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新永
額爾齊斯河如一條翠帶子掛在可可托海的腰上。
闊臺的紅腰帶上,掛著幾個小玩意兒。比如,有睡著馬奶子酒的漆葫蘆;有紅絲線穿成的玉珠子;有掉了綠皮的軍水壺。他最喜愛漆葫蘆與玉珠子了,它倆是他的心肝兒。
闊臺說:“這兩寶貝兒,一個讓我想媳婦兒,一個讓我孤獨(dú)時不想媳婦兒?!?/p>
第一個漆葫蘆畫只翱翔的隼。這只隼瞪圓金色眼睛,直勾勾盯著羊兒,嚇得羊兒咩咩地叫。
“不行,怎么畫隼呢,都嚇著羊兒了?!遍熍_決定把帶隼的葫蘆送給伙伴,還有點(diǎn)兒舍不得。
“那只隼是自己的守護(hù)神,把神送出去,算個什么事呢?”他猶豫片刻,還是遞給了伙伴,并叮囑一定要善待它,不然,要被收回的。
伙伴兒接去,搖了幾下,“咦?葫蘆里還睡著酒呢?!?/p>
闊臺一把奪過,揪下壺塞,仰脖就是幾口。而后,塞上壺塞,遞給伙伴兒,一溜煙跑了。落下伙伴兒一臉詫異。
闊臺又跑到鎮(zhèn)上,選了一個畫著馬奶子葡萄的葫蘆。那鮮滴滴的葡萄,伸手就能捉到,伸手啊,伸手啊。他笑了,抿了一下嘴角,布滿白皮的嘴唇,像要撕裂,絲絲的血,想突破白皮的包圍。他的舌尖伸出,白皮濕潤了,血液頓時敗興,乖乖流淌在毛細(xì)血管里。
這只葫蘆,他磨蹭半天,猶豫不定。老板都急了,伸手像驅(qū)趕一只牛虻般。
“兜里有鈔票,急啥子?!遍熍_拍拍口袋,里面裝著剛賣過羊兒的紅票子。
老板白了眼睛,坐在竹椅上,瞅著那堆花花綠綠的葫蘆,在闊臺手里竄上竄下。最終闊臺相中了這個。
馬奶子葡萄葫蘆,鉆入羊羔羔的眼睛里,勾引它們的胃,泛起酸水兒,一群羊羔羔圍著他亂拱。他輕輕揚(yáng)起紅梢鞭,炸開一朵朵花兒。羊羔羔散去,不再饞他腰間的那串馬奶子葡萄。
玉珠子是闊臺的心肝兒,摸著溫潤的珠子就如摸到母親的手。那是一雙村人都夸巧的手,纖細(xì),靈蛇一般。母親摸著他的頭說:“闊臺,你每長一歲,姆媽就給你穿一顆,一直穿到你領(lǐng)著媳婦兒進(jìn)咱家的門。”
“我不要媳婦兒,只要姆媽?!彼┖┑匦α恕?/p>
玉珠子是母親跑到戈壁灘上撿來玉石,又去鎮(zhèn)上找工匠磨成的。工匠拿起玉石,對著陽光照照,咂咂嘴,一股水從黃牙縫里偷偷鉆出來,落在他的腳面上,滲進(jìn)那只黑布鞋面里。
“多好的石頭啊,難得一見,想加工啥?”
“珠子?!?/p>
匠人的眼睛瞪圓了,“磨成珠子可惜了,可惜了啊,是好墜子,鐲子料,磨成那小玩意兒,可惜了啊?!?/p>
“不可惜,就磨成珠子?!?/p>
“要不高價賣給我算了,放心吧,出你想不到的高價,另外,再送你一串珠子,不,幾串都行,店里的珠子隨你選?!?/p>
“不賣,就磨珠子。”
母親鐵定要磨珠子。玉珠子一直穿到十八顆,母親走了。母親走的時候,哭成了淚人,母親微弱地說:“你阿爸喊我去呢,他在那邊孤獨(dú)了,冷了,他那邊下了三尺厚的雪,他騎著馬兒,怎么都走不動,他索性撇開馬兒,坐下來想姆媽了?!?/p>
“不讓你走,不讓你走,闊臺做錯什么了嗎?闊臺不氣姆媽,闊臺天天去放羊,不偷懶,闊臺把羊兒喂得如白云般肥碩,如棉花般白。”
母親握緊闊臺的手,舍不得松開。
“闊臺,姆媽再也不能給你穿珠子了,你一定找個好媳婦兒,那珠子將來你送給媳婦兒,再讓她給你的兒子穿珠子?!?/p>
母親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她與阿爸就是天上的兩朵云,被透著涼氣的風(fēng)吹走了。
闊臺哭了三天。三天里,羊兒餓瘦了,咩咩地哭得比闊臺還痛。闊臺止住哭,一陣凄涼的鞭聲,羊兒們涌到山坡上,驚飛一群群螞蚱、蝴蝶。
額爾齊斯河流淌的聲音,如一首緩慢的曲子,這悠揚(yáng)的曲調(diào),一直穿越可可托海,經(jīng)林場,過草地,向遠(yuǎn)方飄去。闊臺的歌聲,催開朵朵野花。滿山遍野的花兒透出股股清香,溜進(jìn)鼻孔,甜滿了肺。噴香的花兒,引來采蜜的蜂。放蜂人的卡車停在山坡下,一箱箱蜜蜂剛打開門子,便瘋狂飛滿花叢。
“真香啊。”一個女人從花叢里冒出來。
一群羊兒跑來,好奇地盯著女人看。
哪兒來的陌生人?響雷般的鞭鳴,炸跑了羊群,驚飛了蜜蜂,驚走了那女人的魂兒。魂兒帶走女人的興致,魂兒在花叢里飛一陣子,又鉆入女人的軀體里,魂兒化作了慍怒。
“誰?誰啊?”
“我,我啊?!?/p>
闊臺憨憨地笑著,他收起闖禍的鞭子,別在紅腰帶上。女人也格格笑了,羊兒也咩咩地跟著女人笑了,朵朵花兒在風(fēng)里笑得前仰后合。
女人說她來自美麗富饒的富蘊(yùn),是第一批趕著可可托海的春訊來的。她如一頭胡撞的獅子闖到這里,養(yǎng)蜂人嘛,有花兒的地方便是家。
這里有花兒,有水,有綠綠的草,當(dāng)然也有你這牧羊人,有你那群如云朵般的羊兒,多么美麗啊???,山上那挨著天邊的綠樹林,如仙境般,不,如劉亮程的詩歌一樣美。
“這么美的地方,怎么能不讓我停下腳步呢!”
女人望望藍(lán)天里的朵朵白云,手牽著手,被風(fēng)兒輕輕簇?fù)碇s到了山那邊。時而傳來尖厲的鷹鳴,響徹云霄。
這晚,闊臺幫女人搭了帳篷。女人沒有說出“請”字,是他自愿的,甚至是近乎哀求的,女人帶著魔力的笑聲吸引著他。
女人調(diào)皮地說:“我可沒請你啊,若你真要幫,我也不會還人情的,世界上有兩種情必須還,一種是情人的情,一種是人情的情?!?/p>
闊臺“嘿嘿”笑了幾聲,說:“不要你還。我對天發(fā)誓,是自愿的,不是憐憫,不是逼迫,不是……”
他一時尋不到詞了,就默默地從車上搬下帳篷、軍用床、鋁鍋、煤油爐、碗……
他們搭起帳篷,又把軍用床支在里面。安好床鋪后,太陽落下山了,縷縷霞光,映紅了他們的臉,映紅了他們所看到的一切??煽赏泻5耐硐际亲蠲赖?,美得讓人窒息。女人贊嘆著,準(zhǔn)備做晚飯。
車上僅存一壺水,她舍不得浪費(fèi),摳摳索索的。
“水,河里多的是,那么省嗎?嫌河水不凈,明天我去山上背泉水,那泉水涼絲絲的,透著甜味?!?/p>
“行,行啊,若真是如你所說,我鄭重求你,將來,我還你人情,去我們富蘊(yùn)請你吃烤全羊,對,你養(yǎng)一群羊,改天咱們干脆殺一只,烤了吧?!彼纸蛔】┛┑匦α?,同時又笑自己口無遮攔。
“想吃就宰一只,我去林里尋紅柳,烤肉夾著清香的紅柳味,味道更鮮美呢。”闊臺不知道此話算不算違心,不管了,這個時候,就想這樣回答。
女人做好了飯,闊臺也不客氣,大方地接受邀請。飯很簡單,揪片子。她用那雙纖細(xì)靈巧的手,嫻熟地揪的片子。女人的手比姆媽的還美,女人無論做什么,如風(fēng)般快。他都看迷了。
這一夜,闊臺無眠。風(fēng)絲絲叫著,想鉆入車?yán)?,裹他的軀體,玻璃打消了風(fēng)的欲望。一條蟲爬進(jìn)了他心里,癢爪爪的,怎么也撓不掉,他翻來覆去如在鏊上烙餅子。他在黎明中睡去,夢里被“啪啪”聲驚醒。女人使勁拍打著車窗,喚他醒來。
羊兒如一朵朵白花,開這兒一堆,開那兒幾朵。白花在綠草里時而移動,時而停下來。白花偶爾會揚(yáng)起脖子,咩咩地叫幾聲,暖暖的陽光下,一副丹青圖,呈現(xiàn)在眼簾里。
闊臺遠(yuǎn)遠(yuǎn)看著女人折騰蜂箱,她不讓幫忙,說他只會幫倒忙,甚至還有被蜂蜇的危險。女人戴著白色的紗帽在蜂箱群里忙碌,像一朵開在雪山上的雪蓮花。她的動作緩緩,細(xì)膩,唯恐弄傷一只蜜蜂。
蜂箱入口如集市般熱鬧,進(jìn)去的,出來的,等待的。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活動的金片,在陽光下發(fā)出亞光。幾只蜜蜂飛到闊臺身邊,他不敢動,像被使了定身法,那模樣引女人咯地笑。
“沒事,只要不拍不摸,它們就不蜇人,它們也有靈性的,只是你接觸得少,讓蜂刺一下也好,治風(fēng)濕病,對,忘記了,你很健全,沒病,那就不讓它刺,你干脆上山吧,車上有水壺,去打泉水吧?!?/p>
闊臺從車上卸了水壺,背起上了山。泉水順山勢而下,形成一條小瀑布,水流到了山那邊。
那邊,很遠(yuǎn),他沒有去過。
聽說那邊有個寶坑,坑里出過很多寶物。那個時候有兵把守,不讓百姓去,那個坑一直是個傳說。姆媽在的時候,常叮囑,千萬不要去那里,不然,就見不到姆媽了。闊臺很聽話,從來沒有去過,寶物誘惑不到他,姆媽的話比寶物金貴呢。后來,兵撤了,坑空了??芋@人的深,一直到地心。還說下到地心,能聽到撲通撲通的心跳呢。
闊臺咧嘴說:“凈瞎編,地有心臟嗎?”
講故事的人說:“不信你去試試,那個誰去過一次呢,幾百米,不對,幾萬米吧,反正沒有下到地心里,反正丟下塊兒石頭聽不到撲通聲。”
再后來,成了景區(qū)。旅游者到了可可托海,到了額爾齊斯河,到了喀納斯湖,到了禾木,也會到那里賞大自然與人的共同杰作。
闊臺背回的泉水,女人喝了甜到心里,一口水入肚,涼絲絲的。如巧克力般滑過喉嚨,滑過食管,落在胃里。她逐漸對闊臺有了依靠。
“闊臺,想喝那甜絲絲的水呢,如果用那水沐浴,身體肯定也甜絲絲的?!?/p>
“闊臺,去鎮(zhèn)里買點(diǎn)兒吃的吧,車?yán)锏捻斉锷嫌袀€包,里面有錢,記住給我買點(diǎn)兒搽臉的東西,你也順便買些酒來,你那葫蘆好看,走的時候送給我做紀(jì)念吧。對,還有你腰間的玉珠子,也非常好看,我都想要。你舍得給不?”
闊臺嘿嘿笑著,不接她的腔。
他樂意為她辦妥每件事,并且還回到家里,把姆媽留下的日用品拿來讓她使用。她習(xí)慣了使喚闊臺,這么可心的人,少找了。
額爾齊斯河春情泛濫。草綠得發(fā)黑,綠得油光光的?;▋狐c(diǎn)綴其間。偶爾有幾只閑駝經(jīng)過,鈴聲悠揚(yáng),令人神往,整個魂魄醉倒在草原里。浪漫的馬奶酒,引出闊臺的歌兒。女人跟在他后面,也扯開嗓子嚎。女人的歌聲清脆悅耳,醉人心扉,他聽得如癡如醉。
“我們像鳳凰傳奇組合嗎?”他問。
女人說:“我喜歡云朵,云朵才是我們草原上的花兒?!?/p>
“我喜歡刀郎的歌兒,不喜歡刀郎的悲情婚姻?!彼f。
女人低下頭,緩緩地說:“我喜歡刀郎歌聲里的蒼涼,這種蒼涼在我心里一次次共鳴。那年,我剛生過孩子,他卻棄我們而去,我的世界頓時灰暗了,無數(shù)次地哭泣,無數(shù)次想跑到山上呼喊,稚嫩的孩子淚巴巴望著我,兩只小手,凍得通紅,我伸手拉過,放進(jìn)懷里。我如一臺破舊柴油機(jī),喘著粗氣停下來,明白了以后怎么活???,現(xiàn)在的我,就是草原上的花兒,我美麗,他在九泉下才能安心?!?/p>
女人一口氣把自己的事敘給闊臺聽。但絲毫沒有亂了他的分寸,他從愛慕轉(zhuǎn)換成憐憫,他想捂住她的手,深深地藏在懷里。他走到她身邊,慢慢解下酒葫蘆。
“喝口吧?!?/p>
女人接過,細(xì)看一會兒,“咦,這葡萄畫得真美,像活的一般??茨侵缓?,你能捉著嗎?”
他沒有接話,又解下玉珠子,遞給她。她握在手里。玉珠子如蠟一樣油潤,如綢緞般光滑。
“好東西啊?!迸肃乜洹?/p>
她搓了幾下,感受著溫潤。女人又問道:“這珠子有故事嗎?”
闊臺“嘿嘿”幾聲,“沒故事,沒故事,是姆媽親自穿成的,姆媽被阿爸接走了。”
女人不信,盯著他追問:“真的沒故事?”
闊臺不知道怎么回答,遲疑片刻,他囁嚅地說:“姆媽讓我交給未來的媳婦兒。可是,可是……”
突然,他說道:“你能替我保存嗎?”
闊臺像羊羔般溜了。他不知道她怎么回答,更不想她回答。就這樣吧,這樣不掀開鍋蓋也好,月亮藏在云紗里,若現(xiàn)若無,是多么浪漫。就愿那答案如同云紗里的月亮。
女人被甩在闊臺的憧憬中,她的臉羞得如一輪紅月亮,冰凍的心,在這春天里復(fù)蘇。她猛然大喊:“別走,等等我,你的酒葫蘆,你的……”
女人沒有說出“玉珠子”三個敏感的字。玉珠子在她手里滾燙起來,心也滾燙起來。
那天過后,女人如母羊般溫順。說話輕輕的,走路輕輕的,做事輕輕的,就如一縷春風(fēng),一簾煙雨。
“哪怕這時光是短暫的,畢竟我來過。在這短暫的時刻,我要充分享受,不讓它在指縫里一點(diǎn)點(diǎn)滑走?!彼睦镞@么想的。
她讓闊臺戴上她的頭罩割蜜。她去放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粗笨的模樣,偷偷地笑。她多么希望蜜蜂蜇他一下,他“哇哇”大喊著跑到她身邊。她會給他擠去蜂毒,不,用嘴吸取蜂毒??珊薜拿鄯洌趺垂郧闪?,難道知道了,他將成為你們的男主人嗎?
“男主人,嘻嘻,嘻嘻,男主人?!迸艘淮未位匚丁澳兄魅恕比齻€字。
女人想喝酒了。
能醉上三天多好,三天里什么都不干,靜靜躺在軍床上,蓋著軟軟的被子,讓他伺候三天。讓他一個人打理羊群與蜜蜂,讓他當(dāng)三天陸空總司令。讓他當(dāng)三天勤務(wù)員,給她做三天飯,讓他洗三天衣服。不,內(nèi)衣不能讓他洗,內(nèi)衣是僅存的私密,現(xiàn)在不能呈現(xiàn)他面前。男人不能給女人洗內(nèi)衣的,女人的內(nèi)衣只能女人洗,女人內(nèi)衣上的痕跡是骯臟的,會玷污男人的運(yùn)。她以前就是讓那個男人洗了內(nèi)衣,誰知道會這樣。誰也沒有先見之明,有了先見之明,那是神,不能成神,神沒有情感。成仙,仙家都有情感。他就是天上的男仙家,下凡誘惑我,俘虜我。
女人沒有醉三天,她只喝一小口,酒變成了火,燒紅她的臉。
“你以前沒喝過酒嗎?”闊臺問。
她說:“我從不喝酒,會誤事的?!?/p>
“那以后也別喝了,我也是在孤獨(dú)的時候,醉一次,看我天天帶著酒,只是抿抿?!遍熍_說。
“你會騎馬嗎?”闊臺又問。
女人說:“啥稀罕的,家鄉(xiāng)里的女人都會騎馬?!?/p>
“我不會,阿爸走后,再也無馬,姆媽從來不讓我摸馬?!遍熍_有點(diǎn)兒囧。
女人咯咯地笑,“男人哪有不會騎馬的,若到富蘊(yùn),我把你訓(xùn)練成高超的騎手,我們?nèi)ヒ晾馁愸R會比賽,你肯定能拿到獎牌,你會被譽(yù)成草原上的駿馬,藍(lán)天里的雄鷹,女人們爭著給你獻(xiàn)花,記住,不要被她們把魂勾去,千萬不要忘記你師傅我,若忘記了,我會哭泣,我的世界會黯然無光,我會喝杏花酒醉死?!?/p>
“哪能呢,何況現(xiàn)在我不會騎馬呢。那賽馬會,那伊犁,我壓根不知道在哪里?!?/p>
“勺子,逗你呢,我真希望你騎上馬背,去感受那疾速的刺激,草原上的男人一定要會騎馬?!?/p>
額爾齊斯河的春很短。春過,那些花兒要敗落了。女人的心,逐漸緊起來。女人知道要走了,那些蜂兒,無蜜可采,會變成野蜂的。闊臺每日唱著歌兒勞作。整個春天,他的臉上都泛著桃花。
那日,風(fēng)悄悄地把云朵聚集。
“要下雨了,你去鎮(zhèn)里買些東西吧,整個春天還沒下過一次雨,說不定能下幾天呢。”女人喃喃地說。
闊臺去了鎮(zhèn)上,臨走時,他深情地看著女人,女人也深情地看著他,四目對視,放出熱辣辣的光。他突然伸出雙手,搭在女人的兩個肩上,“等我回來。”
女人的身體如觸電般顫抖一下,依偎在他的懷里,他緊緊抱著她。
“你一定等我回來?!?/p>
女人抬起手,摸著闊臺的臉,使勁點(diǎn)點(diǎn)頭,“我等你回來?!?/p>
草場離鎮(zhèn)上的路是漫長的。闊臺想立刻趕到鎮(zhèn)上,立刻買了東西,立刻返回。那條路,他從來沒有恨過長,今天怎么了,就是走不出那碧綠的草場。
闊臺趕到鎮(zhèn)上時,所有的店鋪關(guān)閉著。街上白色、黑色垃圾袋四處飛揚(yáng),風(fēng)扯來沙粒,撲打在他臉上,砸得生疼。他敲開一家常去的店鋪門,店主閃出身,拉他進(jìn)去。
“先避避風(fēng)吧,看樣子這風(fēng)要把人帶走,好久沒有這樣了?!钡曛鳠崆榈卣f。
闊臺不想避風(fēng),他想采買物品,更想急切趕回去。未等他買好物品,風(fēng)提前把雨帶來了,雨急切地?fù)舸蛑℃?zhèn)的一切,街道上冒起白煙來。
闊臺的心濕透了,他如熱鍋里的螞蟻,焦急著草場里的一切,蜜蜂是不是鉆入了蜂箱?女人是不是鉆進(jìn)了車?yán)铮克难騼簜兪遣皇蔷奂揭黄穑?/p>
雨較勁般傾瀉著,一個時辰了,還沒有停下來的心思。
“夠了,別下了。求求你,別下了?!遍熍_一直在心里祈求著。
他的祈求枉然,雨依舊瘋了一般向下倒。
“有沒有雨衣?”
“找找吧,好久沒下雨了,把這東西遺忘了。”店主說。
店主從角落里找到一件雨衣,上面落滿了灰塵。他拍打一下,遞給了闊臺,“下這么大,避避吧,雨停了再走?!?/p>
“不行,我那邊有急事呢,物品先不拿了,明天再來取?!?/p>
闊臺顧不得雨了,他的心都鋪在草場里,必須快速趕回去。雨水拍打著臉,又流進(jìn)嘴里,他顧不上這酸澀味。雨水澆灌了鞋子,他顧不得。雨水進(jìn)入了雨衣里,他更顧不得。他在雨里飛跑著,鞋子撲打著水面,水花四濺。
闊臺終于趕到草場里,羊兒乖巧地聚在一起,任憑雨的擊打。他跑到頭羊跟前,跪了下來,他感謝頭羊盡職。頭羊的角上,掛著他那串玉珠子,他摘下來,捧在手里大哭。
這是怎么了,車沒了,帳篷沒了,蜂箱沒了。
偌大個草場,只剩下羊兒。他急切大聲呼喚,“人呢,人呢,人去哪里了,到底出了什么事?”無回答,只有雨刷刷地砸在臉上。
闊臺尋找了整個夏天,他逢車就攔下來詢問,司機(jī)都搖搖頭。他又四處尋找養(yǎng)蜂人,養(yǎng)蜂人也搖搖頭。女人憑空消失了。
高高的阿勒泰山,沒擋住秋風(fēng)吹來。
秋風(fēng)如一缸金水,給可可托海的植物,鍍上一層金。闊臺的羊兒肥碩了,小羊羔羔長熟了??諝飧伤?,闊臺的心卻一直濕漉漉的,能擰下水來。他的葫蘆里常換著新酒。他望著奔騰在草原上的馬兒,眼睛也濕漉漉的。他多么希望騎馬的人是那女人。
碧空里,大雁一隊(duì)隊(duì)飛過,凄涼的雁鳴,沒有捎來那女人的音訊。守著可可托海的闊臺,始終沒跨出那片草場,他唯恐那女人來尋,他不見了,她一定很著急。
伙伴說:“闊臺,別勺子般等待了,冬要來了,該轉(zhuǎn)場了?!?/p>
“不急,你們先轉(zhuǎn)吧,我再等等,再等等?!遍熍_說。
伙伴兒揚(yáng)起鞭子,趕著羊群踢踢踏踏地離開了。
“闊臺,冬要來了,你一定要轉(zhuǎn)場,不然,你會與羊兒喪身這里。”村主任騎著馬兒也來通知他。
闊臺說:“不忙,冬不是還沒來嗎,早呢,早呢?!?/p>
村主任的馬打了個旋兒,村主任跳下馬,走到闊臺面前,雙手搭在闊臺的肩上,他怒視闊臺的眼睛,闊臺不敢與村主任對視,他把腦袋轉(zhuǎn)向一邊。
“你看著我的眼睛?!贝逯魅握f。
闊臺被嚇到了,他抬起頭,無神地盯著村主任那雙隼般的眼睛。那目光噴著火,似乎想把他熔化。村主任看出了他的消沉,頹廢,了無精氣神。
“你這樣下去,丟了我們哈薩克人的臉,我們該是駿馬般神勇,你成了什么?戈壁灘上的四腳蛇,不,是一攤提不起的馬糞,醒醒吧,好女人多的是。”
村主任氣鼓鼓地把雙手舉到天上,一只隼嘶鳴著飛過,他的眼睛也濕漉漉了。馬馱著村主任走了。良久,低著頭的闊臺,又聽到緩慢的馬蹄聲,他沒有抬頭,低聲抽泣。
“也許我的話重了,我向你道歉,作為村主任,我必須為每個村民著想,也是為自己著想,你必須在限定的時間轉(zhuǎn)場,這是鐵定的事?!贝逯魅握f完,揚(yáng)出馬鞭,又重重落下,馬背一陣抽搐,嘶鳴幾聲,飛馳而去,瞬間被塵煙吞沒。
寒風(fēng)呼嘯著,越過阿勒泰山,未等金黃的樹葉,舞盡最后的秋,冬天就這么來了。
闊臺幻想著女人,一定會騎著馬,唱著歌兒來尋他。雪要來了。村主任一次次讓他轉(zhuǎn)場,他都是慢吞吞應(yīng)著“馬上,馬上”,就是不見行動。
這天,他終于踏上了轉(zhuǎn)場的路,路上到處都是踢踢踏踏密切的聲音,聲音就裹在白煙里,白煙連起,如濃霧籠罩。
“走快點(diǎn)兒,雪快要來了?!瘪R背上的人呼喊著。一陣陣鞭子,急促響起,踢踏聲更緊了,那聲音驚得大地顫抖。
雪來了,鵝毛般的雪,撲打著大地上的萬物。
“不要跑了,就地休息,省得跑散了。”村主任急呼。
闊臺趕忙把羊群聚集到一起,雪迷了羊眼睛,羊兒也不愿意跑了,順從闊臺,乖乖地靠攏在一起。雪粒擊打著臉,如刀片割著肉。
“我的羊竄了?!笔枪4鬆?shù)穆曇?,這么大的雪,他急得幾乎哭了。
“去哪個方向了?”村主任頂著風(fēng)大聲問。哈桑大爺指指羊兒竄的方向。
“找,都幫忙找找?!贝逯魅慰蓜胖?。
這么大的雪,沒聽到回應(yīng)。闊臺跑過來大聲說:“我去!”
“小心點(diǎn)兒,實(shí)在找不到,就趕快沿原路返回?!贝逯魅味?。
闊臺解下葫蘆,喝了一口酒,抹抹嘴,“沒事,沒事。”他沖村主任揮了揮手,吹了一個哨響,一頭沖進(jìn)風(fēng)雪里。
風(fēng)雪停了,失散的羊回來了,闊臺卻沒有回來。
村主任派很多人去找,也沒帶回他的消息。又一批人急匆匆趕回來,遞給村主任一串玉珠子和一個畫著馬奶子葡萄的酒葫蘆。
“從哪里找到的?”村主任急切地問。
“玉珠子掛在樹枝上,酒葫蘆在曾經(jīng)的蜂場附近找到的?!蹦侨嘶卮稹?/p>
額爾齊斯河的水,攜帶著冰凌,緩緩流動。河邊的樹、草鉆出了嫩芽,風(fēng)逐漸暖起來了。
這天,風(fēng)里傳來了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鸟R鈴聲。馬馱著女人,走進(jìn)村子,走到闊臺家門口。她下馬,敲門,無人回答,敲急了,鄰居走出來。
“闊臺不在家?!编従映谅曊f。
“去了哪里?”女人問。
“去問村主任吧。”鄰居答。
女人找到了村主任。村主任遞出了玉珠子,緩緩地說:“他一直等你,他是我們哈薩克族的隼,是我們的驕傲?!?/p>
女人急切地問:“他在哪兒,我怎么沒找到他呢?”
村主任向女人敘說了過程。女人聽完,顫抖的手緊緊地攥著玉珠子,飛身上馬,向牧場深處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