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凌云
高鐵一路向北疾馳,前方已是河北境內(nèi)。我的心陡然緊張起來,眼睛緊盯著窗外,希望能發(fā)現(xiàn)點什么??墒牵矍俺艘婚W而過的干涸河床,便只有空曠的原野,其中偶爾有幾個土黃色的村落,同樣顯得有幾分焦渴。
沒有意外。剛剛懸著的心很快放下。是的,不會有意外的,早已被文史學界做出的定論,不可能在我一趟匆匆的旅途中出現(xiàn)反轉(zhuǎn)。不過,雖然明知徒勞,我還是希望借助現(xiàn)代交通驚鴻一瞥的視角,能否看出點新的東西,至少,滿足心底探索未知的那種好奇。
我想看見的,是一座城,一座湮滅了上千年的廢城,如果有,那當然是遺址。很遺憾,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關(guān)于它的一丁點兒東西也沒留下,甚至連名字也沒有留下來。就像一陣風,飄過以后,一切無影無蹤。
那個字叫鄴,那座城叫鄴城,或者直接稱為鄴。
翻開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鄴的解釋很簡單,只有兩條,一是古地名,二是姓。鄴姓罕見,那么,鄴字在中國文化中的存在意義,只有一種解釋,古地名。
鄴,故址在今河南安陽北部和河北臨漳西南一帶。但到底到哪里,讀來一臉茫然。
字典解釋得無可挑剔,怪的是時間的冰冷無情。就像一件華麗的大氅,塵封得太久了,再拿出來,就算沒有腐朽,那些斑斕的飾紋也無人相識。我們能做的,只是小心地撣去泥塵,把那些斷裂的帛片一一拼接,并盡可能想象著各種褪去光澤的紋彩。終于,一件光彩奪目的出土文物出現(xiàn)在面前,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樣一件無上珍品,竟有著如此煊赫的家世和醒目的標志。
假若把鄴比做一個人,那么他有2700 多歲了。鄴的名字脫胎于黃帝,相傳是黃帝之孫顓頊后代大業(yè)的居住地。其地西周時屬衛(wèi),春秋時屬晉,城池最早相傳由齊桓公所筑,但戰(zhàn)國時為魏地卻不容置疑,原因是出了個大名鼎鼎的西門豹。西門豹治鄴的故事廣為人知,從此,那條將巫婆吞沒的漳河和它身邊的鄴一起,構(gòu)成了我對上古遺風的最早向往。
不過其后,鄴許久沒了聲音,直到東漢末年,群雄并起。
三國鼎立,蜀都成都和吳都建業(yè)自然都是大城市。魏有五都,裴松之注引《魏略》:“改長安、譙、許昌、鄴、洛陽為五都。”譙是曹操故里,許昌是他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地方,論底蘊規(guī)模略遜,因此真正可相提并論的只有長安、洛陽和鄴。也可以說,如果從全國范圍內(nèi)評五都的話,就是成都、建業(yè)、長安、洛陽和鄴。
面對這份名單,真希望時光就此停滯不前。浩蕩兩千多年,西安、洛陽、南京已然是聞名于世的華夏四大古都其三,不在其列的成都,也一直是著名的歷史文化名城,唯獨鄴,不僅沒有被籠上榮耀的光環(huán),反而在歷史舞臺上消失了。
中國的城市大多命運多舛,譬如南京,就是一座多次興廢交替的滄桑之城,但是與南京相比,鄴城的結(jié)局更令人扼腕嘆息。畢竟作為六朝古都,南京名揚天下,而又有多少人知道,鄴曾經(jīng)也是六朝古都呢?
除了曹魏,鄴先后成為后趙、冉魏、前燕、東魏、北齊五朝國都,在前后四個多世紀的時間內(nèi),雄踞黃河之北,俯瞰整個中原。中國歷史雖久,都城雖多,但能夠成為六朝以上的寥寥無幾,除了幾大古都,還有一座江陵城外,只有鄴。
八王之亂以后,北方陷入五胡亂華時代,走馬燈似出現(xiàn)了十六個國家,除了前涼是漢人政權(quán),其他基本是胡人所建,那是一部漢民族的蒙難史,我們記不住,也不愿記那些王朝,非要記的話,也只是幾個名字,巧的是,其中幾個最響亮的,恰恰與鄴有關(guān)。
以暴虐聞名的石虎,是后趙第二任皇帝,他的養(yǎng)孫就是頒布了殺胡令、救北方漢人于倒懸的冉閔。冉閔取代后趙,建立冉魏政權(quán),冉閔覆亡,喪于前燕之手。貌似不太有名的前燕,一度是北方最強大的國家,它的西鄰正是后來一統(tǒng)北方的前秦,而前秦的君主,則是生于鄴、后在淝水之戰(zhàn)中一敗涂地的苻堅。又過了100多年,取代前秦統(tǒng)治北方的北魏分裂為東魏西魏,東魏出了個權(quán)臣高歡,其子高洋廢東魏自立北齊。
算起來,鄴作為六朝都城約130 年,其中純國都80 年左右,不算長,但要看到的是,以鄴為都,特別是政權(quán)相對穩(wěn)定的前燕、東魏、北齊時,與其并列的國都是長安、建業(yè),鄴甚至取代了洛陽的位置,成為又一種意義上的三國鼎立。
如此煊赫輝煌的北方大城,到底是怎樣的一座城池?
嚴格意義上說,作為歷史遺跡,鄴留下了兩座城池,鄴北城與鄴南城。曹魏、后趙、冉魏、前燕都北城,東魏、北齊都南城。北城系曹操在漢末鄴城的基礎(chǔ)上擴建,南城為東魏另址興建,兩城緊密相連,大體成“日”字形格局。
曹魏鄴城東西七里,南北五里,共七門,一條東西貫通的大道將全城分為南北兩部分,北部中心為宮城區(qū),西為苑囿,即銅雀園,東為戚里,權(quán)貴所居。南部為百姓街坊。城西北一帶,依托城墻,建筑了著名的三臺,金鳳臺、銅雀臺、冰井臺。鄴北城作為古都,最為人稱道的,是一反從前都城營建相對散亂的格局,首創(chuàng)了“中軸對稱,分區(qū)布局”的范例,對后代有深遠影響。作為曹魏實際的政治中心,在曹丕正式稱帝定都洛陽前,這里承擔著一個王權(quán)應(yīng)有的全部功能。
八王之亂時,成都王穎占據(jù)鄴,鄴一度又成為西晉的政治中心,不過好景不長,兵燹之下,只留下一堆斷壁殘垣,鄴城主要宮殿俱毀。西晉建興二年(314),為避愍帝司馬鄴諱,鄴城改名,因其北臨漳河,遂改名臨漳。
短暫的沉寂后,鄴北城又迎來它的高光時刻。335 年,石虎徙都臨漳,復改名鄴,鄴城進入第二期鼎盛時代,其奢華豪闊遠勝曹魏。石虎修筑大型宮殿九座,臺觀四十余所,并對鄴城三臺進行重建加高,臺上增列樓閣亭榭。不僅如此,石虎還在城西建養(yǎng)有奇珍異獸的桑梓苑,在鄴與舊都襄國二百里內(nèi)建每隔四十里建一座行宮。
鄴北城由于石虎的窮奢極欲空前繁榮,而時隔100多年,東魏于538年建造的鄴南城在規(guī)模上猶勝一籌。其東西六里,南北八里,共有十一門,比北城增加東市西市,擴大商業(yè)和居民區(qū),加之北齊時另一位隨欲皇帝高洋精心營造,修建奢華建筑如太極殿、昭陽殿、仙都苑等,其富貴繁麗,令人不思北城當年。鼎盛時,鄴城共有人口40萬,是無可爭議的北方第一城,不僅突厥、回鶻等北方民族往來其間,更有中亞粟特、波斯等外國人士常住于此,堪稱國際性大都市。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577 年,北周武帝滅北齊。武帝驚嘆鄴城的奢華壯麗乃覆亡之道,遂下令將銅雀三臺和所有殿宇盡行拆毀,瓦木石料任由平民使用。
更大的劫難很快到來。北周大象二年(580),相州總管尉遲迥在鄴城反抗時為隋公、次年建立陏朝的楊堅所殺,楊堅為永絕后患,下令焚毀鄴城,“徙其居民南遷四十五里”至安陽,繁華故都付之一炬。
其后的故事未免凄涼。安陽取代鄴,成為相州治所和地區(qū)中心。鄴城所在設(shè)靈芝縣,又改鄴縣,北宋熙寧六年(1073),改鄴縣為鎮(zhèn),鄴縣地并入臨漳縣。而被毀棄的鄴城永遠在大地上消失了,它靜靜地躺在今臨漳縣城和安陽市區(qū)之間,躲在那條不停泛濫搖擺又經(jīng)常干涸的漳河之下,再無音訊。
從輝煌的頂點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鄴城是眾多古都中的唯一。我一直在反復思索,為什么鄴,會成為無數(shù)盛衰輪回古都中最悲慘的一個呢?
可能跟水系有關(guān),回溯一下鄴的前世后生,或可瞥見其中的端倪。
自西門豹治鄴始,說到鄴,必然聯(lián)想到漳河。而將視野延拓,離黃河并不遠的鄴,倚靠的是整個黃河以北,或者所謂冀州。
作為古九州之首,冀州幅員遼闊,沃野千里,在漢分天下為十三州之前,差不多占據(jù)半個北方。即使后來從冀州中分出幽并二州,狹義的冀州依然不容小覷,它雄襟大海,睨視河洛,地當華北平原的精華。
而鄴城堪當打開冀州大門的那把鎖鑰,因為它離黃河太近,可以就近潤滑它的鎖孔。官渡之戰(zhàn)后,袁紹身敗已死,曹操進攻袁紹幼子袁尚固守的鄴,在黃河邊的黎陽用大木枋作堰,遏淇水東入白溝以通糧道,并決漳河水灌鄴,終告城破。平定袁紹后,曹操大修水利,引西北的漳河水灌鄴,三臺中的銅雀臺與金鳳臺之間,流經(jīng)入城的就是漳河。不僅如此,曹魏開鑿的一系列運河,如汴渠、平虜渠、泉州渠等,連接已有的邗溝,從而直接通達江淮,將錢糧稅賦系為一體。
其時隋煬帝的大運河尚未出世??梢灶A見的是,如果鄴靠近隋煬帝的那條大運河,即便不再成為帝都,肯定也是一座繁華商埠,最起碼會起死回生,可惜鄴離那條大運河有些遠了,更要緊的是,它離黃河也越來越遠了。
黃河改道太頻繁。除了奪淮入海,總的趨勢是越來越往南。漢魏時期,今日黃河下游的兩座大城鄭州濟南,離黃河不比鄴近,甚至更遠。當時鄭州還默默無聞,濟南因地處濟水之南聞名,另一座名城開封,離黃河也遠,因此雄扼整個河北地區(qū)的鄴城才能脫穎而出。遺憾的是,隋唐以后,洛陽雖短暫繁榮,但大勢不可違,隨著大運河的舍彎取直,赫赫東都也已是回光返照,何況鄴城。鄴城既毀,那些修鑿的運河也都消失無蹤,曾經(jīng)發(fā)達的水系逐漸干枯,就像一個人的眸子越來越暗淡,最后終于失去了光澤。
但這不是唯一的理由。漳河還在,盡管不是那么豐潤。更耐人尋味的是,為何鄴城南北的邯鄲和安陽都延續(xù)至今,唯獨其間的鄴不能存世?
這實在有些詭異。也許理由是文明重心南移,以北方的資源稟賦,養(yǎng)活不了太多大城市。邯鄲離安陽不過五十公里,這么短的間距,很難同時供養(yǎng)三座名城,按照正常的邏輯,它們是一種競爭關(guān)系,有衰落的,才有崛起的。
最直接的后果是安陽替代了鄴。在國人心中,安陽是著名古都,殷墟的所在地。但是假若楊堅不將鄴城遺民全部遷至安陽,安陽便不能繼承一座煌煌大城的全部衣缽,很難說它會有怎樣的地位。在我看來,安陽成名雖早,3000多年前即作為商朝中興的象征,但其精彩僅此而已,殷商衰敗后,秦時設(shè)安陽縣,直至北周,安陽始終只是默默無聞的縣邑,很難與重要古都畫上等號。
是鄴賦予了安陽新生。從此,安陽不僅堂而皇之地簡稱鄴,而且將鄴曾經(jīng)的輝煌攬至自己名下,產(chǎn)生更加光粲的效應(yīng)?!耙筻捯惑w”的說法也日漸深入人心,后代文人們在文學表達時,喜歡用鄴代指安陽,直至民國,鄴一直是安陽最廣泛的別稱。
安陽將鄴的名字承接了下來,可惜只是一副軀殼而已,它不可能承接鄴的靈魂。我始終認為,安陽是安陽,鄴是鄴,打個比方,如果當年楊堅不是將鄴地舊民南遷安陽,而是北遷邯鄲,鄴是不是也可作為邯鄲的代稱呢?至少我難以接受。要知道,邯鄲可是中國屈指可數(shù)的從未更名的城市之一,且流傳至今的成語極多,號稱成語之都,往這座城市身上強加別的記號,合適嗎?
安陽亦然,作為殷墟故地,這就夠了。無論邯鄲安陽,都有著輝煌的歷史和獨特的符號,沒必要再摻雜別的東西。那么鄴的消失,是否暗藏著某種宿命?
從歷史平衡論的角度看,有這種可能。夾在趙國都城和殷商國都之間,鄴的出身要顯得卑微,后來卻突發(fā)光芒,凌駕于二者之上,這就打破了某種默契。而且從地理學的角度看,其中也有一些微妙的講究。鄴地處河北河南的邊緣,假若鄴繁盛至今,河北一側(cè)便有邯鄲和鄴兩座名城,河南只有安陽,將鄴并入安陽,再將安陽由縣抬升為和邯鄲一樣的府城,恰好達到了某種平衡。
還有文化心理的深層暗示。除曹魏時期,鄴基本作為胡都存在,更由于幾個著名皇帝的暴虐荒淫,這就給鄴留下了一種不太好的形象。所謂“將欲取之,必固與之”,太過昭彰張揚的東西,是沒有什么好結(jié)局的,隨著大分裂時代的結(jié)束,在漢人故土上聳立起的這樣一座七寶華塔,和親手堆積它的異族梟雄們一起走向崩塌。
也許,楊堅只是捅破了那層窗戶紙。
無論如何,鄴終究是沉寂下去了。
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自荊軻身后那條寒光凜凜的易水起,河北的這片土地,就充滿一言難盡的味道。胡馬悲風,白楊荒草,游俠并縱,高墳累冢,這樣肅殺蕭索的氛圍里,無論是人還是城,都賦予了某種特定的氣質(zhì),用個可能不太恰當?shù)谋扔?,有些像凍雪,很硬,但也容易散碎,碎成沙子一樣?/p>
譬如城市。冀州地界,除了鄴,北宋出過大名府,號稱北京,一時風頭無雙,可繁華褪盡,還是安心做它的小縣城。巨鹿廣宗只在戰(zhàn)爭時稍有名氣。再往前,中山國名頭不小,它的國都卻無人知曉。保定出名是清代以后的事了。至于石家莊,成名更晚,若不是后來定為省會,沒有多少人知道它與常山趙子龍的淵源。
如此,一直能叫得出名號的只有邯鄲。但邯鄲的風光也早已過去,因此素有“沃野千里,民人殷勝,兵優(yōu)糧足”之譽的冀州,事實上處于一種集體噤聲失語的狀態(tài),與曾經(jīng)古九州之首的地位形成極大的反差。
回頭再看鄴。鄴不僅是冀州的南大門,相當程度上更是冀州閃亮的招牌,鄴的倒塌,使得偌大的河北平原,再也尋不著一座像樣的歷史文化明星城市。
黃河自洛陽以下,似乎心力即將耗盡,再也翻卷不出多少浪花了。今天的鄭州濟南,包括其他城市,喝的也不全是黃河水。鄴是她最后的眷念。沖出桃花峪的黃河,在反復搖擺中,尋找能夠垂愛的孩子,她發(fā)現(xiàn)了鄴,并且以全部的奶水滋養(yǎng)他,將他撫養(yǎng)成人。鄴也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他成長為一位頂天立地的漢子,用母親源源不斷的乳汁,延伸出黎民蒼生的不竭血脈。
鄴城消失,傷心的黃河母親沒有了幻想,她撇過這片曾經(jīng)深愛的土地,毅然決然地奔向大海。而被黃河改道一次次分割破碎的河北,重心慢慢北移,昔日無足輕重的海河映入眼簾,常年躲在冀州身后的幽州走向前臺,并帶來了一位近800年來的主角——北京。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崩畎滓回灥睦寺髁x背后,不知是否有著一語成讖的意味。黃河之水,來自天上,也回歸于天上,另一端水天一色的大海,與周圍的土地沒有關(guān)聯(lián),即使有,也是浮在過去或傳說之上。
從層疊糾纏的歷史迷霧中擺脫,鄴,更像是一個寄托遺憾和不甘的地方。
的確,鄴的一切都被解構(gòu)了,只留下一座遙對天空的銅雀臺。
作為三臺中的主臺,銅雀臺修建于210年。其時赤壁之戰(zhàn)已過,曹氏一統(tǒng)江山的宏愿破滅。雖然銅雀臺建成,曹操邀百官游賞,曹植洋洋灑灑作《銅雀臺賦》,并不能澆滅曹操心中壯志難酬的不甘。將這種心理具象化的,是電視劇《三國演義》中的經(jīng)典一幕。
皓月當空,澄江如練。大船之上,手執(zhí)長槊的曹操將酒爵瀟灑一拋,沉吟出那首有名的《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闭靡忾g,一旁的樂師師勖說有幾句既不符合雅樂規(guī)范,于大軍征戰(zhàn)之際也大不吉利,曹操大怒,一槊將師勖刺死。
電視劇將曹操橫槊賦詩的時間放在赤壁之戰(zhàn)前,內(nèi)容選取膾炙人口的《短歌行》,應(yīng)該說非常成功。但是,這只是從戲劇效果考慮,如果認真細究,不一定是那么回事?!抖谈栊小返膭?chuàng)作時間不可考,而從內(nèi)容來看,更像作于赤壁之戰(zhàn)之后,固然曹操詩風以慷慨悲涼見稱,但如果作于赤壁之戰(zhàn)前,眼見即將江山一統(tǒng)以遂夙愿,不會通篇充斥歲月不居的無奈和烈士暮年的惆悵。
不論《短歌行》的是是非非,選一個最能代表曹操心志的所在,正是銅雀臺。
因為這里無限接近宇宙。有時,我會將銅雀臺聯(lián)想到陳子昂的幽州臺,它們都在河北,不知是不是一種巧合。
記不得看《三國演義》那一幕的具體時間了,不過,我常會想到《短歌行》,尤其是在夏日的夜空。
當我躺在老家的平臺上仰望蒼穹,看著繁星璀璨,銀河從南向北縱貫天空,我會感到身子逐漸變輕,某種虛無縹緲的感覺開始上升,繼而,耳邊會響起曹孟德的“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似乎找到了某種寄托,心思慢慢回歸清寧。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悖論。明明繁星滿天,與月明星稀相互矛盾,而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怎么就找到了寄托。
從根本上說,這反映出人在無限和永恒面前,所能獲得的一種相對平衡。當我們以凡眼瞻望星空,除了感慨自身的渺小,更多是一種虛無虛空的感覺,就像莊子所言“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既然有限終不能戰(zhàn)勝無限,那么生命還有什么意義呢?
于是我會想到曹孟德,想到他的《短歌行》。我把烏鵲南飛當作在茫茫浩宇閃爍的一抹亮色,哪怕無枝可依,那不停地飛翔就代表著意義,更關(guān)鍵的是末兩句,“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原來,人類的大同,是我們向這個無限宇宙能夠做出的最好抗爭。
再回到銅雀臺。沒有比這里更合適的地點了,這里比江面更清靜,更高聳,也離天空更近。當曹操閱盡人世滄桑,于垂暮之年登上這座代表他榮耀頂峰的露臺時,他到底會想到什么?我想,鐘磬悠揚他聽不見了,盔甲如林他看不見了,位尊極品山呼海應(yīng)的身份他也忘卻了,他把所有的一切視而不見,他踉踉蹌蹌地走在高臺上,老態(tài)盡顯,涕泗滂沱,唯對著蒼天發(fā)出“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悲鳴。
這不是幾句簡單的詩,卻類似屈原的天問,只是沒有答案,也不可能有答案。它不僅屬于曹操個人的慨嘆無奈,也是屬于所有人的悵惘遺憾。可以說,這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銅雀臺,是不論怎樣重構(gòu)或毀棄都無法改變的銅雀臺,某種程度上,鄴城只剩下一個點,卻也是最重要的一個點,就像阿基米德心中能撬起地球的那個點,它力敵千鈞,光焰萬丈,并在眾人的仰望中越壘越高,千秋百代,無法逾越。
我們要感謝杜牧,是這位晚唐詩人一句“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讓銅雀臺變得廣為人知,但是這只能說給銅雀臺增加了一層浪漫色彩和想象空間,那座鏤空在時光深處的銅雀臺,需要更多的透視。
我經(jīng)常想起杜牧的另一首詩。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云閑今古同。鳥去鳥來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
詩名《題宣州開元寺水閣》。宣州,今安徽宣城,我沒有去過宣城,更不知道開元寺在哪里,但是從讀到它的那一天起,就被其中的意境深深吸引。
一句話,我感覺面對的是一片廢墟,一片綠草萋萋、人跡罕至卻鳥鳴啁啾的廢墟。杜牧這首詩給人一種長歌當哭卻欲哭無淚的感覺,更加耐人尋味的是,這個六朝背景是南京,我卻由此想到鄴。
沒有哪座城市比鄴更契合這樣的情境,充滿一種深沉到無法排遣的悲憫感。仿佛無盡的青草將其覆蓋,所有的故事都深埋在無邊的綠色之下,看不到任何痕跡,而綠色又是如此蒼翠欲滴,讓人想到春天,充滿希望的春天。
鄴城就躲在春天身后。它離春天如此之近,但永遠無法出場。從表面看,似乎是一句“銅雀春深鎖二喬”的暗喻決定了它的命運,二喬,變成了一種象征,由兩位美麗的女子,上升到一座城,讓人們對愛和美天生的憐憫,覆蓋在這座不再醒來的城市之上。我明白這種感覺。我見過小喬墓,那是一次不經(jīng)意的邂逅,隱在綠樹叢中的寂寞小墓,讓人對這位早逝的周瑜夫人多了幾分嘆息,何況對于曾經(jīng)幾度輝煌的大城。而如果往深處看,不僅是鄴,許多類似的東西同樣有著春天的外衣。
這其實是一種常見的移情現(xiàn)象。又如杜甫的《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比诵亩际勤吷频?,無論殘破的家國還是沉淪的理想,都希望裹上一層明亮的底色,凡是那些消逝的美好事物,我們都可以認為它埋葬在春天里,哪怕時間再久,也會有醒來的一天。
對鄴來說,我希望來一場奔放的春雨。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這里沒有江,黃河也早已遠去,但是,我還是愿意借用吟詠它的南方兄弟,那位至今還呼應(yīng)著它的名字的金陵城的詩句來形容鄴(南京老城區(qū)之一叫建鄴區(qū),是全國極少包含鄴字的地名)。如詩如畫的雨幕里,我從西門豹的故事中緩緩走來,我看到一條咆哮而清澈的上古之水,我看到一場北方一統(tǒng)的狼煙之戰(zhàn),我看到一座對酒當歌的巍峨高臺,我看到無數(shù)精彩絕倫的華美宮殿,我看到一擲萬金與百姓苦難的強烈對比,我看到雷霆震怒后的付之一炬,我看到灰飛煙滅后的一去不返,我看到這片土地的蒼涼依舊,我看到歷史角落的闃然無聲,我看到廢墟之上建起了鄴城博物館,我看到三臺遺址所在地香菜營鄉(xiāng)更名為鄴城鎮(zhèn),給了鄴最后的正名,末了,停留在空空的漳河岸邊。
天空有一群排成人字形狀的飛鳥,它們來回盤旋,不時發(fā)出尖銳的啼鳴,久久回蕩在大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