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書真好啊

【日】宮崎駿 譯/田秀娟

【內容簡介】

宮崎駿70歲之際，花了3個月時間，重讀對其影響深遠的兒童文學作品，從400多本書中慎重挑選出50本，一一寫下推薦文，鄭重地推薦給所有孩子和葆有童真的大人。

本書第一部分為宮崎駿選擇、推薦的50本書;第二部分為宮崎駿圍繞這50本書，講述自己難忘的讀書經歷、獨特的閱讀體驗、從閱讀中汲取的動畫靈感等，傳達其對世界、對書籍和對孩子們的熾熱情感。

我和書相遇之時

巖波少年文庫創(chuàng)刊于一九五O年，我應該也是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讀的。巖波少年文庫的書非常氣派，硬殼精裝，散發(fā)著成人書的風范。雖然內容通俗易懂，但配圖并不是那種略顯俗氣的流行畫。

它們仿佛在對我說：“這可是內容翔實、言之有物的書，請恭恭敬敬地讀吧?！钡珜W校圖書館里并沒有這些書，所以很難有機會讀到。

我讀得更多的是其他出版社出的縮寫版名著。偶爾會有人給我一些帶有可愛男孩和女孩插畫的書，但我基本上是在租書店借書看。比如，根據《基督山伯爵》改寫的《巖窟王》，《亞森·羅平探案》系列中的《奇巖城》，還有《秘密花園》，等等。當時，租書店里正擺著講談社出版的一套插畫精美的《世界名著全集》。

那個時代，租書店很常見。那時候的我，可能是中學生或者小學生。我上小學時有沒有租書店呢，我記不清了。

租書店里的書和普通書店、二手書店的書不同，和圖書館的也不一樣，書封背面附有卡片，用來寫名字，先付錢，幾天后還書。孩子們沒有可以用來證明身份的東西，但也不用提供什么證明。我是在杉并區(qū)長大的。那里雖然也算是東京，但和商業(yè)區(qū)完全不同，那時候還有用茅草做屋頂的房子。當時的小金井（現在的吉卜力工作室所在地）完全是“真正的鄉(xiāng)下”，到處都是麥田、紅田、桑田。

第一次讀到的“書”

我的母親常年患病，她頂多偶爾對我們說：“這本書很有趣，讀讀看吧。”我的父親也不是特別愛讀書。因此，我都是正好碰到什么書就順便讀一讀。《姿三四郎》這樣的書，我倒是從父親的書架上拿下來讀過。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世界史教科書中但丁《神曲·地獄篇》中的插畫，看上去就像照片一樣，我經常翻出來看。

我讀的書并不多。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讀純文字書是在九歲那年，一個很偶然的機會。那時我上小學三年級，隔壁的姐姐借給我一本《美人魚》。書很薄，用紙粗糙，只有文字，卻讓我覺得自己成了大人。

小時候，在哪兒都能讀書，這兒也能讀，那兒也能讀，在書房一角讀，在臥室里讀，面朝這邊讀，面朝那邊讀，大人讓早睡，就在被窩里偷偷繼續(xù)讀。都用過什么姿勢讀書？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我長大成為一名動畫工作者后才發(fā)現，孩子們入迷地讀書時，姿勢真是非同一般。他們并不會保持一個姿勢不變。我試著畫出孩子讀書時的一個姿勢，真是相當不得了。畫中的狗也有原型，只要我在，它就會跑到我身邊，總是和我待在一起。我忽然想起了它，便畫了出來。狗的名字叫“奇克”。家里人說，我們家世世代代養(yǎng)的狗都要叫“奇克”。后來我獨立成家后養(yǎng)的狗名叫“牧克”，還被母親責備了。

小時候養(yǎng)過的狗對我來說是不可替代的，所以我不想用同一個名字叫其他的狗。我母親的想法還真是不可思議。

加入兒童文學研究會

大學時，我加入了兒童文學研究會。本來我想參加漫畫研究會，但我所在的大學里沒有，相近的也就是兒童文學研究會了。參加看看吧——我懷著這種心情加入了這個社團。

但這個社團沒有舉行過什么像樣的活動，也沒組織大家好好讀書。

大二的時候，社團成員只有我一個人了。學長們偶爾露個面，但沒什么干勁。沒辦法，我搬出一張桌子，寫上“兒童文學研究會招新”，然后抽起了煙。就這樣，又拉來了幾個人。但新招來的伙伴要么是想參加文體活動，要么是想搞兒童會組織的那種“兒童文化研究會”，對此我只好說：“這也不錯，雖然有點不一樣?！庇谑?，其中一個又帶來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說“喜歡太宰治”的伙伴。就這樣，我們組成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社團。

那時候，我們借的是文藝部的房間。文藝部也沒什么人，偶爾能見到一兩個，但基本處于休眠狀。也就是說，我們可以隨意使用那個房間。我們把那里當成據點，度過了四年時光。

就是一幫這樣的成員。要是提議：“我們來演人偶劇吧！”聽到的回答都是：“什么？演人偶劇？”“我們來這兒可不是為了演人偶劇的！”或者“真煩啊”。大家成天聊的都是要不要去參加游行。

即使開讀書會，大家也不過說說“這書真有意思”“這書真沒勁”之類的話，再進一步就會有人說“這樣分析有什么用啊”。雖然也挺開心，但不會成為學術討論。

兒童文學研究會平常五六個人，最多的時候七八個人。我離開后，研究會又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剩下的幾個人畢業(yè)后就徹底結束了。真是無奈啊。但多虧這個研究會，我讀了不少童書。如果當時有漫畫研究會，會怎樣呢？我想，也會是讀童書吧。

必須讀書

我一直以來的想法都是必須讀書，不是因為有趣，而是因為堅信“必須讀書”。過去，我很少覺得讀書是“有趣的”。想當漫畫家，就必須如此，我想。因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必須學習。學生時代，我一直固執(zhí)地陷于這種觀念之中。或者可以說，我以為那是必經的修行階段。

即使去旅行的時候，我也會覺得不能光玩還得畫畫。即使在畫畫，心里也一直在想：我得更加嚴格地磨煉畫技?？措娪耙膊皇且驗橛腥げ湃タ?，而是特意去看有難度的電影。說到上專業(yè)課，沒辦法，我也會參加，但什么都沒學到。

我們那個時代，還留有這樣的觀點：一個有修養(yǎng)的人，有些書是必須讀的，不然會被人說“你竟然連這些書都沒讀過”。

柏拉圖的《對話錄》等等，雖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理解了多少，但還算入門書，讀起來比較輕松。馬克思的《資本論》必須讀，否則至少也得讀幾本哲學類的書。在童書之外，至少得讀一讀的書多的是。

不是為了有趣而讀書，而是為了學到什么而讀書。雖然心里這么想，但總是遇到讓自己碰壁的書。

自己的腦袋真是辛苦啊，康德、黑格爾已經讓我受不了了，一聽到薩特更是犯困，一個詞都理解不了。就這樣，很多必讀書我都沒有讀。當然，《資本論》也沒讀完。

選五十本書

能給巖波少年文庫的五十本書寫推薦文，我很開心。讀了這些話，孩子們就會去讀這些書嗎？想到這里，我又覺得沒有那么簡單。這是曾經讀過書的人們讀的作品。

其實，以什么契機開始讀書都可以。是否要按照這個順序閱讀呢？我的建議是：完全可以拋掉這種“攀登百座名山”的想法。無意中讀起來，覺得這本書很有意思，事情應該是這樣的。所以，無論什么契機都可以。

選書這事非常難。剛開始我以為選五十本書沒什么難的。但說起自己記得內容的書，說了十本就說不出來了。有些書我記得很有意思，卻忘了是如何有意思的。此外，一些時期出版的書我完全沒讀過，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選出的五十本書中，也有我讀不下去的在推薦文中，我寫道：“這本書我讀了很多次，卻沒有一次從頭到尾讀完?！庇械臅m然我沒有讀過，但讀過的人都說好，所以也被我列入了推薦書目。于是，我只能在推薦文中說“我沒有讀過這本書”。

我選擇的書中，也有一些不是我在巖波少年文庫而是在教科書中讀到的。宮澤賢治的作品就是如此。重讀一遍《橡子與山貓》，我依然覺得非常棒，最初讀這部作品時的感受更加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這是能夠令人產生回想的作品，是有力量的作品。另外，也有像《金狐貍》這樣在教科書中讀到，但沒有被收錄到文庫中的作品。

記憶錯綜雜亂，現在我也記不清我讀的是哪個版本了。

入門書

重讀之后依然覺得非常值得讀，我選擇的就是這樣的書。比我年長一些的人曾讀過一些對他們來說非常難忘的老書，在巖波少年文庫剛剛問世時對我說了不少“這本書怎么沒收進去”“那本書怎么沒收進去”之類的話。在那個時代，并不是讀了很多書比較后覺得這本書有意思，而是和書的相遇本身就很珍貴。因此，和每一本書的相遇都是非常難忘的。

所以，我首先選擇了《日本靈異記》這種能作為入門書的書。這本書，小時候先讀一讀。里面還有很多有意思的內容，可以長大后再讀幾遍。有機會還可以讀讀原著或者白話文版。我想，這本書能提供這樣的契機。

《聊齋志異》也是如此。原著內容豐富，有不少詭譎艷麗的故事，少年文庫的版本中沒有收錄這些內容，讀了并不等于讀過《聊齋志異》。但是，作為入門書來讀是很好的?！督裎粑镎Z集》也是如此。沒能選入《今昔物語集》，我相當苦惱。我想，讀了《聊齋志異》和《日本靈異記》的人將來肯定會自己去讀《今昔物語集》，所以這次沒有選擇。

同一個作者有多部優(yōu)秀作品時，我只選擇其中一部。讀了這一部覺得有意思，自己可以再去找這個作者的其他作品來讀。此外，作品很棒，但人們已經非常了解，不用我再啰里啰唆地介紹了的，我也沒有選擇。

讀《古堡里的月亮公主》

我在挑選埃里?！P斯特納的《飛翔的教室》時，我太太說她喜歡《兩個小洛特》。該選哪本呢？我很猶豫。果然，我心中記得的還是當年讀《飛翔的教室》時的感動。

這是和吉野源三郎的《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一樣的作品。雖然預感時代將走向悲慘的結局依然寫下對少年們的希望和思考。重讀這本書我不僅覺得故事精彩，還體悟出了潛藏其中的那種走投無路的無奈之情。

這次的書單中還選擇了幾本我第一次讀的書?！躲y冰鞋》就是其中之一。我很想去荷蘭看看。還有《古堡里的月亮公主》，我六十九歲時第一次知道這本書。是中川李枝子向我推薦的，我下決心一定要讀。這是真正的奇幻作品，能夠幫助小讀者在幼小的心靈中構建出一個世界。

說到我自己的工作，雖然也是做奇幻作品，但只是在奇幻世界的外面連接上多個不特定的世界?！豆疟だ锏脑铝凉鳌肥切腋r代中的一個樸素的奇幻故事，主人公小女孩被描寫為一個“脾氣大、不漂亮”的人。這是誰說的呢？到處都是不可思議的地方。是誰做的飯？是誰鋪的床？先別在意這些，“是誰呢？是謎??！”先這樣想吧。雖然過于天真了，但確實有不可否認的魅力。

主人公努力通過自己的力量使世界獲得平衡，就這樣，世界變得圓滿、和諧。我認為這種感覺是非常必要的。這是一本好書，只是一想到會讓人喜歡上一位古堡里的姑娘就覺得有些諷刺。不過還是會成為一本重要的書。也許并不是所有見到這本書的讀者都會認為“這本書很有意思，是本好書”。但我想，會有人非常喜歡這本書。

果然有趣的“名著”

從明治時代開始被翻譯過來，在我們小時候就被稱為名著的作品，現在還是名著嗎？有一部分讓我非常困惑。

比如《魯濱遜漂流記》。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這部作品的背景其實是白人在全世界開拓殖民地的行動。這樣的作品是推薦好呢，還是不推薦好呢？讓人猶豫。但這確實是“漂流作品”中最好的。雖然還有《瑞士魯濱遜漂流記》《宇宙家族魯濱遜》等很多歌頌魯濱遜的系列作品，但寫得最好的還是這本。同樣，格斗故事沒有比《三個火槍手》寫得更好的了。

重讀《西游記》，我發(fā)現它驚人地有趣?！痘舯忍厝恕窌唤巧缪萦螒蚩惺桑段饔斡洝穮s不會。為什么呢？因為孫悟空雖然善良，卻不是普通人，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猴子，飛越了五百年的時空。飛越不了的，只有三藏法師這個人類和怎么也逃不出的如來佛的手掌心。

《西游記》被翻拍成各種形式的作品，手冢治蟲也畫過這一主題的漫畫。雖然我沒有完整地看過這部書，但確實值得一看。中國人創(chuàng)作的這部書真是非同小可，想象力極其豐富，非常有意思。

流傳下來的內容果然有意思。精彩的作品有很多。

《湯姆·索亞歷險記》是一部描寫少年十分出色的、豐滿的作品。書很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令人驚嘆。所以這并非是本很過時的書，現在讀仍然會感嘆：“啊，有意思！”

重讀《法布爾昆蟲記》，我們那個時候叫屎殼郎的現在改叫圣甲蟲了，但依然超級有趣。應該有很多孩子是通過這本書迷上昆蟲的，也有孩子是通過這本書開始寫作的吧。

（依依摘自南海出版公司《有書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