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爾嘎斯泰筆記

賀志宏

緣于父親在1973年栽植的三棵柳樹，拉蘇榮（蒙古族“長調(diào)歌王”）老師在實地踏察后，給我們種樹的荒山禿嶺題名“布爾嘎斯泰”（蒙古語意為“柳樹林”）。一天，詩人尚貴榮、白濤等一行人上山考察這里的作家創(chuàng)作基地，我和妻子在這里接待貴賓。賓主落座，尚貴榮抬頭看到山東作家自牧題寫的“布爾嘎斯泰”五個字，異常興奮，“這五個字中有三個字與托爾斯泰有關(guān)。好讀，也好聽?！?/p>

為這一巧合我也興奮不已。我和妻子在親人們的幫襯下連續(xù)數(shù)年勞作，種植數(shù)萬株約三十余種樹木，使昔日的荒山禿嶺變成了今天的綠色山崗，讓人稱奇的是，居然還和托爾斯泰有了交集。我感謝上蒼賜予我這種勞動的機會。

過去的閱讀讓我了解到托爾斯泰是個有“長性”的人，他從十二歲開始寫日記，直到八十二歲去世，沒有一天中斷過。這也激勵我養(yǎng)成長期記日記的習慣，近四十年堅持不懈。至今我已經(jīng)擁有一百四十余冊日記。漫長的歲月中，無論是在解放軍戍守邊關(guān)的間隙，還是在武警森林部隊率領(lǐng)突擊分隊從火魔的毒舌下拯救森林的鏖戰(zhàn)之地，抑或轉(zhuǎn)業(yè)地方工作，我始終沒有中斷寫日記。有人說，日記是零存整取的生命，是照得見太陽的那一滴水。這種忠實的記錄好比犁地一樣，在春夏秋冬的轉(zhuǎn)換中結(jié)出豐碩的果實。我出版過的十幾部著作中，沒有哪一部書的內(nèi)容和我的日記無關(guān)。

說到犁地和種植，又要聯(lián)想到托翁了。偌大個雅斯納亞·波良納莊園里的每一項農(nóng)活兒，托爾斯泰都能拿得起來，不然，他怎么管理近百名農(nóng)奴，并為他們指派活計？俄羅斯繪畫大師列賓尤其擅長處理光線和色彩，他曾經(jīng)與托爾斯泰保持相當密切的關(guān)系。1880年，二人在列賓的畫坊相識后，列賓不斷造訪托爾斯泰在莫斯科的宅邸，他連續(xù)描畫或雕塑了不下七十幅（座）托翁的肖像。列賓曾畫過一幅聞名世界的“托翁犁地”的油畫，列賓為這幅畫準備了三個月，每天躲在一條壕溝里，靠著沿上的灌木遮擋著偷看托爾斯泰犁地。托翁不喜歡別人為他畫像，也厭惡貴族的奢侈，更愿意接近窮苦農(nóng)民，體驗鄉(xiāng)野的自然樸素。他駕著兩匹白馬耕地，引起列賓的極大興趣。據(jù)托爾斯泰的女兒阿列克桑德拉回憶，托爾斯泰扶犁耕作時，列賓在田里奔來奔去，畫了一張又一張速寫，然后合為“托翁耕作圖”，翻成版畫和照片，供公眾了解這位貴族出身的大文豪一心想過“穆吉克”生活的意向。

托翁對藝術(shù)有極其廣泛的興趣，他喜歡音樂，自己也彈琴；熱愛繪畫，自己也動手畫畫。他在1852年的日記中說他童年時期接受過繪畫的訓練。在他漫長與艱辛的文學生涯中，彈琴和畫畫都是他調(diào)節(jié)生活的手段，或是興之所至抒發(fā)心靈的方式。

1873年，他在致奧廖爾的詩人費特的信中說：“知道嗎？我現(xiàn)在在莫斯科開始學習雕塑了。我不期望成為藝術(shù)家，但這種藝術(shù)給了我許多快樂和教益?！睆倪@短短的幾句話中，可以了解到他寬泛的藝術(shù)愛好和杰出學養(yǎng)。正源于此，他才能夠呈現(xiàn)出超凡的文學天賦，順理成章地成為令現(xiàn)代人無比欽佩的“精神貴族”。這也表明他的藝術(shù)沒有任何功利性，完全是為了心靈的需求。這種需求又表現(xiàn)在他的動手能力上。托翁一向都教導家人自己的生活自己打理，凡是自己能干的都要自己動手。他每天早晨都要自己拖著雪橇為樓里送水。他的“車間”緊挨著他的書房，當中一張大木臺子上擺放著榔頭、鉗子、鋼鋸、銼刀等工具，墻上掛著干活時戴的圍裙。他親手制作了一雙漂亮結(jié)實的高靿牛皮靴，鄭重地送給大女婿蘇霍京。

在托翁看來，手藝是精神的標記，行為體現(xiàn)了一個人的思想面貌。在布爾嘎斯泰的播綠過程中，我學會了植樹、修剪、施肥、澆水，還經(jīng)常手把手教親戚朋友們?nèi)绾卧灾埠托藜艄麡?，樂此不疲。我還在山洪暴發(fā)前筑壩擋水，在干旱少雨時掘井提水，發(fā)明了二級提水的創(chuàng)新取水法。在我的帶動下，妻子、兒子、妹妹、妹夫、弟弟、侄女們都積極地參加到植綠護綠的行動中。有一年夏天，正在讀大一的兒子暑假歸來后，幾乎一個假期都在山上干活。為了攔擋附近村民的山羊啃食樹木，兒子同我修建和維護網(wǎng)圍欄，刺絲多次刺破他的手掌，劃破他的衣褲，他都不吭一聲，創(chuàng)可貼一粘，繼續(xù)干活。一次，山洪席卷而下，將我們安裝在河谷內(nèi)的水泵和輸水管淹沒。兒子發(fā)現(xiàn)后，沒有半點兒遲疑，縱身跳入齊腰深的泥漿中同我打撈水泵，幾次摔倒沒入泥漿中，成了一個泥人。正因為這種在艱苦環(huán)境中的勞動經(jīng)歷，才讓兒子在軍營中快速成長，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指揮員。為此，我無比的自豪和驕傲。

現(xiàn)在的一些年輕人厭惡體力勞動，拒絕學習和掌握一門手藝，不管喜歡不喜歡讀書，讀得好或不好，都一窩蜂地往上大學一條道上擠，正應了俄羅斯的另一位大作家契訶夫的話：“大學培養(yǎng)各種才能，包括愚蠢在內(nèi)?！蔽覀円恍┘彝サ暮⒆樱狭舜髮W后放松學業(yè)和對自己的要求，早上不起，晚上不睡，手機不離手，碎片化閱讀，更有甚者玩游戲逛淘寶，在無為中浪費時間，遷延日月。有的大學生連自己的襪子都懶得洗，放假返程時裝上一箱穿臟的衣物拿回家讓家長洗。我真的不敢想，這樣的人在未來的人生途程中將怎樣應對自己所面臨的社會。而托爾斯泰，被譽為“全人類的驕傲”，他的全集出版了九十卷，是每一個作家必讀的百科全書，是“文學藝術(shù)中的世界性學?！?，有無數(shù)作家、藝術(shù)家從他的作品和人格魅力中汲取滋養(yǎng)和力量，其精神之豐富、深邃和博大，為世人嘆服。

八十二歲時，托翁還離家出走，想去當一個農(nóng)民，過一種自食其力的生活，在普通的勞動中度過殘年。他到臨死都信奉“勞動，只有在勞動中才包含著真正的幸福”。

有一次托翁路過碼頭，被一位貴婦人當做搬運工叫過去扛箱子。他為貴婦人搬運完箱子還得到了五戈比的獎賞。這時，碼頭上有人認出了托爾斯泰，許多人圍過來向他問好，那位貴婦人無地自容，想討回那讓她含羞的五戈比，卻被托爾斯泰拒絕了：“這是我的勞動所得，我很看重這個錢，不在乎多少?！?/p>

在勞動中揮灑汗水，在勞動中收獲成果是世界上最愜意和幸福的事。我和妻子在布爾嘎斯泰種植樹木的同時，也利用林間空地種植綠色蔬菜，在保障全家人食用的同時，還和親戚朋友分享。我們種植的倭瓜瓜籽是楊利偉將軍從太空帶回來的種子。第一年種植時，待到秋天收獲的季節(jié)，最大的一顆達到三十公斤，朋友帶回家當工藝品珍藏，他說，紅彤彤的喜慶。至今，我家早餐喝的豆?jié){都是用我們在山上種植的豆子研磨的。

偉大的精神導致偉大的勞動，強有力的勞作培養(yǎng)強有力的精神，正如鉆石研磨鉆石。本是偉大作家的托爾斯泰卻用自己的一生證實：體力勞動是高貴而有益的。輕視體力勞動和手藝只能說明精神的貧弱，思想的空虛。

人生短暫，還是讓我們多參與一些勞動，在勞動中體味生活的甜美吧。

責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