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音王志明
雖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但翻到這條微信仍感觸目驚心:“宋院長已于今天下午四點四十分離世!請轉(zhuǎn)告有關(guān)領(lǐng)導和朋友!謝謝!”筆者的手機里保存著四川音樂學院前院長宋大能教授的夫人韓立文教授于2021 年8 月18 日17:15 發(fā)來的私信。筆者第一時間即轉(zhuǎn)發(fā)四川音樂學院老干處的馬麟處長和辦公室主任楊磊,同時將這個悲傷的消息告知了父母。
筆者父母和宋院長、韓教授在1955—1982年為一墻之隔的近鄰,同住四川音樂學院老宿舍新園東北一隅,彼此幫扶長達近30 年。后來同年同月搬到康苑宿舍教授樓和講師樓,兩棟樓單元門對門,南北相望上下棲居。再后來,兩家越搬越遠,陳家搬入操場東側(cè)的竹園,宋家搬至大墻外頭的博濟園。現(xiàn)在,筆者家在校西路西側(cè)的電梯公寓,宋家在致民路北邊的南岸一家小區(qū)。無論是一墻之隔,還是兩相對望,抑或是距離半根路、兩條街,兩家的關(guān)系早已超越平常同事、普通鄰居。在北京工作生活多年的筆者夫妻二人,一個是宋院長的學生,一個是宋叔叔的晚輩;但凡回成都,再忙再緊,總會去宋韓家里看望二老,說說話聊聊天。宋院長總會親手為小字輩沖泡一杯香濃甘醇的咖啡。宋大能先生因病辭世的噩耗令我們悲慟不已!
20 世紀80 年代,國家百廢待興,高校重整旗鼓。四川音樂學院首任老院長常蘇民教授挑選宋大能為接班人,這一定是經(jīng)過長期觀察和考察所做的決定。無論是考察教學水平、學術(shù)能力、創(chuàng)作成果、專業(yè)資質(zhì),還是考察人品道德、行事風格、群眾口碑、人際關(guān)系,宋大能都是最佳人選。在位的那些年,宋院長用事實證明了老院長的眼光與胸襟,證明了自己不負眾望、大有作為。他的專業(yè)造詣與事業(yè)成就已有專家文論,這里不再贅述。
王志明是四川音樂學院作曲系74 級工農(nóng)兵學員。他清楚地記得,宋院長那時還未擔任院長,主要給學員講“民歌概論”。王志明是十三軍推薦入學的北京兵,宋老師就是其開啟入門鎖鑰之師。通過宋老師的課,他從初識淺知到深入感知云貴川藏等西南乃至南方區(qū)域民歌,及其旋法、曲式、調(diào)式、結(jié)構(gòu)等?!皩W作曲的學生,民族音樂是我們的必修課,宋老師為我們打下的基礎(chǔ)讓我們終生受益?!蓖踔久鳟敃r在川音作曲系特別喜歡聽宋大能、朱澤民、馮光鈺等老師上課。民族音樂,包括民族器樂方面的理論實踐對他此后的創(chuàng)作理念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
那些年基本每個學期都會開門辦學?!八卫蠋熎饺粘私虒W,還和我們同吃同住,一起采風,一起創(chuàng)作?!蓖踔久骰貞浤悄暝诙煽谑校ìF(xiàn)更名為攀枝花市),他們師生合作寫了一部《礦山組歌》?!坝幸皇啄信暥爻撬卫蠋煂懙?,聲樂系江貴榮和趙鳳英首唱?!彼氖嗄赀^去了,這部作品基本沒有機會復排輪演,但王志明依然記憶猶新、印象深刻,張口就能唱出來:“春風——(那個)撲面吹,紅日照大地……”“音樂性格和情緒有點類似《兄弟開荒》,清新自然樸實無華,旋律上口又好聽。宋老師不是局限某一種拍子,他用了三拍子和二拍子交替變化,很有味道?!蓖踔久髡f,宋老師人品非常好,他對學生、老師都很溫和親切、非常厚道,所以作曲系以及聲樂系、民樂系等其他系師生都很喜歡他,敬重他?!翱梢哉f,宋老師和朱澤民老師、馮光鈺老師3 位堪稱民族音樂方面的權(quán)威專家學者,無論教學、理論、傳承,還是創(chuàng)作實踐,他們3 位都對四川音樂學院貢獻卓著?!狈浅_z憾的是,朱老師、馮老師走得更早。宋院長已過天年也離開了我們,實在讓人扼腕痛惜!
從不到一歲開始,陳志音就天天在隔壁鄰居家鉆進鉆出蹦來蹦去,撒嬌發(fā)嗲甜言蜜語,盡享兩位長輩的慈愛與溫暖。那時韓宋夫婦新婚不久尚未育兒,他們夫妻都特別喜歡娃娃。小寶貝兒古靈精怪十分乖巧,小嘴兒還特甜,三言兩語就把這對青年男女哄得溜登兒轉(zhuǎn)?!皟扇龤q時我尚無記憶,聽老人擺過無數(shù)遍老龍門陣,他們說我經(jīng)?!_’韓孃孃、宋叔叔的糖吃,喜糖發(fā)完了還接著‘騙’!經(jīng)常說:‘我好愛你們哦!你們那么愛我,那我也喊你們爸爸媽媽?’”小精靈鬼兒趴在人家新床上,一顆一顆剝糖紙,最后發(fā)的糖吃完,天黑了就說:“我要回家看哈兒他們兩個(爸爸媽媽),馬上回來哈!再見!”結(jié)果抱轉(zhuǎn)去就沒再見蹤影兒,韓孃孃宋叔叔經(jīng)常上當受騙。小家伙耍那點小心思、抖那些小機靈,他們心知肚明卻樂此不疲。
上小學以后,陳志音的成績保持優(yōu)秀——“雙百”獎、“全優(yōu)”獎,宋叔叔和韓孃孃也更多了些獎勵她的機會和理由??粗∨笥扬h飄然,宋叔叔總會溫厚慈祥地告誡:“小音,莫驕傲哈!”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小時候有記憶的第一首宋叔叔的歌曲作品,應(yīng)該就是五十年代后期特別耳熟的《夜半起來看星星》,那舒緩深情的旋律極為純樸親切,院子里的娃娃大都能哼唱幾句:“……毛主席還在動腦筋哦……”宋院長始終將中國傳統(tǒng)和民間音樂視為音樂創(chuàng)作的根脈源泉和重要元素。有專家說,他的作品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美學的素雅淡潔,藝術(shù)地再現(xiàn)了生活的本色美”。那時,四川音樂學院創(chuàng)作表演相當活躍,舞臺上的歌聲悅耳入心,聽一場下來,總會記住幾首,學會幾句。記得宋叔叔還寫過一首表演唱《領(lǐng)工資》(詞曲),音樂情緒輕松風趣別開生面,大家都很喜歡唱,更喜歡聽。
六十年代的幾年間,四川音樂學院從演別人的歌劇到寫自己的歌劇,基本都是羊路由副院長掛帥、馬惠文主任牽頭,全院總動員。作曲系是一度創(chuàng)作打頭陣的主力軍,宋叔叔永遠都是團隊的骨干中堅。
1963 年金秋迎來了西南人民藝術(shù)學院與成都藝專合校組建西南音專十周年校慶。羊路由改編作詞,宋大能、馬惠文作曲,聲樂、器樂、民樂3個系聯(lián)合演出的大型歌劇《李雙雙》獻上了一份特別大禮,而且受到上上下下一致好評。還是小學生的陳志音,天天看、場場聽,就像上了癮一般。上學放學路上哼著《李雙雙》插曲洋洋得意。五十多年過去了,筆者現(xiàn)在還能哼唱李雙雙(女高音周亨芳飾演)那首搖籃曲式的獨唱:“小菊小菊,你睡得這樣香,夢里還在……”;還有孫喜旺(男高音黃文宇飾演)一邊搗蒜泥一邊乜斜著生氣的妻子,那段諧謔逗趣的短歌:“……放點辣子放點蒜,今天吃碗甜水面!”全劇的音樂、旋律極富民族風味,簡明而樸實、上口又好聽,雅俗共賞老少咸宜。
1964 年春夏之交,因受長篇通訊《激浪丹心》啟發(fā),正在病中的羊路由副院長提出,要創(chuàng)作一部歌頌新中國嘉陵江船工英雄群像的大型歌劇。宋大能老師和江隆浩、楊琦、施幼貽等老師組成劇本組,先期赴《激浪丹心》通訊事件發(fā)生地——南充蓬安采風深入生活;又乘坐木舟沿江南下到合川、重慶北碚構(gòu)思劇本;后同黃虎威、熊冀華、解君愷等一起,經(jīng)過3 個多月譜寫音樂和唱段。那時大型音樂作品基本都是集體創(chuàng)作,但誰也不能忽視宋老師的專業(yè)功力與藝術(shù)才華。四川音樂學院憑借本院師生創(chuàng)作排演的大型歌劇《激浪丹心》在社會上引起了熱烈反響。1966 年5 月之前,該院第三部大型舞臺作品《收租院風暴》同樣取得了很大成功。從《李雙雙》到《激浪丹心》再到《收租院風暴》,宋大能先生用水平證明了實力,且逐步確立了自己立足民族音樂沃土,兼收并蓄世界音樂精華的創(chuàng)作追求與美學體系。
筆者是多么幸運,從童年到少年時代生活在川音大院里,現(xiàn)場觀賞了該院學習演出和自主原創(chuàng)的歌劇、歌舞劇等大型作品,還有數(shù)不清的歌曲、樂曲等中小型作品。這些作品深深淺淺或多或少都和作曲系老師有關(guān),和宋大能先生有關(guān)?,F(xiàn)在回想起來,宋先生并不僅止于作曲專業(yè)突出,他還是一位歷史文學通識深厚且具有全面人文素養(yǎng)的創(chuàng)作者、教育家。四川音樂學院內(nèi)王光祈紀念亭的所有碑文(題詞、說明)均出自宋院長之手。他的書法作品可謂自成一派、別具一格、頗有造詣,深受書法大家和老友新朋的贊賞嘉許。
還記得筆者16 歲遠離故園,支邊去了云南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后改為農(nóng)場)。初到異鄉(xiāng)只覺新鮮,看著滇西南的青山綠水,滿心喜歡詩興大發(fā)。夜里仰望星空草書幾行,寫就小詩數(shù)章,寄到成都,收信人不是父母,而是韓立文老師。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有點自信,有點傲嬌,還有點不知深淺目中無人。筆者知道,1950—1953 年在西南人民藝術(shù)學院,爸媽都是音樂系的干事兼教員,韓(立文)孃孃在文學系。1953 年院系合并調(diào)整后,西藝到省會與成都藝專合并成立西南音專。那時筆者媽媽是聲樂系兼教學的系秘書,宋叔叔是作曲系兼教學的系秘書,韓老師后來為王光祈研究專家學者,負責“藝術(shù)概論”課程的教學。從1953 年組建西南音專也好,到1959 年改稱四川音樂學院也罷,筆者的母親一直教聲樂,父親始終搞行政,他們和文學好像離得有點遠;所以,筆者的詩,只能請韓孃孃指教。
那時,從邊疆寄往成都的普通平信,最快往返十天半月。可我沒想到,大概不到半月,總之挺快,我就收到了一封回信,但紙頁上卻非我熟悉的韓孃孃的字跡,而是陌生的也更顯瀟灑遒勁的親筆:“小音:見字如面……”趕緊追看落款:宋叔叔。宋叔叔?宋叔叔!簡直讓我喜出望外!竟然是宋叔叔給我寫的回信!有點想哭了……在我記憶中,宋叔叔溫厚親切但不過分熱情。怎么想起親筆給我寫信?重點是親自批改我的作業(yè)!
1971 年的故事,整整50 年!50 年前,宋叔叔那封信的具體內(nèi)容已無法逐字逐句復述一遍。只記得他對筆者的詩歌習作,在基本予以肯定和鼓勵的前提下,提了幾個修改的小意見。何以在本文標題上寫“一字之師”?因為筆者心想最深的就是咬文嚼字自以為是,如“南定河岸晨霧飄緲,像似少女蒙面的紗巾”;還有“青山疊翠層林盡染,像似壯漢沉默無言……”,云云。宋叔叔用極溫和、極委婉的語言循循善誘,他生怕刺激或傷害筆者脆弱的心靈,就此停筆打消寫詩的熱情。50 年過去了,忘卻了太多的教誨,唯有一字清晰銘刻。宋叔叔在信中寫道這好那好,“像似”這個詞沒用好。因為“像”和“似”文意相同,組詞就變得重復。所以這一串“像似”應(yīng)改成“恰似”為好。這就是“一‘字’之師”的由來。宋叔叔不僅是改正了一個字,重點是從那以后,在寫作上,筆者真正開始字斟句酌。后來上了大學,寫到《音樂周報》記者編輯,又從編輯部主任升為副總編輯,長年養(yǎng)成對己對人極端嚴苛,甚至到了文字“潔癖”的程度。
前文提及筆者每次從北京回成都,總會擠時間去看望韓宋二老,總能喝到宋叔叔親手調(diào)制的香醇咖啡。2021 年9 月30 日上午摁響門鈴,筆者聽著屋里的腳步聲不由低頭思忖,哦,今天沒有宋叔叔的咖啡喝,今后再也喝不到這杯咖啡了……韓孃孃打開門,看著她蒼白的臉龐,筆者知道這扇門里,從此再無宋叔叔。他不是在臥室里休息,而是永遠去了遙遠的天國安息……韓孃孃看著女兒和外孫子的女兒照片,滿臉都是一個老人、一個太姥姥的慈愛笑容,這也是四世同堂了,幸福??!真不忍心觸碰她的內(nèi)心傷慟,她卻主動堅強平靜地述說著宋叔叔臨走前的種種……筆者也盡量克制悲哀的情緒,打算站起身回家。
這時韓孃孃突然顯得有些激動,因患類風濕而嚴重變形的手指有點哆嗦。她翻看著茶幾上一摞便箋紙,上面布滿草草的字跡。韓孃孃說:“你來看嘛,我一晚上一晚上睡不著,咋辦呢?我就寫,寫了這些……”筆者的心揪成一團,如果再不說走,韓孃孃會一直念、一直念下去,她已無法自控淚流滿面。印象中韓教授不是一個輕易表露感情的人,她曾經(jīng)那么堅強也很理性。越是這樣的人流淚,越讓人心痛不已!筆者抱著她瘦削的肩頭:您節(jié)哀,您節(jié)哀,您一定要節(jié)哀??!千萬千萬多保重!只有您健康幸福的生活,宋叔叔在天之靈才能得到安慰和安息……
謹錄韓立文教授追思宋大能教授詩文兩首為本文結(jié)語:
(1)《長相思》——步白居易詞韻
錦水流,府河流,流到眉州古渡頭。峨山點點愁,悲也憂憂,愁也悠悠,悲到幾時方始休?人去屋空獨倚樓,俯看兩河東流水,仰望白云思幽幽。
(2)《哀思》——了無痕
你匆匆地走了!
向西遠行……
在“二七”夜的夢里,
我遙望天際。
看見你已幻化成一朵
圣潔的白云,
你凝視著我,
不舍地望著我,
欲訴衷情!
白云啊,白云!
你氣宇軒昂,獨具神韻;
你淡泊樸實,活得干凈;
你樂知天命,活得清醒;
你活得有境界,自在隨性。
我愿變成一縷清風,
如影隨形;
輕輕地撫慰你的心靈!
可你悄悄地別我而去,
從我的夢中消失!
我呆望著那茫茫云海滾滾紅塵,
你已經(jīng)飄緲得無蹤無影!
啊!我苦苦的追尋,追尋……
夢斷處,了無痕,
唯有淚沾巾!
補白:韓立文教授說,“這些(還有很多很多首)純系隨感詩文,只是輾轉(zhuǎn)反側(cè)無眠,一時傷感興起胡謅幾句而已,是否能登大雅之堂?權(quán)且由你定奪!”筆者想,四川音樂學院但凡認識了解宋大能教授和韓立文教授的師生員工,即使是陌生的讀者,從這些詩文里都能讀到這對恩愛夫妻一片真情與深情,大家都會為這片真情與深情而感動共鳴!
致謝辭
2022 年8 月18 日,是宋先生逝世周年的日子,作為他的遺孀,我在這里深深懷念他。同時,借川音學報《音樂探索》,將我于2021 年8 月20 日撰寫的這份《致謝辭》發(fā)表于此,聊表我對所有關(guān)心過宋先生的親人、同事、朋友、學生的真誠感謝!內(nèi)容如下:
人生如戲,宋先生的人生大幕已經(jīng)落下!他平靜而坦然地告別了他的親人、朋友、學生,走了!他要去一個沒有病痛的地方休息。
我們今天在這里來哀悼先生,僅是歡送先生!先生一生做人實在,待人誠懇,寬容大度,善良正直;對工作兢兢業(yè)業(yè),埋頭苦干,善于識才用人;一生具有嚴格的治學精神,求真務(wù)實。先生一貫淡泊名利,他活得干凈,活得清醒,活得有境界,活得自在隨性!
可世事無常,生命無常!他只將人品人格留存于世,從此,川音再無宋先生!
我們告別宋先生,不要悲傷,安然送他上路,并祝他一路走好!
先生深得至親和朋友們的關(guān)心愛護,給予他深情的祝福和深深的懷念,令我們家人倍感溫暖和欣慰!
謝謝大家,謝謝!謝謝至親和摯友們給予先生和我們家人的愛!我們會銘記在心,永志不忘!
2021 年8 月20 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