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壹
“你應(yīng)該換份工作?!迸⒄f。她拿起灶臺上一只薄荷綠色的搪瓷鍋,把它的蓋子打開看了看,然后送到他面前,“這個好可愛,是不是?”
男孩說:“我們用不著啊。”
“我們沒有廚房?!迸⒄f,“你說這個能不能放在電磁爐上用?”
“我不知道。電磁爐一共也沒用過幾次,我們連油鹽醬醋也沒有。”
“那都是可以買的?!迸⒄f。
男孩沒有應(yīng)聲。女孩已經(jīng)轉(zhuǎn)去看裝著各種調(diào)料和雜糧的瓶瓶罐罐了。
“真的,你應(yīng)該換份工作?!迸⒄f,“我也應(yīng)該換一份工作。聽說做代購很賺錢。我以前有個室友,她一個月代購賺的錢是她工資的好幾倍,她后來就辭職了?!?/p>
男孩聽過女孩講這個前室友的事情,不止一次。但他從來沒見過她。
可惜后來就沒聯(lián)系了。女孩說,你說我要不要去問問她?
男孩說不要。
他們順著通道往里走,人很多,好像周末大家都沒地方去,都到商場來了。許多人推著購物車,還有人的購物車?yán)镒粋€小孩。
女孩朝那小孩招了招手,但小孩只顧著咬自己的手指,沒有注意到她。
他們穿過了賣沙發(fā)的區(qū)域,女孩對一個沙發(fā)床很感興趣,她蹲在那里研究沙發(fā)是怎樣變成床的。
男孩幫她演示了一下,女孩笑了起來。
“真的很實用,對不對?”女孩說,“朋友來了可以睡?!?/p>
男孩瞥了一眼沙發(fā)床頭上掛著的標(biāo)簽,黃色的標(biāo)簽表示正在打折,而這個標(biāo)簽是白色的。
女孩說:“我沒說要買?!?/p>
男孩說:“我們沒地方放?!?/p>
女孩點點頭。“但是以后會用得著?!彼f,“我們不用買很大的房子,這種沙發(fā)床適合小戶型?!?/p>
她每一樣?xùn)|西都看得津津有味。衣柜、鞋柜、電視柜、餐邊柜,還有書桌、餐桌、吊燈、地毯,成套的餐具、咖啡杯、醒酒器……她向他解釋,哪一種茶幾搭配哪一款沙發(fā)會比較好看,窗簾的話,顏色不應(yīng)該太鮮艷,淺灰色或者墨綠色的,會顯得比較有品位。
“我想要整面墻的書架,就像圖書館那樣?!迸⒄f。
“好啊?!?/p>
女孩很高興,她伸出右手旋入男孩的臂彎里,兩個人并排著往前走,不時調(diào)整位置給對面的來人讓路。
他們進(jìn)入了家居布置的展示區(qū)。
“我喜歡這個?!迸⒃谝粋€臥室的床上坐下來。她坐下之后又起身,然后又坐下,這么試了幾下之后,她抬頭對男孩說:“好舒服,你也來試一下?!?/p>
她等著男孩過來,和她一同坐到床上。可是他站著沒動。
“不用了吧。”他說。
“你來嘛!”她用眼神示意他,其他人也都是這么坐著的。
男孩這才同她并排坐了下來。
“以后我也想要這么大的床。”女孩就勢躺了下去,她的兩只有點兒臟了的球鞋翹在了半空。
男孩把她的衣角往下拽了拽,拍了一下她的大腿,“走了吧?”他說,“逛得差不多了?!?/p>
女孩坐起來。她的頭發(fā)有點兒亂了,有一縷頭發(fā)從發(fā)叢里冒出來,像一個小犄角。她把臉埋到男孩的肩膀上,雙手環(huán)住他的一只胳膊。
他們有一陣沒說話,也沒動。
走了吧。男孩再次說。有兩男兩女正朝這邊走來。
再坐一會兒。女孩說。她去玩男孩裸露的胳膊上的汗毛,汗毛有許多,每一根都很細(xì)。她把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尖并攏來去拔它們,一下,又一下,每次都從指甲縫里溜掉了。她沒有真的要拔它們。
男孩的電話響了,悶聲悶氣的震動,好像和床墊里的彈簧產(chǎn)生了共振。
你不接嗎?女孩問。
男孩把手臂從女孩懷里抽出來,站起來走遠(yuǎn)了兩步。
她挪到了床頭,從閱讀燈的黑色電源線后面找到標(biāo)簽看了一眼。她想,如果把這個臥室原樣給她,她會很滿足。很快她又想到了更好的主意。等商場打烊,所有顧客都走光了,所有員工都清場了,所有的燈都熄滅了,他先從床底下鉆出來,然后把她從床底下拉出來。他們在浴室里點上香薰,在臥室的音響里放爵士樂,爬到餐桌上跳舞,在廚房灶臺上做愛。到了早上,商場開門之后,他們混在普通的顧客當(dāng)中,手牽著手,大大方方地走到門口,相視一笑。
兩男兩女看起來像是一家人,他們推著兩輛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氖滞栖?,那個年長的女人伸手往床上按了一按。蠻軟的,她說。
年輕的男人說,這個質(zhì)量不行。
女孩站了起來,從旁邊打通的門洞拐了過去,這地方看起來像是衣帽間。她轉(zhuǎn)身前少走了一步,扭到了腳腕,有一點點疼。她在一張換鞋凳上坐下,揉了兩下。
換鞋凳的對面是整排的大衣柜,柜門上嵌著全身鏡。她打開其中一扇柜門,里面是空的,關(guān)門時看到鏡子里映出男孩站在隔壁房間外面的身影。
她朝他招呼了一聲,男孩走了進(jìn)來。
換鞋凳旁邊的編織簍里堆放著許多抱枕,她挑出一個姜黃格紋的抱在胸前,對著鏡子轉(zhuǎn)了半個身子,在他面前輕輕地晃了一下,像試一件衣服。他以為她要把抱枕給他,接了過來,馬上發(fā)現(xiàn)礙事,又丟回了簍里。他的電話比她想的要長。
他們是從上個月開始看房子的,房東又漲了他們的房租。
他們?nèi)チ瞬煌囟蔚乃膫€小區(qū),沒有看到中意的房子,獲得了兩個認(rèn)識:第一,他們現(xiàn)在租的房子在市場上算是便宜的;第二,中介說他們賺的錢都用來給房東供房貸了。
她從鏡子里看到他微蹙的眉頭,看到他帽子的一端繩子掉在了T恤的衣領(lǐng)里面,衣領(lǐng)的邊沿有細(xì)微的磨損。她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忽然發(fā)覺看得越仔細(xì)好像越陌生。噴了發(fā)膠的頭發(fā)努力往前梳也掩蓋不住后縮的發(fā)際線,像馬蜂窩一樣毛孔明顯的鼻頭,脖子左側(cè)米粒大小的痣,在地面、她和墻面之間飄忽的眼神——每一個元素都是他的,組合起來卻顯得過于具體,像辨認(rèn)過久反倒無法認(rèn)識的字。
等他踱了兩步過來,她才如夢初醒般地問他是誰的電話。
我媽的。他說。
噢。
她沒有再問。
走了吧。他說。
她走了兩步,右腳踝還是有點兒疼,她想,也許過一會兒就不疼了。上電梯的時候,疼痛感像是藤蔓慢慢纏住了她,等走到下面一層樓的時候,像有一群白蟻開始啃噬她的骨頭,而且它們正不斷地繁衍和壯大。
沒等走到收銀通道,她已經(jīng)一瘸一拐了。他不得不扶著她,責(zé)備她怎么這么不小心。
收銀通道前排了長長的隊伍。他們手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從不用結(jié)賬的快速通道直接出去,盡管那個通道距離他們要更遠(yuǎn)一些。他不斷地鼓勵她再堅持一下,如果等一下真的走不了的話,他可以背她去地鐵站。
可是她停了下來。在離收銀出口不遠(yuǎn)的陳列架上,她又看到了那個薄荷綠色的搪瓷鍋。
我要買那個鍋。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