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 娜
25 歲的攝影師鹿道森(原名周鵬),找到了。
在浙江舟山小島石塘村附近的海域,漁民發(fā)現(xiàn)了他的遺體。
他走了。
沒有像網(wǎng)友期待的那樣,在玫瑰盛開的某個清晨,笑吟吟地再次出現(xiàn)在大家的視野里。
11 月28 日,是農(nóng)歷十月廿四,也是鹿道森的生日。
生日之前,他見了一直幫助他的朋友,找房東退了租的房子,把攝影器材送給同行,行李分兩次打包寄回老家。
生日那天,他給母親發(fā)了一條“謝謝媽”的微信,并掐點在微博上發(fā)一封《無需為他立碑,只愿玫瑰年年為他盛放》的遺書。
而后,失聯(lián)。
全網(wǎng)開始尋找他,抱著“他還會回來”的最后一絲希望。
11 月29 日,浙江舟山警方在海灘礁石上發(fā)現(xiàn)了他的風(fēng)衣,口袋里裝著已關(guān)機的手機。
12 月的第一天,他的遺體被發(fā)現(xiàn)。
他如遺書所寫的那樣,懷著不被愛的孤獨和對愛的渴求,毅然離開了這個美好但不屬于他的世界。
這個消息,讓很多人跌落悲傷,讓部分人罵他不夠堅強,也讓有些人把批判的利劍指向他的父母——他遺書中,曾一次次提到原生家庭對他的傷害。
我不想陷入這樣的紛爭中。
逝者已逝。
惡言很容易說出口。
此時此刻最悲痛的人不是我們,而是他的家人。
我們的生活會繼續(xù)向前,被更震撼更熱鬧的新聞吸引,而他父母生命的一部分,永遠停滯在了這個寒冬。
我讀鹿道森的遺書,想起了過往歲月里,給我來信的很多孩子。
他們都活在情感的孤島上,他們都渴望愛和被愛,他們都發(fā)出各種求救信號,他們都在尋找救贖之路。
正是因此,我想和更多父母,讀讀鹿道森留在人間的這封5000 多字的遺書,并從這里出發(fā),談?wù)動H子關(guān)系的6個真相——
“少年時期,總是在各種親戚家寄宿,親戚對我也不錯,但總有種無所依靠、患得患失的感覺?!?/p>
遺書中,鹿道森說自己是農(nóng)村留守兒童,父母外出打工,他一直被寄養(yǎng)在親戚家。
這種“我是累贅,我是多余”的感覺,從出生到逝去,始終跟隨著他。
哪怕決定離開,他還是要處理好一切事情。
因為不想麻煩任何人,不想讓別人覺得他是累贅。
我無意苛責(zé)為了生計,無法和孩子共同生活的任何一位父母。
我想說的是:
患有心理疾病的孩子,大都有著動蕩的童年。
長期從事青少年心理研究的李玫瑾教授,更是直言:
分析一個孩子的問題,就看他小時候跟誰生活在一起。
如果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孩子出現(xiàn)了問題,并被父母洞見,那就有機會糾正。
因為他和父母有深厚的親情連接,這份內(nèi)在的溫暖,會幫助他向好向善。
如果和別人生活在一起,比如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親戚鄰居,那么這個孩子出現(xiàn)問題,就不會聽父母的,因為他對父母沒有歸屬感。
歸屬感和確認自己的重要性,是每個孩子從出生起就該得到的兩個禮物。
歸屬感,就是不管貧窮還是富有,孩子出生起就有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生活環(huán)境。
確認自己的重要性,就是“我很重要,我的家人很愛我”的自我認同。
這是一個孩子心理認知和情感邏輯的底座。
如果,父母沒能陪孩子度過安穩(wěn)的童年(準確說是6 歲之前),也不必過分自責(zé)。
只要隨后重聚的時光里,父母拿出對待嬰兒一樣的耐心對待他,他依然會茁壯成長。
非常遺憾的是,不少父母沒有給孩子完整的童年,卻奢望孩子有優(yōu)秀的少年和青年。
這,就引發(fā)了很多悲劇——
“后來,家人回來了,終于不用再過寄人籬下的生活,卻收獲了更多傷害……
“強勢地控制孩子的人生,逼他們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野蠻地灌輸自己的想法,只會讓他們痛苦到生不如死?!?/p>
鹿道森說,他的父母感情不好,日日爭吵,卻不離婚,并把這種扭曲的分裂,轉(zhuǎn)嫁到他身上,讓他遭受各種語言暴力和情感羞辱。
在遺書中,鹿道森不止一次呼吁為人父母要給孩子真正的愛。
真正的愛,不是比較,不是控制,不是強迫,不是咄咄逼人的情感綁架,不是功名利祿的夢想轉(zhuǎn)移,也不是把孩子當(dāng)成工具人。
真正的愛,是為人父母,知道自己不夠好,缺席孩子太多時光,所以愿意放下高高在上的說教,蹲下身子牽著孩子的小手,慢慢地一步步往前走。
就像北大考古女孩鐘芳蓉的父母,對鐘芳蓉說出的那句口頭禪:
“爸爸媽媽沒文化,你盡力就好了?!?/p>
鐘芳蓉的父母也是外出打工的農(nóng)民。
他們最可貴的地方,是夫妻恩愛,內(nèi)心謙卑,從不裝作懂很多,從不苛責(zé)自己的孩子。
父母也是活在困境里的人,不可能是什么都懂的神。
父母知道自己不夠好,所以不用戾氣和妄想,捆綁孩子的人生。
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習(xí)得下面這個真相——
“只因小時候看起來像女孩子,我在學(xué)校里就要被霸凌,語言暴力,被排擠,被欺負,讓下跪,被威脅……
“家里人說我不愛說話,不喜歡打招呼,可是從沒人去想過,一個人會變成這樣的原因?!?/p>
長得文氣,又太瘦弱,讓鹿道森成了校園霸凌的受害者。
按理說,自家孩子被欺負,第一個站出來撐腰的,當(dāng)是父母。
找老師,找學(xué)校,找欺凌者的家人,給孩子討公平。
然后,給孩子做好心理建設(shè),教育他怎么保護自己。
非常不幸的是,孩子被欺負,不少父母的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壞孩子為什么不欺負別人,總欺負你?還不是你的問題!”
把一切問題都怪罪于孩子,這樣父母就不用出面解決,也不用承擔(dān)責(zé)任。
這是不少父母的懶癌。
孩子的所有問題,并非都是父母的問題。
但孩子的每個問題,都是父母帶領(lǐng)孩子發(fā)現(xiàn)成長秘籍的禮物。
合格的父母,在孩子遇到問題時,會選擇第一時間和孩子站在一起:“別怕,我們一起想辦法?!?/p>
“孩子的每個問題,我至少承擔(dān)一半的責(zé)任。因為我至少有一半的責(zé)任,所以我不會總是指責(zé)孩子,而是想想我能為孩子做點什么。”
這是為人父母,在孩子陷入困境時,要秉持的認知。
除此之外,還要警惕——
“這段時間的狀態(tài)越來越糟糕,或許只是吃個飯,眼淚就崩潰流出來,控制不住情緒?!?/p>
“我不明白,(父母)為什么一點小事,都要來找我,把所有壓力都給我……”
根據(jù)我在咨詢中接觸的案例,被父母過度傾訴綁架的孩子,不止鹿道森一個,而是很多。
因為父母的夫妻關(guān)系,早就出現(xiàn)了問題,陷入了施虐與被虐的惡性循環(huán)里。
他們無力解決各自的問題,就把憤怒的情緒轉(zhuǎn)移到孩子身上,把孩子當(dāng)成情緒的垃圾桶:
“你爸(你媽)今天又和我吵架了,我這日子沒法過了,我還不如死了算了,我要不是為了你,早就不活了……”
父母一次次把戾氣撒給孩子,撒完后自己該吃吃該喝喝,卻不知道這無休無止的負能量,給孩子帶來怎樣的傷害。
少年的船還小,他們能承受的傷害很少。
來自父母戰(zhàn)爭的每一場動蕩,都像是在孩子的小船上鑿洞。
洞越鑿越多,冷水就往孩子的小船上灌,直至孩子的生命之舟沉沒。
我在咨詢中發(fā)現(xiàn),很多抑郁癥的孩子背后,都有一個或兩個過度傾訴的家長。
父母自己的生活過得一團糟,沒有邊界地騷擾孩子的日常,讓孩子在被騷擾的恐慌里,被血脈綁架,為親情恐慌,無處躲藏。
為人父母是一場修行,這修行,首先是做好自己。修好了自己,才能習(xí)得——
“肌膚之下,掩埋了多少傷痕和苦痛?!?/p>
鹿道森在遺書中說,他一直鼓勵自己,走出原生家庭的傷害,走出過往傷痛的摧殘,走出偏見和傲慢的審判。
但,他還是時時刻刻被悲傷和無力左右。
他越無力,那些傷害過他的往事和人,就顯得越野蠻。
他越想逃跑,那些緊緊追著他的記憶和痛,就顯得越兇狠。
我們所歷經(jīng)的一切,身體都沒有忘記。
這是心理學(xué)家巴塞爾·范德考克在《身體從未忘記》中所闡述的:
過往從未遠離,傷害不會被遺忘,它就潛伏在我們身體內(nèi)部,伺機尋求復(fù)活。
如果我們不能正視它,接納它,治愈它,它就會攻擊我們,打敗我們,吞噬我們。
如果父母知道,對孩子的每一次羞辱和毆打,都是在他身體內(nèi)部釘釘子,父母會不會閉住苛責(zé)的嘴巴,放下憤怒的拳頭?
如果父母知道,對孩子的每一個擁抱和親吻,都是在他心靈地圖上開放玫瑰,父母會不會多擁抱孩子一次,多親吻孩子一下?
因為,父母的愛和溫柔,不僅培育出心理健康的孩子,還能——
“25 年,卻只有小時候在假期挨著外婆時,才能感受到溫暖,真懷念啊。外婆,好想你?!?/p>
鹿道森的遺書中,唯一一次提到家人溫情的,是童年里的外婆。
他還提到,2019 年,在南京時遇見一只流浪貓,自己經(jīng)濟窘迫還是花了很多錢給小貓治病。
小貓?zhí)撊?,最后還是走了,他難過悲傷了好久,感嘆:“我們的命運,也沒有什么不同吧。”
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識別善良。
被遺棄的小貓,讓他想到了自己的命運,并在感同身受中,陷入習(xí)得性無助的哀傷。
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成了一名專業(yè)攝影師。
因為太渴望得到愛、得到救贖,他一次次在攝影作品里,創(chuàng)造出神。
但,神終歸還是太虛無,太遙遠,無法將他拯救出人間。
“衣衫襤褸,回望故鄉(xiāng)幾百里,我也沒有回去的理由,回去只是累贅,沒有人會愛我。”
他像所有陷入困境的孩子,獨自漂泊在孤島上,寧愿餓死都不愿向家人求助。
這樣的孩子為什么不向父母求助?
因為,他們和父母的連接,是斷裂的,是冰冷的,是不被信賴的。
所以,他們才在孤島上死亡,從懸崖上跳下,在暗夜里消逝。
這就是親子之間最大的暗傷:
父母和孩子之間,因為沒有愛的正向流動,而陷入了死能量。
父母在這頭,孩子在那頭,中間是一大片茫茫的絕望之境。
父母和孩子之間強韌的情感連接,是孩子穿越絕望之谷的橋梁。
在一堂心理學(xué)課上,老師曾給我講了一個她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
有個患抑郁癥的女孩,想要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前一刻,撥通了她的電話。
“救救我?!迸⒄f。
“親愛的,謝謝你這一刻想到我?!崩蠋熣f。
“不,不是我想到你,是我媽媽讓我想到你?!迸⒖拗f,“我就要離開這個世界時,忽然想起我媽媽曾那么多次把我緊緊摟在懷里。她那么愛我,一定希望我好好活著。”
“謝謝你媽媽,她真好。”老師又說。
“我媽媽已經(jīng)離開我10 年了,但我確定,她很愛我,這種愛一直都在的?!迸⑧卣f。
是的。
救贖一個孩子的,唯有愛,哪怕愛他(她)的人已經(jīng)離開,這愛也會讓他(她)和這個世界保持連接。
這連接,是他(她)走出絕望之谷的路,冰冷寒夜的燈,懸崖峭壁的橋。
“我只想讓更多人知道,愛,永遠都是最重要的?!?/p>
遺書的最后,鹿道森這樣寫道。
謹以此文,紀念這個叫鹿道森的25 歲攝影師。
他來人間一趟。
一直在尋找盛開的玫瑰和溫暖的太陽。
希望這篇文章成為教子育兒的“醒世恒言”;希望這篇文章成為老師們教學(xué)育人的“喻世明言”。這是因為,孩子成長中,有兩塊田野——家庭和學(xué)校;孩子成長中,有兩種澆灌——家長和老師。不要互相推諉了!家長推給學(xué)校,老師怪罪家長。身為父母,要時時刻刻想著如何給孩子以“歸屬感”,怎樣給孩子以“被肯定感”;身為教師,要時時刻刻想著并帶領(lǐng)同學(xué)做起來:來吧,孩子,沒事兒,還有老師呢,還有同學(xué)呢……只有這樣,世界上一定會少一個投海的鹿道森,也一定能多一個攝影家鹿道森……(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