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俄羅斯痕跡

姜浩峰

位于上海市皋蘭路16號的世紀朵云思南書局·詩歌店，最早是一座東正教堂。攝影/郭新洋

一部上海話對白的電影《愛情神話》，帶火了“巨富長”地帶。從2022年元旦到春節(jié)假期，來此打卡攝影、留影的人一直不斷?！靶〖t書”里隨便翻翻，就能見到不少此地影像。

所謂“巨富長”，亦即上海巨鹿路、富民路、長樂路一帶。附近襄陽南路、新樂路口的東正教堂建筑，以及汾陽路、岳陽路和桃江路街心的普希金銅像，是不少上海人比較熟悉的俄羅斯元素。而仔細點數(shù)，就會發(fā)現(xiàn)，上海的俄羅斯元素遠不止這些。

從中世紀走到如今，從沙俄時代走向蘇聯(lián)時代，再到如今的俄羅斯聯(lián)邦，都在上海留下了一些痕跡……

1843年上海開埠。起初，自然是在鴉片戰(zhàn)爭中戰(zhàn)勝大清的英國人在上海灘各種巧取豪奪，各種經(jīng)營。之后，則是法國人。英法兩國相繼在上海搞出英租界、法租界。之后，美國人來了，搞出美租界，并于1863年與英租界合并成公共租界。作為帝國主義中的后來者，日本人沒有在上海灘撈到租界，卻也逐步聚集虹口一帶，形成了一定的勢力范圍。但沙俄并沒有在上海搞出一個租界。沙俄當時將在滬投資機構、領事館等都設立在公共租界。其中比較著名的建筑，則是1902年在外灘竣工的俄華道勝銀行大樓。

原華俄道勝銀行大樓，現(xiàn)中山東一路15號。

俄羅斯聯(lián)邦駐滬總領事館。

俄華道勝銀行本是1886年沙俄、法國、清廷合股組成的公司，總部設在圣彼得堡。在上海，其最初的辦事機構在位于外灘的法蘭西銀行內。1899年，華俄道勝銀行購入外灘地皮，請德國建筑師海因里?！へ惪嗽O計，項茂記營造廠施工，建成外觀呈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復古建筑的華俄道勝銀行大樓。

華俄道勝銀行開辦的目的，就沙皇俄國來說，本是通過募集法國資金，希圖與清廷簽訂各種鐵路營建合同，以操控中國的鐵路建設?？呻S著俄國革命之后，沙俄倒臺，哪怕一度將總部搬遷到巴黎，華俄道勝銀行慘淡經(jīng)營了幾年后，也難逃關門了事。華俄道勝銀行大樓于1928年成了蔣介石當局的中央銀行所在地。直到上海解放以后，這幢大樓回到中國人民手中，先后成為民主黨派集中辦公場所、航天系統(tǒng)辦公場所，直到20世紀90年代，通過資產(chǎn)置換，上海外匯交易中心進駐此樓，成為改革開放后首家進入外灘的金融機構。

1914年7月落成于外白渡橋北側的俄國駐滬總領事館，與華俄道勝銀行類似，都是請德國人設計，設計師是漢斯·艾米爾·里埃勃。由周瑞記營造廠施工建造。這棟四層加一個閣樓的建筑，總體風格看不出太多俄羅斯風格，倒是融合了德國本土風格和巴洛克風格。1917年1月，沙俄駐滬總領事館搬遷于此，可到了當年11月，俄國十月革命勝利，沙皇就倒臺了。蘇聯(lián)時期，隨著國際局勢的變化，這棟建筑經(jīng)歷過幾次開館、閉館?！缎旅裰芸酚浾咴谏虾５胤街巨k公室查閱到，“1935年11月6日，為紀念十月革命，領館舉辦招待會邀請宋慶齡、茅盾、魯迅、許廣平、史沫特萊等出席。招待會上還放映了電影《夏伯陽》”。新中國成立后，1949年12月30日，蘇聯(lián)第一個在上海設立新的總領事館，蘇聯(lián)的國旗曾飄揚在這座建筑的樓頂上。到了20世紀60年代，中蘇關系緊張，蘇聯(lián)駐滬總領事館閉館。1986年，蘇聯(lián)駐滬總領事館在此重開。1991年，蘇聯(lián)解體，此地成為俄羅斯聯(lián)邦駐滬總領事館。

總體來說，沙俄在上海的經(jīng)營，堪稱慘淡。19世紀中期，其領事館設址圓明園路，其后，之所以要在外白渡橋北側建新館，無非兩點考慮。一方面，當時各國使館開始在北外灘聚集，沙俄也來湊個熱鬧;另一方面，隨著清廷在甲午戰(zhàn)爭中敗于日本，日本加強了在華侵略的力度，沙俄為了與之相爭，在遠東擴大影響，而開始更多涉足上海，需要更大的領事機構。

隨著俄國革命的勝利，沙俄的對華侵略行徑無以施展，但其遺老遺少以及追隨者，人稱“白俄”，卻更多涌入中國。這些“白俄”，與如今的白俄羅斯共和國是兩個概念。他們主要是1917年至20世紀20年代初離開俄國者，大多對蘇維埃政權持反對態(tài)度。

在離開俄國的上百萬白俄中，來到上海的人數(shù)并不算多，最多的時期也不過2萬人左右。但這些人給上海留下的印記，卻比沙俄時代多得多。單以飲食方面來說，在改革開放之前，甚至改革開放之后一段時間，國內許多地方的朋友到上海人家做客，特別是春節(jié)期間到訪，會發(fā)現(xiàn)主人家上一道色拉。有的人家還推介稱，這是自家年夜飯上的一道必做菜。當時市面上沒有成品的色拉醬出售，那色拉醬是主人家用蛋黃調出來的。至今，《新民周刊》記者仍見到一些上海人家用蛋黃調制“老法色拉醬”的。用“老法色拉醬”拌以煮熟的剝了皮切成方塊的土豆、同樣切成方塊的紅腸，再以胡蘿卜丁和豌豆做點綴——這道菜，據(jù)稱就是白俄帶到上海的。白俄帶給上海餐桌的除了色拉，還有另外兩道菜——炸豬排和羅宋湯。

所謂“羅宋湯”之“羅宋”，其實就是Russia（俄羅斯）的上海話音譯罷了。除了羅宋湯之外，還有羅宋面包。張愛玲曾寫道中山公園附近老大昌的羅宋面包：“特別小些，半球型，上面略有酥皮，下面底上嵌著一半半寸寬的十字托子，這十字大概面和得較硬，里面攙了點乳酪，微咸，與不大甜的面包同吃，微妙可口?！?/p>

吃食以外，還有羅宋帽。后來，雷鋒叔叔的形象傳遍全國的時候，人們將他戴的那頂55式冬常服軍帽昵稱為“雷鋒帽”。其實，解放軍55式冬常服的軍帽確實源于蘇聯(lián)的一種護耳冬帽。類似帽子早在白俄來到上海期間，就已經(jīng)于市面上出現(xiàn)，人稱——羅宋帽。提及羅宋帽——如今位于南京西路878號的第一西比利亞皮貨公司，早年也與白俄有關。所謂“西比利亞”，無非“西伯利亞”的另一種音譯。在第一西比利亞皮貨公司的網(wǎng)頁上，仍如此介紹——“創(chuàng)辦于20年代，是由中國人創(chuàng)建，俄羅斯人經(jīng)營管理的皮貨專業(yè)公司”。

當然，能夠經(jīng)營皮貨公司，已是白俄在上海灘立足已穩(wěn)時候的情況了。在俄國十月革命剛成功之際，那些白俄在上海初來乍到，絕大多數(shù)淪為難民。上海市民稱之為“羅宋癟三”。白俄群體在上海迎來轉機的時刻，是在1925年。當年5月30日，上海、青島的日本紗廠先后發(fā)生工人罷工的斗爭，遭到日本帝國主義和北洋軍閥的鎮(zhèn)壓。上海內外棉第七廠日本資本家在5月15日槍殺了工人顧正紅，并傷工人十余人。再之后，英國巡捕向群眾開槍。這就是震驚中外的“五卅慘案”。慘案發(fā)生后，英國人想起了乘坐沙俄海軍艦艇偷渡登陸上海蟄伏許久的白俄軍官格列博夫。由格列博夫招募老鄉(xiāng)，籌組出一支白俄武裝。這支武裝不僅獲得租界當局的資助。在蔣介石發(fā)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之后，其也對白俄加以利用。由此，到了20世紀30年代中期，白俄在上海形成了自身的社區(qū)。1931年，格列博夫竟然募資10萬銀元，在當時的皋蘭依路（今皋蘭路）租地，建造了一座東正教圣尼古拉斯教堂，以紀念已故的沙皇尼古拉二世。這座教堂的建筑設計，由在上海的俄僑亞歷山大·亞龍擔當。比之此前沙俄時代在上海建造的華俄道勝銀行、俄國駐滬總領事館等建筑來，圣尼古拉斯教堂有著強烈的俄羅斯風味。特別是教堂的蔥花形穹頂，以及大堂的大理石碑等等，都很富有俄羅斯特色。

2021年11月7日，上海，第四屆進博會上的俄羅斯食品展臺。

比之圣尼古拉斯教堂來，位于如今襄陽南路、新樂路口的東正教堂，系1936年落成。據(jù)近年在上海探訪老城廂有所收獲的俄羅斯學者張霞（katya knyazeva）稱，新樂路東正教堂幾乎就是莫斯科基督救世主大教堂的微縮版?！爱斈辏慨敄|正教復活節(jié)那一天，兩座教堂油燈長明，蘭心大戲院的俄國合唱團還會演唱拿手的宗教歌曲，總能吸引各國看客。”張霞稱，“與此同時，俄國人也開始在上海建設自己的新家。亞歷山大·亞倫在1922年修建了‘琳達露臺’——位于如今的淮海中路833弄內，里面住的幾乎全是俄國人，弄內13號甚至有一個社區(qū)小教堂?！?/p>

1937年2月10日，旅居上海的俄國僑民為紀念普希金逝世100周年，在如今的桃江路、岳陽路、汾陽路街心造了一座普希金像。

1941年，日軍進駐租界，一些英美國籍者被投入集中營，反倒是當時已經(jīng)是無國籍者的白俄，絕大多數(shù)沒有進入集中營。據(jù)張霞考證，這些人大多以賣花生或者攤中國式煎餅為生。1944年11月，普希金像被拆除?？箲?zhàn)勝利后，俄國僑民和上海文化界進步人士于1947年2月28日在原址重建普希金銅像，該像由蘇聯(lián)雕塑家馬尼澤爾創(chuàng)作——這似乎預示著白俄在上海終將成為歷史，未來與上海結緣的將是蘇聯(lián)。此后，普希金雕像又經(jīng)歷過坎坷。如今人們所見的普希金像，為1987年重建。

隨著抗戰(zhàn)勝利，一些美軍來到上海，在上海從事娛樂業(yè)的一些白俄找到了一些營生。然而，對他們來說，好景不長，隨著中國內戰(zhàn)的爆發(fā)，這些白俄最終不得不離開上海灘——其中，有近四分之一的人于1947年乘坐蘇聯(lián)輪船回到了故國，其余人則流向西方……

在20世紀80年代中蘇關系正?；倪^程中，上海與列寧格勒（現(xiàn)稱圣彼得堡）率先于1988年結為友好城市。

值得注意的是，在上海，諸如國際飯店、大光明電影院、市三女中等等超過100幢單體建筑，都出自1918年至1947年間一個人的設計。這位著名建筑師就是拉斯洛·鄔達克。鄔達克本人盡管不是白俄，卻也與俄國十月革命之后白俄流落上海有關。1893年，鄔達克出生于奧匈帝國的班斯卡·比斯特里察，此地如今屬于斯洛伐克。鄔達克21歲畢業(yè)于匈牙利皇家約瑟夫理工大學（今為布達佩斯理工大學）建筑系，1914年作為炮兵軍官加入了奧匈帝國的軍隊。兩年后，他當選為匈牙利皇家建筑學會會員，卻不幸被沙俄軍隊抓獲，送到西伯利亞的戰(zhàn)俘營。沙俄被推翻后，鄔達克走出戰(zhàn)俘營，流落上海灘，成就一生傳奇。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蘇聯(lián)對中國的援建項目多達156個，但這些項目幾乎沒有在上海進行，大多設置在東北、華北、華中、西北，以及華東的安徽、江西等省份。當時，蘇聯(lián)對上海主要的支援，體現(xiàn)在蘇聯(lián)空軍的秘密援助上。

1949年6月，隨著上海戰(zhàn)役的失敗，敗亡臺灣的蔣介石集團派出海軍攔截進出上海港的外籍商船。此后，蔣介石還直接從當時還掌控于手的沿海島嶼上派出飛機，到上海上空進行轟炸。截至1950年的3月28日，蔣空軍總共對上海市區(qū)進行了多達20次的空襲，投下炸彈326枚，摧毀房屋2530間，造成2304人傷亡。除了對居民區(qū)轟炸之外，1950年2月6日，蔣空軍從舟山機場起飛的B-25、B-24M等各型飛機17架，轟炸上海市區(qū)最重要的楊樹浦電力公司、閘北水電公司、南市華商電力公司等。其中楊樹浦電力公司的廠房被炸塌，一半以上的電力設施被毀，而這家電力企業(yè)負擔著當時上海逾80%的電力供應，一時間市區(qū)大面積停電，居民生產(chǎn)生活遭到嚴重破壞。

怎么辦？除了時任上海市長陳毅組織軍民進行反轟炸斗爭的各種準備以外，蘇聯(lián)從當時最精銳的第106殲擊航空師抽調精干力量，由空軍中將帕維爾·巴季茨基中將率領，組成一支3000人的混成航空兵集團赴上海，并攜帶當時最新銳的39架米格-15噴氣殲擊機、40架拉-11活塞式殲擊機、25架伊爾-10攻擊機，以及10部先進警戒搜索雷達和各型探照燈與通信設備等，分批次抵達上海防空前線。出于保密需要，所有蘇聯(lián)官兵都換上了解放軍50式軍服，并配發(fā)中方制作的證件，所有軍機都換上了解放軍的八一標志。

由于有了蘇聯(lián)空軍的保護，加之上海公安機關將蔣介石安插在上海的特務系統(tǒng)破獲殆盡，再加上人民解放軍解放舟山，上海上空的蔣軍威脅終于被排除。

中蘇友好大廈自然有蘇聯(lián)專家?guī)椭O計施工。此后，中蘇關系確實經(jīng)歷了波折。在20世紀80年代中蘇關系正常化的過程中，上海與列寧格勒（現(xiàn)稱圣彼得堡）率先于1988年結為友好城市。

在蘇聯(lián)解體以后，俄羅斯聯(lián)邦與上海的交往，則越來越多元化。譬如在中國足球職業(yè)化起步階段，足球名帥徐根寶在上海草創(chuàng)“東方足球俱樂部”期間就赴俄學習考察，并引進了俄羅斯球員薩沙、高佳、瓦洛佳等。隨著形勢的變化，這些球員到上海后隨徐根寶加盟上海申花隊，幫助球隊取得了甲A聯(lián)賽好成績。

在文化領域，位于西藏北路的上海梅爾尼科夫美術館館藏精品雖然還不怎么為上海市民所熟知，但不少上海人知道芭蕾演員譚元元1992年在巴黎參加第五屆國際芭蕾舞比賽時，俄羅斯芭蕾大師烏蘭諾娃給她打了滿分。如今，上海戲劇學院與莫斯科國立舞蹈學院有深入交流。

在經(jīng)濟領域，俄羅斯天然氣供應上海已有多年歷史。2021年2月，俄羅斯諾瓦泰克與上海申能簽署為期15年的液化天然氣（LNG）供應協(xié)議。2021年12月3日，在上海虹橋國際中央商務區(qū)虹橋海外貿易中心，俄中商務中心（俄羅斯）上海代表處舉行揭牌儀式，同時舉行了俄中企業(yè)商務交流對接會。

隨著中俄關系進一步深化，上海與俄羅斯的故事，必然寫出比前代美好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