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愛情，童話還是神話？

應琛

電影《愛情神話》。

電影里的中年上海男人，對愛情依然充滿期待?！稅矍樯裨挕穭≌?。

關于愛情，過去一直有這樣一種觀點——愛情會隨著年齡的增長慢慢消退。人到中年，感情生活或許只有一地雞毛。

關于婚姻，同樣如此——沒有什么永恒不變的愛情，長久的婚姻需要“忍”字訣，只有互相妥協(xié)的委曲求全。

去年年末電影《愛情神話》上映。徐崢、馬伊琍、倪虹潔、吳越組成金牌班底，這部聚焦“中年愛情”的電影在豆瓣收獲8.3的評分，一躍成為2021年評分最高的國產(chǎn)電影。

幾天之后，另一部講述中年愛情題材的電視劇《小敏家》，也迎來了大結局。男女主角是離異的中年劉小敏和陳卓，兩個人沒有轟轟烈烈的拍拖，只有細水長流的理解與陪伴。

今年初，女神高圓圓的復出之作《完美伴侶》也開始熱播。中年愛情，似乎正在成為2022年的影視作品的新“風口”。

而現(xiàn)實生活中，一些數(shù)據(jù)也顯示，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在中老年時離婚，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在中年時遇到了更合適的感情。

《老年學》雜志上的一項研究發(fā)現(xiàn)，在美國，有四分之一的離婚人士年齡超過50歲，其中半數(shù)以上的離婚發(fā)生在結婚20年后。2017年的皮尤研究數(shù)據(jù)則發(fā)現(xiàn)，從1990年到2015年，美國年齡在50歲以上的人，其離婚率幾乎翻了一番。

到了2020年6月，一項發(fā)表在美國《家庭問題雜志》上的研究顯示，從1994年到2012年，50歲以上的人中很大一部分更支持離婚。

“‘銀發(fā)離婚率’從1990年到2010年實際上已經(jīng)翻了一番，且此后一直保持在這個水平?！倍砗ザ碇荼｝g格林州立大學教授兼社會學主席、《美國家庭》一書的作者蘇珊布朗博士如是說。

與前幾代人相比，中老年夫婦離婚的原因可能有很多。布朗認為，原因之一是婚姻的意義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她解釋說：“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的文化與對婚姻成功的預期發(fā)生了變化?！?/p>

一個好的婚姻往往以這樣的標準來定義：“這段婚姻能讓我更快樂嗎？”“我的婚姻有助于我實現(xiàn)自我價值嗎？”布朗說：“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離婚可能會成為一個備選解決方案?！?/p>

此外，如今越來越多的女性在經(jīng)濟上更加獨立，這為女性走出自己不滿意的婚姻提供了經(jīng)濟支持。

在布朗看來，中年離婚可能會越來越普遍，原因很簡單，因為人們的壽命變得更長。“如果你已經(jīng)65歲，可能還能活20年，這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你不想與那個讓你感到不快樂的人共度余生。”她說。

不僅在美國，近年來，中國結婚率不斷下降而離婚率持續(xù)走高也已是不爭的事實。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2019年，我國的離婚率連續(xù)六年上漲，2019年中國離婚人數(shù)為470.06萬對，較上年增加23.98萬對，離婚率為3.36‰。

另外，數(shù)據(jù)顯示，從2014年起中國再婚人數(shù)已經(jīng)連續(xù)6年增長，2019年中國再婚人數(shù)為455.94萬人，較上年增加26.72萬人，同比增長6.23%。

上海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劉汶蓉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表示，現(xiàn)代人整體的成年期都往后推了，“雖然生理上到了18歲，但相對穩(wěn)定的自我認同并沒有形成，人們的成年初顯期實際上是越來越長了，即對自我的探索期在變長”。

劉汶蓉表示，這是整個社會造成的，因為工作和家庭都很難穩(wěn)定，社會變動和不確定性太大了，人們的焦慮感不斷增加，“于是大家發(fā)現(xiàn)，人即使到了40歲，也可能依然沒有穩(wěn)定下來”。

所謂“老婆孩子熱炕頭”，中年人以往那種穩(wěn)定的生活狀態(tài)變得越來越不可得。所幸，如今的社會變得越來越多元化和包容，也有越來越多的人能坦然看待這種不確定性。

“沒有哪種生活是絕對正確的，大家都在努力過好自己想要的生活，不結婚或沒有白頭偕老都很正常。至于愛情，每個人都渴望擁有，中年人也不例外。所以當婚姻不如意，走不下去了，人們開始不委曲求全，積極地往前走，于是，我們看到這些年離婚率有所上升，再婚人數(shù)也在不斷增加?！眲肴卣f道。

如果你已經(jīng)65歲，可能還能活20年，這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你不想與那個讓你感到不快樂的人共度余生。

《愛情神話》里從老白家“逃出”的李小姐。

沒有初戀的怦然心動，也沒有偶像劇的跌宕起伏，中年人的愛情又為何動人？

《小敏家》中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黃磊飾演的陳卓去接周迅飾演的小敏回家。路上，陳卓絮絮叨叨，而小敏很累了，睡著了。等小敏醒來，陳卓并沒有任何抱怨，說“你真的睡著了，還打呼嚕了”。然后他們就聊起來，大家都非常接受這種狀態(tài)。

“你是不是不愛我了，所以你在我旁邊，對我一點興趣都沒有。”中年人的愛情里，好像很少有人去追問類似的問題。

同樣地，《愛情神話》一開始，馬伊琍扮演的李小姐一大早從徐崢飾演的老白家悄悄地離開，可以想見前一晚兩人剛剛共度了良宵。當老白殷勤地做完愛心早餐，剛想去叫李小姐時，卻聽見門一響，李小姐走了。老白雖有些失落，但還是拿起手機給李小姐發(fā)微信“一夜……”，想想不妥換了一句“怎么走了”，再想想擦掉換成了“昨晚睡得好么”，最后則改成“上班去啦”。李小姐回了一個字“嗯”。

一氣之下拉黑對方，從此不再聯(lián)系，好像也很少發(fā)生在中年人的愛情里?；ド殂旱闹心昴信毩⑶視崦?，反反復復的煎熬、細膩，來回等待的在意、甜蜜，盡在小小的微信對話框之內(nèi)。

劉汶蓉告訴記者，美國心理學家斯滕伯格提出過著名的“愛情三元論”，即完美的愛情由三條邊構成，一條邊叫激情，一條邊叫親密，一條邊叫承諾。

“在年輕人的愛情里面，激情占了非常重要的位置。我們通常所說的‘天雷勾地火’，我看到你就心潮澎湃、非常激動，沒有你我就夜不成寐。另外，承諾對年輕人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你都不想公開我們倆的戀愛，我是非常不能忍受的?！眲肴剡M一步解釋道，“中年人則更看重親密。就像《小敏家》里，陳卓雖然很啰嗦，但對人的關心很細致、很暖又很有邊界，劇中想要呈現(xiàn)的就是這種成熟的人之間的愛情。中年人尋找的是一種舒服感，也就是三元素里的親密關系，兩個人合得來，在一起不累。如果有壓力就選擇分開，各自安好，不大會進行情感捆綁，給對方造成負擔?！?/p>

中年人的愛情里，相互體諒是非常重要的。在劉汶蓉看來，《小敏家》展現(xiàn)了一種中年愛情的開始，雙方覺得很合得來，互相能理解，雖然沒有激情四射，它也是一種愛情，“中年人會更收斂，他們的愛情也更克制和溫婉”。

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博士、上海師范大學心理學博士后童薇則告訴《新民周刊》，中年人肯定是需要愛情的，“不僅中年，任何年齡段的人都需要。因為人本質上是具有社會屬性，需要與人交往的。從發(fā)展心理學來說，成年初期（20歲左右）的一個重要的發(fā)展任務就是建立親密關系。而到了中年，發(fā)展任務就變成了去鞏固和維系這樣的親密關系”。

更重要的是，從研究上來看，一個有親密關系的人，在中年和晚年，其身心健康，包括壽命，都要優(yōu)于沒有親密關系的人?！坝H密關系實際上是滿足了我們從生理到心理的各方面的需求?！蓖毖a充道，中年人愛情其實更像一種“依戀”，更強調(diào)情感的連接，“而好的依戀關系，既是安全基地，又是安全天堂，前者能讓人有底氣，后者能夠讓人能獲得治愈”。

相較于年輕人，童薇認為，中年階段的人格特質和情緒狀態(tài)都更為穩(wěn)定，中年人處理愛情中的小矛盾也比較平和。

“人到中年會做人生的自省，對自己能力夠的，會做一些加碼，但對那些超出能力范圍的，也會相應做一些減碼?！蓖北硎?，這并非中年人現(xiàn)實，而是他們知道自己的時間精力有限，只能給他們覺得最重要的關系，“也因此，中年人對進入一段新關系會比較謹慎，就像《愛情神話》里，李小姐一直希望兩人的節(jié)奏能夠慢一點”。

今天，愛情各種各樣，不應該用唯一的模板去套路愛情。

當理想照進現(xiàn)實，劉汶蓉坦言，很多時候中年人都不太會去考慮愛情這件事兒，“因為忙不過來”。

《愛情神話》中，李小姐深夜獨自在窗邊吸煙，考慮周全后，她掐斷香煙，關掉窗子，決定斷舍離，無法掌控節(jié)奏，那就舍棄節(jié)奏。一句“我年輕的時候最吃這一套了”，寓意了多少因為成長而有的經(jīng)歷。

“其實不光是中年人，年輕人現(xiàn)在也越來越不想談戀愛了?！眲肴卦掍h一轉。在她看來，這個時代對愛情并不太友好，一方面人的壓力太大，另一方面，愛情也被解構了。

“社會進入現(xiàn)代化初期，愛情是一個解放、自由的象征，當時愛情被捧得很高。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經(jīng)濟理性之下，大家都覺得愛情沒有那么神圣，愛情是非理性的，解決不了實際問題?！眲肴乇硎?，特別是女性，比男性更理性，才會出現(xiàn)“不婚不育保平安”一說。

就算沒有受過婚姻的傷，一直單身的中年人也很難主動出擊?！耙驗檫@部分人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一個人生活方方面面的邏輯，要他們妥協(xié)和迎合別人，多多少少會覺得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劉汶蓉解釋道，“中年人更清楚地認識自己，知道自己要什么。中年人也知道，人要改變自己很難，除非碰到一個各方面都很優(yōu)秀，條件好到足以讓自己愿意改變。但說到底，這件事本身的概率就很低。”

電視劇《小敏家》劇照。

況且，現(xiàn)代社會有很多替代品來滿足人們情感上的需求?！按蛴螒虿豢鞓穯幔孔穭〔豢鞓穯幔恳フ勈裁磻賽?！現(xiàn)實中的戀愛總是沒有電視劇里的CP好嗑。”劉汶蓉說，“嗑CP”其實就是一種高濃度的情感滿足，“中年愛情不可能是童話，因為童話充滿理想主義的天真，對于背負重重現(xiàn)實壓力的中年人來說，過于美好的愛情，更可能是神話”。

不過，在童薇看來，與其說中年人選擇愛情需要勇氣的話，不如說他們需要的是更緩慢的腳步，“他們有更多的現(xiàn)實顧慮。我們經(jīng)常說中年危機，可能是事業(yè)上升在這個時間變得緩慢了，生活上還得照顧老人，如果是離異有孩，還需要照顧小的。很多事情在消耗他們的資源，這個時候讓他們遇到愛情，就沒辦法像年輕人那樣一下子投入那么多。這個時候就需要理解，慢慢地去培育出可以長久、穩(wěn)定的感情”。

因此，中年人一旦選擇愛情，或許就更加牢固。大部分中年人的愛情，會更尊重彼此生活的界限，他們會為了保持長期穩(wěn)定的關系而彼此妥協(xié)，學會接受甚至欣賞另一半的缺點。也因此，大部分人還是愿意再次走進婚姻。

童薇說，再次進入婚姻不必有太多的負擔，“現(xiàn)在我們看待離婚已經(jīng)變得更積極，接下來也希望人們對‘二婚’這個詞不用那么糾結”。

此外，童薇提醒婚姻內(nèi)的中年人，要保持對愛情或者情感的關注，“因為這是婚姻持續(xù)維系的重要因素。我們之前研究發(fā)現(xiàn)，中國中年夫妻都被親子關系擠壓。大部分夫妻聊到的沖突話題都是孩子，社會支持話題也是孩子，對于自己和夫妻關系關注太少了”。

不管幾歲，有愛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