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滿雨水的信箋（組詩）

楊曉明

迷 路

我擁有我自己，惶促得

仿佛走不完的一生

剎那間行至彼岸

燈還未燃起

陌生人已笑著迎接我

似熟客一般

落了座，手指開出的

俱是萎謝

撲簌簌墜滿衣衫

于是，我不得不再次上路

月亮剛剛離開

我在它身后風(fēng)塵仆仆

秋 分

也許還有雨等著墜落

窗子構(gòu)成一個冷靜的界面

不在里面，也不在外面

我只覺得干渴

我想告訴你，我們的城市要下雨了

云就開始擦去我

天空迫不及待地擠滿我們的世界

只有西風(fēng)是鏡子

葉子們是無數(shù)個對岸

你在同誰言語

舍棄那些結(jié)滿雨水的信箋

我們的白日已如黑夜一樣短暫

立 秋

我不在意秋天是否就此開始

一朵完整的云

從來就無法被播種

盡管泥土是濕的

天空和我也是

在第一片葉子死去前

我允許某個模糊的季節(jié)

在我體內(nèi)拖欠房租

我所求甚少

——我知道自己無物可求

那便，來試探我吧

我不是花朵，也不是河流

你莫來取悅我

我也不會使你豐收

河 流

當(dāng)我獨自離開

黃土地便生出骨頭

一寸寸，將母親硌得淚水漣漣

鋼鐵也成了河流

陽光下，只向著遠方匯聚

撒一把鄉(xiāng)愁

在狹仄的車廂里

在冷硬的田野上

草木不知道秋天來了

兀自綠著

我不知道太陽落山了

兀自醒著

暮色四合的時候

我聽見

長江流淌在我前頭

黃河哭泣在我后頭

妄 言

一片葉子墜落

我體內(nèi)的四季就開始倒錯

無數(shù)聲音接踵而至

我不知道該聽哪一個

——聲音在殺我

竭力避免同這個世界產(chǎn)生聯(lián)系

因為我終將死在這人世上

說到死，我已開始灼熱

世界驟然緊縮

不及一個筆尖的大小

寫下去，生者和死者都在噴薄

寫下去，寫我！我！

——我不是其中任何一個

廢紙團

我蜷縮進一具日漸陳舊的軀體

骨與骨，肉與肉

詞語，不足以讓我舒展開來

如同一張用廢的稿紙

有故事等著發(fā)生

有故事早已消逝

我們的世界沒有筆了

黑夜哭成了一灘墨

人們都嘲笑它

我們沒有筆了，人們都嘲笑它

我看不見自己的骨頭

像是打開一個無主的紙團

除了褶皺還是褶皺

除了空白還是空白

就連丟棄，也不知

該拋向北邊還是南邊

沒有人

沒有人告訴我，這是春天

青山隱居在青山之外

桃花寂寞地開滿岸邊

一汪湖水油綠，摘下它

系在飄飛的衣帶上，環(huán)佩叮鈴

遠方的人會聞聲趕來，或許

至少燕子已投影在綠波間

和垂柳一起蘇醒，青絲迎風(fēng)即長

梳子只是一塊木頭

讓它睡在鏡子前面就好

雪花很久不來造訪

我開始記不清，你是否真的

身在遠方，活著

還是早已死了

馬匹遺失，紅箋掉落滿地

天空沉默著，鴻雁也不住在那里

窗子不再驚起熟睡的塵土

你許是真的死了罷

你的墓碑上寫著誰的名字

墓里葬著誰悼你的花

一支瘦筆在我手里攥著

也不生根，也不發(fā)芽

南風(fēng)過境，我還年輕

北風(fēng)一來，我就老了

沒有人告訴我，你未生即死

沒有人告訴我，這就是春天

那使我憂傷的是什么

那使我憂傷的是什么

天空映照著我

我便舒展出無邊的形體

你在窗前抽一支煙

我幽藍的心中就裊出一片云彩

那使我憂傷的是什么

時針指向下午三點

我想象著有一個人在遠方等我

而我已不再為他寫信

鋼筆洇出大團烏云

我的一年，過成了他的一天

那使我憂傷的是什么

天空將我注得盈滿

你看不見我，盡管你

就站在窗前

就像我快要下雨了

而你還沒抽完手中的那支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