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林
在北京飛往貴陽的航班上。
科技部副部長曲歌是這趟航班的一位乘客。以他的職位、級別無疑要坐頭等艙了,這是規(guī)定,國家早就明文規(guī)定的。
登機時,頭等艙的乘客是不用排隊優(yōu)先登機的。曲歌上了飛機,坐到頭等艙的座位之后,經濟艙的乘客才排著長隊陸續(xù)登機。
曲歌提升為省部級干部已經快三年了,這位多年來一直很清高也能自省自律的知識分子也在不知不覺中有了一種理所當然的優(yōu)越感。此時,他就感到從面前走過的乘客有不少人向他投來了羨慕的或敬重的目光。他拿起了一份空姐送給他的報紙,瀏覽著,眼角的余光還不時掃向從眼前走過的乘客。
忽然,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隹炎!他曾經的領導,也是他不會忘記的恩人和最好的朋友。
曲歌即刻站了起來,脫口就喊:“隹炎!”
曲歌還是這樣稱呼他這位老領導,因為早就習慣成自然了。盡管隹炎早就是正部級干部了,比他職位、地位高多了,年齡也大了幾歲,而且是新中國成立前就在大學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的老干部。此前的十多年里,他們一起在國家科技出版社工作時,單位所有人,無論年紀大小都這樣親切地稱呼隹炎這位出版社的大領導。那個時候,大家盡管都很依賴這位領導,可誰又都沒把他當成高高在上的領導。
他無法忘記那個漆黑的夜晚,那個改變他命運的起點。那個晚上,他先是感到了小樓的顫動。他被打成反動權威、反革命分子之后,他們一家被驅趕到了這個搖搖欲墜的昏暗的小樓的一間小屋里。他猜到有人來了,會是找他的嗎?興許不會,因為來家里揪斗他的,腳步都是急匆匆的,而且雜亂無章。而這個腳步分明是一個人的腳步,探尋的,卻是沉穩(wěn)又有些沉重的腳步。
“曲歌、曲歌老師在這里住吧!”
“來人喊、喊他!”那聲音很有底氣非常洪亮、豁達,還能讓人感覺到一種久違的親切與真誠。而且居然稱他老師。老師?他幾乎已經忘記了這個稱謂了。
那人身材比較高,相貌英俊灑脫,一雙在黯淡的燈光下能閃出光亮的眼睛微笑著。
“你好!我是科技出版社的總編輯隹炎?!蹦侨俗晕医榻B著,向伸出了自己的手。
曲歌頓時愣住了,遲疑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抬起手臂。
“我來請你到我們出版社工作,擔任一個專題的負責人,請你明天就去!”那人說,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曲歌看著眼前這位像從天而降的領導,確認著他剛剛聽到的話,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
“你是找我嗎?找錯人了吧!”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因為他很清楚,盡管形勢已經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可自己的頭上還頂著反革命分子、反動權威的帽子。在單位還沒有上崗工作的資格,工資也還只是一家人勉強能吃飽的生活費。
“沒錯,我找的就是你!”他聽見那位領導說,還看到了那人臉上浮出的堅定而得意的笑容。
“可我還是反革命呀……”
“哪有那么多反革命!你真的認為你是反革命嗎?”
“可我還戴著反革命、反動分子的帽子呢?”
“我不管那些!”那位領導果斷地說,曲歌沒有想到一位領導會這樣說。緊接著,那位領導又說:“平反是早晚的事,得抓緊干正事,不能再耽擱了?!?/p>
…………
曲歌還無法忘記他趴在隹炎這位大領導背上的那種感覺,那是一種什么樣的似有似無的感覺呢?那是他重新工作之后不久的一個晚上,他和出版社的幾位同志在一起聚餐喝酒。他因為高興喝多了還出了洋相。一位和他一起喝酒的同事不得已給領導打電話說:“隹炎呀!曲歌喝多了,鉆到桌子底下說嘛不出來,你看怎么辦呀?”
隹炎聽說,二話沒說馬上趕到了餐廳,苦笑了一下,也鉆到那張桌子底下,把曲歌拖了出來,又背起送他回家,背著他又上了那顫顫巍巍的小樓。他老伴兒看到這情景,看到曲歌狼狽的樣子,生氣了,劈頭蓋臉就沖隹炎發(fā)了一通火。她以為是隹炎把曲歌給灌醉了。隹炎沒有解釋,連聲說了“對不起對不起”等幾句道歉的話后,請她多多照顧喝醉了曲歌,還說曲歌可是我們的業(yè)務骨干,不可多得的人才呀!
…………
再后來好多年隹炎和曲歌都相繼離開了科技出版社,隹炎先走的,去了幾個國家機關,都是當領導,都干得不錯,直至后來當了民政部部長。曲歌沒有想到自己也從政了,還當了副部級干部。
曲歌沒有想到竟然在飛機上遇到自己的老領導,自己一生都不能忘記的恩人、朋友,更沒有想到老領導,一位資深的正部級干部竟然沒有坐頭等艙。
“你這是……”
“我已經不是部長了,是慈善會的會長……”隹炎爽快地笑著一邊說,一邊盡量快地往前面走,因為他知道自己不能擋了跟在后面的乘客的道兒。
一眨眼的工夫,隹炎就消失在曲歌的視野里了。他踮起腳,已經看不到了隹炎,他多想讓隹炎坐到自己的頭等艙的座位上呀!然而他知道隹炎,太了解他的為人了。
直到乘務員提醒他應該坐下了,曲歌才又坐回到他頭等艙的座位上。
他在想,想他在隹炎領導下工作的一幕幕,想隹炎做的那些令人難以忘懷的大事、小事,也想象當了慈善會會長的隹炎,想象著他還不是很清楚的“慈善”,也想到了自己。
…………