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論詮釋”：布爾特曼的文本詮釋方法*

陳綠洲

（廈門大學(xué)嘉庚學(xué)院，福建 漳州 363105）

魯?shù)婪颉げ紶柼芈≧udolf Bultmann，1884—1976）不僅是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神學(xué)家之一，還是哲學(xué)家海德格爾在馬堡大學(xué)的同事并終身摯友。同時，他作為伽達默爾的老師之一，亦對其詮釋學(xué)思想的形成產(chǎn)生不小影響。然而，國內(nèi)學(xué)界對布爾特曼詮釋學(xué)思想的研究仍然有限，通常將其理論貢獻局限在特殊的解經(jīng)領(lǐng)域，而未對其解經(jīng)理論背后的詮釋學(xué)思考給予充分關(guān)注。從詮釋學(xué)的視角來考察布爾特曼的思想十分必要。

從整體上看，“生存論詮釋”是布爾特曼詮釋學(xué)思想中相當(dāng)值得探究的部分。第一，“生存論詮釋”的提出表明布爾特曼就其著名的“去神話化”綱領(lǐng)提出了方法上的構(gòu)想，即一種詮釋《新約》文本的方法。第二，“生存論詮釋”這一提法，并非模仿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基于生存論層面的對“理解”與“解釋”現(xiàn)象之分析，而在于結(jié)合生存論的概念性提供一套解經(jīng)方法，其要點在于布爾特曼對“生存論的”與“生存狀態(tài)上的”二詞關(guān)系之辨析。第三，在較寬泛的意義上，所有文本都能被生存地問詢，這意味著“生存論詮釋”能夠從特殊文本的詮釋推及一般文本的詮釋。布爾特曼的“生存論詮釋”不僅僅是特殊領(lǐng)域的一種具體方法，更是將生存問題與詮釋學(xué)文本理解的傳統(tǒng)重新結(jié)合起來的一個關(guān)鍵嘗試，其對于詮釋學(xué)發(fā)展的貢獻不應(yīng)被忽視。

一、“生存論詮釋”的提出與應(yīng)用

“生存論詮釋”作為文本詮釋方法，首先是在布爾特曼《新約》“去神話化（Entmythologisierung）”綱領(lǐng)的框架下被提出。布爾特曼于1941年發(fā)表了題為《〈新約〉與神話學(xué)：〈新約〉宣道的去神話化問題》的報告，正式提出“去神話化”綱領(lǐng)，引起了神學(xué)界乃至哲學(xué)界的廣泛關(guān)注。布爾特曼認為，如果《新約》宣道因其神話陳述而造成了理解上的困難，那么“去神話化”就是要針對神話陳述進行詮釋，以此為當(dāng)代解經(jīng)指出一個基本方向。

當(dāng)布爾特曼將“去神話化”綱領(lǐng)落實為一種具體的方法時，“去神話化”就走向了“生存論詮釋”——“生存論詮釋”是“去神話化”綱領(lǐng)下的一種合宜方案。由此“生存論詮釋”明確地以《新約》文本為對象，將生存與文本理解關(guān)聯(lián)起來。

最初，布爾特曼是將對《新約》“神話”的理解，即一種特殊的文本理解，與人的生存聯(lián)系在一起。1941年，在分析了《新約》的神話表述之后，布爾特曼旋即宣稱：“在神話之中表明的是，人如何在他的世界中理解自身。神話不愿是宇宙論地，而是人類學(xué)地，更好是生存論地被詮釋?！雹賀udolf Bultmann，“Neues Testament und Mythologie：das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 der neutestamentlichen Verkündigung”，in Hans-Werner B.，Kerygma und Mythos，Bd.I：Ein theologisches Gespr?ch，Hamburg Herbert Reich，1948，S.23.隨后又說，“《新約》的神話也必須不是就其客觀化想象成分被詢問，而是就這些想象表達的生存理解（Existenzverst?ndnis）”。②Rudolf Bultmann，“Neues Testament und Mythologie：das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 der neutestamentlichen Verkündigung”，in Hans-Werner B.，Kerygma und Mythos，Bd.I：Ein theologisches Gespr?ch，Hamburg Herbert Reich，1948，S.24.在同樣的意義上，布爾特曼在1952年的《去神話化問題》中作如下歸納：“消極而言，去神話化是對神話世界圖景（Weltbild des Mythos）的批判，如果這個世界圖景遮蔽（verbergen）了神話本來的（eigentlich）意圖的話。積極而言，去神話化通過使神話的意圖變得清晰，是生存論的（existentiale）詮釋，談?wù)撊说纳妫‥xistenz）也是其目的?！雹跼udolf Bultmann，“Zum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in Hans-Werner B.und Franz T.，Kerygma und Mythos，Bd.II：Diskussionen und Stimmen zum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Diskussionen und Stimmen des In-und Auslandes，Hamburg Herbert Reich，1954，S.184.顯然，在布爾特曼那里，對《新約》的“去神話化”綱領(lǐng)的實施可以具體化為對其的“生存論詮釋”，在后者那里，文本理解開始與人的生存發(fā)生關(guān)系。

對這層關(guān)系最集中的表達即為“生存論詮釋”這一提法。布爾特曼認為，《新約》談?wù)摰氖巧?，但其神話陳述所造成的理解困難表明神話的概念性對現(xiàn)代人已然失效。因此，對其的詮釋亟需一種新的概念性，生存哲學(xué)所提供的概念性正能擔(dān)此重任。在此基礎(chǔ)上，“生存論詮釋”應(yīng)運而生。他的證明過程可以整理如下。

首先，任何解釋都必須借助某種概念性（Begrifflichkeit）④關(guān)于“概念性”，麥奎利在《存在主義神學(xué)》中作了較為詳細的探討，參見：［英］麥奎利著，成窮譯：《存在主義神學(xué)——海德格爾與布爾特曼之比較》，（香港）道風(fēng)書社2007年版，第19-21頁。來進行，任何解經(jīng)實際上都已經(jīng)依賴于一套概念乃至提供概念的哲學(xué)。“每一解經(jīng)家都被一種通過傳統(tǒng)向他走去的概念性——完全非反思也非批判地——所決定”，而“每一傳統(tǒng)的概念性也以任一種方式被一種哲學(xué)所決定”。⑤Rudolf Bultmann，“Zum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in Hans-Werner B.und Franz T.，Kerygma und Mythos，Bd.II：Diskussionen und Stimmen zum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Diskussionen und Stimmen des In-und Auslandes，Hamburg Herbert Reich，1954，S.192.由此，具體的解經(jīng)工作總是建立在哲學(xué)工作之上，我們要做的是對解經(jīng)所依賴的概念性及其背后的哲學(xué)進行反思批判，“對那引導(dǎo)解釋的概念性及其來源進行自我問責(zé)”①Rudolf Bultmann，“Zum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in Hans-Werner B.und Franz T.，Kerygma und Mythos，Bd.II：Diskussionen und Stimmen zum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Diskussionen und Stimmen des In-und Auslandes，Hamburg Herbert Reich，1954，S.192.。這就是說，《圣經(jīng)》解釋活動對某種概念性以及背后哲學(xué)的依賴必須要被承認，但這種非反思的繼承并非一貫盲目，因為神學(xué)工作就是建立在這種承認之上的重新批判，其目的是找到適合的概念性。在這個意義上，“去神話化”就是對正確概念性的追問，并且因此關(guān)涉到“對‘正確的’哲學(xué)的追問”。②Rudolf Bultmann，“Zum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in Hans-Werner B.und Franz T.，Kerygma und Mythos，Bd.II：Diskussionen und Stimmen zum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Diskussionen und Stimmen des In-und Auslandes，Hamburg Herbert Reich，1954，S.192.這一“正確的”哲學(xué)并非是要解經(jīng)追隨它的立場，而只是“費心于以相宜的概念性去發(fā)展一種隨著人的生存被給予的生存理解（Existenzverst?ndnis）”③Rudolf Bultmann，“Zum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in Hans-Werner B.und Franz T.，Kerygma und Mythos，Bd.II：Diskussionen und Stimmen zum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Diskussionen und Stimmen des In-und Auslandes，Hamburg Herbert Reich，1954，S.192.。這意味著“去神話化”在一開始就并非簡單接受特定的哲學(xué)觀點，而將包括其自身在內(nèi)的一切神學(xué)解經(jīng)理論，都理解為對合適概念性的尋索。它對生存哲學(xué)的態(tài)度正是基于這種自我理解。

其次，布爾特曼認為文本總是追問或談?wù)撃硨嵤拢⊿ache），而《新約》所談的實事正是我們的生存。早在1925年，布爾特曼就指出了談?wù)撋系酆驼務(wù)撟陨砩嬷g的關(guān)系，后又為自己援引馬丁·路德，相信經(jīng)文與詮釋者總是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它期望闡明詮釋者自身及其生命（Leben）④Rudolf Bultmann，Neues Testament und christliche Existenz，Tübingen Mohr Siebeck，2002，S.13.。與此同時，他認為《新約》內(nèi)部的卷冊之間早已開始了對這種理解的傳遞，對宣道的生存主題的理解在《新約》成書的時代就開始了。布爾特曼為自己引證使徒保羅和早期教會的做法，是為借助傳統(tǒng)“使徒統(tǒng)緒”⑤梁工：《圣經(jīng)詮釋學(xué)早期歷史論略》，《安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5期。的權(quán)威說明他獨特洞見的合法性。除此之外，布爾特曼指出當(dāng)今諸教會的做法也頗為一致：盡管從世俗興趣的視點來看是偶然的，但在教會中，教會的宣道已經(jīng)向人指出，《圣經(jīng)》是“作為一個我要去傾聽的關(guān)于我的生存的決定性的東西”⑥Rudolf Bultmann，“Zum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in Hans-Werner B.und Franz T.，Kerygma und Mythos，Bd.II：Diskussionen und Stimmen zum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Diskussionen und Stimmen des In-und Auslandes，Hamburg Herbert Reich，1954，S.191.被看待。

最后，基于以上觀察，布爾特曼宣稱，對《新約》實事的適切表述應(yīng)該且能夠訴諸生存—哲學(xué)的概念性。由于解經(jīng)最終將有賴于某種哲學(xué)形態(tài)，而《新約》實際所談的就是人的生存，那么《新約》解經(jīng)就自然要訴諸于某種生存—哲學(xué)。⑦Rudolf Bultmann，“Zum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in Hans-Werner B.und Franz T.，Kerygma und Mythos，Bd.II：Diskussionen und Stimmen zum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Diskussionen und Stimmen des In-und Auslandes，Hamburg Herbert Reich，1954，S.191.布爾特曼由此從《存在與時間》提供的此在生存論分析中找到了決定性的概念體系。⑧Christof Landmesser，Bultmann Handbuch，Tübingen Mohr Siebeck，2017，S.317.一方面，“生存論分析”正是一個對《新約》中的此在觀察的世俗表達，它看到了《新約》所談之事，就此而言，建基于此的“生存論詮釋”對于《新約》乃至《圣經(jīng)》的解釋工作在概念性上的參與是合適的；另一方面，生存—哲學(xué)聲明人的本真生存在于負責(zé)任的生存活動，生存論的分析不承擔(dān)獲得此地此時的生存狀態(tài)上的理解的任務(wù)，“它不為人分擔(dān)這些理解，而是將其推向給人”⑨Rudolf Bultmann，“Zum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in Hans-Werner B.und Franz T.，Kerygma und Mythos，Bd.II：Diskussionen und Stimmen zum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Diskussionen und Stimmen des In-und Auslandes，Hamburg Herbert Reich，1954，S.193.，由此秉持著某種“中立”特征。布爾特曼由此將“存在主義哲學(xué)作為解釋《圣經(jīng)》最合適的概念形式”。⑩卓新平：《當(dāng)代西方新教神學(xué)》，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125頁。的確，“生存論分析”利用了海德格爾的一些概念，但布爾特曼認為這并不意味著要去同意海德格爾的觀點。①Rudolf Bultmann，“Zum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in Hans-Werner B.und Franz T.，Kerygma und Mythos，Bd.II：Diskussionen und Stimmen zum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Diskussionen und Stimmen des In-und Auslandes，Hamburg Herbert Reich，1954，S.182.這種植根于生存哲學(xué)概念性的“生存論詮釋”應(yīng)當(dāng)作為單純的方法被提出。

由此觀之，布爾特曼的“生存論詮釋”，首先是在《新約》“去神話化”綱領(lǐng)框架下被提出的方法，它利用以生存—哲學(xué)為基礎(chǔ)的概念性，以對神話概念性進行替換。這也同時意味著，“生存論詮釋”最初表明自身的應(yīng)用方向是對特殊領(lǐng)域內(nèi)文本的解釋。與此相適應(yīng)的是布爾特曼堅持“去神話化”能夠被徹底完成的觀點。這就是說，在“去神話化”框架下提出的“生存論詮釋”，指向的是在有限而特殊的范圍之內(nèi)的任務(wù)，由此也是一個有開端亦有終點的神學(xué)進程。在布爾特曼看來，“生存論詮釋”的起點可以追溯到使徒時期，而現(xiàn)今的神學(xué)家是在繼承中將其作為神學(xué)任務(wù)，該任務(wù)可以通過一整代神學(xué)家的努力共同完成。②Rudolf Bultmann，“Neues Testament und Mythologie：das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 der neutestamentlichen Verkündigung”，in Hans-Werner B.，Kerygma und Mythos，Bd.I：Ein theologisches Gespr?ch，Hamburg Herbert Reich，1948，S.27.就此而言，“生存論詮釋”究竟如何應(yīng)用，是一個過于龐大的課題，布爾特曼也無法給出全部示范。不過，他嘗試援引了使徒保羅的說法給出例證。比如，他曾引用保羅至各教會的書信，以表明在《新約》成典階段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對“圣靈”的“去神話化”或言“生存論詮釋”。他援引《羅馬書》《哥林多前書》《加拉太書》的說法，指出作者使徒保羅是“在根本上將‘圣靈’作為在信仰中開放的實際上的新生命之可能性來理解”，將其與“必須在決斷中被抓住的生命的實際上的可能性”③Rudolf Bultmann，“Neues Testament und Mythologie：das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 der neutestamentlichen Verkündigung”，in Hans-Werner B.，Kerygma und Mythos，Bd.I：Ein theologisches Gespr?ch，Hamburg Herbert Reich，1948，S.33.對等起來。這些做法表達了布爾特曼對“生存論詮釋”合法性來源的證明以及對其應(yīng)用之理解。

二、“生存論的”與“生存狀態(tài)上的”

如前文所述，布爾特曼的“生存論詮釋”與海德格爾早期哲學(xué)有親緣關(guān)系，布爾特曼積極地為“去神話化”尋索適切的概念性和哲學(xué)，并提出基于在《存在與時間》中使用的概念性之上的“生存論詮釋”是詮釋《新約》最合宜的方法。然而，這種積極態(tài)度造成了一些對布爾特曼的誤讀，比如，它使人誤認為“生存論詮釋”是對海德格爾詮釋的哲學(xué)的神學(xué)翻版，即對從生存論層面上討論理解和解釋的理論的翻版。這種評價是不太精準的。

盡管都使用“生存論”這樣的字眼，但布爾特曼與海德格爾談的并非同一回事。海德格爾曾在《存在與時間》中談到作為生存方式的理解，但布爾特曼提出的“生存論詮釋”并非對此的神學(xué)轉(zhuǎn)義。同樣涉及“生存論的”這樣的表達，海德格爾是在生存論層面上來談理解，而布爾特曼的“生存論詮釋”已經(jīng)過渡到對文本的詮釋，這種過渡正建立在布爾特曼對“生存論的”與“生存狀態(tài)上的”二者關(guān)系的辨析中。

“existential”與“existentiell”可以被分別譯為“生存論的”與“生存狀態(tài)上的”，但這兩個德文表達在英文中無法找到各自對應(yīng)的詞，因此通常都被譯為“existential”。但在布爾特曼那里，德文的“existential”與“existentiell”涉及兩個層面上的內(nèi)涵。

早在1925年，布爾特曼就已開始使用“existentiell”一詞，提出與“與歷史的生存狀態(tài)上的相遇”，認為真正的歷史學(xué)的解經(jīng)必須建立在這種相遇之上。④Rudolf Bultmann，Neues Testament und christliche Existenz，Tübingen Mohr Siebeck，2002，S.38.1926年，他進一步稱這種“與歷史的相遇”是一種個人化的與歷史的“相遇”，⑤Rudolf Bultmann，Jesus，Tübingen J.C.B Mohr（Paul Siebeck），1963，S.10.它總是在我們與歷史的對話中發(fā)生。⑥Rudolf Bultmann，Jesus，Tübingen J.C.B Mohr（Paul Siebeck），1963，S.8.與此相關(guān)的，在耶穌觀念（Jesu Gedanken）中，人也不是從外部觀看，不是作為一名觀眾，而是離開了觀察者的視點，是在其的“生存狀態(tài)上的存在”中被看待的。①Rudolf Bultmann，Jesus，Tübingen J.C.B Mohr（Paul Siebeck），1963，S.173.并且，這種生存只屬于個人，“沒人能夠向人證明他具有這樣一種生存狀態(tài)上的存在”②Rudolf Bultmann，Jesus，Tübingen J.C.B Mohr（Paul Siebeck），1963，S.174.。最遲是在1930年，布爾特曼就將“生存論的”與“生存狀態(tài)上的”兩個形容詞對立起來。他指出，哲學(xué)對一種道德情狀只能是生存論地，而不是被生存狀態(tài)上地去詮釋。③［德］布爾特曼著，盧冠霖譯：《信仰與理解》（第1卷），（香港）道風(fēng)書社2010年版，第287頁。在1941年的《〈新約〉與神話學(xué)：〈新約〉宣道的去神話化問題》中，他很清楚自己談?wù)摰摹吧嬲撛忈尅鄙婕暗氖且环N哲學(xué)分析，因此要求《新約》神話是“生存論地被詮釋”④Rudolf Bultmann，“Neues Testament und Mythologie：das Problem der Entmythologisierung der neutestamentlichen Verkündigung”，in Hans-Werner B.，Kerygma und Mythos，Bd.I：Ein theologisches Gespr?ch，Hamburg Herbert Reich，1948，S.23.，通篇未出現(xiàn)“生存狀態(tài)上的”一詞。1950年發(fā)表的《詮釋學(xué)問題》則分別對布里（Fritz Buri）與克拉斯（Walter Klaas）提出意見，批評二者未能注意對“existential”與“existentiell”的區(qū)別使用。⑤Rudolf Bultmann，Glauben und Verstehen：gesammelte Aufs?tze，Bd.II.Tübingen Mohr Siebeck，1952，S.235.1952年的《去神話化問題》直接指出，“生存論的”一詞所指代的意思不排斥一個更好的術(shù)語表達，但“生存論的詮釋”與“生存狀態(tài)上的詮釋”仍然不應(yīng)被混淆，這種基本見解在1958年的《耶穌基督與神話學(xué)》中仍被貫徹。

由此觀之，在布爾特曼那里，對二者的區(qū)分乃是一種有意安排。鮑施比斯（Martin Bauspie?）曾評述道，隨著布爾特曼對“生存論詮釋”的表達，他在1925年對“與歷史的真正相遇”的興趣，被更清楚地、方法地描述出來。⑥Christof Landmesser，Bultmann Handbuch，Tübingen Mohr Siebeck，2017，S.317.布爾特曼由此表明他的一種決定性認識：那種“生存狀態(tài)上的”與歷史的相遇是不可能從外部被描述的，因為這種相遇永遠是個體的，是私人的。而“生存論詮釋”的目的就在于，將那在歷史行動中變得可見的人的生存理解進行提升、突出。⑦Christof Landmesser，Bultmann Handbuch，Tübingen Mohr Siebeck，2017，S.316-317.就此，布爾特曼將屬于方法的東西與超出方法的東西劃分開了。

鮑施比斯的這一洞見十分敏銳，但該結(jié)論還可以再往前推進一步。對“生存論的”與“生存狀態(tài)上的”之區(qū)分，不僅促成了“方法”與“非方法”的區(qū)別，使得“生存論詮釋”作為方法被認識，實際上也提示了作為方法的“生存論詮釋”得以可能之基礎(chǔ)。

一方面，建立在“生存論的”與“生存狀態(tài)上的”的區(qū)別之上，“生存論詮釋”表明自身為一種針對《新約》文本的詮釋方法，與海德格爾詮釋的生存哲學(xué)并非是同一回事。

有別于海德格爾，在布爾特曼那里，“生存論詮釋”是要通過詮釋《新約》文本，將此在在生存論層面上的可能性清晰化出來。而這里的要點就在于，布爾特曼使用“生存論的”，不僅是在其他哲學(xué)理論的對立面說，也是在“生存狀態(tài)上的”對立面說。從較廣的意義上來說，“生存論詮釋”的目的是要揭示或言“清晰化”此在在生存論上的可能性，這表明“生存論詮釋”信賴海德格爾的生存哲學(xué)能為《新約》詮釋提供適宜的概念性，意味著它在一定程度上承認海德格爾對此在生存論分析的有效性，體現(xiàn)出與其生存論相似的一面。然而，從較窄的意義上來說，“生存論詮釋”的提法建立在布爾特曼對“生存論的”與“生存狀態(tài)上的”不同的把握之上，它區(qū)別自身于“生存狀態(tài)上的”直接理解，談的是進入概念與文本的東西。

“生存論詮釋”絕非對理解的生存論解讀。在海德格爾那里，“理解”是生存論環(huán)節(jié)，是“此在本身的本己能在的生存論意義上的存在”⑧［德］海德格爾著，陳嘉映等譯，《存在與時間》，商務(wù)印書館2019年版，第205頁。，而“解釋”根植于“理解”，是理解的“使自己成形的活動”⑨［德］海德格爾著，陳嘉映等譯，《存在與時間》，第211頁。，可見海德格爾在此談?wù)摰牟⒎莻鹘y(tǒng)的文本理解，而是一種直接的生存理解——但“生存論詮釋”卻并未直接指向這些內(nèi)容。按照布爾特曼對“生存論的”與“生存狀態(tài)上的”的不同規(guī)定，海德格爾從生存論層面上談的理解，即一種直接的生存理解，更適合被描述為“生存狀態(tài)上的理解”，這就與布爾特曼的文本的“生存論詮釋”區(qū)別開來。較之于海德格爾那里的“生存狀態(tài)上的”理解的直接與“無誤”，“生存論詮釋”卻產(chǎn)生于這樣一種認識：一種新的生存理解可能通過文本理解而被“獲得”。比如，那種生存論上的此在的全新的本真可能性，正是需要通過理解《新約》文本的宣道——這一對我們一貫生存理解的打破——才能真正被“獲得”，而這就意味著文本理解對“生存狀態(tài)上的”理解的一種積極作用。另外還需要注意，這種文本理解有可能是“有誤”的。比如在《新約》文本的理解中，通過對《新約》進行“宇宙論詮釋”達到的理解并未正確過問文本所談的實事（Sache），那么“生存論詮釋”就在這個意義上作為方法被提出，目的是要達到或趨近正確的文本理解。由此可見，布爾特曼的“生存論詮釋”與海德格爾所談的生存論的理解，在旨趣上大相徑庭。并且正是奠基于“生存論的”與“生存狀態(tài)上的”之區(qū)分，布爾特曼才得以合理地提出并強調(diào)“生存論詮釋”的方法特質(zhì)。

但在另一方面，“生存論的”畢竟又是從“生存狀態(tài)上的”區(qū)分出來的，這層關(guān)系也是“生存論詮釋”方法得以可能的基礎(chǔ)，“生存論詮釋”方法的前提正在“生存狀態(tài)上的”理解之中?！吧嬲撛忈尅痹诓紶柼芈抢锶匀灰灾苯拥纳胬斫鉃榍疤?，即以“生存狀態(tài)上的”理解為前提。

前文討論了“生存論詮釋”與海德格爾生存論的理解理論之間的區(qū)別，但從整體思路上看，布爾特曼贊同《存在與時間》中披露的理解對于解釋的奠基性關(guān)系，即便他并非是在海德格爾原本的意義上表明這點。在海德格爾那里，傳統(tǒng)文本詮釋中的“解釋”對“理解”的幫助從另一個方向上被考察了，他揭示了“解釋”在“理解”中的根源，指出“在生存論上，解釋植根于領(lǐng)會，而不是領(lǐng)會生自解釋”①這里的“領(lǐng)會”，德文同“理解”，均為verstehen。參見［德］海德格爾著，陳嘉映等譯：《存在與時間》，第211頁。。布爾特曼似乎認可這一點，而其詮釋《新約》的旨趣又將他引向了更遠——布爾特曼認為對文本的理解也植根于生存理解（生存領(lǐng)會）。這一看法主要體現(xiàn)在布爾特曼對“前理解”的分析上。在1950年的《詮釋學(xué)問題》一文中，布爾特曼明確表明：任何理解都以“前理解”為前提，對文本的理解乃是一種對其實事的理解，理解文本之所以可能，正是因為讀者與文本所問或所談實事之間已經(jīng)有所“生命關(guān)系（Lebensverh?ltnis）”。與此相適應(yīng)，理解《新約》文本乃是要理解它所談的生存，而這之所以可能，正在于我們總是對自身的生存先在地有所理解，哪怕它是未被意識到的。文本理解以“生存狀態(tài)上的”理解為前提，由此以理解文本為直接目的的“生存論詮釋”也同樣訴諸直接的對生存的有所理解。就是在這里，“生存論詮釋”與“生存狀態(tài)上的”理解又重新體現(xiàn)為相互依賴的關(guān)系。海德格爾的“理解”與“解釋”的循環(huán)，在布爾特曼這里，在對文本的詮釋中被更新地表達了。

由此觀之，布爾特曼對“生存論的”和“生存狀態(tài)上的”關(guān)系的領(lǐng)會，是其“生存論詮釋”的理論基石。通過將“生存論的”從個體的直接的生存理解中離析出來，布爾特曼使“生存論詮釋”走向了概念和文本，表達了與海德格爾理解理論的不同旨趣，證明了自身的特殊性；而從“生存論的”與“生存狀態(tài)上的”理解之間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來看，無論是文本理解還是具體的“生存論詮釋”方法，都始終以有所生存理解為前提，以那在“生存狀態(tài)上的”直接理解為前提。

三、“生存論詮釋”的擴展：從特殊到一般

我們認為，布爾特曼的“生存論詮釋”雖然首先是在“去神話化”綱領(lǐng)下被提出，但實際上，它的重要性卻不限于特殊領(lǐng)域。它潛在地面向所有的文本，并因此獲得了一種普遍的詮釋學(xué)上的意義。這種看法主要受到兩個理由的支持：第一，對《新約》的“生存論詮釋”以揭示此在的可能性為目的，而該目的在布爾特曼那里其實適用于所有文本；第二，“生存論詮釋”已經(jīng)涉及的基礎(chǔ)理解理論，即關(guān)于文本理解的“前理解（Vorverst?ndnis）”的理論，很好地支持了“生存論詮釋”的一般性。

布爾特曼實際上已經(jīng)認同，一切文本詮釋的真正目的，都在于闡明被揭示出來的人的存在的諸可能性。②Rudolf Bultmann，Glauben und Verstehen：gesammelte Aufs?tze，Bd.II.Tübingen Mohr Siebeck，1952，S.224.在他那里，不只是《圣經(jīng)》，而是所有的歷史文獻都指向個別的歷史此在的理解的問題。詮釋的目標由此是闡明所有的歷史文獻中的人的存在的諸多可能性。①Rudolf Bultmann，Bultmann R.，Glauben und Verstehen：gesammelte Aufs?tze，Bd.II.Tübingen Mohr Siebeck，1952，S.224.所以，真正的理解是基于在文本中展現(xiàn)出來的人的生存的諸可能性，它們其實就是理解者的諸可能性，理解者正是在詮釋與理解中意識到這些可能性。②Rudolf Bultmann，Glauben und Verstehen：gesammelte Aufs?tze，Bd.II.Tübingen Mohr Siebeck，1952，S.226.對文本的真正理解同時意味著要求我們傾聽在作品中提出的問題、傾聽在作品中被提出的要求。③Rudolf Bultmann，Glauben und Verstehen：gesammelte Aufs?tze，Bd.II.Tübingen Mohr Siebeck，1952，S.226.這樣，布爾特曼的“生存論詮釋”就從特殊文本走向了一般文本。在這里，對歷史文本的真正的理解不是確證過去的某個事實，而是意識到已經(jīng)在文本中被揭示出來的人的那些曾經(jīng)存在的諸多可能性已經(jīng)現(xiàn)實化為當(dāng)下的可能性。文本已經(jīng)對當(dāng)下說話，并對當(dāng)下提出要求。而幫助闡明這種文本所揭示的人的存在之可能性的，就是詮釋學(xué)的方法，這其實就是“生存論詮釋”的根本內(nèi)涵。

“生存論詮釋”的一般性建立在作為前提的“前理解”的一般性上。在發(fā)表于1950年的《詮釋學(xué)問題》一文中，布爾特曼明確提出，任何理解和詮釋都以“前理解”為先決條件，即以理解者與文本所談或所問實事之間存在的某種生命關(guān)系為前提，離開這種先行的生命關(guān)系，任何追問和理解都是不可能的。④Rudolf Bultmann，Glauben und Verstehen：gesammelte Aufs?tze，Bd.II.Tübingen Mohr Siebeck，1952，S.227.可以看到，這種前理解實際上是一種生存理解。在布爾特曼看來，任何對文本的理解都意味著理解者已經(jīng)有其“何所向（Woraufhin）”而向著文本提問（Fragestellung）。這種“何所向”能夠出于種種重構(gòu)過去的歷史關(guān)聯(lián)（Rekonstruktion des Zusammenhangs vergangener Geschichte）的興趣被給出，而最終可以通過這樣一種歷史的興趣被給出，即對作為生命領(lǐng)域的歷史的（an der Geschichte als der Lebensph?re）興趣被給出，這就是說，通過對作為自己的存在的人的存在問題被給出。⑤Rudolf Bultmann，Glauben und Verstehen：gesammelte Aufs?tze，Bd.II.Tübingen Mohr Siebeck，1952，S.228.盡管對這類問詢最切近的文本是哲學(xué)、宗教和詩歌的文本，但布爾特曼認為，“從根本上說所有的文本都能受其約束”⑥Rudolf Bultmann，Glauben und Verstehen：gesammelte Aufs?tze，Bd.II.Tübingen Mohr Siebeck，1952，S.228.。在這個意義上，任何對文本的詮釋都已經(jīng)暗含了提問，而任何提問都“始終被一個對人的存在的暫時的（vorl?ufig）理解，一個確定的生存理解（Existenzverst?ndnis）所引導(dǎo)”⑦Rudolf Bultmann，Glauben und Verstehen：gesammelte Aufs?tze，Bd.II.Tübingen Mohr Siebeck，1952，S.228.。這種生存理解最初可以是天真的而不經(jīng)沉思的，在文本理解與詮釋的過程中，它能夠變得有意識和清晰起來，“通過對文本的理解能被深化，充實，調(diào)整和修正”⑧Rudolf Bultmann，Glauben und Verstehen：gesammelte Aufs?tze，Bd.II.Tübingen Mohr Siebeck，1952，S.219.，這就構(gòu)成了文本詮釋與生存理解的循環(huán)，也就是“生存論詮釋”與前理解的循環(huán)。

由此，我們可以說，布爾特曼提出的作為“去神話化”具體方法的“生存論詮釋”，可以走向一種廣義上的“生存論詮釋”。它作為一種面向所有文本的方法，在自身內(nèi)部結(jié)合了對生存理解與文本理解的雙重關(guān)注。從這個角度來看，布爾特曼接續(xù)了詮釋學(xué)傳統(tǒng)路向，也由此成為了伽達默爾的先驅(qū)。

布爾特曼“生存論詮釋”的提出，在哲學(xué)領(lǐng)域有其重要的意義。

其一，如我們所看到的，文本理解問題在根本上都要涉及生存問題，布爾特曼在文本理解和生存理解的結(jié)合上作出了重要貢獻，這一貢獻不可因“生存論詮釋”最初是在解經(jīng)領(lǐng)域被提出而被忽視。已有學(xué)者指出，詮釋學(xué)的先驅(qū)狄爾泰已在其晚期的作品中關(guān)注了這層關(guān)系，因其理論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一種向著存在論—生存論的詮釋學(xué)的過渡，盡管討論多從認識論和方法論出發(fā)，但它已經(jīng)算得上是一種存在論。⑨何衛(wèi)平：《西方解釋學(xué)史轉(zhuǎn)折點上的經(jīng)典之作——狄爾泰〈精神科學(xué)中歷史世界的建構(gòu)〉評述》，《山東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5年第3期。布爾特曼很好地接續(xù)了這種對存在與方法的雙重關(guān)注。這種存在論在海德格爾那里實現(xiàn)了本體論上的構(gòu)建，由此他對理解和解釋的思考并不繼續(xù)在傳統(tǒng)的文本詮釋的路向上延續(xù)。與之不同，在布爾特曼那里，一切文本復(fù)又可以被生存地問詢，通過作為“去神話化”的“生存論詮釋”，也通過廣義的“生存論詮釋”表明出來?？梢钥吹剑紶柼芈倪@種深化海德格爾的此在的生存論詮釋的嘗試，要早于1960年《真理與方法》的發(fā)表。①Josef Bleicher，Contemporary Hermeneutics：Hermeneutics as Method，Philosophy and Critique，Routledge & Kegan Paul，1980，p.104.因此，正如格朗丹所評述的，“盡管伽達默爾將銜接海德格爾的生存論詮釋學(xué)和詮釋學(xué)對文本的傳統(tǒng)關(guān)注視為己任，就像他在人文科學(xué)作出典型的那樣。這確實是伽達默爾極大的功勞，但是第一位應(yīng)用生存論詮釋學(xué)到文本詮釋的主要思想家，實際上還是布爾特曼”。②Jean Grondin，“Gadamer and Bultmann”，in Petr Pokorny and Jan Roskovec，Philosophical Hermeneutics and Biblical Exegesis，Tübingen Mohr Siebeck，2002，S.141.我們有理由相信，布爾特曼的思想是將海德格爾的理解的生存論概念運用到詮釋學(xué)的傳統(tǒng)問題之上的一個關(guān)鍵點。在此基礎(chǔ)上，伽達默爾與海德格爾之間的過渡或許就可以被更加細致地描繪出來：在海德格爾那里，“理解”和“解釋”只涉及人的存在方式，在伽達默爾那里，海德格爾的此在詮釋學(xué)又與傳統(tǒng)的文本詮釋合流，而在這幅圖景中，布爾特曼的“生存論詮釋”正是連接兩位大師思想的紐帶。

其二，和馬克思一樣，布爾特曼的“生存論詮釋”所關(guān)注的問題是后工業(yè)社會人之本質(zhì)的異化現(xiàn)象——人的生存的非本真狀態(tài)。③張濤：《馬爾庫塞“海德格爾式的馬克思主義”及其理論路向》，《安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8年第2期。布爾特曼對傳統(tǒng)形而上學(xué)所造成的歷史客體化的批判，揭示了人的本質(zhì)的“異化”的歷史維度，這一點對于當(dāng)代馬克思思想闡釋來說具有一定的理論啟示作用。④俞吾金：《海德格爾的“存在論差異”理論及其啟示》，《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2009年第12期?！吧嬲撛忈尅睆娬{(diào)人與歷史的直接相遇，批判了將世界和歷史對象化的思路，這就將人從一種現(xiàn)實存在者推向了他的真正生存。布爾特曼的“生存論詮釋”雖然被描述為一種方法，但它絕非以客體化的思路為基礎(chǔ)，而反對將歷史作為一種隔著間距的對象來進行所謂的“中立觀察”?！吧嬲撛忈尅苯ɑ谌伺c歷史的真實相遇，即在“生存狀態(tài)上的”相遇，意味著人是從實踐活動出發(fā)去理解歷史和自身。人與歷史總是處在某種活生生的關(guān)系之中，當(dāng)他意識到歷史并非純粹的對象時，他也同時將其自身從一種非本真的狀態(tài)中解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