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軼(彝族)
我原帶著一些嗔怪去迎接爸爸媽媽,怪他們在我期末考前一天約我的老師見面,耽誤我復習的時間。在他們到來之前我同他們打電話的語氣都不是特別好,雖然不是發(fā)脾氣,但總是在言語間怪他們耽誤了我。
但心中的埋怨在看到他們從火車站走出來的那一刻瞬間消失了。
兩個人,一人手里提著兩大盒東西,沉甸甸的東西把兩人的腰都墜彎了。他們從遠處走過來,駝著背,在人群中像從很小很小的縣城里來到大城市的人一樣,眼神畏怯但滿含期冀。我在心里覺得他們好笑又可愛:哈,好像兩個老人。
媽媽穿了一件新衣服,但還是永遠丟不掉的教師氣質(zhì),打眼看過去就能看出是一位語文老師。爸爸,朝我走來時,我看著他的眼睛,心里霎時充滿心酸。每一次見他,都覺得他比上一次我們相見更老了一些。他怎會老得這么快,明明才半年的時間,明明我覺得我還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他就老了這么多。甚至在那一瞬間,我的腦子突然宕機,他老到離我而去時,我該如何面對,好像馬上要窒息,連想象都讓我難以呼吸。
媽媽走過來問我冷嗎,我說不冷。爸爸走過來,看了我的眼睛,沒有說什么話。
我們一起打車到老師家附近的地方吃午飯。我沒有表現(xiàn)得特別開心,其實我有些畏懼突如其來的親密關(guān)系,我總是需要一段時間適應,才能和他們相處得親近一些。
偌大的城市,我們?nèi)颂嶂欢褨|西,真真像外地進城毫無歸屬感的三個人。穿梭在四周散步、閑逛的當?shù)厝巳褐?,我們不屬于這座城市,像復制粘貼進這個世界的一樣。
隨意走進了一家小吃店,我們在那里簡單地吃了午飯。飯間,我?guī)蛬寢屇孟铝艘桓最^發(fā)。其實,我不敢跟他們多說什么,我不想他們明顯意識到自己老了,但事實是我明顯感覺到他們同以前不一樣了。
爸爸手上的皺紋變得很多,眼角和額頭也多了很多皺紋,皮膚更黑了,還要半摘下眼鏡,架在鼻梁上,用電視里老人的姿勢看手機。媽媽弓著腰,拿著號碼牌,坐在門口等我們的午飯,帶著一絲絲不知所措和茫然的神情。我又一次覺得他們像從很小很小的縣城里來到這里的人,但不是覺得他們丟我的臉,也不是嫌棄他們,就是莫名地覺得他們像兩個質(zhì)樸的老人帶著一點畏懼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而不敢貿(mào)然行動的樣子。我又一次在心里想:好像兩個老人。
爸爸和我說他們帶了牟定和雙柏的特產(chǎn),還有兩瓶酒,還特地給我搜了那兩瓶酒的價格,很貴,我就隨意掃了一眼,完全沒有在意。再說,爸媽從小都沒有克扣過我什么,我從來沒有為錢這件事覺得煩惱過什么,我沒有在意,繼續(xù)吃著我的東西。
見了老師后,我們一起去了翠湖公園,爸爸想和牌坊留影,讓媽媽給他拍照。我在后面看著他們,我眼里的畫面是一對退休的夫妻相扶來到公園散步,媽媽還蹲下給爸爸拍照,爸爸悠悠地走過來擺姿勢。我又一次在心里想:兩個老人。
后來我們?nèi)フ伊私憬?,姐姐在肯德基打工。爸媽說正好給室友帶點吃的東西,他們給我買了很多很多,讓我?guī)Щ厮奚帷?/p>
匆匆地就要離別了,我和姐姐目送著他們離開。媽媽駝著背,背著一個包,催促著走在后面的爸爸,腳步左右左右地搖擺,輕快又不輕快。我看著他們的背影,又和姐姐說:他們真的好像兩個老人。
回到宿舍和室友分享完東西,覺得自己很幸福,爸爸媽媽對我這么好,姐姐也對我好,邊吃東西邊沉浸在幸福中。正巧我的朋友給我發(fā)消息說:“外賣被偷了,雖然只是二十幾塊的東西,本來沒什么,但越想越生氣,為什么有這么過分的人,那也是我的媽媽給我的錢。自己的奶奶是一年只花幾百塊錢的都要留給我五十塊錢的人?!?/p>
我一瞬間怔住了,一股心酸涌上鼻腔。突然想到爸媽為了我拿了這么多東西來昆明,但爸爸只吃了一碗湯圓一碗粥,媽媽連22塊的米線都覺得貴,沒點。甚至我都沒想起來把吃的東西分給他們一點,就讓他們拖著疲倦的身體走了,然后看著他們的背影無動于衷。
眼淚止不住地就往下流,我們本也就是普通家庭,又加上早年爸爸生病,看病花了很多很多錢。爸爸媽媽在這些經(jīng)歷中早就養(yǎng)成了節(jié)儉的習慣,甚至媽媽的睡衣都快穿了七年了。
從前租很小的房子住、穿了多年的睡衣、不愿吃更貴的東西……每一件事,和他們提著的那些東西、他們給我買的吃食放在一起,變得越來越刺眼,叫我心里難受。
打電話給他們,媽媽說她在看風景,爸爸在高鐵上抱著手睡著了。我又在心里笑他們:真像兩個老人。
寫下文字的這一刻,我覺得“像兩個老人”,不是“像”,是我侵蝕著他們的生命,我長大一歲,他們就變老一歲;不是“像”,是為我操心一年,他們就變老一年;不是“像”,生命怎可能靜止,它會毫不留情地在人的身上留下年歲的痕跡,毫不留情地倒計時,毫不留情地攫取著人與人能在一起的時光。不是“像”,他們就是在肉眼可見地變老。
像兩個老人……不是“像”。
一段刻骨銘心的日子。是小學一年級還是二年級,我甚至都忘了,連爸爸媽媽怎么離開家去的北京也都忘了。爺爺和奶奶從老家出來,在我們出租的小屋里,天天照顧我和姐姐。房子很小,連沙發(fā)都是用房東留下的,棕色的,很破舊。剛搬進來的第一天,媽媽帶我去買了沙發(fā)巾鋪上時,我在心里默默開心,我們家也有和其他人家一樣帶著淺色花紋的沙發(fā)了。
我和姐姐各有一張書桌,我的在爸爸媽媽和我的臥室里,其實那不算書桌,是媽媽的梳妝臺、爸爸的工作臺、我的書桌。姐姐的書桌小小地夾在陽臺中間,陽臺是外露的,只有鐵欄桿,下雨的時候姐姐只能把所有書本收起來。那張書桌被雨淋、被太陽曬,但十年來,它一如剛買來時堅固,同人的意志一樣。
從小到大,我最怕蜘蛛,可家里的衛(wèi)生間因為狹窄潮濕,會有很多體型叫我害怕的黑色蜘蛛,它們經(jīng)常爬在水瓢下、外露的水管后面,黑色的軀體像眼睛一樣覬覦著我,每次洗澡我都不敢閉眼睛,洗多長時間我就盯著它看多長時間,我怕稍不留意它就會靠近我。
今年暑假,路過那里時,我進小區(qū)從外面看了那個家。看樣子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住了,綠漆扁平欄桿的窗子還沒有掉色,玻璃都快掉光了。我記得那時候,我和奶奶一起睡在床上,奶奶睡著了,我透過那扇窗子抬頭看窗外的星星,想爸爸媽媽。
因為一個病魔,我們所有人擠在那個房子里,住了十年。
爸爸、媽媽和叔叔是我全部人生中最偉大的人。得知病情后,爸爸在十分鐘之內(nèi)冷靜下來,小縣城里的醫(yī)生在那個年代能有多大的遠見,他們告訴爸爸媽媽,就等待生命的流散吧。媽媽一個人躲進房間里哭泣,而爸爸自始至終沒有落一滴淚。在之后的時間里,爸爸四處打聽消息,到處買報紙看相關(guān)的信息。半個月后,他瞞著所有人坐火車去了四川華西醫(yī)院,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坐火車,不是奔赴美麗的風景……我不敢切身去想象他只身一人坐在火車上的場景,心在此時此刻是會痛到流血的。他去找華西醫(yī)院的一位專家問這個病是否有別的醫(yī)治辦法,他不甘被命運擺布。醫(yī)生說要到北京做骨髓移植,手術(shù)也有很大的風險。但越被折磨,越應該反抗不是嗎,用生命反抗。
中間的記憶我一點都想不起來了,為何,為何?
時間來到手術(shù)成功的時候,還需在北京留下觀察一段時間。我不記得我到底是怎么坐上飛機的,只記得媽媽的好朋友任阿姨坐在我旁邊。那時我七歲,第一次坐飛機,奶奶用彩色頭繩給我綁了很好看的頭發(fā),任阿姨是學美術(shù)的,她用飛機座位后面的紙垃圾袋畫下了綁著彩色頭繩的我。
然后我就到了北京。爸爸、媽媽和叔叔三個人住的房子竟然比家里的房子更大,有一臺只有七個頻道的電視機,笨重地躺在架子上。爸爸住的房子是向陽的,被套床單全是干凈的白色,上面還有紅色的小花,我多么喜歡那樣漂亮的被子,多么喜歡那些小花。每當有了陽光,那間房子就像天使住的房間一樣,潔白光亮。
媽媽把爸爸照顧得很好,經(jīng)常出門買活蝦給爸爸煮粥,蝦肉在砧板上被剁得很細很細,粥熟了真的很香,可我從來沒有吃過蝦,我悄悄跑去問叔叔,蝦是什么味道,叔叔說他和媽媽也沒有吃過。
至今我還記得叔叔給我們做的發(fā)面餅,因為發(fā)酵餅有了酒的味道,小時候不懂呀,以為叔叔在里面放了酒,媽媽、叔叔和我一起坐在桌子上吃餅。暖黃的燈光照著我們,我倒在媽媽懷里看著叔叔說:“叔叔你真壞,讓我們喝酒,我都醉啦?!边呎f邊搖晃著腦袋,我們?nèi)齻€人都仰天大笑。爸爸在天使住的房間里也和我們一起笑,因為他還不能接觸細菌過多的環(huán)境,他基本沒出過那間屋子。但看著他們笑的時候,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叔叔給爸爸捐了骨髓,他在生理上承受的痛苦不比爸爸少,我感激他,把他當作我的父親一般感激。
北京天黑得很早,我和媽媽很早也就睡下了。床鋪是行軍床放在過道上鋪的,我睡在靠墻的一面,躺在床上,正正對著有一塊廚房墻壁延伸出來的板子,我需要小心才不會碰到板子。我問媽媽,為什么北京天黑得這么早,媽媽和我解釋時差,我自然是聽不懂的。媽媽睡著了,我悄悄用手指在板子上畫著時鐘的樣子,想這是為什么呢。
爸爸不能吃油膩的食物,所以我們的飯菜是分開做的。有一次媽媽做了很好吃的雞翅,我端著飯碗站在爸爸的房門外,一邊吃雞腿一邊看著吃青菜和粥的他,呆呆地站著,我也記不起自己在想些什么。媽媽和我說,想看爸爸就進去,可以站遠一點,我端著碗站在與爸爸最遠距離的墻角,和爸爸成斜線對視。他的頭發(fā)都被剃光了,臉很白,但看起來很精神,其實在這之前,我真的快要忘記他的樣子了。他看著我笑,和我說:“雞翅好香哦,再在我面前吃我都快饞壞了!”我們都開心地笑了,他可能也許久沒有這樣好好看過我了。
在快要離開北京的前幾天,媽媽帶我去了天安門。夜晚天安門的上空飛著多少京劇里的臉譜風箏。那么多人在放風箏,我抬頭駐足,真的很美,風箏上灑了金粉,在夜空里閃閃發(fā)光。我在心里想:大城市里幸福的人應該不會經(jīng)歷苦難吧。
媽媽給我買了一個臉譜風箏,我們一起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