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騸

晨　暉

還是年輕人頭腦活，殺牛取卵。一時間馬村雞鳴狗吠豬啼牛吼羊跳圈。牲畜的哀鳴，攪得馬村地鼠也不得安寧。那幾日，天昏地暗，陰雨綿綿。蛋蛋爺就動了念頭，掙扎著翻出閹刀。來送補(bǔ)品的商先生叫他臥床休息，蛋蛋爺說，我封得了閹刀，可封不住你們吃牛卵的嘴啊！

牛不及牛卵值錢。

馬村就是這樣。盡管馬村人自己都轉(zhuǎn)不過這道彎，情況的確如此。腦袋最通不過的要數(shù)蛋蛋爺。

年輕時，蛋蛋爺被人“老廣老廣”叫著，手里敲一面小鑼，嘴里吆喝著“閹豬啰、騸牛啰”，走村過巷。有活干時，便從牲畜圈里弄出崽來，摸出一把閃著銀輝的剃刀，對著臉一照，在膝上支棱兩下，兩只螞蟻就在牲口崽肚上爬出一條細(xì)線，只見他右手兩個指頭伸進(jìn)去，兩顆蛋子擠了出來，血淋淋地扔進(jìn)油漬漬的挎包里，隨手抓一把泥土糊弄一下傷口，完事大吉。然后借主人炭火燒熟，那兩球玩藝兒能香得幾山幾溝來味。他旁若無人地扔進(jìn)嘴里，咂咂嘴，美得讓人叫罵。就這樣，蛋蛋爺?shù)拿致蝗私虚_了。

牲畜活得膘肥體壯，但體內(nèi)的寶貝卻成了蛋蛋爺?shù)目谥形铮暗盃斆雷套痰?，可這種手藝在村人眼中卻是一件背時活兒，常遭人唾棄，弄得每次回家，脫下衣服一擰，全是村人的“口水”。最倒霉的是找不到媳婦，找不到媳婦就被人看低，三朋四友躲著，他就這樣鰥居著，直到皺紋爬上臉。后來，慢慢放下了閹刀，閹刀不再找牲口的茬兒，當(dāng)鏡子使，他有這習(xí)慣。就這么照著，打發(fā)清寒日子。

忽然有一天，這晦氣的手藝卻牛起來。那天，有個外地人找上門來，自稱商先生，說話挺費(fèi)勁，像女人生孩子。他手舞足蹈，蛋蛋爺聽清了三句話，一是久仰他那手“缺德”手藝，二是恭請他操刀出山，第三句話讓他枯萎的舌頭忘了轉(zhuǎn)動，說那鮮卵子論顆收，價錢比牛還貴。

而此時的蛋蛋爺對錢早沒了興趣，沒了興趣的東西猶如飽漢眼里的米飯，多兩顆少兩粒，關(guān)系不大——這次卻動了心，他是村長，全村人碗里的內(nèi)容，他得關(guān)心。

于是操刀。后來的事證明商先生的話是算數(shù)的。馬村狠賺了一把，蛋蛋爺成了馬村的福星，如今會這手活兒的在馬村已找不到第二人了。同時，由于業(yè)務(wù)發(fā)展很好，商先生將在馬村掛牌收購鮮牛卵。為了把牌子掛上去，商先生許諾為村委修一幢辦公大樓，還要在馬村實施“耳邊風(fēng)”工程：送村民一家一部手機(jī)。馬村興奮，幾日不眠夜。

新修的村委大樓還未竣工，“南方鮮牛卵公司馬村收購站”的牌子就掛了出來。商先生請蛋蛋爺意思意思?！耙馑肌钡囊馑际蔷蒲缢藕?，意思完了人就醉了。醉了的商先生向醉了的蛋蛋爺談起了他的董事長商老先生，巧的是，商老先生早年就是馬村人，當(dāng)過支書。蛋蛋爺砰地一聲擂翻了桌上的杯盤,眼冒兇光。商先生酒跑了一半，問蛋蛋爺怎么了？蛋蛋爺囁嚅著嘴說，醉了。

那晚蛋蛋爺烙了一宿燒餅，牙齒咬得格格響，想起了年輕時的一幕。有一天他為人家閹豬崽，掏出剃刀照臉時，猛然間見一俊美姑娘腮紅含笑地嵌進(jìn)刀光中，望著自己。那容貌讓人醉。當(dāng)晚他就歇下來，是什么時候離開的，他自己也犯糊涂。姑娘把他送到村口，相約來年再見。第二年桃花水漲起來時，他來到姑娘家，只有一些故事斷片等著他。說有一日村支書趁姑娘不備時竄進(jìn)家門，第二日姑娘在村外馬尿沱跳了河。他去找村支書算賬，被幾個民兵五花大綁扔到了馬尿沱邊。以后，他每年都要來到馬尿沱，呆上十天半月方才離去。后來，他隱姓埋名來馬村，已是五年后的事。

蛋蛋爺見到商老先生，是因為商先生急著要見他。蛋蛋爺罵，你就是喪（商）鐘？商鐘罵你就是那窮光“蛋”？蛋蛋爺說你走得早，要不我就讓你離不開馬村。商鐘說今天我是主動找你，蛋蛋爺說有屁就放。商鐘擺闊地把他帶到后花園，那里有頭小牛犢被拴住四蹄，哀哀嚎叫，臀上有個血眼，殷紅的血流嘀嘀嗒嗒掉到地上，商鐘說你一刀下去把那卵子弄出來我好下酒。蛋蛋爺吼道，你還是娘養(yǎng)的嗎？你要吃卵子干嗎折騰牛？商老先生說，你沒有聽說吧，痛苦的時間越長，那玩意兒越有營養(yǎng)。告訴你吧，這血眼是十天前扎的。蛋蛋爺操刀上前，卻被商鐘攔住，說你得歇一宿，明天下刀，熬足了十天的貨才是上等貨。蛋蛋爺罵了句，見你娘的鬼去吧。說著便離開，商鐘說如不合作，將取消馬村的“耳邊風(fēng)”工程。蛋蛋爺說，你不吃飯也罷，沒人著急。

蛋蛋爺來到村口，早已罵聲一片。想到“耳邊風(fēng)”工程要泡湯，村人不能不急。大家聚到村口，查族簿似的一直把蛋蛋爺罵到祖宗十八代。在人群中瞧見打著手機(jī)的商先生，蛋蛋爺甩了甩頭，在村人的口水中，蛋蛋爺往回走了。

回到商老先生處，抖索著拿起閹刀，但這一次，他卻無論怎樣也找不到那玩意兒。

馬村村委大樓蓋起來了，“耳邊風(fēng)”工程順利實施，馬村一時成為紅旗村。

閹過的牛卻不值錢，扔在坡上竟沒人要，看著馬尿沱邊啃著莊稼的牛群，看著流過鮮血的猴子似的牛屁股，蛋蛋爺氣得把兜里的手機(jī)扔進(jìn)了河里。

蛋蛋爺很累，許多鮮牛卵等著他取，眼看體力有些不支，活兒卻排到三個月后。蛋蛋爺?shù)瓜铝?，躺在病床上，打著吊針。西溝牛二死磨硬泡，為蛋蛋爺拎著吊瓶上路，因為，商先生等著要貨。將小牛犢放倒，蛋蛋爺也倒下了，別說握閹刀，就是拿筷子也吃力。馬村人才感到可怕起來。咋辦？珍珠埋在牛肚里，徒嘆奈何。還是年輕人頭腦活，殺牛取卵。一時間馬村雞鳴狗吠豬啼牛吼羊跳圈。牲畜的哀鳴，攪得馬村地鼠也不得安寧。那幾日，天昏地暗，陰雨綿綿。蛋蛋爺就動了念頭，掙扎著翻出閹刀。來送補(bǔ)品的商先生叫他臥床休息，蛋蛋爺說，我封得了閹刀，可封不住你們吃牛卵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