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浴庭
他已經(jīng)想好了。
他坐在醫(yī)院門口的石階上抽煙,臺階有二十幾層,把醫(yī)院拔得很高,建筑物呈金字塔型,聳入云霄,直到變成一個點。和他并排坐的是一個斷腿的人,頭戴黃色的安全帽,穿著熒光條紋的灰色工裝,右腿膝蓋處用另一件熒光條紋灰色工裝包裹著,臺階上有幾點血斑。斷腿人遞給他一根煙,用右大腿肌肉發(fā)力帶動殘腿向前向下擺動,并說,工地確實太危險了,你看,我的小腿沒了,它還在吊機塔的鐵鏈里,被卷上了天。說話時表情很輕松,像是在說故事而不是事故。他安靜地聽著,仿佛斷腿人說的越多,疼痛感就會越少。在訴說中斷腿人偶爾發(fā)出“咝咝”尖銳的聲音,說明疼痛感還在,真真切切。
頭頂醫(yī)院紅十字的招牌本應(yīng)在夜晚才會亮起,現(xiàn)在卻不停閃爍,不知道哪里短路了,忽快忽慢地沒有節(jié)奏,微弱地與日光交織,以一副完全失控的趨勢發(fā)展著。他抬頭看了幾眼,十分擔心它會爆炸,他聽到電流和電流碰撞的聲音,像是在他耳道里吵架,把一切可以進入大腦的額外聲音擠了出去。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耳廓用力旋轉(zhuǎn),試圖用扭轉(zhuǎn)的刺痛來緩解壓力。隨后他大聲說,你別說了,頭頂上的招牌要爆炸了。斷腿人驚悚地用左腿單獨站立起來,稍微失去平衡后又挺直地看著招牌。
招牌的閃爍微弱如一攤死水,可以說沒有任何變化。
進出醫(yī)院恰巧路過的人被他的話嚇到,一并站在臺階上看著招牌。它不像是一枚要命的炸彈,沒有人在他的想象中狂奔,斷腿人隨即又坐下,皺起八字眉看著他。其他人也圍了過來,他在一個略微不整齊的圓形中心,依舊坐著,像是在接受一個謊言的審判。
你剛才說什么?一位老人站在較高一層臺階歪斜著手里的拐杖,試探性又略帶憤怒地敲打他的背部。如果我今天死了,你要負責的。你逃不掉,小伙子。她的那句“小伙子”是一個字一個字咬著牙床說的。他本應(yīng)站起身來,向這位老人道歉。她原本可能會死在醫(yī)院的走廊里被裹緊藍色塑料布的推車送進太平間;她可能會死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被渣土車撞擊到路邊半身高的綠化帶;她可能孤獨地在家里熬好一頓小米粥后突然歪倒在暗紅色的廚房地磚上,滿鍋粥蒸發(fā)到一粒米也不剩,也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她只可能與時間抗爭,然后靜靜消失?,F(xiàn)在她正用拐杖不停地敲打他的脊梁骨,每一聲碰擊都讓他瑟瑟發(fā)抖。骨傳導(dǎo)的聲音直接壓入心臟,遏制住跳動有力的發(fā)動機,像是往兩根管道中塞入銹跡滿滿的鐵棍,憋到每一通血液涌出毛孔,炸裂開來。
他又抬頭看了看紅十字的招牌,里面在迸血,紅色從鐵絲纏繞鋼柱的縫隙中擠出,吱吱啦啦,順著探出的屋檐流淌。
他挪動屁股躲避,老人重新用拐杖支撐身體,斷腿人抽完了一根煙把煙頭捻滅在臺階上。火焰與地面接觸的瞬間只有幾秒,他聽得清清楚楚。
你不應(yīng)該和老人吵架,斷腿人平和地說,像一個滿腹經(jīng)綸的智者。他點點頭,站起來朝老人鞠躬,他聽到自己彎腰的聲音,像一棵折斷的松樹。老人沒有離開,仿佛接受一般蹣跚地上了幾層,站定在醫(yī)院的門口,努力抬起脖子確定自己已經(jīng)完全處于看不到紅十字招牌的安全地帶。她脖頸抻開拉筋時微弱的撕裂聲在他耳朵里翻滾,他再次用力擰了擰自己的耳朵,并左右晃動了幾下頭。
你不好奇我為什么還在這里坐著嗎?斷腿人說,這位老人已經(jīng)很老了,我們都不應(yīng)該惹她,她也不是在跟你生氣,她在跟命運生氣。你看上去像是一個結(jié)了婚的人,又像一個離了婚的人,你有孩子嗎?他沒有回答。人群又開始從最低的一層臺階往上挪動,各種鞋子的聲音敲出形狀無比豐富的音塊,像氣球一樣升到天空。我在等我的腿,斷腿人說。醫(yī)生說還可以接上的,甚至還可以換碳纖維的,不過我覺得還是我的好,雖然它現(xiàn)在可能還在天上呢。斷腿人說完笑了起來,不像一個病人?,F(xiàn)在醫(yī)院確實可以做到這一點,斷腿可以輕松地被安進殘缺的橫斷面,通過特殊的縫針方式讓細胞重新生長達到自然的狀態(tài),甚至比自然還好。
你是來干嗎的?斷腿人問。
我是來割耳朵的,他說。斷腿人再次單腿站立起來,驚悚地看著他。我聽到的聲音太多了,你的腿從開始一直在流血,一共滴了一百二十三滴。老人是快死了,但她還可以用拐杖跟醫(yī)生打一架,說服醫(yī)生給她換個年輕的身體,就這么再活一輩子。我的老婆去年換了個胸,還一直覺得自己的腿不夠細。她總是趴在我耳邊問我愛不愛她,我轉(zhuǎn)過頭就可以摸到她換過的鼻梁。隔壁老王說看到我的車經(jīng)常在他家樓下,他懷疑我經(jīng)常在他家里,還懷疑我經(jīng)常在他家臥室里,他在樓下草地上罵人的聲音像是鯨嘯。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最近耳朵很疼,我要把它割掉。他說了好多,語速越來越快,最后一句鏗鏘有力。
他站起來,快步走進醫(yī)院。
他早就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