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勝將伍同俠

◇文/蘇揚 圖/段明

一進同俠武館的大門，就是一個寬大軒豁的院落，沙包、箭靶、石鎖、石鼓放得滿地。這天清晨，朝暾初上，館主伍同俠就已經(jīng)來到演武場上，活動了一下手腳，隨即氣斂神聚，先慢慢地打了一套太祖散掌，一直到“退三步定氣還原”這一招收勢，凝氣屏息，這時身上已微微地出了一些汗。他把小褂脫下，前胸后背抹了一把，丟在一邊，又練了一遍五行通背拳。當練到生平最得意的那招“塌掌”，右掌向前滾腕橫掌時，忽地一陣心慌意亂，待站起寧神思慮片刻，再練時仍是到了這一招便練不下去，右肩膀上一條寸許長的舊刀疤隱隱作痛。他揉揉肩膀，嘆了口氣，找了一個石鼓坐下，想起前兩天大帥府派人來跟他說起的一件事，心中便久久不能寧定。

過不多時，喧囂聲漸起，幾個徒弟陸續(xù)來到演武場，一見師父也在，頓時臉上沒有了笑容，一個個噤若寒蟬，有的扎馬步下腰，入門時間長的便練習拳掌劈擊，一招一式，倒也像模像樣。

伍同俠不再想心事了，穿上褂子，在徒弟們中間走來走去，見到動作不對的，便指點一番，總是要做到干凈利落了方才罷休。西廂房傳來一陣響動，伍同俠頗為意外，撇下徒弟，徑直來到房前，推門走了進去。

“你怎么起來了？”伍同俠問道。伍夫人素琴年輕時頗為標致，只是近年來總在生病，因此臉色青白、顴骨高起，常年都帶著病容。見他進來，伍夫人理了理鬢邊，笑道：“總躺著也是怪悶的，起來走動走動，反而好得快些?！?/p>

伍同俠拉了她在床沿坐下，細看了看她的臉色，問道：“今天可覺得好些了？”素琴低下頭，輕咳了兩聲，說道：“我聽說前幾天大帥府來人了，要你去比武，怎么你也不與我說起？”

伍同俠站起來走到桌邊，把上面的物件移來移去，擺在哪里都覺得不好看，隨口應(yīng)道：“也沒什么要緊的事，說了一些不相干的話，有什么好說的?！彼厍僬f道：“我知道你不愛說，總是我拖累了你，連個孩子都生不出來……”說到此事，不覺垂下淚來。

伍同俠轉(zhuǎn)過身，不耐煩地說：“你看看你又這樣，因此我才不愛對你說。罷了罷了，你也別哭，我與你說就是了?！痹瓉肀镜赜幸粋€侯團長，手下有幾十條槍，幾百個兵，便自封為大帥，平時凈做些偷雞摸狗、武斷鄉(xiāng)曲的事。他有一個小舅子，極愛拳腳，四方游歷，學了一招半式，心癢難耐，打聽到本地正有一個知名的拳師，精通五行通背拳，生平曾與人比試過九十九次，未嘗一敗，便非要與他過招不可。侯大帥知道伍同俠的本事，生怕小舅子經(jīng)不起他三拳兩腳，就沒有答應(yīng)，可到底抵不過姨太太的枕頭風，派了一個師爺來與伍同俠說起此事，偷偷地許他五百塊錢，只要他當天佯裝敗下陣來，大帥府既有了里子也有了面子，錢就是他的了。

伍同俠聽后自是大怒，若非那個師爺早有準備跑得快，少不得便是一頓老拳。師爺走后，伍同俠也知道從此與大帥府結(jié)下了梁子，干脆閉門不出，專心授徒?？尚囊坏╈o下來，不由自主地就想到武館現(xiàn)今的狀況，素琴又是這樣，反倒是有些悵然若失，這五百塊錢本來不該是自己的，但此刻卻是沉甸甸地裝在了心里。

素琴聽他說完，便搖頭道：“同俠，你聽我的，不可以答應(yīng)他，你已經(jīng)幾年不與人交手了，我心里明白，你是想把這第一百場比試，留給郝老拳師，他不是一直想跟你再比一次嗎？與大帥府那種人過招，沒的壞了你一輩子的名聲！”她說得快了些，臉色酡紅，宛如才飲了酒，手撫著胸口喘氣，像是在拉風箱，咝咝地響。

伍同俠上前來給她捶了幾下背，素琴笑道：“好了，這樣就行了，哪里就把我咳死了呢?！蔽橥瑐b皺了皺眉頭，說道：“要不是我，你也不會生這場病……我聽大裕成典當行的姚老板說，上海有西醫(yī)專治你這種病，只要花一千塊錢打幾針就好了，我看不如……”素琴打斷他道：“我可不信洋鬼子的玩意兒，再說，就算你故意打輸了，也只有五百塊錢，另外那五百塊呢，你打算向誰要去？你呀，好好地練功，別再想了?！?/p>

伍同俠把耳朵貼在正房的門上，仔細聆聽外面的動靜，徒弟們聽說師娘下了地，都高興地簇擁在西廂房，七嘴八舌地要素琴給他們做烙餅吃，素琴含笑答應(yīng)著，病好像也好了一半。伍同俠輕哼一聲，正要出去叫他們都散了，手才扶在門上，就想到武館日子清苦，他又不善經(jīng)營，常常入不敷出，眾弟子一天練功畢，也只有清湯寡水、不見油腥，一年到頭也沒吃過幾頓好的，好在他們都是窮人家出身，吃得了苦，這才一年年地熬了下來。想到此處，心也軟了，輕輕地掩上房門，拍著腦袋，在屋里踱起了步，走過桌子時，不知不覺摸了一頂帽子戴上了，可過了沒一會兒又取了下來，轉(zhuǎn)了十七八個圈子，猛地一把抓起那頂暖帽，往頭上一扣就出了門。

茶館里熱氣騰騰的，厥聲甚雜，伍同俠獨坐在一角，并不在別人的熱鬧里。他把衣服的前襟緊了一緊，遮住了自己的半張臉，旁邊的雅座里傳出一陣議論沸騰之聲，說的似乎正是自己的事，于是便暗中留了心。

“喂，你聽說了嗎，姓伍的那個老家伙，就是向來看不起我們的那一個，就要跟那個……的小舅子比武啦！”他在提到侯大帥時，聲音忽然低了下去，仿佛是被他一口給吞掉了，想是比劃了個手勢。

“我敢打賭，三招之內(nèi)他要沒被姓伍的打趴下，我這個林字翻過來寫！”

“可不是嘛，賭場里都炸了鍋了，有膽子的，都去買姓伍的輸，昨天去買的，只要五十塊錢，運氣好的話，能賺回小兩百呢！”

伍同俠的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冷笑。兩百塊錢算什么！他想道，前年有個人要我給他做保鏢，每個月整整給我三十塊現(xiàn)大洋呢，我還不是連瞧都沒瞧一眼？他不愛錢，甚至還有些看不起錢，尤其是那些在街頭賣拳頭、打?qū)ψ?、耍槍弄棍，拿祖師爺教的好玩意兒混飯吃的，但討厭歸討厭，茶錢還是要照付的。

回家的路上要經(jīng)過一家賭館，伍同俠每次都是匆匆走過，從來不曾抬頭多看一眼，甚至壓根兒就沒察覺，可這一次卻駐了足看，又搖了搖頭背著手走開了。

武館的大門半敞著，他剛將一只腳跨進去，就聽見徒弟們在演武場上私語，被他聽個正著。

“今天剛傳出風來，又漲了，有人買師父輸，五十塊錢，能足足賺回五百塊錢呢！”

“胡說！師父能輸嗎？”

“嘿嘿，自然不能，他呀，等著看笑話好了！”

五百塊錢！伍同俠一怔，身子像是突然間變得木了，不能動彈，這時他的一只腳在門里，一只腳在門外，不知道是該進還是該退，就這樣跨著門檻發(fā)了半晌呆，到最后還是一點一點地把前腳收了回來，繞著宅子又走了一圈，這才悄悄地，并不從演武場，而是背著人，從抄手游廊那兒，回了房。

關(guān)上房門，伍同俠就將墻上掛的那把刀取下來端詳，以花斑藤條織成花紋纏束的刀靶，再配上綠皮鞘子金吞口的刀鞘，的確是一把漂亮的刀，他用手指撫摸著刀鞘，一遍又一遍，每次撫摸它，肩膀上的傷疤就禁不住地微微跳動，仿佛活過來一般。

大裕成典當行的姚老板這兩天心情不錯，但聽到伍同俠前來拜訪，還是感到了意外，讓進房內(nèi)，喝了一道茶，就問起他的來意，伍同俠不說話，只把那口用青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刀取了出來給他看。

姚老板接過來，先細看了看鞘子，這才抽出刀來，以指彈那刀刃，只聽瑯瑯地響，如鼓琴之聲，贊嘆道：“真是一把好刀！怎么我以前不曾見過？”

伍同俠看著那刀，目光像是定住了，移不開來，說道：“也難怪你不知道，這原不是我的，而是十里莊郝老拳師的東西?！?/p>

“十里莊紫金八卦刀！”姚老板忍不住驚呼出聲道，“啊……那怎么到了你的手里？”

伍同俠道：“幾年前，我與郝老拳師相約比試，就以我的五行通背拳對他的紫金八卦刀，那是我生平第九十九場比武，那一次，是我用了一招塌掌，才險勝了他半招，這口刀也就如約歸了我?？晌业挠壹绨蛞脖凰硞?，差點兒就不能用了，養(yǎng)了月余才好。那時節(jié)，素琴已經(jīng)身懷六甲，為了照顧我，幾天幾夜沒合眼，到最后孩子就沒保住，她現(xiàn)在的病，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姚老板點頭道：“原來是這樣?！?/p>

伍同俠咽了口唾沫，問道：“你看這刀能當五十塊錢嗎？”

姚老板微睨了他一眼，他是做生意的，并不過問錢的用處，幾番交鋒，最后以五十塊錢成交。

這一天伍同俠甚是忙碌，才出了當鋪，就又去了一趟大帥府。到了晚上，等到徒弟們都睡了，伍同俠告訴素琴，說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大帥。素琴很是吃驚，責怪了他一番，最后經(jīng)不起他勸，倚靠在他懷里，臉上泛出紅潮，那是因為剛才又吐了幾口血的緣故，輕聲說道：“都是我不好，連累了你，同俠，等我的身子好了，一定會給你生一個小子！”伍同俠用手撫摸著妻子的頭發(fā)，微笑著一言不發(fā)，宛如還清了長久以來沉重的債，心情平靜得像是微風不起的湖面，并不泛起一點兒漣漪。

既然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伍同俠便把這件事情放下了，反而覺得身上輕松不少，每天只把大門緊閉，一概不見外客，練練功、喝喝茶，過得輕松愜意。徒弟們大了膽子，都來恭喜他即將百勝，他笑笑不說話，對他們的督促也不像從前那么嚴厲了。

到了比武的前一日，伍同俠正在屋里閉目養(yǎng)神，有一行人直闖了進來，攔也攔不住，有一個聲音響起：“老伍、老伍，你在哪里？這么大的喜事，怎么也不通知老哥哥一聲！”聲調(diào)激越，一個個字砸在地上“咚咚”作響，豪氣彌增。

伍同俠一聽這聲音便知道是誰來了，驚喜逾恒，一個鷂子翻身從榻上跳了下來，打開房門。

迎面樂呵呵地走來一人，膀闊身長，一張紅臉龐，銀髯飄在一邊，伍同俠一見他便喜道：“老郝！”走上前幾步，伸出手來要與他相握，郝老拳師不待他觸到自己，臉上兀自掛著笑容，忽地松肩垂肘，前手向外推，后手向下墜，圓活不滯，搭住伍同俠的手臂向外急分，他這一下身隨臂動，用的其實是全身上下的力量，一旦搭上，后勁便要源源而至。

伍同俠沒提防他一見面就要出手，暗道了一聲：“好！”反應(yīng)也是奇快，用了一招通背拳中的“迎面掌”，左掌松屈，屈臂裹肘前指，牢牢護住身前要害，右掌順著左前臂上面順勢拍出，郝老拳師一側(cè)頭閃過，還了一掌。兩人都站在原地，身形不動，只用四只手臂，如彩蝶穿花般，倏來倏去，對了幾招，隨即心意相通，同時收了招，兩雙大手緊緊相握，一齊放聲大笑。他們二人，雖是對手，更是多年相交的老友，幾年中練功不輟，都想再跟對方好好地比試一次，原來雙方的功力都還沒擱下，仍是一個難分伯仲的局面，這一笑，才叫做惺惺相惜、適意暢懷。

與郝老拳師同來的幾人都是這一帶知名的武師，還有的大部分明天一早才能趕到，他們見二人才碰面就小露了一手絕技，都神馳目眩，連叫好都忘了，有的當即捋袖拍掌，也想上前來切磋一番。郝老拳師雙臂一張，朗聲說道：“不急，先讓伍大俠好好地歇息一宿，你們非要把老臉丟在這里，還怕以后會沒有機會嗎？快把那件東西拿上來！”

大家拿來一個包裹，七手八腳地打開，原來是一大面通紅的錦旗，四圍鑲著花邊，中間四個金色的大字——“百戰(zhàn)百勝”，每個字都有缽盂般大小，在正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伍同俠一見這四個字，臉上陡然變色，眼睜睜看著他們歡呼雀躍，雖然還掛著笑，但已沒有一絲的喜悅之情。晚上，他躺在床上，如何也睡不著，一睜開眼睛，就能看到掛在正前方墻上那面“百戰(zhàn)百勝”的旗子，屋里沒有點燈，旗子變得黑簇簇的，越來越沉重，逼仄著自己，像一座山似的作勢要朝自己這邊傾壓下來。他有點兒喘不過氣，起身找了一件長衫，把旗子遮住了，躺不了一會兒又翻身坐在床沿上，不由自主地又朝著那面旗子瞥了幾眼。這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竟是一夜未眠。

呼！呼呼！呼呼呼！

侯大帥的小舅子是個橘皮臉，一拳重似一拳，虎虎生風，他的每一次出手，伍同俠都能看出三四個大破綻，只是每一次想要把他撂倒在地，都是才到半路，手臂就軟綿綿地垂了下去，兩人你一拳來，我一掌去，拆了四五十個回合，場面煞是好看，可就是分不出勝負來。

這是一個很大的校場，地上撒了細沙，修整一新，本鎮(zhèn)的士紳、鄉(xiāng)鄰，幾有半數(shù)來到了這里，擠擠挨挨。一眾遠道而來的武師們坐在了最前面，將那面“百戰(zhàn)百勝”的大旗也帶了來展開，被風吹起，獵獵飛舞，更增氣勢。郝老拳師鐵青著臉，坐在他們中間，見伍同俠有氣無力的，全無昨天的凌厲，急得直跺腳。

伍同俠一邊同橘皮臉周旋，一邊側(cè)目向人群中望去，素琴就坐在郝老拳師旁邊，臉色蒼白、擔心不已。一看到她，伍同俠心中便是一陣酸楚，這時正有一拳，迎面擊來，這一招他已經(jīng)見過多次，暗中嘆息一聲，仰起臉，雙手垂下，就這樣在原地等待著……熾熱的陽光灑下來，照在沙地上，又反射回來，直晃著他的眼，素琴、一千塊錢、寶刀，紛至沓來，如同鬼魅般，一個個地在他眼前來了又去；還有一面大旗，上面赫然四個大字——百戰(zhàn)百勝！

“砰”的一聲，橘皮臉在空中橫著飛了出去，捂著面門，痛苦地在地上打滾，伍同俠收了“塌掌”，迷惘木立，在四周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中，獨自一人站在場地中央，久久不語，這一刻，他忽然覺得陽光格外刺目、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