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音樂家”聶耳在上海

□ 趙建中

“我決不走錯誤的道路”

1930 年7 月，聶耳（原名聶守信）來到上海。這一年，他才18 歲。

聶耳出生在云南省昆明市一個中醫(yī)家庭，曾就讀于云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英語系。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后，聶耳本可以順利地成為一名英語教師，卻因為“共青團員”的身份，被國民黨當局列入了黑名單。

由于獲悉國民黨可能要進行抓捕，聶耳在畢業(yè)典禮結束后便立刻動身離開故鄉(xiāng)。當時，正好他三哥被云南一家香煙批發(fā)公司派到上海分店工作，于是這一機會就落到了聶耳的頭上。

當年從昆明到上海，先要乘火車到法屬印度支那，也就是越南，再從越南的海港乘船經(jīng)香港到上海。這次旅行需要坐3 天火車、8 天輪船，包括換乘時間在內，一共需要2 周。聶耳到達上海后，觸目即是繁華街道，行人擁擠，一陣又一陣市井噪音直沖耳膜。關于對上海的初步感覺，聶耳在寫給二哥的信中說，華麗的上海其實沾滿污濁，但是請相信我決不走錯誤的道路。初到上海期間，聶耳的腦海中時常浮現(xiàn)與母親、哥哥們流淚分別的情景。而對于聶耳的家人來說，把家中最小的兒子送到充滿誘惑的大城市，實在是擔心不已。尤其是聶耳的母親，在丈夫去世后憑借一己之力支撐家計，更是“兒行千里母擔憂”。然而，聶耳自此卻再也沒有回到故鄉(xiāng)。

聶耳上班的云豐申莊上海分店，位于虹口東部的公平路，靠近后來猶太人聚居的提籃橋，離熱鬧的北四川路（今四川北路）和吳淞路還有一段距離。云豐申莊的業(yè)務是從上海著名的南洋兄弟煙草公司批發(fā)高級香煙，然后運抵昆明銷售。聶耳在上海負責香煙的采購、運輸及與總公司的聯(lián)絡、付賬等工作。所謂分店僅是一間設在二樓的昏暗房間。7 月的上海，正是氣候悶熱的季節(jié)，晚上床鋪上還有臭蟲出沒，讓聶耳怎么也睡不著，幾乎徹夜難眠。

從當鋪買了人生第一把小提琴

待聶耳熟悉工作之后，云豐申莊老板就帶著他去逛法租界里著名的娛樂場所大世界。大世界位于公共租界與法租界的交界地帶——愛多亞路（今延安東路），自1917 年開業(yè)以來，因集電影、演藝、雜技、魔術等娛樂于一體而聞名滬上。從1930 年開始，青幫頭子黃金榮成了大世界的老板，他在經(jīng)營活動中加入鴉片、賭博、妓女元素，使大世界淪為藏污納垢之地。不過，聶耳在觀摩了劇場上演的京劇《空城計》后，仍覺得非常滿足。這是他在上海游覽的第一個地方。

因工作認真，聶耳深得老板的信賴。然而，并不愿將此作為終生職業(yè)的聶耳有自己的夢想。他很早就對笛子、胡琴、三弦、月琴等民族樂器產(chǎn)生興趣，并通過各種方式熟悉這些樂器，進入云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后，還學習了小提琴。曾有一個朋友對聶耳說：“如果能在暨南大學或國立音樂院，專門學習音樂就好了?！痹诶ッ鲿r，聶耳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到上海后，他就生活在國立音樂院（今上海音樂學院）附近，于是心思又活了。因為小提琴價格比鋼琴的便宜很多，于是聶耳在上海買了第一把屬于自己的樂器——日本制造的鈴木牌小提琴。這把小提琴是當鋪因贖回期限已過，而對外銷售的“二手琴”，因此價格更低，十分適合節(jié)儉的聶耳。從此以后，他就在陽臺上不受干擾地練琴，時而沉浸于優(yōu)美的樂曲，時而遠望黃浦江沿岸的風景……

殘酷的現(xiàn)實讓他想起了《資本論》

1931 年3 月，聶耳來上海不到一年，云豐申莊就倒閉了，他不得不另外謀職。4 月，聶耳報考明月歌劇社，主考人黎錦輝慧眼識英才，破格錄取他為樂隊練習生，師從樂隊首席王人藝學習小提琴?！奥櫠本褪钱敃r黎錦輝為他取的名字。明月歌劇社主要演出西洋風格的音樂喜劇，培養(yǎng)了一批既能唱又能跳的演員，比如黎莉莉、王人美、周璇，都是從明月舞臺走出來的女明星。自此，聶耳從一個店員的簡單生活中脫離出來，進入浮華的文藝界。

隨后，聶耳搬入公共租界愛文義路（今北京西路）某個培訓場所附設的男子宿舍，開始接受前輩小提琴演奏家王人藝的指導，一天練習6個小時的小提琴。王人藝是王人美的三哥，王人美雖然在舞臺上風情萬種，其實本色質樸，他們三人是共同生活在陋室的好伙伴。因為王人藝、王人美是聶耳來上海后初次交到的朋友，所以他總是稱呼他們?yōu)椤案绺纭薄敖憬恪薄?/p>

在明月歌劇社，聶耳與其他七人組成了一支樂隊，為音樂劇伴奏，并灌注電影音樂唱片。他的努力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認可，被任命為首席小提琴手。當年音樂劇的風格與今天的風格大不相同，賣點大都集中在女演員的穿著打扮上，且多賣弄色相，而劇情往往以男女戀愛為題材，這一切對于人生態(tài)度嚴謹?shù)穆櫠鷣碚f，不太能接受。

雖然是練習生，但聶耳每天的演出都很正式。雖然累到筋疲力盡，但月薪卻只有20 元，這讓他感到很無奈。其間，他每周都會到工部局交響樂團首席小提琴手波德什卡處上一次小提琴課，授課費每次3 元。能夠接受一流演奏家的輔導本是一件很開心的事，但要當?shù)粢挛锊拍苊銖娭Ц妒谡n費，也著實讓聶耳傷透腦筋。

1931 年9 月，國立音樂院校長蕭友梅到明月歌劇社參觀。蕭友梅是我國著名的作曲家、教育家、音樂理論家，曾在東京帝國大學、東京音樂學校、德國萊比錫音樂學院留學，歸國后他致力于推進國內音樂教育。當年，明月歌劇社與國立音樂院合作，接受學院的技術指導，聶耳與隊友們都曾在蕭友梅面前演奏過。

聶耳十分希望能去國立音樂院學習，但蕭友梅說一個學期需要60 元學費，這讓聶耳難以承受。他的心情跌到了谷底：上海有優(yōu)良的學習條件，有世界級音樂家的音樂會，但是自己只能羨慕地觀望；歌舞團排演的低俗音樂劇對自己更是一種毒害。聶耳不由想起學生時代偷偷讀過的馬克思《資本論》，當時僅是理論學習，如今已成為現(xiàn)實問題。

加入劇聯(lián)，聞名上海

1932 年春天，聶耳結識了左翼劇作家田漢。以此為契機，他在雜志上以“黑天使”為筆名發(fā)表了文章《中國歌舞短論》，引起同事們的反對，于是他辭去歌劇社的工作。夏天，聶耳前往北京報考國立北平大學藝術學院，但沒有成功。11 月，他進入聯(lián)華影業(yè)公司工作，參加“蘇聯(lián)之友社”音樂小組，并組織“中國新興音樂研究會”，成為左翼戲劇家聯(lián)盟音樂組的一員。

1933 年，聶耳在田漢的介紹下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此后，他以通過電影提高民眾的抗日意識為使命，開始音樂創(chuàng)作。而當時的實際情況是，由于大部分工人、農(nóng)民不識字，散發(fā)抗日宣傳標語收效甚微，因此電影、戲劇、音樂就成了最好的宣傳手段，尤其是歌曲通過歌詞可以傳達思想內涵，口口相傳，傳播范圍更廣。

1934 年，聶耳為孫瑜導演的賣座電影《大路》譜寫主題曲《大路歌》，用號子聲表現(xiàn)道路建設工地上勞動者爽朗、堅強的性格，旋律節(jié)奏簡單，朗朗上口，易于傳唱。這是聶耳歌曲的普遍風格，不僅成功實現(xiàn)了音樂“大眾化”，還因其思想的進步性得到了黨組織的高度評價。但謙虛的聶耳始終認為自己缺乏對音樂的系統(tǒng)學習，于是在1934 年2 月下定決心報考國立音樂院?？上У氖牵@次仍然沒有成功。此后，聶耳專門請國立音樂院教員奧克沙可夫教授自己作曲法。

聶耳在電影界與音樂界的活躍，使他在到上海后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人生的意義。他在給母親的信中寫道，我很努力，已經(jīng)完成了幾首曲子，而且接受我音樂的人很多，在上海藝術界，一提到聶耳，很多人都知道；特別是在與電影有關的雜志上，總是可以看到有四個耳朵的名字。

云南昆明聶耳故居

1931 年，聶耳（中）在明月歌劇社時與小提琴師王人藝（右）的合影

23歲時的遺作竟成國歌

自己創(chuàng)作的音樂被大眾所需要，點燃了聶耳的上進心與創(chuàng)作積極性。然而，國民黨政府消極抗戰(zhàn)，更加強了對左翼活動者的監(jiān)控，聶耳的生命面臨危險。

1935 年4 月15 日，聶耳帶著裝有小提琴的旅行箱，乘坐“長崎丸”輪船赴日。他在學生時代曾學過日語，很早就有去日本留學的想法。雖然“日本帝國主義”是聶耳等左翼文藝工作者的敵人，但日本與中國距離近，在現(xiàn)代化發(fā)展上也的確有可取之處。聶耳乘船到神戶，并游覽了大阪后，連夜坐火車前往東京。當時的中國留學生大多住在東京神田區(qū)神保町，聶耳托朋友聯(lián)系，寄宿在那里一戶日本家庭的二樓，初到日本的他對脫下鞋子在榻榻米上席地而坐的生活，感到非常新鮮。

沒過幾天，聶耳就去聽了東京新交響樂團的定期演奏會。在演奏會上，他欣賞到了正好在日本演出的阿爾托羅·魯賓斯坦獨奏的鋼琴協(xié)奏曲。還有一次，聶耳去參加世界著名小提琴家埃弗拉姆·吉尼巴里斯特的演奏會，還買了一張吉尼巴里斯特的照片，準備請他簽名。但在演出結束后，因為太過激動，聶耳忘了簽名這件事，拿著照片直接回家了。

聶耳一直很想去歐洲、去蘇聯(lián)學習音樂，以提高自己的小提琴技藝。然而，他的夢想終究沒有實現(xiàn)。1935 年7 月17 日，聶耳和朋友一起來到藤澤市鵠沼海岸，在下海游泳時溺水身亡，年僅23歲。

就在離開上海前，聶耳主動請纓為電影《風云兒女》譜寫主題曲。他到日本后，根據(jù)田漢創(chuàng)作的歌詞很快寫出新曲《義勇軍進行曲》并寄回國內，此曲通過電影傳遍了中國的每一個角落。中華民族在危難中覺醒、奮起，與《義勇軍進行曲》陽剛激昂、富有動感的曲調相當吻合。在上海，聶耳作為一名代表民眾心聲的音樂家，短短3 年的作曲生涯中積極創(chuàng)作，共創(chuàng)作了包括《義勇軍進行曲》在內的31 首歌曲，首首深入人心，無愧于“人民音樂家”這一光榮的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