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展赫
當我們試圖通過語言或文字
來接近我們的祖先。某些
不可言說的距離就會越來越遠
譬如:我們的發(fā)色相同,膚色相同
剛好可以,模仿屈夫子披頭散發(fā)
貪婪地捧起一抔汨羅江水,一飲而盡
江水便順著我們的口腔、喉管,回到故鄉(xiāng)
吟嘯著“恐美人之遲暮”,我們火紅的心臟
正從西山落下,即將沉入土地
于是,我們在鍵盤上打字,在微博
更新最后一篇《懷沙》??帐幨幍奈募A
和當年的楚天一樣蒼莽而綢繆
我們拒絕背誦全文
我們心頭泊滿了角黍與蘭舟
關于生活的科學管理理論
父親用了二十年的時間,來總結
現(xiàn)在,他能夠輕易地背誦出
瓦片與菠菜相似的紋路
去年夏末,他溫順地管理祖父的喪事
去年秋收,他暴躁地管理久治不愈的腰疾
去年春節(jié),他從廚房端來了
曾經(jīng)從他土地上生長出的許許多多
計劃有序、組織協(xié)調的事物
那天,我痛哭流涕,決定拜他為師
二十年的學時,在修夠一半
即第一個短期計劃完成前
我將很難管理好,身體里的雜草
作為一棵槐樹,我必須嘗試去
讓我的根須生長出土壤,讓我的葉片
結出陽光。但更多的時候
我選擇把自己理解成一顆種子
對待發(fā)芽,我和許多植物一樣
錯過一個時機與媒介后,再去錯過
下一個時機與媒介
直到枯坐在鳥腹,或教學樓的窗前
向下看,風聲變得稠密
在我重新成為一棵槐樹之前
我不得不舍棄掉一些粗壯的枝干
再向下看,人聲也變得稠密
普遍性的沙漠上游蕩著偶發(fā)性的刀斧
書卷上本就有字,石頭里
本就有雕像。也本就應該有一個旅人
受困于一場大雨,一只風鈴
在檐下長鳴。為了平衡這些預設之物
有人選擇:做抄工、做石匠……
甚至成為一柄遺失在車站的傘
必須恪守,筆鋒、刀鋒、列車時刻表
以及一切與背面有關的法則
我在區(qū)分月光與陽光間猝然蒼老
甘愿接受懲罰。我依舊忐忑于——
百年后的江心,是否還會留有一條
待人引渡的客船,以及
待人遁入其中的鈴聲與夜晚
一場鋒利的暮色,此刻
正降臨在你我之間
沿著海岸線行走時,我自然而然地
偽裝成了一枚鵝卵石。身體里凝固的火焰
凝固的認識、情感、意志,正可以
供你把玩。抑或是,供你踩踏
拾起,打量,擲給饑餓的鯊魚
我賴以生存的海洋啊,經(jīng)年累月地
淘洗我的眉目、肺腑
那些尖銳的過往與枯朽的知覺
正在接二連三地成為一艘巨輪
我的水面下空無一物,在它們面前
又不得不為自己,虛構出一座冰山
教室里,他在窗邊打瞌睡
攤開的課本正在獨自趕赴戰(zhàn)場
短短幾分鐘,叛亂的風讓頁碼
節(jié)節(jié)敗退,互聯(lián)網(wǎng)失陷
青霉素高懸白旗,退守蒸汽機,最后
全軍覆沒于一場雷火
下課鈴響了,他從睡夢中蘇醒,夾起課本
人潮涌向食堂,他準備獨自去池塘邊
賞荷花。而我的其他兄弟們
顯然也深諳此道,并已經(jīng)把電腦壁紙
換成了護眼的森林圖片。封校的日子里
他們久不剃須、理發(fā),已經(jīng)活成了
羅摩猿的模樣
循序漸進。我坐在田埂上
眼前半人高的玉米田,正以相同的姿態(tài)
注視著我。祖父一生勤勞
他教我“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看不清報紙的雙眼,總能輕易勘破
方圓十里的晴雨和冷暖
昨日,祖父向我夸贊他前年高價購得的
轉基因良種,抗病、高產(chǎn)。去年的收成
因此翻了三倍,今年將更多。而那些舊種子
早已被碾碎,喂了雞。
天陰了,祖父說過今晚有雨,我又在回憶
我與玉米相似的成長環(huán)境:
扎根、生長、抽穗……
逃課、翻墻、掛科……
二十三年來,我常常把自己比作一塊莠田
相比它們,我顯然得到了更多的耐心
馬廄沒有了馬,天空沒有了云
一些沉默的工具被我們從課本里翻出
我們的動作熟練、自然,如同長輩們
揭開地窖落滿灰塵的暗門
危險、默契。幼年的我畏縮不前
母親領我走下臺階,黑暗中
她遞來一個紅蘋果,接過的瞬間,我聽到
身后傳來一聲蒼老的嘆息,蘋果落地
地窖亮起刺眼的燈,我遮住眼睛
移開手時,蘋果,母親,都已消失不見
老師還在講臺上,黑板上的名詞
熟悉而又陌生,記憶里,還有更多幽深的事物
隨著陽光化作走散的羊群
小白,今夜十里的草木都未眠
我也未眠。立秋后,沉寂已久的事物
都在迅速復蘇,其中一些
趁著夜色拆毀我的高臺。另外一些
降臨到漁火與獵鷹之間
小白,原諒我湖泊般的過往
原諒我身體里尚有多年的淤泥與霧靄
一截枯木,無法回應這久違四季
便只能心上,反復沉浮
小白,所有的飛鳥都將變成流星
四野茫茫,我像一株離群的稗草
有著向上的決心
小白,我輾轉反側的時候
云朵、鐵軌、滇池都在接二連三地隱退
夜色正從你的發(fā)梢蔓延開來
小白,自南向北,我兩手空空
盛開著的愛意,阻斷我的來路和去路
小白,你的背影泛起波紋
安寧、緘默,讓我想起未來流水般的日子
小白,在我的生命里,出現(xiàn)了一個人
溫柔如昨日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