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李光塽及其《蘭田館琴譜》

□佘依玲

明清時期出現(xiàn)了多部古琴譜集，《蘭田館琴譜》便是其中之一，這部琴譜由清代琴人李光塽撰輯，內(nèi)容豐富，有廣納眾家之長的特點，這與李光塽習琴數(shù)年的過程中師從多人直接相關(guān)。本文將主要圍繞李光塽的生平、琴藝師承情況、《蘭田館琴譜》廣納眾家之長的特點幾方面進行論述。

一、李光塽其人

李光塽，字爽卿，號少溪，是福建省安溪縣感化里（現(xiàn)湖頭鎮(zhèn)）人，出生于清康熙三十二年（公元1693 年），是清代八閩地區(qū)的名門望族、科宦世家——“安溪湖頭李氏家族”中的一員?！拔宕鹩绕涫悄纤我院?，入閩的隴西李氏先后入安肇基，主要有兩支，即湖頭隴西李（李君達）和龍涓仙景李（李嘉龍）。此外還有較小的六個支系?！倍^隴西李（李君達）一支自第五世開始分支，李光塽屬于宗江公一支，自此支系始祖李君達算起，傳至李光塽為第十三世。李光塽之父有軍功，官至湖廣永州總兵官，后又獲封為翰林院庶吉士。李光塽的親兄弟中不乏博學之士，其中李光墺為翰林檢討、國子司業(yè)，著有《考工發(fā)明》、《二李經(jīng)說》（與其弟光型合著）、《沈余文集、詩集》。李光型（1676—1754）為欽賜理學進士，曾任彰德府同知，后升任刑部主事，著有《崇雅堂文集》《臺灣私議》《批定王遵巖集》《趨庭錄》《彰德府人物志》，李光北著有《扶窗詩集》《春秋大義考訂》。他的近親屬里最為著名的當屬康熙時期名臣——堂兄李光地（1642—1718），他官至文淵閣大學士兼吏部尚書，有著平息三藩之亂、治理水患等多項突出政績，同時也是奠定清政府思想統(tǒng)治重心的“理學名臣”?？滴醯劢o李光地的諭旨中曾有“義雖君臣，情同朋友”之語，他逝世后康熙帝悲痛不已，曾言“惟朕知卿最悉，亦惟卿知朕最深”，賜謚號“文貞”，并親撰祭文。李光地一生著述頗豐，有《周易通論》《孝經(jīng)注》《四書解義》《榕村講授》《韓子粹言》《古文精藻》《朱子語類四纂》《朱子禮纂》《樂經(jīng)》《榕村歷代詩選》《韓文考異》《榕村文集、續(xù)集》等多部。

李光塽少承家學，不僅精研六經(jīng)，還對陰陽律呂、孫吳韜略及金石醫(yī)卜有研究，學識淵博。他是康熙五十二年（公元1713 年）安溪縣舉人，于乾隆二年（公元1737 年）任酉陽州彭水縣知縣，當年李光塽便與時任酉陽州知州的耿壽平一起 “詳請招商，設(shè)立巡檢司，專司監(jiān)務”。乾隆三年(公元1738 年)，時任知縣的李光塽在河西始建先農(nóng)壇，后在戊辰金川之役時，自請參與并展現(xiàn)了自己的才華與膽識，“前制軍策公楞奇其才，以治行軍功，首薦天子晉守酉陽?！崩罟鈮u于乾隆十五年（公元1750 年）升任酉陽州知州，此時正值酉陽新建，他在任期間親歷山澤，在他的規(guī)劃下新開辟了不少荒地，并興修水利工程，使一些昔日荒蕪處變?yōu)樘飶]井舍。張兌和為昭其德政，撰“州刺史李公去思碑”，其中寫道：“如鑼鼓洞、苦草坪、甕巖、楠木、茶條諸箐，蒲海壩、水碧河、小溪口諸堰，皆公開辟區(qū)畫。”乾隆十六年至十九年（公元1751—1754 年），他與州同劉復仁著力修蒲海場堰，保障了46 頃11畝良田的灌溉。除開荒地、興水利外，他還致力于振興文教，曾與諸生講論經(jīng)史，并于乾隆二十二年（公元1757 年）在酉陽州治北鐘靈山首建鐘靈書院。于乾隆二十三年（公元1758 年）到任的酉陽知州張兌和承繼其志，繼續(xù)著力發(fā)展教育，清人張素在《鐘靈書院碑記》中說：“酉陽自漢以來，冉氏累葉以武功顯，而文學或不傳。夫蜀之學起于文翁，廣南之學起于昌黎，傳之固重，賴有人也。酉陽得少溪、繡園二公，后先相繼，以振興文教為己任。”

作為一名官員，李光塽不僅勤政還平易近人，能體恤百姓疾苦。他“視民痛苦，如身之疚”，曾“下至民舍以療民病”。《彭水縣志》（光緒元年）里關(guān)于李光塽的記載還有“乾隆二年任，有惠政，民為位以祀之，后升酉陽直隸州，去官后子孫家于彭”之語，而《酉陽州志》（乾隆三十九年）中有“前刺史少溪李公之告歸也，于乾隆丙子，閩蜀萬里。閱八年癸未三月，始克挈家以行，年七十矣……及謝政假寓，于茲積二十七年”。

此外，李光塽為官多年，但在謝政后缺乏財物，處于“囊橐蕭然，艱難歸計”的情況，足見其清正廉潔。

二、李光塽與琴藝師承

身為官員的李光塽同時也是一位擅奏琴、通琴理，并掌握了斫琴方法的優(yōu)秀琴人。李光塽從十五歲時開始學琴，至其所撰輯的《蘭田館琴譜》于清乾隆二十年（1755 年）編成之時已有四十八年的習琴經(jīng)歷，其精于指法，琴藝高超。此譜完成于任酉陽知州時，他在謝政后“彈琴詠歌，著書自娛，其行也，攜花數(shù)本，石數(shù)叢，采溪崖之枯桐，斫數(shù)十琴以歸”。據(jù)其侄孫李鵬搏在江西文氏綠榕山館本《蘭田館琴譜》序中所言，李光塽善琴并有著書法、繪畫、醫(yī)術(shù)、軍事等多方面的才能，卸任后行醫(yī)濟世。李光塽在《蘭田館琴說自序》中說 “幸從名師指授而又博考深思”，那么他到底師從何人？據(jù)現(xiàn)有史料可知，李光塽師從多位琴人。

《蘭田館琴譜》中的《圯橋進履》與《漢宮秋月》明確注明為許爾竹所授。李光塽在《蘭田館琴譜》中《碧天秋思》一曲后寫道：“此操予少學于許爾竹，曰《天風環(huán)佩》，后學參元和尚曰《北秋思》，最后得之吳官心曰《碧天秋思》”，且《蘭田館琴譜》中所載《神化引》一曲為維揚參元和尚傳譜，可知李光塽少時師從于許爾竹，后師從于參元和尚。據(jù)《圯橋進履》為“白下莊蝶庵傳、許爾竹授”，又可知許爾竹師從于金陵琴家。現(xiàn)已知吳官心為金陵派琴人，此譜各曲曲名處并未注吳官心親授。《南塞上 鴻》與《胡笳十八拍》兩曲均為“吳官心傳、馬龍文授”，僅《漢宮秋月》一曲后記有“此曲本莊蝶庵派傳，刪削古譜，參以吳官心指授”之語，且李光塽在此曲曲名旁注“許爾竹授”，故其是否為李光塽之師有待考證。

姑蘇陳鳴玉與歷下金子陵均為李光塽之師，《蘭田館琴譜》中所載的《平沙落雁》《烏夜啼》《瀟湘水云》三曲譜本均來源于陳鳴玉。李光塽在《烏夜啼》與《瀟湘水云》兩曲旁皆注明了此曲為徐青山譜，由陳鳴玉所授。而金子陵將《箕山秋月》《山居吟》《八極游》三曲傳授給了李光塽，其中《箕山秋月》一曲為“白下沈云舞派傳”，在清康熙三年（公元1664 年）刊行的《琴學心聲諧譜》“凡例”中“莊臻鳳提到‘白下’，與琴川、古浙、中州等琴派并列，這是明清時期琴譜中第一次對金陵地方琴派的稱謂”，因此金子陵應有金陵地方琴派的師承關(guān)系。

僧人蓮舟也是李光塽的古琴老師之一，《蘭田館琴譜》中的《墨子悲絲》與《漁歌》兩曲旁均注明是此人所授。據(jù)《蘭田館琴譜》中《墨子悲絲》一曲的曲跋可知，此曲出自金陵、中州派，吳地常熟未見，且有“蓮舟大師一時國工……予以乾隆二年六月廿七指授三日乃成，頗應心手，編為斯譜，庶幾不忘云。七月朔日少溪李更昧識于北京南城青廠白衣庵師所居也”的記載。結(jié)合李光塽生平可知，《墨子悲絲》一曲是李光塽在乾隆二年（公元1737年）由蓮舟親授，此曲長達十四段且有較高難度，而此時已是一位中年人，并已有二十多年習琴經(jīng)歷的李光塽三天就學完了全曲，且能得心應手地演奏。《蘭田館琴譜》所載《漁歌》一曲是徐周臣的傳譜，維揚僧人蓮舟唯獨親授此曲給李光塽，足見其對李光塽的認可。徐周臣為徐常遇之子，是廣陵派著名琴家，周臣與晉臣兄弟二人 “深得家傳，聲望尤著”。由《漁歌》一曲為“南通州徐周臣傳、維揚蓮舟師指授”可知，僧人蓮舟應為廣陵派琴人。清代揚州大明寺有僧人蓮舟，是否正是李光塽之師有待資料佐證。在《大明寺志》中記有“蓮舟法名覺岸，俗姓謝，名宗溥，揚州世家子，少孤且病，遂出家為僧。性聰敏，嗜吟詠，曾掌焦山定慧寺記室。嗣住平山堂，事清恒禪師，學益進，涉筆有唐音，書法出入二王，兼精書譜。年66 圓寂，著有《春蠶集》。”

馬龍文也為李光塽之師，李鵬搏所撰《蘭田館琴譜》序中談到李光塽的高超琴藝時有“蓋皆公車南北數(shù)十年間深得蓮舟、馬龍文諸國師親指授，故指法能臻堂奧，而得三昧，一時言琴學者，皆仰為安溪宗派”之句，說明蓮舟與馬龍文均為當時的名琴師?！短m田館琴譜》中明確標明為馬龍文所傳的有《桃李春風》《莊周夢蝶》《南塞上鴻》《胡笳十八拍》四首琴曲。其中《莊周夢蝶》一曲為蓮舟遺譜，由馬龍文所授，李光塽在曲跋中寫道：“馬龍文獨傳其譜……因執(zhí)譜授予，杳乎渺矣。三日乃紀其數(shù)，七日始會其意，至匝月而猶未得其神也?！庇纱丝芍?，馬龍文為蓮舟得意弟子，而此曲頗有深度。另有《南塞上鴻》一曲是白門吳官心傳，也是馬龍文所授，據(jù)此可知，馬龍文還有金陵派師承關(guān)系。

三、廣納眾家之長的《蘭田館琴譜》

《蘭田館琴譜》內(nèi)容豐富，包含李光塽所撰《蘭田館琴說自序》、“蘭田館琴說”及六卷琴譜?！疤m田館琴說”中包括琴制、七弦正變調(diào)十三徽對音分寸定位、古琴式樣圖、和弦徽位、琴弦調(diào)法、散弦調(diào)譜、楊鶴浦撫弦轉(zhuǎn)軫謌解、操縵安弦法（附掛琴藏琴法）、揮弦下指法、琴況二十四字要語?！疤m田館琴說”中的琴學理論記載對古琴演奏、斫制、保養(yǎng)、琴樂審美等多個方面具有重要參考價值，從這些文論中能體現(xiàn)出《蘭田館琴譜》納眾家之長的特點，其中包含楊掄的調(diào)弦轉(zhuǎn)調(diào)方法、虞山派琴家徐青山的琴樂審美思想及浙江杭州回回堂李祥生家傳的古琴制弦、纏弦之法。

載有豐富理論知識的“蘭田館琴說”中能體現(xiàn)出此譜廣納眾家之長，而在六卷琴譜中也能清晰展現(xiàn)這一特點?！短m田館琴譜》①指《琴曲集成》所載《蘭田館琴譜》，另有江西文氏綠榕山版本，其中加有李鵬博所轉(zhuǎn)序，并在36 首琴曲后附下宮六曲，現(xiàn)藏于南京市圖書館。共載有三十六首琴曲，現(xiàn)將譜中各曲及來源列表如下，見表1。

表1 《蘭田館琴譜》各曲及來源表

《蘭田館琴譜》中的《洞天春曉》《風雷引》《秋江夜泊》《靜觀吟》《列子御風》《烏夜啼》《春曉吟》《瀟湘水云》《騷意》九曲均來源于徐青山譜本，且李鵬搏在綠榕山館本《蘭田館琴譜》序中說此譜“雖本大還閣而音律之差多所裁定”，可見此譜與虞山派的關(guān)系較密切。此外，《圯橋進履》《梧葉舞秋風》《普安咒》三曲均為金陵莊臻鳳所傳之譜，且有《碧天秋思》《南塞上鴻》《水仙曲》《滄江夜雨》《胡笳十八拍》五曲皆源于金陵派琴家吳官心，并有金陵顧富年的《高山》曲譜及源于金陵琴人沈云舞的《箕山秋月》與《漢宮春怨》兩曲，且據(jù)譜中信息推測李光塽之師許爾竹、金子陵、馬龍文均曾師從于金陵琴家，此譜受到了金陵琴藝的顯著影響。此外，馬龍文還師從于維揚僧人蓮舟，他們師徒二人及維揚參元和尚都曾親授琴曲給李光塽，參元和尚是否為廣陵派琴人暫不明確，但據(jù)蓮舟曾傳授廣陵派琴家徐周臣之譜，推測蓮舟應為廣陵派琴人，故《蘭田館琴譜》還受到了廣陵琴派的影響。而此譜集中還有來源于錢塘項尹周的《鷗鷺忘機》《北塞上鴻》《搗衣》三曲，另有 “宋毛敏仲制”的《樵歌》一曲，毛敏仲為浙派名琴家，據(jù)上述信息可知李光塽的琴藝與此譜集還受到了浙地琴藝的影響。

《蘭田館琴譜》并非完全承襲舊譜，李光塽在輯錄時加入了自己的思考。如李光塽將舊曲《桃李園》改為《桃李春風》；舊曲《離騷》改為《騷意》；李光塽先后所學《天風環(huán)佩》《北秋思》《碧天秋思》為同一曲。他撰輯此譜集時《天風環(huán)佩》譜已遺失，便根據(jù)尚能記起的《天風環(huán)佩》曲譜及另外兩譜編成《碧天秋思》一曲；《靜觀吟》曲譜原出自沈云舞，李光塽在根據(jù)徐青山譜輯錄的同時，保留了一些太韶原音；在大多數(shù)舊譜中名為《漢宮春曉》的琴曲，在《德音堂琴譜》里名為《春怨》。因有另一首羽音曲名為《春曉吟》，為防混淆，李光塽據(jù)《德音堂》中的曲名進行修改，定為《漢宮春怨》；《南塞上鴻》一曲古譜有十四段，為求結(jié)尾干脆利落，吳官心刪掉了最后四段，第十段直接接余音結(jié)束。李光塽進行了改編，“依古調(diào)，仍從四弦起，改首一句，取十二、十四兩段之好音，去其煩冗，添收起調(diào)一段，總為正亂入慢兩段合過接泛音共十三段”。

李光塽是一位盡職盡責、體恤百姓的官員，官至酉陽州知州，也是一位具有高超琴藝的琴人。此外，他還有書法、繪畫、醫(yī)術(shù)等多方面的才能，并曾行醫(yī)濟世。他所撰輯的《蘭田館琴譜》內(nèi)容豐富，包含琴學理論知識與曲譜。此外，《蘭田館琴譜》中所注明的曲目來源還為我們提供了其他清代琴人師承情況信息，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