老師都辦了，連平?！安粏柺朗隆钡某汤蠋熞膊焕?，再加上“小胖”等兩人的“放心”話一說，這筆業(yè)務(wù)也就成了。如今上海銀行的那個高瘦小伙正俯身在閆老師案旁指導(dǎo)她操作呢，“小胖”便邊等邊同老師們聊天。

“小胖”說的是自己關(guān)于這次的開卡禮物“小度”智能機(jī)器人的試用趣事。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會說話，辦公室里氣氛不錯，不時響起陣陣笑聲。桑也偶一回頭，若是恰對上“小胖”的目光，他那圓乎乎的臉上會不吝展露出那種似乎能包容一切的又極盡隨意的笑容，然后沖桑招招手，親切地跟上一句——“桑老師！”桑便也應(yīng)聲笑笑，回身繼續(xù)執(zhí)筆。只是這一如既往地對待，還是讓桑感覺有些不適應(yīng)，所以她盡量不回身去看，只是一同聽著笑笑。

引得桑抬頭引頸張望的，是耳邊漸起的激烈——聲音是從右前方閆老師的位置處傳出來的。

“唉，閆姐！你別撕呀！你放心……哎呀！那都白弄了……”伴著幾記利落的撕紙聲，只見那個高瘦小伙邊說邊退出閆老師的座位，直起身來，面上是蜷皺著的，雙手安撫性地做著前伸下抑的動作，語氣間壓抑著一絲無奈與委屈，但仍小心地客氣著。

閆老師的態(tài)度卻顯得異常堅決，甚至堅決到冷酷的地步?！澳遣恍械?。那我不放心的。我不辦了！”迅疾的語速，字字鏗鏘，碰撞出緊張的火花，語氣中是濃重的森然，以及一股不欲掩飾的忿意。

辦公室后面的說笑聲被凍住了。許多眼睛投向那個微妙的方向。沒有人說話。

閆老師轉(zhuǎn)動座椅，背對著身邊的小伙，眼睛并不看他。雖然在?？磥?，至少此前五分鐘這個小伙都在極其耐心并盡量討巧地指導(dǎo)閆老師進(jìn)行手機(jī)上的操作，兩個人也挺和諧。此刻，閆老師將手頭的紙張撕得碎一些，再碎一些，然后側(cè)身丟進(jìn)腳邊的紙簍里。接著，她抓起手機(jī)舉到眼前，急促地點(diǎn)擊操作著。小伙在一旁顯得有些手足無措，進(jìn)退不得。

“不是，閆姐，這個你盡管放心！我們上面都寫得很清楚的……”看起來小伙還是想進(jìn)一步解釋，桑也從他的話間明白過來，剛才被撕的大概是閆老師才簽好的合同。

幾個腦袋轉(zhuǎn)臉相覷了一下，仍將注意力投向那個微妙的方向，只是比適才更不動聲色。仍沒有人說話。

“好了，你不用說了?！睋屔蟻淼挠质情Z老師森然的聲音，小伙的話被肅然掐斷，“我不辦了。不辦了?！边@個空間里的氣氛又被扯得更緊了一些。還是沒有人說話。許多眼睛已經(jīng)收回了，兀自理起了手頭的工作，或者埋首手機(jī)。

目光從電腦的邊角側(cè)漏出去，桑能看見閆老師那一如往常被烏黑的長發(fā)掩映著的臉龐。那張滿是歲月痕跡的略顯浮腫的臉龐在平常就不容易看出悲喜，想來此時只會更加晦澀難懂。眼鏡架在鼻梁的中部，眼睛用力向上瞟著，一如既往，落在很近的手機(jī)屏幕上，手上的動作仍舊急促卻不甚熟練。其實桑知道，閆老師這般動作和眼神只是因為她高度近視，她平常也一貫如此的，但此時此刻，望著那副凜然的側(cè)臉，身陷周遭這凜然的氣氛，桑卻不可抑制地覺得，似乎連自己都受到了“攻擊”。

這一刻，或又是那種莫名相親的感覺，產(chǎn)生在桑與那個被掐斷了話的小伙之間，桑兀自覺得。

“不是，閆姐！這個你真……”小伙仍舊試圖挽回，氣氛似乎在下一秒就要被扯出一道口子。

終于，有人說話了——

“好了好了，閆姐說不辦了就不辦了?！币粋€聲音切了進(jìn)來。這聲音壓得低低的，以一種安撫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不會扯破任何東西。是“小胖”。

“小胖”邊說著，邊動身走過去拉他的同伴，臨走前還側(cè)身向閆老師處道了聲“閆姐，不好意思??！”那個高瘦的小伙頓了一下，也跟著側(cè)了個身，道了聲“不好意思”。

閆老師的回應(yīng)平靜了許多——“嗯，沒事”，只是仍舊沒有轉(zhuǎn)身。

就這樣，“小胖”兩人提著包，從后門出去了。他們一邊掩門，一邊躬身沖里頭道著“老師們再見”“老師們再見”，臉上的笑意卻不如進(jìn)來時有活力了。自然大家都沒有接上他們的告別。

上課鈴聲適時響起，幾個老師拿著書出去了。一切歸于平靜。

今天的繁忙似乎同昨天沒什么不同。

三

不一會兒，閆老師從座位上起來，一手仍抓著手機(jī)舉在眼前，一手拿了個不知什么，走到辦公室前門的垃圾桶旁邊給丟了，又踱著回來。房間里只有高跟鞋的“咚咚”聲，以及空調(diào)運(yùn)作的聲音。

“咿呀？寧波銀行怎么會給我發(fā)個驗證碼呢？……”

閆老師突然說了這么一句。她立在座位旁沒有坐下去，手指在手機(jī)屏幕上點(diǎn)點(diǎn)滑滑。呂老師、孟老師、童老師等抬眼看了一下，猶疑著沒有說話。

“什么驗證碼？”桑的前方，與她同歲，但比她早入職一年的童開口問道。

閆老師卻沒有回答。不知是沒聽見還是另有所思。童默默地低下了頭。

“什么驗證碼啊？”呂老師又問了一次。

這回，閆老師才有了動靜，直接拿著手機(jī)走了過去，邊走邊向呂老師說著情況——“喏，就是寧波銀行剛才給我發(fā)了一個驗證碼，我覺得很奇怪啊，我沒有操作過寧波銀行的手機(jī)銀行APP啊，怎么會有驗證碼呢？”閆老師將手機(jī)遞給呂老師，同湊過來的呂老師繼續(xù)說道，“然后我發(fā)現(xiàn)一個什么呢？嗷，就是喏，寧波銀行發(fā)送驗證碼給我的時間是9：53，然后上海銀行發(fā)送驗證碼給我的時間是9：52，前后就相差一分鐘！”

“哎那這個上海銀行的驗證碼就是……就是剛才那個……”呂老師抬眼，不確定地問道。

“就是剛才那個小孩呀！高高瘦瘦的那個！哎我跟你說嗷，那個小孩很滑稽嘚！”閆老師的語氣漸趨激動，繼續(xù)說道，“本來么，他應(yīng)該是怎么操作一步步告訴我，我來操作嘚！他剛開始還是這樣的，后來就直接拿過我的手機(jī)，‘嗖嗖嗖’直接自己開始弄了啦！真的是很滑稽嘚！噶怎么好這樣弄的啦！我手機(jī)綁定了這么多卡，股票、基金什么的都在里面嘚！噶怎么好這樣弄的啦！……”

“嗯那是的！那這樣弄是不行的！”呂老師在一旁認(rèn)真地應(yīng)答著，表示著肯定與支持。

閆老師繼續(xù)倒著心中的憂慮，咄咄的氣勢令人不由得心生緊張——“噶么現(xiàn)在好了啦，我這里莫名其妙有了一個寧波銀行發(fā)來的驗證碼，而且跟上海銀行他給我弄的這個就相差一分鐘，你說這個……是伐啦……”

“那這樣的話，會不會是那個小伙子……應(yīng)該不會吧？”呂老師疑慮著，提出心中的猜想，或也是另一個人心中的，轉(zhuǎn)念又覺不至如此。

“噶我也不知道啦！真是……”閆老師的語氣咄咄中又生出些煩亂來。

“那去問問吧，他們還在嗎？”呂老師最終如此建議，引著閆老師一同朝樓上尋去。

“待會兒不在了嗷？……”

兩人的聲音漸漸淡出這片空間。

轉(zhuǎn)頭，桑的目光恰與孟老師對上，相視抿了抿嘴角。孟老師開始伏案批改作業(yè)。

最前面，程老師從耳朵里掏出了那對常帶的黑色耳塞。

才注意到原來邊上的辛老師也在，可能是因為她始終沒有說一句話而讓桑忽視了這一點(diǎn)。說來這實在與她平時的做派截然不同，在桑的印象中，辛老師該是很會發(fā)表意見和出頭的才是，像她此前對很多事所表現(xiàn)的那樣，今天的沉默實在令人有些不解。

四

事端的結(jié)局，桑是從那段對話中推得的，那段從二樓半的樓梯上飄下來的四人對話——閆、呂、小胖，還有小伙。

一通撥向?qū)幉ㄣy行的免提電話。

幾句“我還以為”和“那沒事了”。

幾句“不好意思”和“放一百個心”。

事情的解決顯得得體而漂亮，再沒有扯破什么。

結(jié)局亦是圓滿——

幾天后的下午，小伙再次造訪二樓辦公室。他自己一個人來的。他的臉上掛著“小胖”那種似能包容一切的又極盡隨意的笑容，背上仍舊背著那個包。經(jīng)過閆老師的案頭時，他側(cè)身爽朗地叫了聲“閆姐”。

閆老師正看試卷，沒出動靜。

“閆姐！”小伙又叫了一聲，同前一聲一般的爽朗。

“哎！剛才沒聽到！哈哈哈……”閆老師笑著抬起頭，平易地應(yīng)了他的招呼。

“沒事沒事！”

那個下午，在閆老師的案頭已重新簽名的合同完完整整地裝進(jìn)了上海銀行那個高瘦小伙的背包里。辦公室里氣氛不錯，不時響起陣陣笑聲……

只是，桑的心頭，那種莫名相親的感覺卻消失了。

而且她知道，這種感覺再也不會產(chǎn)生在自己與這個小伙之間了。說不出為什么，但她卻很確定——

不會了。

再也，不會了。

五

“未生”是韓國圍棋術(shù)語，與之相對的是“完生”。

“未生”，指圍棋中的最后一步棋，卻有起死回生的機(jī)會，是目前還無法存活下來的棋子，但不是死棋，是還有生存余地的棋子。

而棋子有兩個眼的就是活棋，叫“完生”。

只有一個眼，或者有兩個眼，但是其中有一個眼不是真眼的話，就不是活棋，這樣的棋子就是“未生”，需要補(bǔ)活，當(dāng)然也可以放棄。

……

將棋譜合攏在《未生》這一章，這一刻，?；蛟S明白，原來那種莫名相親的感覺的泯滅，是因為那一刻——

彼已“完生”，而己“未生”。

那些矯情地覺得自己無所歸屬的時刻，也不過因為——

眾已“完生”，而己“未生”。

原載于《浙東》2021年春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