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謇
這幾天,江南起了興致,突然下起了雨,紹興也不例外。
床頭的落地窗正靠著別人家的屋頂,夜里就枕著黛瓦入睡。雨是從半夜來的,恍恍惚惚中,雨點打在瓦片上吵醒了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再難入睡,索性披上衣服外出走走。
冬日的雨也應(yīng)了水鄉(xiāng)的性子,溫溫柔柔,窸窸窣窣,如細碎的腳步聲,悄悄地下著。
昏暗的街燈下,泛著亮光的青石板路沉迷于雨霧中,滴答在石板路上的雨聲似奏起零碎的音符,人走在上面,腳步似碾碎一句句入魂的詩詞。
夜風(fēng)輕拂,有淡淡的青草香飄來,似兒時收割完稻子后遺留在田野間的清香。這讓我很是驚訝,這時節(jié)還有稻草在收割嗎?循著香味,我竟然來到一處池塘。白日里匆匆經(jīng)過,忽視了它的存在。一墻之隔,竟有這么好的去處,白茫茫的霧氣淺繪出池塘的輪廓,昏黃的光線中,一池殘荷孤傲地立于水中。青草香正來自于此。
快步走上荷塘曲廊,昏黃的光線忽明忽暗。走得近了,漸漸淺淡了霧氣,池塘里的景也分明清晰起來,一池殘荷在雨中正孤傲地挺立著。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摧折,殘荷正以最后的生命,竭力勾勒出這個季節(jié)里獨有的景致。低頭看去,褐色的葉柄高擎著殘敗的枯葉,自在地隨風(fēng)搖擺,絲毫不畏懼生命的臨終。倒傘形的枯葉中兜滿了水,拼著最后的一股勁兒支撐起生命的厚重。近觀一株株殘荷,或以謙遜的姿態(tài)彎下腰,或悠閑地臥躺在水面上,或高傲地昂起頭顱。無論以哪種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寒風(fēng)中搖曳的一枝枝葉柄,正裸露出自己的堅韌。伸手掬起一捧池水,攪動枯萎的荷葉一蕩一蕩,那些殘破的荷葉依舊倔強地躺在水面上,并非一片、兩片,而是百片、千片,仍舊不肯化為淤泥。
一池的殘荷啊,在雨水的侵蝕之下,反倒倔強如青松,清暉高貴。看似瘦骨嶙峋,卻又不屈不撓地站在寒風(fēng)中,就連枯瘦的蓮蓬也清高孤傲著,帶著傲視群雄的氣勢,破水而立,令我百倍敬佩。我想起猶善殘荷的明朝皇族后裔朱耷,與殘荷仿若知己,一水鳥、一殘荷安放自己孤獨的靈魂。筆墨蒼勁沉毅,蕭索冷峻,遺世孤獨,滿目凄荒里自有一種清靜、深遠的意味。朱耷曾言:“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是舊山河。橫流亂世杈椰樹,留得文林細揣摩。”又以“生不拜君”四個字表達了對清王朝的藐視,多似殘荷的不屈從。而我也畫荷,多是潑墨。我喜歡用淡墨潑灑渲染荷葉,再輔以剛勁的濃墨勾勒根莖葉脈,舒展層疊,虛實有韻,枯而不朽,朽而不悲。
聽著雨聲,我默默地望著滿塘殘荷,一株連著一株,一片挨著一片,它們在凄風(fēng)寒雨中,斂盡昔日的盛大,于有限的生命里成了永恒的風(fēng)景。殘荷臨著冬日的感召,枯萎了,凋零了,已撐不起昔日的絢爛花事,卻又鐵骨錚錚,迎頭趕上。季節(jié)在輪替,生命在往復(fù),而荷只愿留自己的高尚與風(fēng)骨在人間。都說蓮“出淤泥而不染”,到了冬日,我才真正讀懂它的一生。
我默默地走著,竟不自覺地回到房間,雨還在繼續(xù)下著,窗外的殘荷依舊在風(fēng)雨中挺立??粗鴼埡赡遣磺粨系木珰馍駜?,聽著從唐詩宋詞跑出來的絲絲雨聲,心中充滿萬般思悟。世間萬物,誰也難逃脫自己的宿命。唯獨荷正以卑微的身軀在抵御冰冷的世界,這并不是它生命的終結(jié),反而是在蘊藏著生的希望,等待來年的春暖花開。
時光荏苒,終有一天,我們也會如荷般枯萎凋謝,歲月何曾放過誰?即使老了,也無須唏噓、悲嘆,要老出生命的厚度,老出風(fēng)骨氣節(jié),老出情致雅趣。
看過殘荷,我才領(lǐng)會到活著的含義,生活中無須刻意迎奉任何人,安心做回自己。洗卻內(nèi)心的塵埃,優(yōu)雅地活著,從容地老去。絢爛總會回歸平淡,不如守著一顆簡單的心,淡之若素,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