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婷
1703 年6 月,以耶穌會士馮秉正(Joseph-Fran?ois-Marie-Anne de Moyriac de Mailla, 1669 —1748)神父為代表的一行人,在繼白晉(Joachim Bouvet,1656 —1730)、李明(Louis le Comte,1655 —1728 )、張誠(Jean-Fran?ois Gerbillon,1654 —1707)等人被法國國王路易十四(Louis XIV, 1638 —1715)派遣來華之后,抵達了中國澳門。從此,馮秉正開始了在中國的傳教歷程,再也沒有返回故土。
馮秉正的主要功績之一,是他于1710 年開始,在康熙的命令下與雷孝思(Jean-Baptiste Régis,1663 —1738)神父等人一同測繪了中國地圖。這幅完成于1721 年,以西方的科學(xué)方法繪制的《皇輿全覽圖》,在中國乃至世界地圖繪制史上都具有劃時代意義。1735 年,這幅地圖被杜赫德神父(Jean-Baptiste du Halde,1674 —1743)收集在《中華帝國全志》(Description géographique,historique, chronologique, politique et physique del’empire de la Chine et de la Tartarie chinoise)中,更是擴大了它的影響力。馮秉正還撰寫了一些頗富影響力的小冊子,用以傳播基督教的福音。流傳較廣的包括《圣體仁愛規(guī)條》《圣經(jīng)廣益》《圣年廣益》《盛世芻蕘》等。康熙皇帝過世后,雍正皇帝和乾隆皇帝對基督教的傳播有諸多限制和禁令,但依然不妨礙這些小冊子在人群中流傳,其中《圣經(jīng)廣益》的影響甚至持續(xù)到19 世紀(jì)和20世紀(jì)。
馮秉正最大的貢獻,是在康熙的命令下編譯了卷帙浩繁的《中國通史》(Histoire générale de la Chine,1777 —1785)a由馮秉正編譯的法文版《中國通史》為十二卷,格魯賢又編纂了第十三卷。。他以當(dāng)時的官方史書,即朱熹主導(dǎo)的《通鑒綱目》系列著作b除了《通鑒綱目》外,馮秉正還參考了《書經(jīng)》,陳桱的《通鑒續(xù)編》,金履祥的《通鑒綱目前編》和商輅的《續(xù)通鑒綱目》等。為基本參考,從上古時代一直寫到清朝統(tǒng)治者入主中原之后。當(dāng)時清朝的官方史書都已從漢語翻譯成滿文,馮秉正也是直接將《中國通史》從滿文翻譯成法文。馮秉正在《中國通史》第一卷的前言以及與其他人的通信中表達了他對中國諸多領(lǐng)域的基本看法,這是我們對其本人及學(xué)術(shù)思想進行研究的寶貴資料。
先來看看《中國通史》在法國出版之前,歐洲有關(guān)中國歷史的出版情況。較有影響力的有衛(wèi)匡國(Martino Martini,1614 —1661)的《中國上古史》(Sinicae historiae decas prima,1658)和《韃靼 戰(zhàn) 紀(jì)》(De bello Tartarico historia,1654);柏應(yīng)理(Philippe Couplet,1623 —1693)的《中華帝國 年 表》(Tabula chronologica Monarchiae Sinicae,1687);曾德昭(Alvaro Semedo,1585 —1658)的《大中國志》(Relac?o da Grande Monarquia da China,1641);門多薩(Gonzales de Mendoza,1545 —1618)的《中華大帝國史》(Historia del Gran Reino de la China,1585);金尼閣(Nicolas Trigault,1577 —1628)的《利瑪竇中國札記》(De Christiana expeditione apud Sinas,1615)。與這些以拉丁語為主體,包含少量西班牙語的作品相比,杜赫德的法文版《中華帝國全志》影響力更為廣闊,遍布整個歐洲且長達兩個世紀(jì)。但以上作品都存在一些不足:或者過于簡略,以編年和表格的方式為主,如《中國上古史》和《中華帝國年表》;或者編纂、翻譯的歷史僅是一個時代,而并非全貌,如《韃靼戰(zhàn)紀(jì)》和《利瑪竇中國札記》;或者本身非歷史性著作,而是對中國文化的總體概覽,如《大中國志》《中華大帝國史》;或者資料的來源過于駁雜,涉及領(lǐng)域眾多,作者本人并未到過中國,如《中華帝國全志》。所以《中國通史》作為第一部從中國歷史著作翻譯成歐洲語言的通史,其出版是出版史和文化史上的一次盛事。
《中國通史》的手稿于1737 年被寄回法國,放置于里昂圣三位一體學(xué)院。這是一所由耶穌會創(chuàng)辦的重要學(xué)院,馮秉正在此成長和學(xué)習(xí)多年,這里有很多他相熟的師友和信任的學(xué)者,因此把書稿托付給他們也在情理之中。這部浩瀚的異域通史很快吸引了學(xué)者們和學(xué)院派的注意。然而,直到1777 年至1785 年間它才被格魯賢(Jean-Baptiste Grosier,1743 —1823)神父陸續(xù)正式出版。那么,究竟是何種原因讓這樣一部重要著作的出版遲滯了四十年之久呢?
馮秉正在數(shù)封通信中都曾詢問《中國通史》的出版計劃,談及“弗雷萊院士給予這部作品很高的評價,自己想要做它的出版者并對它的出版十分關(guān)注”aGrosier, ? Discours préliminaire, ? Le P. de Mailla, Histoire générale de la Chine, ou annales de cet empire, traduites du texte chinois, treize volumes, Ph. -D. Pierres, Imprimeur du Grand-Conseil du Roi, & du Collège Royal de France, rue Saint-Jacques,& Clousier, Imprimeur-Libraire, rue Saint-Jacques, Tome I, p. 27.。事實上,在18世紀(jì)30年代末期,弗雷萊(Nicolas Fréret,1688 —1740)一直在為這部作品的出版竭力奔走。1735 年,在《中國通史》手稿抵達法國之前,弗雷萊就試圖撰寫關(guān)于該書的內(nèi)容簡介,在8 月29 日寫給莫朗(Morand)神父的一封信中,弗雷萊表達過他的具體意見。這一事件在二十年后的《信使報》(Le Mercure de France)中被提及,載于伯魯奈(Vojeu de Brunem)寫給朗格(Laugier)神父關(guān)于《中華帝國遠(yuǎn)征史》(Histoire de la conquête de la China)b即《中國通史》中關(guān)于清朝征服和統(tǒng)治的部分,在全書正式出版之前,曾于1755 年提前出版。的一封回信中:
我通過普雷沃(Prév?t)的一封信了解到,圖爾訥(Tournes)先生有意出版這部作品。這是你管轄的事情中有所進展的一項。但關(guān)于地圖和插圖,我認(rèn)為應(yīng)該在這里刻印,由我負(fù)責(zé)此事并選擇刻印者。如果我們能夠感受到王家、主教和掌璽大臣對這一事項的要求或期待,這個困難并不是不可以克服的。cMercure de France, Mars, 1755, p. 106.
不幸的是,承諾因種種緣故擱淺。出于對這部作品的珍視,弗雷萊“希望它能得到王家授權(quán)并在盧浮宮印刷以顯得貴重”,結(jié)果卻不如人意:
我急切地期待著這部作品的出版,也樂意為它撰寫“內(nèi)容簡介”,但我一點也不希望這部重要著作經(jīng)由普通出版商之手出版:我覺得應(yīng)該由王家出版方來實施,并且,這部真實的中國歷史在法國的出版,應(yīng)該具有某種權(quán)威,就像它在中國的出版是出于康熙皇帝的命令而不是其他。aGrosier, ? Discours préliminaire, ? Le P. de Mailla, Histoire générale de la Chine, Tome I, p. 27.
至于您的《中國通史》的出版,我沒有收到莫朗神父的任何回復(fù),這樣您應(yīng)該明白,我不能對這一計劃做任何事,因為不知道是否合宜。bCité par Renée Simon, lettre adressée au P. de Mailla de M. Fréret en 1737, ? Fréret et les missionnaires jésuites en Chine, ?Renée Simon, Nicolas Fréret, académicien, Genève, Institut et Musée Voltaire, Les délices, 1961, p. 75.
馮秉正也在《中國通史》第一卷正文開始之前的第九封信中提及了這一情況:“法蘭西學(xué)院院士弗雷萊,有兩年把這部歷史的出版放在心上,曾經(jīng)給我寫信說起他給莫朗神父提及這一出版的藍(lán)圖。我自己也曾給莫朗神父寫過信,但沒有得到任何回音,就像弗雷萊院士所遭遇的那樣。”cLe P. de Mailla, Histoire générale de la Chine, Tome I, Lettre IX, p. 185.可見,這位耶穌會士兼里昂高等研究院院長對這一計劃的態(tài)度并不積極,以致馮秉正對此人失去了信心。耶穌會士們也確實為作品的出版奔走過,但他們沒有出版方面的權(quán)力。
除了上述外部和客觀原因,馮秉正對作品出版的焦灼還源于對杜赫德的不滿。彼此立場的不同,使他認(rèn)為杜赫德的名作《中華帝國全志》充滿了謬誤。馮秉正甚至指出:“如果我寄過去的中國歷史有一天能夠出版,人們將會清楚地意識到杜赫德神父的言說如同一個色盲?!眃Ibid., p. 189.出于對杜赫德和莫朗的失望,他希望弗雷萊本人能夠出版這部作品,他在給孔伯(Combes)先生的一封信中是這樣表述的:
另外,弗雷萊院士自己不想成為這部作品的出版人嗎?我們可不可以把作品獻給毛赫帕(Maurepas)這位大人物呢?第一個問題看起來似乎是完全不可行的;至于第二個問題,因為毛赫帕先生是負(fù)責(zé)歐洲之外的事務(wù)的,一部關(guān)于中國的歷史剛好在他的職權(quán)范圍內(nèi)吧。如果我們把作品獻給他,也許他會很高興通過王家出版社出版,這將會解決我們的困難,這一點您比我看得清楚。無論如何,我把事情全權(quán)委托給您;您也曾處理過一些更加棘手的事情,幸運的是那些事情也最終得以解決。如果您能認(rèn)真關(guān)注此事,我是不是可以有所期待呢?eIbid., p. 191.
通過馮秉正略顯卑微的語氣,我們可以判斷出,作品的出版歷經(jīng)多重阻礙,出版結(jié)果與他的期待相左。在一封寫給安東(Anthon)神父的信中,馮秉正寫道:“胡葉(Rouillé)神父說的對,您可以負(fù)責(zé)這部作品的出版事宜,很少能找到文采比你更好的人。我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我希望在我死去之前,能夠看到這部作品在法國出版?!眆Ibid., p. 196.然而,直到馮秉正逝世(1748),他的盼望終成空。
需要強調(diào)的是,在1737 年至1777 年之間,有關(guān)《中國通史》的出版事宜并非徹底沉寂。第一個與《中國通史》的出版相關(guān)的人物,是里昂圣三位一體學(xué)院圖書館的約瑟夫·如瓦(Joseph Jouve,1701 —1758)。他認(rèn)為《中國通史》中的清史部分最有價值。清史緊密聯(lián)系著當(dāng)時中國的政治、文化等狀況,出于文化比較和自我認(rèn)知的心理,它顯而易見地吸引著學(xué)者和好奇者們的注意力。1755 年的第一季度,法國官媒《學(xué)者報》(Le Journal des s?avans)和《信使報》都大篇幅地報道了《中華帝國遠(yuǎn)征史》的出版,而如瓦和朗格在《學(xué)者報》上還就《中華帝國全志》和馮秉正的作品進行了激烈的筆戰(zhàn)。在作品的“告讀者”中,如瓦介紹了出版的原因、內(nèi)容和原本,以及馮秉正的生平和雷孝思撰寫的紀(jì)年概述,《學(xué)者報》則更強調(diào)這一滿洲征服史的革新價值。如瓦甚至策劃將整部作品出版,但由于他的逝世,這一努力最終擱淺:“這次出版只是《中國通史》的一小部分,我們確定,為了回應(yīng)馮秉正神父的期待,如瓦神父很渴望繼續(xù)出版整部著作的全本。一部囊括如此全面的中國歷史素材、且具有相當(dāng)影響力的著作,它的出版一定是價值深遠(yuǎn)的。”aLe P. de Mailla, Histoire générale de la Chine, Tome I, Lettre IX, p. 78.清史部分的出版,給了學(xué)者們一些希望,《中國通史》不僅吸引了學(xué)者的興趣,也引起了媒體的注意。中國史的年鑒述要引起了考古學(xué)家和作家亞南·奧古斯?。↗anin Augustin)神父的關(guān)注。他籌劃了一部兩卷本的《中國年鑒述要》(Abrégé des annales de la Chine),顧名思義,是對中國歷史的概述。為了趣味性和豐富性,該書也從歐洲的銅版畫和地圖中選取了一些素材。但是,它并沒有被大量印刷,而是“被保存在里昂的公共圖書館中”bPar les P. Augustin et Alois de Backer, Bibliothèque des écrivains de la Compagnie de Jésus, ou Notices bibliographiques, Liège Imprimerie de L. Grandmont-Dondres, Librairie, 1838, Quatrième série, p. 370.。在這兩部“序曲”之后,《中國通史》的出版終于將在格魯賢的手中正式拉開帷幕。
我們可以把出版遲到四十年的原因歸結(jié)為兩個方面:政治的和學(xué)術(shù)的。第一個顯著的原因在于耶穌會于1773 年被教皇克雷芒十四世(Clement XIV,1705 —1774)宣布解散,并被議員、冉森教派和哲學(xué)家攻擊。而在法國,這一決定宣布得更早:“1764 年11 月18 日,耶穌會就被宣布在法國廢除;神父們接到了不許繼續(xù)做耶穌會士的禁令。第一大基督教王國拋棄了耶穌會?!眂Henri Daniel-Rops, L’église des temps classiques : L’ère des grands craquements. Paris: Fayard, 1958, p. 281.這一事件阻滯了耶穌會作品的出版,格魯賢在《中國通史》的前言中指出了這一點:“革命毀滅了法國的耶穌會組織,使這部被放置于里昂學(xué)院圖書館的手稿不能成功引起公共部門的關(guān)注?!眃Grosier, ? Discours préliminaire, ? Le P. de Mailla, Histoire générale de la Chine, Tome I, p. 28.除此之外,多位重要人士的死亡也是原因,“通過這些通信,我們了解到,弗雷萊院士已經(jīng)在宮廷對這部作品的關(guān)注度上邁出了重要的步伐,但是一些在位的重要人物的逝世增加了它的難度,只能延遲。即使如此,他也沒停止實現(xiàn)這一計劃的努力,如果曾經(jīng)答應(yīng)他要出版這部作品的重要人物還活著,這部歷史著作也一定會引起公眾的關(guān)注?!眅Ibid.而莫朗的消極態(tài)度應(yīng)該與復(fù)雜的政治環(huán)境有關(guān),這一狀況顯然是這些人物的特殊身份和時代的形勢使然,這也是馮秉正與弗雷萊沒有接到回復(fù)的原因。
從學(xué)術(shù)和文化角度看,中國及其所代表的形象和價值在18 世紀(jì)的歐洲無疑是受歡迎的,但依然不能忽視一個前提,那就是異質(zhì),尤其是異教內(nèi)容的出版都要經(jīng)過嚴(yán)格的審查。《中國通史》的立場本身使其不可避免地處于歐洲的中國上古史論爭的旋渦之中,從衛(wèi)匡國和柏應(yīng)理把中國信史追溯到將近公元前3000 年開始,中國上古史的紀(jì)年問題就與迦勒底、埃及古代的歷史一樣,可能觸及基督教的正統(tǒng)。而把中國歷史的可信性追溯到公元前2940 年的《中國通史》,對《圣經(jīng)》的權(quán)威性則意味著一種危險。馮秉正在該書第一卷前言中所秉持的態(tài)度和立場,即以中國經(jīng)驗、經(jīng)典和天文學(xué)方法論證中國上古史紀(jì)元起點的方式,更是觸犯了教會尤其是《圣經(jīng)》拉丁文譯本捍衛(wèi)者的大忌。盡管無神論哲學(xué)和非正統(tǒng)神學(xué)在18 世紀(jì)的法國和歐洲不斷攻城略地,但因為政治權(quán)力和審查權(quán)力的遮蔽,出版業(yè)的主流依然有諸多禁區(qū)。1755 年的《中華帝國遠(yuǎn)征史》能夠順利出版,一個原因就在于它不涉及中國上古的歷史紀(jì)年與拉丁語《圣經(jīng)》的沖突;至于《中國年鑒述要》和它的紀(jì)年體系,由于是馮秉正的紀(jì)年觀念f馮秉正通過天文學(xué)方法測算出中國上古的天文記載是信史,因此在紀(jì)年問題上支持希臘七十子譯本《圣經(jīng)》。主導(dǎo),則不可避免地遇到了傳播上的困難。維吉爾·畢諾(Virgile Pinot)在博士論文中也提及了這一沖突導(dǎo)致的各種阻滯:“此類著作之所以不能順利出版,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巴黎耶穌會士即拉丁語《圣經(jīng)》的捍衛(wèi)者們對北京耶穌會士的反對,因為對中國上古史的研究必然會導(dǎo)致對希臘七十子譯本的選擇,更別提找到此類作品出版商的艱難,這足以解釋宋君榮、雷孝思、馮秉正等神父最重要的作品為什么在抵達歐洲的時候沒有及時出版?!盿Virgile Pinot, Nicolas Fréret, etc., Documents inédits relatifs à la connaissance de la Chine en France de 1685 à 1740. Paris :Librairie Orientaliste, 1932, p. 101.18 世紀(jì)的法國可以接受異質(zhì)文明作為它開闊視野和自我生長的元素,然而用一種遙遠(yuǎn)他者所引發(fā)的熱情來顛覆自己的正統(tǒng)支撐,則違背了歷史進程的邏輯和可能性。換句話說,他者的歷史及其書寫可以是自我歷史事實和歷史觀念的佐證,但根據(jù)異邦的歷史經(jīng)驗和歷史紀(jì)年,改變、否定《圣經(jīng)》歷史神圣性的學(xué)術(shù)立場肯定是羅馬教廷的敵人。另外,耶穌會內(nèi)部的分歧也是一個因素,比如索隱派就更多地取得了羅馬教廷的支持,所以畢諾認(rèn)為:“傅圣澤(Jean Fran?ois Foucquet,1665 —1741)在羅馬的陰謀也許是這一譯作在18 世紀(jì)前半葉受到阻礙的原因之一?!眀Ibid.
《中國通史》出版計劃的延遲是18 世紀(jì)上半葉的重大損失。由于這一延遲,它的影響力也被大幅度削弱。杜赫德的不同立場,兩者之間相反的觀點或分歧,以及圍繞這些問題可能產(chǎn)生的討論,都延遲了《中國通史》的手稿順利地抵達那個時代大學(xué)者們的手中。出版延遲的另一個遺憾在于,在1770 年代和1780 年代初期,啟蒙思想家一個接一個地去世:魁奈(Fran?ois Quesnay,1694 —1774)、伏 爾 泰(Fran?ois-Marie Arouet,1694 —1778)、盧 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 —1778)、達朗貝爾(Jean le Rond d’Alembert,1717 —1783)、狄 德 羅(Denis Diderot,1713 —1784),以及更早去世的孟德斯鳩(Baron de Montesquieu,1689 —1755)。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這個時期,對中國的熱情和渴望已經(jīng)遭遇了某種降溫;同時,真正的中國研究還未開始,或者說,漢學(xué)在歐洲作為一門顯學(xué)尚未被真正建立。在這部作品出版的時候,法國大革命已然不遠(yuǎn)矣,耶穌會亦遭遇重創(chuàng)——那么,它之后的際遇又會如何?
在耶穌會遭重創(chuàng)之后,“這部用毛筆寫在雙層絲綢上”c關(guān)于這部手稿的細(xì)節(jié),可參考高第的描述,Henri Cordier, Dictionnaire bibliographique des ouvrages relatifs à l’empire chinois. Tome I. Paris : Ernest Leroux, 1878, p. 273.的在里昂學(xué)院公共圖書館里沉睡多年的手稿,終于等到了新的主人——格魯賢。修道院長格魯賢是盧浮宮的議事司鐸,珍寶庫的圖書館館長,又是著名報刊《文學(xué)年鑒,或阿波羅年賞》(L’Almanach littéraire, ou étrennes d’Apollon) 的合作者,發(fā)表過《孔子傳》(Confucius),并花費多年時間研究中國的歷史、美術(shù)和文學(xué)。其雙重身份——耶穌會士和東方研究者,令他對這一大部頭著作所具有的價值認(rèn)知十分清晰。格魯賢于1775 年8 月獲得并買下這部手稿,他在《中國通史》第一卷的前言中提及了這一過程:
管理這座城市兩個學(xué)院的行政官員們首先注意到馮秉正神父的作品,于是他們成為作品的持有者;他們仔細(xì)地檢查了每一頁,使得這部偉大的歷史著作絲毫無損。并且,由于這部手稿是寫在中國紙張上的,在運輸過程中受到了一點兒損壞;管理者們?yōu)榇_保它未來能更好地得以保存,認(rèn)為它應(yīng)該有一部更好的復(fù)制本。那些來自中國的粘在布料上的地圖,因為小心謹(jǐn)慎,也在抵達之時得以保存完好。我在這里必須向里昂學(xué)院的管理者們致敬:包括負(fù)責(zé)它的高級神職人員,以及管理者中的每一位成員,他們殷切地關(guān)心著馮秉正神父《中國通史》的出版,他們的熱情和提供給我的所有便利,使這部專業(yè)著作受益并得以最終出版。dGrosier, ? Discours préliminaire, ? Le P. de Mailla, Histoire générale de la Chine, Tome I, p. 29.
格魯賢實現(xiàn)了很多學(xué)者的夙愿,在1777 年到1785 年之間陸續(xù)出版了這部完整的中國史著作。事實上,在1737 年到1777 年之間,有關(guān)這部巨著的介紹和信息從未間斷,我們可以在各類報紙和雜志上找到《中華帝國遠(yuǎn)征史》《耶穌會士書簡集》(Lettres édifiantes et curieuses)和《中國年鑒述要》的相關(guān)信息和天文學(xué)紀(jì)年的討論。馮秉正的名字也時常出現(xiàn)在著作、百科全書和各類回憶錄上面。而法國的眾多媒體《文學(xué)報》(Journal littéraire)、《文學(xué)年報》(L’Année littéraire)、《學(xué)者報》、《歷史雜志》(Revue historique)、《信使報》等也時常提到馮秉正和他的成就。其中《學(xué)者報》和《信使報》創(chuàng)立于17 世紀(jì)下半葉,是法國三大官媒中的兩種,前者主要介紹當(dāng)時國內(nèi)外出版的新書且給出評價,后者是法國當(dāng)時最權(quán)威的文學(xué)刊物,二者在相關(guān)領(lǐng)域主宰著思想的傳播。
出版計劃最終得以實現(xiàn),除了格魯賢的努力,還有四個比較重要的原因。第一,法國大革命前夜,啟蒙時代世俗化和反基督化都呈現(xiàn)加強的趨勢,有關(guān)文化差異性的接受度在精英階層顯著提高,沖突和論爭成為文化繁盛的體現(xiàn),且這樣的趨勢會間接地推動世俗和異教作品的出版。第二,我們也不能忽略耶穌會的失勢和被廢止帶來的影響:耶穌會不再是筆戰(zhàn)的靶子或營地,羅馬或法國對耶穌會士的反對活動大大減弱,而對耶穌會的作品更為寬容。第三,相對于四十年前,由于教育和印刷術(shù)的發(fā)展,讀者大量增多,這帶來了商機,且讀者群體不再限于學(xué)者和教士。伴隨著世俗化的進程,世俗性的閱讀也成為一個潮流,或成為世俗化進程的一部分,閱讀變得“更加自由,更加灑脫,更具批判性”aRoger Chatier, Les origines culturelles de la Révolution fran?aise. Paris : Edition du Seuil, 1990, p. 131.,而印刷業(yè)和出版業(yè)的發(fā)展給了讀者更廣闊的閱讀選擇,也為馮秉正的《中國通史》提供了更多潛在讀者。世俗化進程對于一部世俗歷史的接受來說是一個必要的準(zhǔn)備,它也對宗教的正統(tǒng)性造成了威脅。第四,書籍檢查制度針對的重點有所變化,根據(jù)洛瑞·沙提埃(Roger Chatier)的觀點,色情類、政治誹謗或諷刺類、丑聞和哲學(xué)類書籍屬于禁止和篩查的重要范圍。bIbid., pp. 110–112.這樣一來,歷史作品中宗教性質(zhì)的沖突成為相對次要的情況,這也是《中國通史》得以出版的一個契機。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馮秉正《中國通史》的出版都是一件盛事。這部十三卷本的作品在帝國學(xué)院東方學(xué)與阿拉伯學(xué)教授德奧特萊(Roux Deshauterayes,1724 —1795)和格魯賢的監(jiān)管之下,于1777 年到1785 年之間陸續(xù)出版。在1776年到1777 年兩年間,格魯賢在不同媒體發(fā)表了作品的內(nèi)容介紹,歡迎讀者訂閱。需要說明的是,在路易十六(Louis XVI,1754 —1793)統(tǒng)治的末期,王國政權(quán)對媒體和出版業(yè)的檢查制度已有所松動,官媒固然占據(jù)著喉舌和主流,民間報紙的發(fā)展亦不示弱,學(xué)界的各類聲音在文學(xué)、歷史、政治等領(lǐng)域都有所體現(xiàn),并且匯聚著法國大革命前啟蒙時代的思潮。除《學(xué)者報》外,以下人文社科類報紙幾乎都在此列。對《中國通史》進行報道的報紙包括《學(xué)者報》cLe Journal des s?avans, Paris : Lacombe, Mai, 1776, pp. 265–270.《文學(xué)報》dJournal littéraire, Berlin : G. J. Decker, Mars &Avril, 1776, pp. 309–342.《新經(jīng)濟日歷》eLes Nouvelles éphémérides économiques, Tome III, Milan : Feltrinelli reprint, 1776, pp. 116–168.《歷史報》fLa suite de la clef, ou journal historique sur les matières du tems, Tome 119, Paris : Ruault, Mars, 1776, pp. 170–174.《新書目錄》gLe Catalogue des Livres nouveaux, Janvier, 1776.《觀點報》hLes Affiches, annonces, et Avis divers, Paris : Au bureau des affiches, Mai, 1776, pp. 73–74.《瑞士報》iLe Journal helvétique, Neuchatel : De l’imprimerie de la Société Typographique, Ao?t, 1776, pp. 21–23.《政治與文學(xué)報》jLe Journal de politique et de littérature, Numéro 13, Tome 2, Bruxelles, Mai, 1776, pp. 562–564.和《科學(xué)與文藝報》kLe Journal des sciences et des beaux-arts, Tome I, Paris : Lacombe, Janvier, 1776, pp. 471–472.。作品出版之后,《百科全書報》lLe Journal encycolpédique ou universel, Tome VI, partie III, Bouillon : De l’imprimerie du Journal, en Septembre 1777, pp.448–461.和《文學(xué)年鑒,或阿波羅年賞》mL’Almanach littéraire, ou étrennes d’Apollon, Paris : Mme la Veuve Duchesne, 1777.也發(fā)表了評論。最后,格魯賢親自在《文學(xué)年報》aL’Année littéraire, Tome V, Amsterdam : Michel Lambert, 1776.上解釋這一作品的出版為什么延遲了四個月。以上統(tǒng)計并不全面,但非常有代表性。我們看到這一出版引起了主流媒體、未來訂閱者和讀者的興趣。頭兩卷出版于1776 年10 月,相關(guān)信息如下:
這些歷史卷冊的寄送將會規(guī)律地以兩卷本一起的方式進行,第一卷和第二卷將于1776 年10 月出版;第三卷和第四卷在1777年2 月,其他卷也會陸續(xù)出版,以四個月為間隔。訂閱者以每卷12 磅的價格購買,而沒有訂閱的人則要付出16 磅。第三、四、五卷在送達的時候付賬即可;第六卷不需要付費,在付第七、八卷費用的時候付36 磅即可;九、十、十一卷每卷12 磅,第十二卷免費。訂閱僅開放到1776 年8 月。b此段有兩處刊錄:M. Castilhon, Journal des sciences et des beaux-arts, Tome I, Paris : Lacombe, Janvier 1776, p. 472 與Catalogue des livres nouveaux, Du samedi 27 Janvier, 1776 in-4o, p. 2.
格魯賢在《文學(xué)年報》上解釋了出版耽擱了四個月的原因:“……我沒有預(yù)見延遲的原因,這使得寄送拖延到明年的2 月1 號。對時事的忙碌使我不能把全部時間都花在這次出版上?!眂L’Année littéraire, Tome V, 1776, p. 353.以及“我特意選取了一種更優(yōu)異的紙張,就像我在內(nèi)容簡介中所宣告的那樣,它更有韌性、更加潔白。文字(字模)的澆鑄、地圖和服飾版畫的刻印、木刻的裝飾圖案、花邊、章尾裝飾等,都是造成第一次寄送延遲的原因”dIbid., p. 354.。格魯賢對出版的質(zhì)量要求極嚴(yán),對所有的材料都要求最好,這些精細(xì)的要求導(dǎo)致了四個月的延誤。德奧特萊為作品做了評論并增添了必要的注釋。另一個重要的現(xiàn)象是書上登載了530 名訂購者的名單。隨著訂購量的增加,他們的名字和身份被登載于不同的卷冊中。格魯賢在內(nèi)容介紹中這樣解釋:“一味地觀察是無用的,因為不該把這次訂閱與擴散到大眾中的偶然通告相混淆,通過這些通告我們無法揣測讀者關(guān)于作品的口味,它尚不存在?!眅Prospectus in Journal littéraire, Mars &Avril, 1776, p. 340.而他的目的是“并不是說作品是完全理想的,它僅僅是一個事實或計劃:一部大型的中國歷史著作,由馮秉正神父翻譯,完整地呈現(xiàn)于媒體和大眾面前?!眆Ibid., p. 340.此處,格魯賢的表達有一點晦澀,藍(lán)莉(Isabelle Landry-Deron)的評述使其更加清晰:“馮秉正神父作品開端的名單,無疑也受到了訂閱者的首肯。這意味著一種態(tài)度——對五年前被驅(qū)逐的耶穌會所帶來的認(rèn)知的致敬。沒有其他教會在涉及中國的出版物中擁有過類似的名單。”gIsabelle Landry-Deron, La preuve par la Chine: La Description de J.-B.Du Halde, Jésuite, 1735. Paris : édition de l’Ecole des Hautes E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 2002, p. 124.通過這些訂購和名單,我們也看到了耶穌會士作品在精英和貴族中穩(wěn)定而持久的影響力。顯然,這份名單為今天的研究者提供了有價值的參考。米爾斯基夫人(Madame Milsky)通過對訂閱者名單的研究勾勒出了一幅18 世紀(jì)下半葉對中國感興趣之人所在地的地圖,證明訂閱者所在地往往是耶穌會活躍的地方:巴黎地區(qū)、大西洋沿岸、羅訥河沿岸,甚至包括法國以外的地區(qū):布魯塞爾、慕尼黑、馬德里、羅馬、佛羅倫薩、那不勒斯、海牙、倫敦和圣彼得堡。米爾斯基夫人也研究了這些對中國感興趣的人的身份,包括貴族、宮廷人士、教士階層、商人、自由職業(yè)者等等。因此,我們可以判斷媒體掌握的資料十分豐富,且關(guān)于這部作品的信息傳播得很深遠(yuǎn)。格魯賢的內(nèi)容介紹意味著某種成功,這也是這部作品擁有眾多訂閱者的原因?!栋倏迫珪s志》曾記載此部著作的內(nèi)容簡介引起的效應(yīng):“這一成功的內(nèi)容簡介,使作品受到了公眾的歡迎。以至于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就收到了86 000 法郎的訂單,它提供了出版的資金?!県Madame Milsky, Les souscripteurs de l’Histoire générale de la Chine, Actes du IIe colloque de Sinologie, Chantilly, 1977.連格魯賢的論敵拉阿坡(La Harpe)也肯定了《信使報》中內(nèi)容簡介的價值。書籍賣到90法郎一套,但即使價格昂貴,由于材料本身價值不菲且周轉(zhuǎn)的資金數(shù)額較大,“這部體積龐大的作品的出版并沒有為格魯賢神父帶來利潤,他不得不雇傭很多人員和機構(gòu),因此所獲利潤也十分微薄。”aRevue encyclopédique, sixième année, seconde série, Tome 21, Paris, Janvier, 1824, p. 741.
現(xiàn)在,讓我們聚焦于這部中國史作品的基本描述和所收獲的最初評判。關(guān)于作品出版信息的確切描述可見于1776 年的《文學(xué)報》:
《中國通史》,或《帝國編年史》,譯自中國歷史原本,由在北京傳教的法國耶穌會士馮秉正神父執(zhí)筆,格魯賢神父出版。作品涵蓋22 個朝代或帝王世系的真實歷史,記載從公元前2940 年直到公元1722 年。卷冊還附有中國古代及現(xiàn)代的插畫和新地圖,這些地圖是在康熙皇帝的命令下繪制的,此為首次出版。在訂閱者的建議下采用四開本,共12 卷。出版的具體信息為(地點,時間,出版社等):A Paris, chez Ph. D.Pierres, Imprimeur du Grand-Conseil du Roi, et du Collège Royal de France, Rue Saint Jacques.Et Clousier, Imprimeur-Libraire, rue Saint Jacques.1776. 由國王許可出版。bProspectus in Journal littéraire, pp. 309–310.
通過這段描述,我們至少可以判斷它的出版引起了公眾的興趣。一部如此完整的中國史,第一次在法國和歐洲出版,這保證了訂閱量,而馮秉正的身份和經(jīng)驗保證了作品的可信度。但大部分媒體對《中國通史》的描述都是以宣告出版和介紹性質(zhì)為主,爭取更多的訂閱者,這也符合為出版業(yè)經(jīng)濟謀利的初衷。獨樹一幟或有深刻見解的評論文字是罕見的,媒體撰稿人尚無足夠的能力對這一大部頭異域歷史著作做出有分量的評判。十二卷本的浩瀚內(nèi)容絕不是短時間內(nèi)能仔細(xì)閱讀完畢的,更何況書中充滿了佶屈聱牙的異國專有名詞和難以理解的文化背景。很多貴族和精英對這部承載異域時空的作品慕名而來,但到手之后卻發(fā)現(xiàn)這一大部頭史書像一塊貌似精細(xì)卻無法啃動的冷饅頭,只能被無奈地束之高閣裝點書架,成了純供觀賞的風(fēng)雅之物。
而當(dāng)作品的第一部分出版的時候,格魯賢撰寫的第十三卷尚沒有書寫計劃,更別提出版的想法:“這些年鑒有十二卷,在兩位勤勞智慧的編輯的關(guān)注下,已經(jīng)出版了三分之一;不久之后,我們就會看到一部前所未有的關(guān)于中國的杰作:關(guān)于歷史、地理、政府、宗教、習(xí)俗、科學(xué)和藝術(shù)。”cBibliothèque des sciences, et des beaux arts, pour les mois de Juillet, décembre, Tome 47, seconde partie, La hate, Pierre Fréderic Gosse, 1777, p. 493, et Affiches, annonces, et Avis divers, 1777, Paris, pp. 81–82.第十三卷于1785 年出版,彼時,第一卷已出版八年,第十一卷已出版五年,第十二卷已出版兩年。此外,出版社亦更換為穆塔爾(Moutard)dMoutard, Imprimeur-Libraire de la Reine, de Madame, & de Madame Comtesse d’Artois, rue des Mathurins, H?tel du Cluni.,包括第十三卷之后的再版。這樣,我們可以確定第十三卷的撰寫和出版計劃發(fā)生在整部作品出版的中途和末尾:
第十三卷,作為《中國通史》的補充,包括中國的總體描述,比如法律、風(fēng)俗、科學(xué)和藝術(shù)……這部作品是所有卷本里最成功的,它被分開售賣且擁有一個特殊的書名;三個月之后,1786 年便出版了第二版,八開本。在國外,這部作品也受到了同樣的歡迎,因為它被翻譯成英語和意大利語。此卷被認(rèn)為是這一中國史巨著的必要補充。從那以后,作者一直忙于完成該卷的撰寫,它在1818 年及之后被重新印刷,也是八開本。格魯賢神父在有關(guān)中國的研究上取得了長足的進步。馮秉正神父的歷史是按照中國人的口味和編年體撰寫的,經(jīng)常會使閱讀進入一種令人痛苦和灰心的狀態(tài)。格魯賢神父把它融合重鑄,在風(fēng)格和素材的選擇上,采用了一種人們更容易接受的現(xiàn)代歷史的形式。eRevue encyclopédique, sixième année, seconde série, Tome 21, p. 741.
顯然,馮秉正的作品需要一種更現(xiàn)代性的通俗方式的引導(dǎo)。格魯賢選擇了相對可接受的風(fēng)格和更符合歐洲人習(xí)慣的方式,相比前面十二卷,其成功是顯而易見的。格魯賢不認(rèn)識中國文字,所以這一卷在歐洲這個時代的這一邊緣領(lǐng)域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再版數(shù)次,格魯賢的第十三卷以《中國通典》(Description générale de la Chine,1785)聞名于世。這一卷具有一種類似《中華帝國全志》的性質(zhì),卻常以中國的立場和角度為中國的宗教、文學(xué)、中醫(yī)等領(lǐng)域的獨特性和貢獻辯護,與當(dāng)時主流學(xué)界常以異域的質(zhì)料為自己的論點和立場作論據(jù)的方式十分不同。
《中國通史》出版的意義是不容置疑的:它填補了歐洲的一個空白。當(dāng)時,關(guān)于中國的相關(guān)介紹已經(jīng)多種多樣且比較深入,但一部完整的中國史依然是空缺的,衛(wèi)匡國所寫的簡短的中國史已經(jīng)過時且無法滿足讀者的需求。格魯賢在《中國通史》的前言中提到,第十三卷的出版滿足了眾人的口味:
中國歷史在歐洲尚不存在。有關(guān)這個帝國地理的、歷史的、政治的描述,是杜赫德神父、《耶穌會士書簡集》、金尼閣神父、眾多旅行者描繪的中國;風(fēng)俗的、習(xí)慣的、藝術(shù)的、物產(chǎn)的中國,它們也是真實的中國。但我們沒有任何大部頭的中國歷史:關(guān)于君主制下這個族群發(fā)生的大事,共有22 個王朝或世系,他們占據(jù)著中國的王座。歷史類著作,我們只知道一部簡短的拉丁文作品,12 開本,由衛(wèi)匡國神父撰寫。這部簡要的歷史僅僅包括王朝和君主的替換更迭,帶著一點統(tǒng)治的大事記,它們是從編年史中選出的,且作者只寫到了公元元年前后。衛(wèi)匡國的這部簡短的中國史,就是我們所了解的全部中國史,換句話說,我們僅僅獲得了一些簡單的目錄。馮秉正神父所做的工作,所提供的素材對于全歐的學(xué)者都是嶄新而有價值的,他的作品是有關(guān)中國的出版物中最全面的。aGrosier, ? Discours préliminaire, ? Le P. de Mailla, Histoire générale de la Chine, Tome I, pp. 22–23.
……
我們渴望擴充我們的歷史知識,因而更久地私藏這部中國紀(jì)年歷史是對整個文壇的犯罪。對于如此有趣的、遼闊和古老的君主制國家來說,它是唯一一部可以解開我們的疑惑,使我們明了其中真諦的作品。bIbid., p. 29.
格魯賢的判斷體現(xiàn)了他洞見的眼光和卓越的見識。他雖是耶穌會士,卻從未到過中國;他的研究雖然涉及東方和中國,卻并不是東方學(xué)領(lǐng)域的資深專家。在某種意義上,正是這樣多重的身份,使他撰寫的第十三卷獲得相對廣泛的接受度,這也意味著文化精英階層對中國文化歷史的成功再詮釋是可能的,且這一詮釋與杜赫德的《中華帝國全志》不同。格魯賢與馮秉正一樣,傾向于從中國的立場對中國歷史及文化進行解讀和判斷;他的論斷本身及第十三卷的影響力意味著兩種文明彼此理解和溝通的可能性。除了填補了歐洲的空白,《中國通史》也在投石問路,等待著更豐富的鑰匙將它開啟。
從手稿抵達里昂到格魯賢將其出版,《中國通史》經(jīng)歷了幾乎半個世紀(jì)。時代的政治和學(xué)術(shù)氣候是出版遲滯和艱難的首要原因。在《中國通史》出版的時候,主要的啟蒙思想家都已逝世,我們沒有機會去閱讀他們的讀后感,而這是杜赫德的《中華帝國全志》曾擁有的極佳機會。《中國通史》與《中華帝國全志》的差異和對照,由于前者出版的延遲而變得不那么重要。馮秉正所持有的上古史紀(jì)年立場使這部作品與拉丁語《圣經(jīng)》的正統(tǒng)性產(chǎn)生沖突,正統(tǒng)派的捍衛(wèi)者們絕不樂意支持一部這樣的史書在法國和歐洲傳播。于是,當(dāng)時絕大多數(shù)思想家和歷史學(xué)家不了解這部嶄新的歷史,亦不知它打開了有關(guān)中國的另一重視角。由于出版的延遲,有關(guān)中國的歷史和信息在很大程度上已失去了真實性,至少缺少了一種從異域本身的視角審視異域文明和歷史的可能性。要等到19 世紀(jì)甚至20 世紀(jì)初,三位偉大的思想家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1744 —1803)、黑格 爾(G. W. F. Hegel,1770 —1831) 和 韋 伯(Max Weber,1864 —1920)才對這部作品給出真正有價值的判斷。事實上,《中國通史》出版的百般曲折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它的重要性:它折射著啟蒙時代很多豐富的信息,是時代一個側(cè)面的縮影,它實現(xiàn)時的盛況證明了歐洲文化變革之際的寬闊性和對異質(zhì)文化因子需求的強烈性,它的坎坷證明了歐洲文化的變革尚在形成之際,無論是內(nèi)部的自我更新還是外部的吸納汲取,都處在碰撞期,需要一個融合與排斥的過程。《中國通史》一方面讓歐洲了解中國的史實,也見證了中國歷史書寫的嚴(yán)謹(jǐn)可靠和文明的豐富宏大;另一方面,對它的接受、拒斥、難解、存疑,都意味著它的在場,并代表了一個時代的某種立場和姿態(tài)。這是法文版《中國通史》的出版歷程對我們最重要的啟示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