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違規(guī)查詢，讓他丟了工作和愛情

●文/黃莎

2022年初，家住江蘇省揚州市的郭新再次鼓起勇氣，十分鄭重地投出求職簡歷，這距離他上一次求職已經過去一年有余。一年多前那段經歷，盡管讓他心有余悸，但他也算走出陰影，重新鼓起勇氣，開始為自己爭取更好的前途。

2020年12月15日，郭新反反復復解鎖自己的手機，卻總是沒看到那條他期待已久的信息。他和女朋友一起參加了家鄉(xiāng)一家銀行的招聘，兩人一路過關斬將，順利通過了初試、筆試、面試和體檢。接下來只要通過政審環(huán)節(jié)，他就可以順利入職。

那天一大早，女朋友和其他合格的應聘者都收到通知，讓他們去打印征信報告。直到當天快下班，郭新才收到銀行人事部門的短信，上面顯示：“很遺憾地通知你，你未通過我行2021年度招聘政審審核，不予錄用。”

那一瞬間，郭新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他很迷茫，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經過一番打聽，銀行行長及人事部門答復他，因為他未成年時有過一次犯罪記錄……

工作丟了，女朋友也分手了

郭新從小愛運動，還是學校棒球隊隊長。他人緣很好，是個自信外向的孩子。2014年，高三剛開學時，郭新因一時沖動和人打架，涉嫌尋釁滋事罪。經審查，考慮到郭新當時尚未成年，系初犯、偶犯，且犯罪情節(jié)輕微，檢察機關最終對其作出不起訴決定。

郭新沒想到打一架會有“觸犯法律”的嚴重后果，他很后悔。但當時檢察官和民警都告訴他，“你的犯罪記錄會被封存，你可以和正常孩子一樣，好好上學、生活?！惫逻@才放下心來，之后順利參加高考，考上大學。

2019年6月，郭新大學畢業(yè)，在蘇州找到一份工作。2020年下半年，他看到揚州有家銀行舉行招聘考試，于是決定辭去工作回家備考。

備考的3 個多月里，郭新每天6 點就起床學習，學習資料、書籍在他的房間里堆成小山，那股學習的勁兒就像當年備考高考。

為了順利通過招聘，郭新還花了3 萬多元，到南京參加了銀行招聘考試培訓班。后來，郭新筆試考了72 分，加上面試的綜合成績排名第三。這家銀行當時計劃招聘20 人，郭新順利入圍，并通過體檢。

多年來，郭新的生活都很平靜，如今突然被貼上“有前科”的標簽，他在震驚之余很不解：“我的犯罪記錄不是說被封存了嗎？銀行作為一家企業(yè)怎么能查到呢？”

與此同時，郭新的女朋友順利入職了這家銀行，“政審不合格”讓她覺得郭新故意隱瞞了什么，因而向郭新提出了分手。他倆談戀愛的時間不算長，但兩人共同備考這家銀行，懷著對新生活的期待來到揚州，突然間出了這件事，郭新覺得夢想都破滅了。

工作丟了，女朋友也分手了，遭到雙重打擊的郭新變得精神恍惚，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每天窩在家里不出門，也不愿說話。郭新是獨生子，和父母一直都很親近，以前有什么心事，他都會第一時間和爸媽溝通，但這一次他沉默了。

父母小心翼翼的，怕孩子想不開，不敢多說什么，只能挑他情緒比較穩(wěn)定的時候說幾句，“到哪兒上班都一樣，只要你靜下心來好好努力，不怕吃苦，都能有成就的……”郭新不吱聲，還是很消沉。直到父親郭強對郭新說：“萬一你出了問題，我們這個家就徹底垮掉了！”郭新這才偶爾回應父母的話。

郭新精神狀態(tài)每況愈下，父母帶他去看醫(yī)生也沒有明顯好轉。郭強說：“這件事對我們整個家庭傷害太大了。孩子以為及時改正錯誤就能彌補了，就可以重新開始了，沒想到過了這么久又被揭開原來的傷疤！”

不是個例，而是存在共性問題

郭新一家除了要排解犯罪記錄被泄露帶來的消極情緒，還要面對來自外界的壓力。

此次回揚州求職，郭新以優(yōu)異成績過了筆試面試，他覺得已經“十拿九穩(wěn)”，便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很多朋友。之后，郭新盡量減少和朋友往來，“我不知道該怎么向朋友們解釋，也沒辦法解釋，我在他們面前完全抬不起頭。”

除了同齡人，家里親戚那一關也很難過。

2020年底，郭強即將迎來50 周歲生日。當時他覺得兒子的工作快確定了，正適合慶祝，“好好辦一下”這話郭強也早就說出去了。然而，出了這樣一個岔子，他也沒心情辦生日宴了，一家人只是去餐館簡單吃了一頓。

“親戚們可能會猜到孩子入職不順利，畢竟之前我都說了，兒子已經準備到銀行工作……”郭強沒辦法，對外統(tǒng)一了說辭，“我對他們說，銀行任務重，孩子覺得壓力太大，就不去了。”

其實，郭強也嘗試過很多方法，希望能挽回兒子的工作。他上網查了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的相關規(guī)定，確認郭新是在理的一方，便多次前去和銀行交涉，但都無果而終。

郭強還去過郭新戶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希望能開一份“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但需要提供用人單位介紹信，銀行不同意開介紹信，此事便不了了之。

“銀行的人還責怪我們，說我們隱瞞了犯罪記錄。實際上，我兒子犯錯誤時還未成年，而且之前公安機關、檢察機關說過，那件事對孩子今后的生活沒有影響。”郭強說。

百般無奈之下，他們想到了檢察院。當年，檢察機關對郭新作出附條件不起訴的決定，他們一家一直很感激，覺得是檢察官拉了郭新一把。于是，2021年1月，郭新和父親來到江蘇省儀征市檢察院尋求幫助，檢察官楊揚接待了父子倆。

那天，郭新的精神狀態(tài)很糟糕，他整個人瘦了很多，楊揚檢察官向筆者形容郭新“正處于崩潰的邊緣”?！暗轿覀冞@里來的時候，郭新已經很難講清發(fā)生了什么，他的父親補充了大多數(shù)具體細節(jié)，但他也表現(xiàn)得很焦躁不安?！睏顡P回憶說。

當時，銀行的招聘還沒有完全結束，楊揚代表檢察機關到銀行去了解相關情況。為什么不錄取郭新？銀行人員是怎么查到郭新的犯罪記錄的？楊揚多次溝通了解后發(fā)現(xiàn)，原來，銀行通過轄區(qū)派出所，違規(guī)查詢到了郭新的未成年犯罪記錄。

無獨有偶，就在楊揚辦理郭新案子期間，先后又有兩個人因類似問題向儀征市檢察院提出控告。其中一人是大學畢業(yè)后找工作時，因派出所拒絕向用人單位出具“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而求職受阻；另一人是工作多年后，單位想將他提拔到重要崗位，但在政審時，派出所出具了未成年時期有違法犯罪記錄的證明，提拔這件事就被擱置了，當事人很擔心這個記錄未來會影響自己的孩子。

收到3 起案件線索后，儀征市檢察院通過走訪詢問，初步查明幾名當事人反映的情況屬實?！罢{查過程中，我們意識到這3 個當事人遇到的問題可能不是個例，而是存在共性問題。”楊揚說。

愿“少年的你”不再負重前行

2021年4月，經江蘇省檢察院答復同意，儀征市檢察院對未成年人犯罪記錄泄露問題啟動行政公益訴訟程序。4月23日，儀征市檢察院向儀征市公安局發(fā)出訴前建議，圍繞加大學習力度、明確責任主體、規(guī)范查詢流程等方面提出改進建議。

收到建議后，儀征市公安局開展為期兩個月的專項檢查和規(guī)范化建設，組織民警集中學習，采取加蓋封章、單獨存放、專人看管等方式管理未成年人案件卷宗，封存了500 多名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案件卷宗。對于案件電子數(shù)據(jù)，也設置嚴格的查詢權限，做到“應封存盡封存”。

犯罪記錄順利被封存，郭新一家的生活逐漸回到正軌，但郭強覺得這件事對整個家庭傷害太大，于是想通過打官司維護兒子的合法權益。儀征市檢察院結合當事人意愿，啟動民事支持起訴程序，為他們聯(lián)系法律援助機構，申請法律援助。

檢察官楊揚認為，銀行以應該封存的犯罪記錄為由不錄用郭新的行為，侵害了郭新的平等就業(yè)權，應當賠償經濟和精神損失，于是幫助他們制定了相應的訴訟請求。

2021年6月15日，郭新向儀征市法院提起民事訴訟。開庭時，郭新情緒仍比較低落。半年多的時間里，他暴瘦15 公斤，法官看著他之前的照片，都不太能認出他了。

出庭支持起訴的楊揚向銀行出示了調查材料，釋明相關法律規(guī)定。最終，法院認定，銀行沒有如實告知求職者不予錄用的相關依據(jù)，侵犯了求職者的合法權益。2021年9月9日，法院判決銀行賠償郭新交通費和精神損害撫慰金2 萬元。銀行不服一審判決提出上訴，二審法院揚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銀行對他人就業(yè)權和人格權造成實質不法侵害應承擔相應的民事法律責任。我們所做的工作既釋放了司法善意，幫郭新一家解決問題，也對違法查詢單位敲響了警鐘?！睏顡P說。

2022年初，犯罪記錄已被封存的郭新再次鼓起勇氣，將個人簡歷投寄給了某科技公司，之后順利入職。收到入職通知，他如釋重負，第一時間向儀征市檢察院致電感謝。“我就想要有一個可以改正錯誤的機會，能對社會貢獻自己的價值?！惫抡f。

經過檢察院的努力，另外兩名相關人員的未成年時期犯罪記錄也被封存，其中一人已經順利入職。

“孩子的事無小事?！睏顡P認為，犯罪記錄封存是國家實施的促進罪錯未成年人無障礙回歸社會的一項重要舉措，“封存的記錄失密，直接損害了罪錯未成年人及其家庭成員對法律的合理信賴，影響社會的整體穩(wěn)定和利益?！睏顡P相信，通過檢察機關積極履行法律監(jiān)督職能，形成社會保護合力，一定能將犯罪記錄封存這件事情做好，讓“少年的你”不再負重前行。

（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

點評

以犯罪記錄“ 封存”，幫他們融入社會

孩子和人打架被判刑，會留案底嗎？會影響升學嗎？會影響畢業(yè)找工作嗎？相信這是當事人及其家長最為關心的問題。

全社會要關注青少年犯罪，關愛青少年成長。對于未成年人，因為法律意識淡薄、交友不慎，更容易受周圍環(huán)境不良因素和他人誘導的影響，一時沖動犯下錯誤，乃至違法犯罪。法律規(guī)定對失足少年秉持教育優(yōu)先、懲戒為輔的原則處理，確保未成年人能夠依法得到特殊、優(yōu)先、全面、綜合保護。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二百八十六條規(guī)定，“犯罪的時候不滿十八周歲，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應當對相關犯罪記錄予以封存。犯罪記錄被封存的，不得向任何單位和個人提供，但司法機關為辦案需要或者有關單位根據(jù)國家規(guī)定進行查詢的除外。依法進行查詢的單位，應當對被封存的犯罪記錄的情況予以保密。”

雖然有法律條款規(guī)定了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的基本原則，但由于規(guī)定的內容較為籠統(tǒng)，導致在司法實踐中，封存管理工作不當，存在泄露未成年人犯罪記錄的風險，影響失足少年改過自新，重新回歸社會等問題。

2022年5月30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聯(lián)合制定的《關于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的實施辦法》正式施行。該辦法對于如何封存未成年人犯罪記錄統(tǒng)一認識，規(guī)范程序，使得公、檢、法、司等司法部門能夠形成合力，銜接配合，打通了對失足少年的教育、感化、挽救工作脈絡，消除了潛在的泄密隱患，讓失足少年能夠在考試、升學、就業(yè)、生活等方面獲得公平、公正的對待，免于被歧視、被排擠，防止失足少年因入學難、就業(yè)難而再次滑向犯罪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