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的散文詩

曹文生

一

一想到傍晚，就閃現(xiàn)出色彩斑斕的天空。

人，都習(xí)慣性地悲冬、悲暮。因為它們都是某一個時段的結(jié)尾，意味著一種終結(jié)，人的情感，總是有理由為自己找到懷舊的抒情方式，似乎不那樣做，就辜負(fù)了日子。

但是，我看到傍晚就會莫名其妙地興奮?？粗鼈円粚佑忠粚拥劁秩?，就好像把世界上所有的染料一下子傾倒了，胡亂地流，流成了一種靜默而光耀的自然。

我看著暮色，被一種橘黃而柔和的光所吸引，它一點點暗下去，光慢慢散開，內(nèi)心竟然有些不舍，我試圖抵達(dá)光的澄明之境，但是它越來越模糊，被時間推著往前走，色彩即將被暮色覆蓋了。

狗，也在胡同里，對著那一線亮色狂吠，它的叫聲，從胡同的這頭，流到胡同的那頭，另一只狗，聽到了，也開始接力。傍晚，是一片狗聲的世界。鄉(xiāng)村與狗，永遠(yuǎn)是一個和諧的主題，從祖父那一代開始，狗在院子里，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種安居。

大街，被光填滿了。

這讓我想起一幅油畫：《蒙馬特爾大街的傍晚》，這些人，這些車，要去哪里，誰也不知道，他們不過是喧囂塵世的一個分子，其中的任何一個個體，都是那么的不可知。而可知的事物，就是那個“概念性”的詞語：家。畫面模糊，像故鄉(xiāng)的模樣，看起來法國的傍晚和老家河南鄉(xiāng)下的傍晚區(qū)別并不大。一切藝術(shù)的源頭，都藏在生活里，唯一神秘的，就是地域性，法國和中國，都以神秘性示人。他們迷戀我們的瓷器，我們迷戀他們的紅酒，以及背后隱藏的一套具有各自偏見的價值觀。

人，是一個奇怪的物種。越是不喜歡的東西，越是喜歡想象，出生平原的我，總是喜歡猜測森林、高山。我認(rèn)為，森林一定清幽得可愛，各種蟲子，都在吟唱，組成一曲傍晚的合唱。還有那些光，從樹葉間漏下了，比毫無阻擋的光線，更具有意味。如果森林里，再多少有幾種動物，就更美了。

當(dāng)我看到《傍晚的森林》時，突然覺得這不是我想的樣子嗎？看起來油畫，也不過是在我想的樣子上，采擷著光與影的搖動和靈感。

一個人，喜歡進(jìn)山。傍晚，看見路邊小野菊開著?；蛟S，誰也不會去注意它，因為它賦予山谷的，不過是一點微薄之力，它遠(yuǎn)沒有黃昏下的霞光更具有誘惑力。霞光一散，像流動的煙花，在蒼穹里不停地動著，動著動著，山谷就具有了詩意。

黃昏，是一個危險的詞。

它給人的感覺是天晚人散，馬上就有人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他們趁著夜色，干一些白天不敢干的事情?；蛟S，女人和男人，都害怕漆黑的夜晚，女人怕繁衍的苦難，無后為大的觀念拴著女人；男人怕黑夜的山路，鬼神觀念拴著男人。

我想，如果讓我順著黃昏奔跑，我是不是會走到黑夜里，黑夜像一個泥塘，噗哧一下子，人就深陷其中，看不見了。當(dāng)我不停地走時，又會走過黎明，走過下一個黃昏。

下一個黃昏，還有什么危險的事嗎？

是蝙蝠的出現(xiàn)所帶來的讖語，還是世間所呈現(xiàn)的冷漠？好像都不是，蝙蝠飛過屋頂，世界仍一片清明，沒什么災(zāi)難。山竹刮過祖國，一片狼藉之后，是相互援助的人民。

那些街邊擺攤的底層人，還在黃昏里等待暮色泛起，那時候，成群結(jié)隊的工人，就會坐在簡陋的桌子前，吃一碗熱騰騰的混沌，這桌面，滿是油垢，已經(jīng)看不出它原來的顏色，這是一種經(jīng)過時間升騰的油煙圣經(jīng)。凳子上，也是黑乎乎，前一刻，可能是一個建筑工人，他衣服上的灰塵，留在這里，第二個人來了，是帶著微笑來的，他享受的是一種幸福，而忽略了人間的灰塵，他一屁股就坐上了。

黃昏，是一個等待的時刻？

它等待著一些幸福來臨，等待著每一張純凈的笑臉？在黃昏里，那些消失的影子，越來越長，成了時光擺渡的樣本。

我站在傍晚，等待暮色四合，月光升起，那時候，有一地的草木，等著我去審視，而我看見的，不過是黃昏的表面。

在黃昏，要逐漸深入每一條街道，它們的格局，在黃昏里緩緩拉開帷幕，我看見一扇墻，紅磚，上面是玻璃渣子，為了防賊還是尋求心理安慰，他們也說不清。母親說，再高的墻，也只能擋住好人。這扇墻，出賣了故鄉(xiāng)的人性。

人性，都攤在黃昏里。

如果就這樣結(jié)束文章，是不是感覺過于簡潔了，對于黃昏，我實在想不起來還有什么留戀的？

此刻，我似乎看見黃昏的光里，落下一層塵埃，覆蓋在人心上。

二

我喜歡一團火，燃燒在天空。每次晚霞在天空鋪墊成散文的時候，我都趴在窗前，那種灼燒的火焰，莫名其妙地想起父親，那個鐵匠，在黃昏中鼓風(fēng)，通紅的鐵，擊打的四濺火花，淬火的聲音，讓童年的文字帶著無限理解，理解生活的貧窮，理解隙縫里那一把鐵錘之于大地的關(guān)系，它是一種工具，一種養(yǎng)家糊口的聲音，從工具上抵達(dá)生活的本質(zhì)。我家的鐵匠鋪，總與黃昏的霞光一起燃燒，讓童年的時光，總帶著火的屬性，我是一個鐵質(zhì)的人，冷，硬，一個人，總把自己比喻成器皿，容下山川與溪水，有時候，也把自己比喻成一把鐮刀，刈倒麥子與月光，豇豆與霞光。六月的夏天，總與晚霞不期而遇，像我倆之間的一種契約，我們背負(fù)著中國盛大的意象，讓天空之鏡，煅燒出火一樣的花朵，讓晚霞成為春天妖嬈的模樣。一個人坐在晚霞中，臉色通紅，如十里桃花，時間檢閱著晚霞的氣力，檢閱著一個人持久性。有時候想想，一個追星星的人，和一個追晚霞的人，同樣可愛。

無事可干的時候，我揣測，云彩到底有多少面孔，晨曦的清亮，那么薄，那么安靜，讓童年的文字也多了一些細(xì)節(jié)，關(guān)于露水、草尖、昆蟲、小徑，我們在晨曦中學(xué)會抒情，為自然，為哲學(xué)引領(lǐng)的出發(fā)點。一個人，總是從晨曦中開啟新的一天，讓語言對應(yīng)著山林的安靜與平原的遼闊。被時間追趕的光，到了黃昏，就成了另一番樣子，它似乎被誰點燃了，把天空渲染的絢爛如羅綺。白描，工筆，似乎都無法破解晚霞之于大地的本質(zhì)，它就在那里，晚霞的火從未落在大地上，光從未缺席，那種火影，讓童年色彩斑斕，一個人對于生活的期待，也是從黃昏開始。

我從未羨慕過遼闊的大地賦予我們的恩澤，屋檐、五谷以及那些數(shù)不清的生靈，鳥鳴悠悠，蟲吟淺淺，但是我卻無法逃遁一種關(guān)于晚霞布下的局，一個人用一輩子尋找出口，也未逃逸，只能坐在晚霞下，讓光繼續(xù)纏繞我的身體，讓黃昏盛大的光，找到屬于鄉(xiāng)村的意象，那些數(shù)不清的語言，也對應(yīng)著一種心思，回顧童年，總感覺一種失落，我想，晚霞是屬于民間的，它被時間寫成一本民間志，每次我們翻閱那本叫作晚霞的文章，總能看見三兩個背影，我們叫他先輩，叫他父親。一個人，對于霞光，充滿著無限向往，因為每一個人，都靜坐其中，愛得無法自拔。

中國人向來喜歡在清晨中出發(fā)，棲息于黃昏。

讓光陰的規(guī)矩都綁在草木上，草木閱盡，就知曉了一種草木般的生活。有時候，我們眼中所見，耳中所聞，與事實到底有多少出入，誰能知道呢！在黃昏中，我們看見藍(lán)如深海的天空，太陽猶如一條游弋在海中的金魚，它從海面向下，慢慢嵌入深處，而光也開始變得敏感，每一個時刻，都不一樣，知道這藍(lán)與光，成為濃黑的那一部分，天才算黑了。而云，像滾燙的粥，在天空中翻騰。天空像一個巨大的碗，給我們端來的，絕不僅僅是黑，還有濃云，它修辭多樣，讓每一種詞語組合一遍，也無法準(zhǔn)確表達(dá)著關(guān)于云的記事。

每次想到云，它們就依次而來，白云，藍(lán)云，黑云，黃金般的云。從一種素靜，漸于厚重，讓光與影成為唇亡齒寒的隱喻。我無法想象，這些顏色是怎么遞進(jìn)的，白如大雪，在天空上鋪陳，白茫茫的天空，讓世界充滿著精神。那些不斷變幻的云，總是給人一種驚喜，或許，云無定數(shù)，羊群與白馬，獅子與群山，都成為一種鏡像。一個人，有多么喜歡白，就會多么喜歡云。

云頂之弈，讓一種屬于民間志的文字，落在大地上。

光也會袒露著藍(lán)的性情，那是一種純凈的，像倒置的大海。

它們從一種盛大走向另一種盛大，云的面孔如此多樣，讓人不知所措，每次面對著藍(lán)，總是在黃昏中，那天空像江南的藍(lán)印布一樣，被語言漿洗得長天一色，我想，什么語言都不如自然賦予我們的摯愛多一些，它們愛著黃昏，為它迷狂。我喜歡大海的深邃，愛屋及烏，必然也會喜歡這傍晚的藍(lán)，它們藍(lán)得那么徹底，那么安靜，一種純凈從天空席卷而來，我所想到的那些意境，都堆積在天空里，舌頭一卷，蒼涼，盛大，沉郁，僻靜。

光陰中的藍(lán)，也會打通童年與中年的關(guān)系，絢爛的晚霞屬于童年，它無比豐富，讓人對下一刻充滿想象，飄忽不定的變化，讓每一刻都充滿著未知。而藍(lán)色的云，讓中年的心境刻在上面，看見藍(lán)色的云，我們就看見了一個中年男子單一的人生，從早晨到黃昏，都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雷同的路徑，讓一個人的中年，再也少了沖動，一個人安靜于藍(lán)，或許，敞開中年的柴門，萬物皆可親，皆可愛著。

晚霞燃著，火影的燈芯漸漸升亮。

一朵云，不見了。遼闊向我們展開，我們躲在黃昏里，知曉每一寸山河，那些生于斯的人，喜歡人心的安靜，他們躲在黃昏的霞光里，與螞蟻對話，與烏鴉對話，還有村莊年齡最老的人，依靠著一棵樹，似乎就接通了與神靈通話的渠道，他們講的古經(jīng)，比聊齋更新奇，文學(xué)的源頭，不在白紙上，在鄉(xiāng)下生活的俚語里。一個人，在黃昏中打開方言，一種與水土相親的魅力，讓方言收納霞光，光纏繞著你我，纏繞著中國鄉(xiāng)村精神。霞光像一塊巨大的布，覆蓋著山河與溪水，草木與蟲魚，金光披在瓦上，讓鄉(xiāng)村黝黑的瓦具有佛性，安穩(wěn)了幾十年，仍堅守著鄉(xiāng)村遺落的智慧。

在黃昏中，最喜歡的場景，就是屋檐與一支桃花的對峙，讓鄉(xiāng)村從密集走向疏遠(yuǎn)，時間反復(fù)修改著中國的美學(xué)趣味，一個人，坐在空寂中，讀著夜色包圍的文字。如果月光落下來，會遇見另一個自己，一個現(xiàn)實中懦弱的人，無能于每一種災(zāi)難，可是，坐在月光中，卻能看見另一個光亮的自己，讓月光研磨自己腐朽的思想，讓月光冷成一把刀，為自己病入膏肓的冷漠動一次手術(shù)，讓溫?zé)岬幕鹧妫诹夹纳咸鴦?。一個人，坐在窗前，看著夜空凝視下的故鄉(xiāng)，不喜歡那些人間的敘事，他們從一個村莊的源頭開始，一字不落，讓村莊的每一個人都在文字里復(fù)活，更有些人，喜歡選取那些悲憫與苦難，讓故事變成鉛字，走向全國各地，我不知道，這是一種可悲，還是一種幸運，或許，默然于物，讓每一束光，都伏在它該有的位置。

鄉(xiāng)村總是與萬物相伴，平原與高原，生養(yǎng)的晚霞一樣絢爛，或許，霞光下的人，卻擁有不同的打開方式，一種人喜歡出走，不在意落葉歸根，讓每一個城市都深藏著五谷的語言，我們是一株麥子，是一株黃豆，是一株黃瓜的藤條。

晚霞之下，一條流動的河，從一個人的童年流向暮年，從一個村莊此刻的定數(shù)流到無限向往的未來。

一個人，坐在燈下，飲下一瓢時間，飲下一瓢被時間喂養(yǎng)的晚霞與月光。我們虛擬著每一種故事，卻在故事中都成為路人。

我是路人甲，我是路人乙。

我是一個喜歡炊煙與霞光同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