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成章
小時候家窮,無緣謀面玉石,只與普通石頭交好。我奶把石頭當(dāng)家當(dāng),用起來得手應(yīng)心。那些石頭被她拿捏得光鮮澄亮,一塵不染,鍋臺上、案板上、屋檐下,到處都有它們的身影。
上小學(xué)時,語文老師講毛澤東一首詞《賀新郎·讀史》,我懵懵懂懂像聽天書。我的心只想著在河上打水漂、壘石堰、砌鍋灶、扔石頭蛋子,比賽誰扔得遠(yuǎn),玩起石頭沒完沒了,就記住了兩句“只幾個石頭磨過,小兒時節(jié)”。明白人類童年也玩石頭游戲,用石頭打獵、刨地、切肉、烙食物是中學(xué)歷史課上。我的小兒時節(jié)一如人類童年,也是幾個石頭磨過的。
曾記得,我家有一段依重石器的歲月。那時蒸饃用石頭壓籠,臥酸菜用石頭壓缸,打糧用碌碡碾場,吃飯喝湯用石磨磨面、石碾碾米、石臼舂谷,吃調(diào)料用石窩搗碎。家徒四壁,像樣家具沒有,唯石頭用具大件小件樣樣不缺。
居家過日子不知借了石頭多少力,粘了石頭多少光,得了石頭多少益。我奶燒鍋蒸饃,蒸饃石就放在鍋臺上,搭饃上鍋,套上草圈,蓋上鍋蓋,壓上石頭。添柴燒大火催汽,饃味隨蒸氣滋滋往出冒,洇濕了石頭,待整個鍋臺蒸汽騰騰,石頭灼熱燙手時改小火,我饑腸轆轆,急不可待催奶奶揭鍋。蒸氣散去,蒸饃石水靈靈的,光鮮玉潤,真想抱住啃兩口。灶房那一塊蒸饃石是老家當(dāng),奶奶用它壓鍋蒸饃養(yǎng)育了我伯,喂大了我兄妹五人。當(dāng)初來到我家也許是河灘揀的,也許是水里撈的,也許在幾里遠(yuǎn)的地方看中,費(fèi)了不少力氣弄回來的。它不負(fù)所望,耐碰耐熏耐蒸耐磕打,飽受油煙浸淫,變得溫馴滋潤,修化成一塊瑞石。
蒸饃石與我家同甘共苦,熬過悠悠歲月,灶房里大小事務(wù)都離不開它。家里人口多,過年,我奶和我媽連蒸五鍋饃,蒸完白饃還要蒸豆渣饃,曬成饃片,預(yù)備春荒種地干活填肚子。蒸饃石一刻不消停,剛下籠又上鍋。殺隔年豬,老豬頭煮不爛,放籠里蒸,用蒸饃石壓住,不出一個時辰骨肉分崩離析,仰著臉伸長舌頭等了半天的狗別想在骨頭上舔到一點肉花花。肉食鹵制完,怕大貍貓夜里偷腥拉去解饞,肉盆蓋上箅子,壓上蒸饃石,氣得大貍貓干踅摸嚎叫。
我家的豆腐磨平時冷落在房山頭享清閑,只有過年過節(jié)忙活一陣子。泡軟的黃豆一勺接一勺倒入磨眼,轉(zhuǎn)身出來已是瓊漿漫流,倒大鐵鍋加熱,點入酸漿,片刻之間絮狀豆花浮動起來,舀入鋪好白布單的豆腐筐,包成四方荷包,壓蒸饃石擠出多余漿水,嫩滑雪白的豆腐便大功告成了,一家人有豆腐吃,就是富足年節(jié)。
端午包槲苞,裝滿滿一大鍋,壓上蒸饃石煮一夜,一覺醒來,眼還沒有睜開就聞到了槲苞香氣,我趿拉上鞋就朝灶房跑,只貪槲苞好吃,可從沒在意過石頭的功勞。如今在城里過端午,總要設(shè)法包幾捆槲苞應(yīng)應(yīng)節(jié)俗,卻嘗不出老家槲苞的味道,幾個老鄉(xiāng)在一起談?wù)撲摼佒箝伟僭趺粗笠仓蟛卉?,吃著不香不糯不粘,把原因歸咎于不是大鐵鍋煮的,沒有燒柴火火猛,唯獨沒有懷疑到壓鍋石身上。不光槲苞,越是先進(jìn)的灶具做出的食品偏離傳統(tǒng)風(fēng)味越遠(yuǎn)。
經(jīng)常出入鍋臺,歷盡煙熏火燎,蒸饃石的境遇好起來,我家的光景也跟著向好。
窮困年代,一日三餐離不了酸黃菜,酸黃菜如同柴米油鹽,糝子湯、豆面條、玉谷面糊涂、玉谷面懶糕饃,沒有酸黃菜寡淡無味,就一口酸黃菜頓時好吃許多。只撒一勺鹽的酸黃菜味道就那么久經(jīng)不息,幾十年過去了,現(xiàn)在想起來嘴里仍覺得酸溜溜的。我奶說:“臥黃菜得有青石板壓住,沒有青石板壓,過兩天就壞。”我奶臥黃菜在行得很,她臥黃菜能吃過年對年。漫長的冬天,青黃不接的春三四月全靠酸黃菜下飯,我和哥哥姐姐才得以度過饑寒歲月。每年霜降過后,我奶我媽忙著臥菜,把霜殺過的蘿卜白菜蠻疙瘩菜放清水里洗凈控干,大瓷缸底放生蘿卜、青柿子、蔓菁、洋姜,中間生蠻疙瘩、卷芯白菜,最上邊是焯水蘿卜纓,按實在,用青石板壓牢靠,然后注入清水,剛好淹住石頭。
青石板似乎有一種神秘作用,有它坐鎮(zhèn),酸黃菜內(nèi)不變質(zhì),外不改色。吃的時候從石板下使勁兒抽出一棵,酸氣蟄眼,酸味直鉆鼻孔,支棱棱嫩黃如初,或調(diào)或炒或燉,皆鮮美可口。荒春時節(jié),果木花還未落,水果遙不可及,壓在缸底的蘿卜、柿子、蔓菁、洋姜撈出來當(dāng)水果解饞,啃上一口興奮半天。那時生活清苦,除了過年過節(jié)炒幾頓葷菜,平時就靠酸菜佐飯,來幾個人喝酒,調(diào)一盤酸菜,能多下兩壺酒。
上中學(xué)時,在校吃住,星期天回家提一桶奶奶調(diào)好的酸黃菜,菜桶是上學(xué)必不可少的行當(dāng),土漆漆過的,黑明發(fā)亮,一桶菜吃一星期,不能擱下星期,離開了石頭滋養(yǎng),時間長了變質(zhì)。早上糝子飯,中午玉谷面懶糕饃、下午豆面條,單調(diào)粗糲難以下咽,夾兩筷子酸黃菜一攪,胃口大開,酸黃菜伴我熬過了中學(xué)時光,若不是老酸菜,也許就上了半拉子文盲榜。
歲月簡單,生活踏實,賴幾塊石頭之功,一家人吃得飽,吃得香,穿得暖,日子不富裕也不委屈。我家那兩塊蒸饃石、壓缸石用了些年頭,被灶房煙火熏染得溫婉潤澤,情同厚交故舊。
在河灘玩耍見到有棱有角有面的石頭,我不遺余力往家搬,奶奶表揚(yáng)我中用了,有一股憨氣力。遇到好石頭我概不放過,院里放了一大堆,可沒有一塊上籠,也沒有一塊下缸。我問,咋不把那舊石頭扔了,用新的?奶奶說,用慣了,用著順手,生石頭用不住,養(yǎng)不住菜,臥菜容易壞。奶奶還說,挑石頭得仔細(xì)看看有沒有水痕,有沒有暗紋,有水痕暗紋經(jīng)不起酸水浸,耐不住高溫熏蒸,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裂了,大水浪里撈的青石頭滋膩,搬起來很沉,比別處石頭重。原來挑一塊石頭也不是伸手而得的事。不過我搬回的那一堆石頭作為機(jī)動,哪里需要就往哪里用,石頭用場多了。
院邊石墩不離屁股,曬太陽、納涼、歇腿、玩耍,你走我來。我奶坐得最多,她纏過腳,干啥都立不太穩(wěn),愛坐在石墩上端著簸箕剝豆角,揀雜糧,搓秕谷,串辣椒,手總閑不住。我在石墩上擰來擰去,新褲子穿不了幾天屁股膝蓋磨得前后都是洞,磕得頭破血流也不長記性。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唐朝的夜晚,捶布聲響徹都市,是百姓最熟悉最溫暖的聲響,是生活安然的節(jié)拍。捶布石平民家庭不可缺,宮廷王府離不了,皇帝的龍袍,達(dá)官貴人的華服怕也要過過捶布石這道程序才能上身。
老家的房子幾經(jīng)翻騰,三間破草房變四間瓦房,四間瓦房變?nèi)龑訕欠浚棠探?jīng)年使用過的那塊捶布石不知埋到了哪里,當(dāng)我意識到彌足珍貴時已無從尋找了。我奶使用的捶布石在老韓家服役了幾百年逾千年也未可知,說不定比唐代還早,它一定是祖輩使用過的,留有祖輩的手掌余溫。一塊石頭生命力遠(yuǎn)比一棵樹強(qiáng)大,千年古樹亭亭如蓋,千年石頭卻不知失落何處。若是有重見天日的一天,我一定收藏起來,也許夠得上文物級別。近幾年各地新建了不少村史館、民俗館,曾經(jīng)給人溫暖的錘布石尚未露行蹤。
我奶是清朝末期人,一九六六年過世,活了八十七歲。聽我奶說,她十七歲嫁到韓家,那塊捶布石就放在茅草屋檐下臺階上,沒有挪動過。打我記事起,對那塊石頭就有印象:青灰色,五方型,邊長短不一,面平整光滑,一尺來厚,放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我奶一生挪著小腳繞捶布石轉(zhuǎn),捶布石一定暗暗記錄著我奶的言歡語笑。
捶布石還兼我家飯桌,放一小陶盆酸黃菜,一碟辣子,碗燙手了擱邊上涼一會兒。我奶習(xí)慣坐趷臺,我伯坐板凳,我媽坐門檻,大哥坐樹轱轆,二哥搶占石墩,我和兩個姐姐站著,夾一筷子酸菜丟碗里,吃著走,走著吃,我開始學(xué)吃飯的小木碗,常扔捶布石上,等奶奶收拾。
熏風(fēng)暖了,奶奶說,衣裳放捶布石上捶捶穿著柔軟;麥揚(yáng)花了,奶奶說,衣裳放捶布石上捶捶穿著輕飄;坡上樹葉紅了,奶奶說,衣裳放捶布石上捶捶穿起來壓風(fēng);北風(fēng)起了,奶奶說,棉衣放捶布石上捶捶,棉絮活泛暖和。
我媽從織布機(jī)上卸下的生布坯子得捶,染過的布料得捶,縫補(bǔ)過的衣服得捶,衣服穿舊了漿一漿得捶,曬干的被單門簾衣物得捶,換洗的肩帕纏子綁腿得捶,新納的鞋底鞋墊襪底得捶。月亮爬上雞嘴山,又轉(zhuǎn)過南岔子,啪——啪——啪——,我奶手中棒槌一起一落敲擊著,震得院外樹葉一片一片墜地,墻根寒蛩禁了聲,星星一顫一眨的,我沉入了夢鄉(xiāng)。衣物早捶平了,奶奶沒有住手,她捶的是一種心情,心情舒展了,日子就舒展了,奶奶沒有那么多愿望,只想過平平靜靜安安穩(wěn)穩(wěn)的日子。
奶奶是吃齋人,不識字,會念經(jīng)一樣背“善書”,我不知她是怎樣記住的。她一心向善,時時不忘積福,寧可省下一碗飯也要打發(fā)上門討飯的。災(zāi)荒年,一天來幾撥討飯的,奶奶從不讓可憐人空手離開,多少都打發(fā)點,明知我們家日子也難。奶奶說:“咱有一口飯吃,不能眼睜睜看人家餓死?!遍L大了才理解奶奶秉持善念,顧惜生命,推己及人的好生之德。
星月滿天的夏夜,奶奶坐在捶布石上給我兄妹們講因果報應(yīng)。她說,一個書生趕考路上遇到漲大水,一棵老柳樹歪在水里搖擺,樹上好多螞蟻被沖走了,書生找來一根木棍子,給螞蟻搭橋,螞蟻順著棍子爬上岸。后來上考場遇到不會寫的字螞蟻爬來給頂上,書生中了秀才,得了功名。我信以為真,走路留心腳下,生怕踩死螞蟻,錘布石下有個螞蟻洞,天快要下雨時螞蟻成群結(jié)隊爬出來“朝王”,我抓一把糝子撒在地上給螞蟻當(dāng)救濟(jì)糧,圪蹴著看螞蟻夾住糝子往洞里拉。那時我正上小學(xué),也想長大了求個功名。奶奶教我唱兒歌:“月奶奶,明晃晃。讀四書,寫文章。旗桿插到你門上,看你排場不排場?!蹦棠踢€給我說,書中自有千鐘粟,告誡我“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我自小讀書勤奮,不是貪“千鐘粟”,只為端上公家飯碗,拿上糧本,吃上“皇糧”,一定是緣于奶奶的話在我心里扎了根發(fā)了芽。過了而立之年,我才悟透奶奶的心思,無非是教我吃苦、讀書、行善、做好人。
捶布石、蒸饃石、壓缸石在我家停留久了,溫溫潤潤,有了玉的光暈,不知是我家溫潤了石頭,還是石頭溫潤了我家,看見它們,我總感到心里暖暖的。佩玉人說玉養(yǎng)人,人養(yǎng)玉,玉有靈氣,危急時刻玉碎了,主人安全無恙。我家無玉,只與幾塊石頭相依為命,蒸饃石壓鍋蓋,蒸出又熟又虛的饃饃,一家人肚子不受罪;壓缸石壓制的酸菜,就飯有味,就饃利口;捶布石捶過的衣衫穿起來松軟暖和;有石墩坐就能蓄積力氣。
石磨是我家生活的晴雨表,磨子隆隆轉(zhuǎn)起來,日子差不到哪去,磨盤有“雪花”飄落,生活就有奔頭。小時候最討厭推磨,推兩圈頭就頭暈,巴不得逃走,哪曾想到磨推是多么幸運(yùn)的事,有磨推不愁生計,推不上磨的家庭是不堪的。
我家還有一盤拐磨,直徑一尺掛零,給我家解決了不少生活難題。高寒山區(qū),霜凍來得早,玉谷熟不了就得收,嫩玉谷多了不好處置。拐磨派上用場了,我奶把嫩泡泡玉谷扣下來,放拐磨拐成糊烙漿巴饃,香甜松軟可口,生活平添許多滋味。拐磨還能給我家榨油,核桃仁炒焦拐成糊,熬一熬,清亮亮的油浮一層,一小勺小一勺撇出來,家里就有了一小罐核桃油,做飯炒菜鍋里滴兩滴,香氣滿屋,吸兩口美滋滋的。十壺調(diào)和油、壓榨油也抵不住過去一小罐拐磨油,油煙嗆鼻,不開油煙機(jī)只怕把人熏暈。
離家半里地一處臺地上是我家打麥場,靠水溝那邊皂角樹下有個碓窩,我奶奶我媽換著舂谷、舂米、踏玉谷仁、高粱仁、麥仁。這活很費(fèi)勁兒,兩只手握住十幾斤重的石杵,舉起來搗下去,再舉起來搗下去,一窩米要搗幾十幾百下,直到看不見一粒谷子帶皮,一粒高粱帶殼,搗大半晌子,夠做一頓飯。下學(xué)回家遠(yuǎn)遠(yuǎn)聽見沉悶的搗杵聲,心里樂滋滋的,只想著有好飯吃,哪曾想到媽和奶奶為給一家人改改口味累得背疼腰酸,胳臂發(fā)麻,手掌磨出了血泡。
我伯是碾場把式,放碌碡碾場沒有誰能比得上,把麥稈變成麥子全憑我伯打場手段。麥子打黃色快上場了,我伯將場杠了三遍。先潑上水濡服,擔(dān)來細(xì)紅土把坑坑窩窩填平踩實,然后放碌碡杠,碌碡后掛一撲柏枝綁的拖把,壓上石撈子——碌碡的搭檔,前邊碾,后邊拖,把場整治得鏡子一樣光。碾場趁太陽毒辣辣的正午,麥稈曬得快點著火了,我伯套牛放碌碡,先從外到里一圈挨一圈碾,再從里到外一圈挨一圈放,石撈子緊跟著碌碡滋溜溜往前滑,麥稈噼噼剝剝炸裂,麥耔呼啦啦掉落。我問我伯,掛那石板啥用?我伯說,不掛撈子麥秸拉不碎,秕子不離殼。一季麥?zhǔn)?,有碌碡?fù)谱优浜?,只消三四個日頭天就罷場了,麥秸搭垛喂牛,麥子曬干進(jìn)倉。若不用碌碡碾,靠連枷拍十天半月也結(jié)束不了,遇到連陰雨非發(fā)霉不可。打麥機(jī)上場,碌碡淘汰出局,可打麥機(jī)將麥粒吹打得能飛八丈遠(yuǎn),麥子打碎許多,我伯總嘟囔“糟蹋恁多,真心疼人”。我伯看重每一粒糧食,丟掉一粒、破碎一粒都覺得可惜。
碌碡碾場,石磨磨糧,掌控著一家人性命,在我奶意念里,麥場、磨坊有谷神,豐年過節(jié)不忘谷神之恩。我不止一次看見奶奶跪在碌碡、磨盤前一邊念叨一邊磕頭燒香,祈求谷神保佑,五谷豐登,米面滿倉。五豆節(jié)做紅豆飯、臘八節(jié)熬臘八粥,我奶先往磨盤、碌碡前放一碗,一家人才敢動筷子。
“五豆”“臘八”本是古代慶賀豐收的節(jié)日,縣太爺例行到城外八蠟廟祭祀五谷之神,八蠟廟供奉以后稷為首的八位司農(nóng)之神,專管五谷熟稔,縣太爺?shù)每紤]一縣子民吃喝,舉行祭拜儀式,順應(yīng)民心,撈個親民政聲。我奶在磨坊、麥場敬谷神莫不是祭祀農(nóng)神之俗在民間的延續(xù)?先民最知感恩,把從大自然得到的滋養(yǎng)歸功于神,四時祀奉香火。
我奶奶對石磨、碌碡、碾磙虔心誠敬,不許我上磨頂、坐石磙。
不知從何時起,術(shù)士們給石磨石磙貼上“白虎”“青龍”標(biāo)簽,賜福的谷神化成了張牙舞爪的兇神惡煞,矯情人嫁閨女娶媳婦,用紅紙把白虎、青龍臉捂住,卻不顧喜事吃的饃是白虎青龍嘴里嚼過的。磨口、磨上、碾道、碾盤、碾子溝、碾子灣、碓窩坑這些為數(shù)不少的地方,有的是一個鄉(xiāng),有的是一個村,有的是一個片,均有“青龍”“白虎”身影,千百年來喜事不斷,締結(jié)一個個幸福美滿之家,不感念“青龍”“白虎”之澤,反而視為忌諱,鄉(xiāng)俗有失厚道。
正月十五蒸花饃做黏面燈盞,奶奶會給磨坊蒸一盞最大的,倒?jié)M香油,放磨頂上,燈焰搖曳,磨坊里亮亮堂堂,有了人神共慶氣氛。
石器歲月遠(yuǎn)去了,然射著人類最原始最古老文明之光的石器從未消失,殘留在生活中的碎片仍散發(fā)著悠長余香。石磨面粉、石磨豆腐、石鍋燉菜、農(nóng)家蒸饃、酸菜魚,跟石頭搭邊的食品越來越受人青睞,人們終將發(fā)現(xiàn)依托自熱、靠自然磨合,才有人間至味。
從前,單位要和上邊聯(lián)絡(luò)感情,帶去些木耳、香菇、核桃之類的土特產(chǎn),上邊打哈哈說,這些東西家里都有,下次別費(fèi)心了,顯然是不感冒。單位為拿啥禮品頗費(fèi)心思,后來找農(nóng)家加工石磨面粉、玉谷糝,石碾小米,裝小袋送上,結(jié)果人家很樂意。
春三月,上邊來搞調(diào)研,特意交代要吃農(nóng)家飯,招待任務(wù)砸到我頭上。這個難不住我,安排鐵鍋草圈蒸饃,石磨玉谷糝熬紅豆湯,碓窩舂米煮粥、石磨豆腐拌菜,著人跑遍幾個村,問了百十家,終于在偏僻西溝腦搜尋到兩棵黃亮亮、格錚錚的酸黃菜。
這頓簡簡單單的農(nóng)家飯花錢不多,費(fèi)事不小。領(lǐng)導(dǎo)埋著頭吃,還換了碗,想必可口。我揣摩領(lǐng)導(dǎo)心思說:這頓飯夠得上是憶苦思甜,重溫農(nóng)耕時光,最簡單不過,擱以往,誰家不都吃這饃飯。領(lǐng)導(dǎo)和顏悅色打趣說:“這口味純粹,久違啦,我也是農(nóng)村長大的,多少年了吃不到這好東西。今天我搞點小腐敗,多吃點,多占點,還想拿點?!眴栶x還有沒有,給老婆也帶兩個……
前年春節(jié),兒子從北京回來,帶了一小袋石磨面粉,說是在貧困村搞消費(fèi)扶貧買的,挺貴。我知道,磨一代石磨面粉很費(fèi)功夫,一百斤麥只能磨六七十斤面,又不摻任何添加劑,純天然的,貴是物有所值。農(nóng)村石磨銷聲匿跡了,被收集到風(fēng)景區(qū)亮相民俗風(fēng)景墻,我慶幸吃上了一袋石磨面粉,聯(lián)想到貧困村、貧困戶,恍若回到老家,隱約覺察到一點兒傳統(tǒng)年意味。
我家的石器歲月沒入了歷史的煙塵,驀然回首,蒸饃石、壓缸石、捶布石、石磨、石碾、石臼、碌碡依稀時隱時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