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維榮
一
1923年夏,于右任、鄧中夏等創(chuàng)辦上海大學,這是一所國共合作創(chuàng)辦的新型學校。經(jīng)李大釗向于右任、邵力子推薦,瞿秋白到上海大學擔任教務長兼社會學系主任,成了上大最受學生們歡迎和崇拜的青年教授。瞿秋白在1923年8月撰寫發(fā)表了《現(xiàn)代中國所當有的“上海大學”》,為上大的發(fā)展制定了宏偉的規(guī)劃。
王劍虹與瞿秋白最初相識于1923年夏日的南京。王劍虹,原名王淑璠,四川酉陽人。她1917年考入湖南桃源第二女子師范學校,與1918年考入該校的丁玲結為同窗好友;1921年寒假回湖南常德,攜丁玲到上海去尋找真理,進入陳獨秀、李達創(chuàng)辦的上海平民女校學習,不久轉去南京,正巧遇到在南京的瞿秋白。
1923年8月20~25日,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在南京東南大學舉行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瞿秋白代表中共中央來南京出席大會。
王劍虹與丁玲在南京過著極度儉樸的生活。一天,她們的朋友王一知的愛人施存統(tǒng)帶瞿秋白來訪。瞿秋白向兩位姑娘講蘇聯(lián)的故事,他那淵博的知識、機警而俏皮的談吐,使王劍虹認為他是一位出色的共產(chǎn)黨員而一見傾心。在瞿秋白耐心的解釋和鼓勵下,王劍虹和丁玲回到上海,進入上海大學文學系讀書。瞿秋白幾乎每天下課后都去她們的住處探望,還幫助她們通過普希金的原著學俄文。
1923年12月至翌年1月,在廣州幫助籌備和參加國民黨“一大”期間,瞿秋白時刻想念遠在上海的王劍虹,幾乎每天都要寄回一封用五彩布紋紙寫的信,信中還常夾帶有詩。12月29日給王劍虹的信中附詩一首:“萬郊怒綠斗寒潮,檢點新泥筑舊巢。我是江南第一燕,為銜春色上云梢。”
1924年2月,瞿秋白返回上海,在緊張工作之時,與王劍虹結婚,過著美好的家庭生活。瞿秋白從20歲起就患上嚴重肺病,曾說:“我個人的命運,以后不知怎樣,但是可以向戰(zhàn)友們保證,我一定要為革命奮斗到底。”婚后僅僅半年,王劍虹就病重不起,致命的肺病正是瞿秋白傳染給她的。當時瞿秋白是中共主要領導人之一,后又兼任國民黨政治局委員,為國共的合作事宜南北奔走,工作非常忙碌,只好請他弟弟云白代為護理。
王劍虹在病危時,給瞿秋白留下一封遺書:秋白:
我生活在你的愛撫之中,雖然只有半年,我已經(jīng)感到無比地滿足了。半年不過是人生激流中的一片漣漪,然而它卻是無比絢麗多彩的一朵浪花。病魔縱然奪走我的生命,但不能奪走我對你的愛。南京莫愁湖上的月夜真令人留戀。你把愛的詩句刻在美麗的雨花石上,讓我永遠地珍藏。那時,你曾經(jīng)教我吟誦普希金的詩,此刻我又想起那美麗真誠的詩句,就讓我摘用來向你永訣吧!——我那么溫柔專一地愛過你,我一點也不愿使你難過悲傷,愿上帝給你另一個人,也像我愛你一樣。
這是王劍虹告別人生的絕筆,文中沒有絲毫的憂傷。面對死亡,她無怨無悔,她愿上帝再給瞿秋白一個愛他的人,顯露了她的心胸坦蕩而寬廣。
1924年7月,丁玲在湖南家鄉(xiāng)接到王劍虹堂妹的來電:“虹姐病危,盼速來滬!”丁玲立刻趕到上海,卻已人去樓空。王劍虹的棺木停放在四川會館。瞿秋白也已南下廣州去參加國民黨中央政治局會議,沒有見面,只留給丁玲一張用白綢巾包著的原先丁玲送交的王劍虹照片。
瞿秋白曾有十來封信給丁玲,后來成為丁玲第一部中篇小說《韋護》的素材。在丁玲眼里的瞿秋白,“是酷愛文學的,在這里他曾經(jīng)任情滋長,盡興發(fā)揮,只要他仍眷戀文學,他就會想起劍虹,劍虹在他心中是天上的人兒,是仙女(都是他信中的話),而他后來畢生從事的政治生活,卻認為是凡間人世,是見義勇為,是犧牲自己為人民,因為他是韋護,是韋陀菩薩?!?/p>
看到《韋護》這篇小說后,瞿秋白曾托胡也頻給丁玲帶去一封信,信末署名韋護。之后不久,他又親自去看望丁玲,言談間流露出對王劍虹的思念和不能忘情于文學的一絲悵惘。小說《韋護》中,韋護反省自己身上有“兩種個性和兩重人格”,這反映了瞿秋白的思想轉變及復雜心態(tài)。若與秋白晚年《多余的話》相對照,不能不使人驚嘆丁玲對秋白思想深層波瀾的準確把握和透徹揣摩。
二
1923年底,年僅23歲的青年女性楊之華為追求革命真理,考上了上海大學社會系。她在上學的第一天聽了系主任瞿秋白講的哲學課。由于他講得深入淺出,聽課的學生擠滿了教室。瞿秋白敏捷的才思,沉靜、嚴肅的知識分子氣質,給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她更感覺在瞿秋白身上還有一種蘊藏在內心的深沉的熱情和剛毅的品質,使她極為崇敬。就在這一年,她由瞿秋白、向警予介紹加入了共產(chǎn)黨。共同的政治信念,火熱的斗爭生活,使她與瞿秋白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1924年11月初,楊之華決心與沈劍龍離婚,并與瞿秋白結婚。楊之華與瞿秋白約沈劍龍一起從上海到蕭山楊家,他們三人像朋友似的以心平氣和的心態(tài)談了一整夜,商談好了辦理離婚手續(xù)。第二天三人同回上海,在《民國日報》上刊登了三條啟事,第一條為:沈劍龍和楊之華離婚;第二條為:瞿秋白與楊之華結婚;第三條為:沈劍龍與瞿秋白結為好友。
11月27日,瞿秋白與楊之華在上海舉行了簡樸的婚禮。在婚禮上,秋白贈給之華一枚金別針(胸針),還刻了一枚“秋之白華”印章,以象征他們的純真愛情。此后,楊之華在秋白的指導下,積極參加婦女運動。
1927年4月,瞿秋白指示武漢《民國日報》主編沈雁冰(茅盾)及時在報紙上揭露蔣介石的反共分裂陰謀,他對沈說:蔣介石“此人十分陰險,嘴上講的和實際做的完全兩樣,現(xiàn)在掌握了軍權又有了京滬杭的地盤,完全是個新軍閥,將來后患無窮”。果然不出所料,蔣介石于4月12日在上海發(fā)動了反共“清黨”政變。
蔣介石“四一二”大屠殺之后,楊之華也來到漢口,與瞿秋白會合。他們一見面,瞿秋白就拿著印好的毛澤東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單行本對她說:“這是我在武漢與你見面的禮物,人人應該讀幾次,這是一篇好文章,你必須讀?!焙髞眦那锇自谥泄擦笳螆蟾嬷兄v到當時農民運動的情況時,再次提出要大家最好看一看毛澤東的這篇報告。
瞿秋白在1927年“八七”會議之后,擔負了中共中央主要領導責任。從1927年9月下旬到第二年4月底,都在上海。他參與籌建了太陽社,并通過蔣光慈、錢杏邨、楊之華對該社加以指導。
1927年11月,蔣光慈的小說集《短褲黨》由上海泰東書局印行。秋白與蔣光慈的交往較多,蔣在創(chuàng)作《少年漂泊者》 《鴨綠江上》 《短褲黨》等小說時,都曾與秋白商討,脫稿后,又請秋白為其審閱。秋白為蔣光慈所寫反映上海三次工人武裝起義的小說,取名《短褲黨》,并提供寶貴的素材。
1927年秋天,丁玲開始用丁玲這個筆名創(chuàng)作,在12月《小說月報》上發(fā)表了處女作《夢珂》?!皦翮妗痹泅那锇讓ν鮿绲姆Q呼?!秹翮妗肥切≌f,但里面有丁玲自己,也有王劍虹生活的一點影子。
緊接著,丁玲寫下《莎菲女士的日記》《 暑假中》和《阿毛姑娘》,這四篇短篇小說被當時《小說月報》的編輯葉圣陶、主編鄭振鐸從一大堆來稿中識出,連續(xù)登在四期《小說月報》的頭條位置上。這對開始寫作小說不久的丁玲是莫大的鼓舞,特別是《莎菲女士的日記》的問世,“好似在這死寂的文壇上,拋下一顆炸彈一樣,大家都不免為她的天才所震驚了”。
1932年3月,丁玲在上海南京路大三元酒家秘密宣誓入黨,與她同時入黨的還有田漢、葉以群等人,由潘梓年主持,瞿秋白代表中宣部也參加了儀式。他曾評價丁玲是“飛蛾撲火,非死不止”。
堅強的丁玲去見黨中央負責同志張聞天,要求去蘇區(qū)工作。黨組織決定,她留在上海主編左聯(lián)機關刊物《北斗》?!侗倍贰窂牡谝黄陂_始就曾發(fā)表了秋白的《畫狗吧》 《啞吧文學》及《美國的真正悲劇》 《民族的靈魂》 《暴風雨之前》等文章。
三
1932年夏,由馮雪峰陪同,秋白與魯迅會晤。秋白興奮地告訴楊之華初次與魯迅見面的經(jīng)過,說彼此一見如故,談得十分投機;他已邀請魯迅全家到他們家來玩,魯迅高興地答應了。
由于魯迅和瞿秋白的親密合作,在王明“左”傾路線在全黨占統(tǒng)治地位的形勢下,以上海為中心的左翼文藝運動卻高舉了馬列主義的旗幟,在日益嚴重的白色恐怖下,開辟了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的道路,取得了輝煌的成就。
當時,瞿秋白對楊之華說:“我感到很對不起魯迅,從前他送的書都在機關被破壞的時候失去了。這次我可要有系統(tǒng)地閱讀他的書,并且為他的書留下一個永久的紀念。”不久,秋白編成了《魯迅雜感選集》,并親自撰寫了序言。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最早對魯迅及其雜文作出科學評價的專著問世了。
瞿秋白從事著夢寐以求之文學事業(yè)。他那準確、精煉的俄文譯著,深厚、廣博的文藝理論,透辟、尖銳的時論雜文;他對文壇大局的洞察能力,對政論斗爭的靈活策略,以及他那文人、學者兼革命家的謙和、平易、機敏、多思的風度,都使年紀比他大得多的魯迅贊嘆不已,把他引為同懷知己。魯迅曾書贈秋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的直幅聯(lián)語。
在瞿秋白殉難前后數(shù)年,評述瞿秋白的思想和文學創(chuàng)作,要數(shù)魯迅寫得最多也是最深刻、最感人的。他的《關于翻譯的通信》以及《〈鐵流〉編校后記》 《〈解放了的堂·吉訶德〉后記》,都對瞿秋白的譯文給予了高度評價。他在為紀念秋白編輯出版的《海上述林》上卷和序言中,稱贊瞿秋白的譯文“信而且達,并世無兩”,“足以益人,足以傳世”。在《魯迅日記》中有40多處記載了他和瞿秋白的交往。魯迅給曹靖華、茅盾、鄭振鐸等友人的書簡中,也有50多處談到瞿秋白的著譯活動,表示了他對瞿秋白的贊佩與懷念。
四
1934年10月中央紅軍長征后,瞿秋白留在國民黨重兵圍攻下日漸縮小的蘇區(qū)堅持斗爭,任中共蘇區(qū)中央分局宣傳部部長。1935年2月,堅持在中央蘇區(qū)斗爭的中共中央分局、中央政府辦事處和留守的紅軍部隊,被敵人圍困在于都南部狹小的地區(qū)內,形勢十分嚴峻。瞿秋白則在2月上旬就離開中央分局駐地井壙村,往福建省長汀縣突圍,24日抵達福建省長汀縣濯田區(qū)水口鄉(xiāng)被敵人包圍被捕。
3月初,瞿秋白化名給在上海的周建人寄去兩封信,托他轉交給魯迅與妻子楊之華,暗示設法營救保釋。同年4月,魯迅突然接到瞿秋白化名“林祺祥”的獄中來信,得知瞿秋白已在福建長汀縣被捕,尚未暴露身份。魯迅與楊之華取得了聯(lián)系,商議營救方案。但剛有眉目時,瞿秋白已因叛徒出賣,身份暴露了。魯迅又想與陳望道、柳亞子等發(fā)起公開營救運動,還懇托蔡元培在國民黨上層活動,盡一切可能去爭取。就在瞿秋白不幸被捕入獄、深陷囹圄的關鍵時刻,國民黨中央在南京組織了一個處置瞿秋白委員會。在開會討論時,蔡元培認為像瞿秋白這樣的人才,在中國不可多得,主張以不殺為宜。戴季陶則力主殺戮,他咬牙切齒地說:“瞿秋白赤化了千萬青年,這樣的人不殺,殺誰?!?/p>
1935年5月11日,國民黨《中央日報》以頭版醒目篇幅正式公布了瞿秋白被捕的消息。勸降失敗后,6月2日,蔣介石從武昌行營給駐閩綏靖公署主任兼東路軍總司令蔣鼎文發(fā)電報,下達處決瞿秋白的密令。6月18日,瞿秋白在長汀羅漢嶺下刑場上,盤膝笑對劊子手,唱著《國際歌》飲彈浴血,英勇就義,時年36歲。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瞿秋白仍對自己選擇的信仰充滿自豪,堅定表示:“我的思路已經(jīng)在青年期走上了馬克思主義的初步,無從改變。”
魯迅得到瞿秋白犧牲的噩耗,當即揮毫題寫了一幅挽聯(lián):“是七尺男兒,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還家?!?/p>
(編輯 易 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