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撕新科技

張茸

“我昨天就到了，文件帶來了，你現(xiàn)在把車開到酒店門口吧。我這就出門了，樓下見?！闭布{把電話放進背包里，走出酒店房門。她本來是要去舊金山的公司向老板Jack匯報工作，但Jack過來接上她一起去洛杉磯集裝箱碼頭，根據(jù)她帶的這份中文貨物清單清點損失，所以他們約在洛杉磯的酒店碰頭。

“你氣色不錯?。　盝ack看到詹納上車，表示對她對抗時差能力的贊美。

詹納毫無保留地傳授經(jīng)驗：“我的酒量接近于零，所以在飛機上我一般都會要兩杯紅酒，紅酒下肚我就昏睡過去，睡醒之后就無所謂時差了?！?/p>

“本來陰云密布的心情，被你幾句話點亮了！”Jack邊開車邊和詹納聊天。

“你是偶然不走運，遇到颶風把集裝箱從第二層刮倒摔壞了。”詹納安慰他說，“這種事兒和中彩票的機會差不多。把文件交上，保險公司多少能賠一點吧？”

“這個事故只是麻煩的一小部分?！盝ack說，“最大的困難是港口卸貨速度慢得驚人，還有好幾個集裝箱的貨都在海上漂著排隊呢。貨運周期延長造成的周轉(zhuǎn)率下降，今年算下來基本就無法賺錢甚至還要賠錢。明年要還是這樣，就只能漲價了?！?/p>

“聽起來，你在這家具生意里也有點兒股份吧？”詹納扭過頭看著他，“要不怎么能這么感同身受呢？”

“真是什么都瞞不過你啊，其實也不是什么生意。”Jack坦白承認，“咱們公司和周圍的幾個公司團購了一些辦公家具而已。原本向附近的辦公用品店里訂購家具的，但都要一年半載才能到貨。當時我們就想，不如聯(lián)系個中國的公司，直接團購一批，裝幾個集裝箱送來，快捷得很。在論壇里一說，沒想到不但有人要辦公家具，還有人要家里用的沙發(fā)、餐桌什么的。就這樣七拼八湊，居然搞了好幾個集裝箱?！?/p>

“那為什么港口會擁堵呢？我們有這么長的海岸線?！闭布{很困惑。

“怎么說呢，落基山脈邊上難得的綠洲中，洛杉磯不僅是個天然良港，還是通向內(nèi)陸高原的山口，所以一個地方可以占到全國港口貨物吞吐量的40%以上。”Jack瞟了一眼詹納，“但做港口哪兒有做高科技軟件業(yè)賺錢快啊，舊金山灣區(qū)的資本家們在把北加州挖地三尺之后，就盯上洛杉磯了。他們開始是通過贊助各種五花八門的NGO組織發(fā)起產(chǎn)業(yè)升級運動，比如用動物權(quán)推高食品價格、用空氣質(zhì)量限制卡車流量，這些做法獲得了各種與港口業(yè)務不相關(guān)的選民廣泛支持。然后就忽悠工會，打著保護工作崗位的旗號對抗港口器械自動化。等其他地方的港口形成比較優(yōu)勢之后，這里的低端產(chǎn)業(yè)不就自動消失了嗎？”

“還能有這種操作？”詹納驚訝地瞪大眼睛，“工會不懂嗎？他們不在乎嗎？”

“據(jù)說港口器械全面自動化之后，工人數(shù)量會減少一半。對于工會來說，這直接導致工會會費減少和影響力下降?！盝ack撇撇嘴，“他們就混一天算一天唄，有些人說不定哪天能轉(zhuǎn)型當個低級別議員。”

“那碼頭工人們不可能完全不知道這種形勢吧？”詹納還是想不明白。

“工人怎么想的誰也不知道，反正現(xiàn)在他們基本上享受著高得驚人的工資和福利。我猜他們也是能拖一天算一天吧?！盝ack回答說，“他們大多數(shù)人可能會想，反正這事也拖了這么久了，也不能一夜之間就解決吧。有時候我也在疑惑，中國那么多港口，是怎么在短時間內(nèi)實現(xiàn)器械全面自動化的？”

“首先，中國為了不影響產(chǎn)品價格的競爭力，是不會給工人開出天價工資的，這樣就只能從提高單位生產(chǎn)效率的角度想辦法了。如果不搞全面自動化操作，港口是不可能做到7（天）×24（小時）連續(xù)工作的，也就無法大幅提高效率?！闭布{聳聳肩膀，“再說，碼頭本來就地點偏遠，工作很苦很危險，加上工資不高，理論上沒人愿意干。如果不能靠遠程控制龍門吊和無人駕駛卡車等技術(shù)來改善工作條件，港口已經(jīng)連招聘人員都很困難了，更別說有什么工會組織大家手撕新科技了?！?/p>

“都是一個太平洋，怎么兩邊的情況和想法可以差這么多啊。”這次換到Jack表示驚訝了，“不過你說到這個工作很累，我倒是聽說過，工人的身體狀況遠低于其他行業(yè)。確實是除了高工資，完全沒有吸引人的地方?！?/p>

“太平洋西岸也就是亞太地區(qū)嘍，那邊都是具備市場競爭的產(chǎn)品和原材料來源地，競爭的是價格和效率。而北美就不一樣了，是資本家和工人在爭奪資源和首發(fā)優(yōu)勢。大家都在搞內(nèi)斗，基本早就脫離實際生產(chǎn)了。”詹納看了一下路牌，問，“我們是不是快到了？”

“對，等下路過加油站。”Jack指了一下加油站提示牌，說，“我去加油，你去便利店里幫我買一打礦泉水和一打漢堡。”

“你幾天沒吃飯了？”詹納開玩笑，“太夸張了吧！”

Jack停到加油機旁邊，迅速下車幫詹納拉開車門，“讓你買就肯定有用呢！”

兩個人再次上路，很快就開下高速，進入港口區(qū)。剛在一個紅綠燈停下后，路邊就有幾個人圍上來舉牌乞討?！澳悻F(xiàn)在相信能吃得完了吧？”Jack說完就降下副駕駛的車窗，示意詹納給他們每人發(fā)個漢堡和一瓶礦泉水。

綠燈亮起，詹納升起車窗迫不及待地問：“你怎么知道會有這么多人需要幫助？”“很簡單，前兩天我來過一次。”Jack平靜地回答，“估計這些人就是手撕新科技的失敗者吧。上次看到，我也很震驚。咱們再往里走，還能看到他們的帳篷營地呢。碼頭的管理員上次說，咱們那個集裝箱很有可能是被游民晚上砸開找東西的時候突然就塌了的?！?/p>

詹納望著車窗外用塑料布縫補的各種大小帳篷、遍地的垃圾污漬，再抬頭看看湛藍的天空，竟然一時不知道是該怨恨他們破壞了Jack的貨物，還是更該對他們的處境表示同情。裹挾在世界變化和行業(yè)周期大潮中的個人渺小得像一個氣泡，詹納自我拷問：如果是我，我該怎么辦？尷尬的沉默中，她心中悲觀的情緒就像潮水一樣擴散。

（編輯 鄭儒鳳 zrf911@sina.com，采采繪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