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 于
我獨自走在野地里。此刻,一切都是屬于我的。
天空是屬于我的。那些云彩和云彩里的陰沉是屬于我的。
野地是屬于我的。那些空曠和空曠里的遠(yuǎn)景是屬于我的。
河流是屬于我的。那些堤岸的彎曲和彎曲里的破碎聲是屬于我的。
還有那些樹是屬于我的。那些樹的陰影和陰影里的埋伏是屬于我的。
我獨自走著,在野地里獨自走出一條路來。那些腳印和腳印里的荒涼是屬于我的。
我卻沒有嘆息,沒有孤獨。只有嘆息和孤獨里的沉默是屬于我的。
如果無止境地走下去,就會從我的身體里走出另一個我來。另一個我的誕生和死亡都是屬于我的。
文學(xué)是一間包廂
文學(xué)是一間包廂,里面坐著三五個人。
清茶一杯,照著各自的面孔。面孔像一本書一樣打開,把各自的眼睛和嘴巴暴露在燈光下,凸起與凹下,棱角鮮明;額頭和下巴卻是陰暗的,隱見凸起與凹下,棱角鮮明。似乎像三五尊雕塑,在燈光下等待一個人從書中走出來。
一個人從書中走出來,眼睛和嘴巴暴露在燈光下,凸起與凹下,棱角鮮明;額頭和下巴卻是陰暗的,隱見凸起與凹下,棱角鮮明。
他說,再見!
燈光瞬間煞白,坐著的三五個人驀然一驚,他們的額頭和下巴霎時變得明亮,而眼睛和嘴巴卻陷在陰影里,使雕塑更像一尊雕像。
在各自的面孔與面孔之間,是一本書中的另一個面孔,卻不見;在各自的心靈與心靈之間,是一本書中的另一個心靈,卻不見。
他們?yōu)槭裁催@樣沉默?
他們說,再見。
包廂里瞬間空無一人。
詩 人
很多人最初寫詩,是生命中的一部分覺醒了,在朦朧中看見一道光繞進(jìn)了身體。有了表達(dá)的欲望,身體就張開了一些緊閉的眼睛,不是兩只眼睛,而是一些眼睛,比別人要多。那兩只最大的眼睛只能看到很大的東西,而身體上無數(shù)隱藏的眼睛是緊緊閉著的。一些眼睛醒來了,生命中的光彩就變得豐富了,樹葉有了氣孔,飛蟲有了嘆息,河流有了蜿蜒的氣脈,天空有了一寸一寸聯(lián)結(jié)起來的光柱,還有地下有了泉水的回響,鳥的鳴叫就有了各種各樣的氣味,山的矗立就有了一個人的脊梁,黎明前的暗影就有了熟透了的胸脯的弧度。
當(dāng)一個人的全部眼睛都醒來了,就有了銀河系里星球之間的相互召喚,就有了宇宙中遼遠(yuǎn)的顛簸與坦途,就有了相愛的人之間背靠著背的堅持,就有了亡靈的呻吟被風(fēng)雨淋得濕漉漉的折痕,草木的根須在地底下就有了神經(jīng)質(zhì)般的扭結(jié)和分離,一只瓦罐在屋檐下就有了渾濁的眼睛,一條路走著走著就有了一個背影的孤零,一聲嘆息就有了生命里的無數(shù)輪回,輪回中就有了生命里的空白,空白中就有了繁華和荒涼。這些都是那兩只最大的眼睛看不到的,卻在一個人身體上無數(shù)隱藏的眼睛里恢復(fù)了最真實的樣態(tài)。于是,世界有了無限豐富的顏色、聲音、氣味、光彩和空白,于是有了一個人的海市蜃樓,有了一個人的高天遼闊,有了一個人獨屬于自己的方寸之間,于是一切都變成了生命的感覺。
詩人就是看到了這一切的人。他身上張開的眼睛愈多,他看到的也就越多。用兩只眼睛看世界的人,只看到了世界最表層的事物,他們抓住了事物的現(xiàn)世性,食色性也,一樣不少,心靈里卻少了對稱于世界的豐富性。他們的目光游移不定,不斷地尋找下一個目標(biāo),以期取得最大的收獲。他們笑起來了,緊緊捂住漲破的口袋,充當(dāng)了現(xiàn)世的勝利者。他們甚至笑得非常放肆,振振有詞,別人在他們的目光中就變得矮下去了,矮到了泥土里,以致他們踏上了一腳而沒有聽到呻吟。世界就變得單調(diào)了,色彩里充滿了鐵塊的欲望,聲音里充滿了鐵塊碰撞的荒涼,氣味里充滿了綻開的鐵屑,世界的光彩回到了鐵塊的沉默,等待下一次放肆的笑聲。他們的眼睛變得像無底的深淵,像陡峭的懸崖,又像天空濃重的墨云,似乎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他們空心里的荒蕪。這不是一個屬于詩的世界,而是一個屬于鐵屑的世界。
詩人身體上無數(shù)的眼睛卻在此刻張開了,他看見了虛無里的充實,看見了單調(diào)里的豐富,看見了有限中的無限。這是作為一位詩人的直覺。直覺是詩人之為詩人的本能。用兩只眼睛看世界的人,只有看的本能,詩人卻有看見的本能??词菑馁橘氲姆较蛉タ矗荒芸匆妼嵱械囊磺?,眼睛所看見的,并非心中所有;看見是從站起來的方向去見證,能從無中看見有,從有中看見無,有無相生,一切都是眼中所有,心中所有。
詩人是見證者,當(dāng)他的全部眼睛張開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切所有,看見了一切所無。他看見了溫度、氣味、嘆息,看見了宇宙中旋轉(zhuǎn)的光焰,看見了天堂里虛無的花朵,看見了命運里慢慢濡濕相紙的幻滅。一切都是可見的,深與淺,里與外,有與無,常與變,詩人看見了這一切。他看見了世界的深與淺,看見了人性的里與外,看見了生命的有與無,看見了命運的常與變,見證了一切所見與所無。
于是,詩人又充當(dāng)了預(yù)言者。從春天初露的草芽中,他預(yù)言了一個奔跑者一生的長度;從月亮光潔的飽滿中,他預(yù)言了失眠者把一片藥丸擲入漫漫長夜的曲折;從一個舞者漸漸孤零的側(cè)影中,他預(yù)言了一場盛宴高臺上的刀光劍影。他踽踽獨行,從一條長街漸次熄滅的燈火中,他又預(yù)言了十座大廈將要變成閃閃發(fā)光的霉斑。但他卻無法預(yù)言自己的命運,他走進(jìn)了鬧市的一處窄院之中,門哐地一聲關(guān)閉了,只剩下了寂靜。
這就是詩人帶來的啟示。此后的故事就結(jié)束了,從另一處重新開始。
吳投文,1968年5月生,湖南郴州人。文學(xué)博士、湖南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新詩研究。在海內(nèi)外報刊發(fā)表詩歌數(shù)百首,發(fā)表論文與評論一百五十余篇,出版詩集《土地的家譜》《看不見雪的陰影》和學(xué)術(shù)著作《沈從文的生命詩學(xué)》《百年新詩經(jīng)典解讀》《百年新詩經(jīng)典訪談》等,有詩歌入選上百個重要選本?,F(xiàn)居湖南湘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